第十五章
她把影本遞給我,玫瑰.賈瑞特有力的字跡印成了黑白灰的陰暗色調。
親愛的女兒,願妳永遠在智慧和仁慈中成長。
「膚色曬得很漂亮,然後被蚊子叮了三千個包,我忘記帶防蚊液了,對,忘記帶是我的不對,可是如果是妳,會因為這樣就說要分手嗎?」
「妳說誰叫妳要把手套放好?」
一九一六年九月十日
知道妳健健康康的,我實在很難表達心裡有多喜悦。這次流行病已經奪走這裡好多人的生命。薇薇安已病了好幾個禮拜,我自己的感冒也痊癒得很慢。原本家裡常有的聚會,那些激昂振奮的會議,想當然全都隨著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了。如今,我們每天都會收到哪位朋友也患上流感、或哪位朋友已經過世的消息,這其中與我關聯最深、最深沉悲痛的,便是我親愛的朋友碧兒翠絲也走了。她看起來是個多麼健康的人,薇薇安病得極嚴重時,她還來幫忙,我病著的時候她或許也來過,只是我記不得。但後來她自己在很短的時間內發起高燒,神智不清,連我都認不得了,我握著她的手,但她沒清醒過來,也沒和我們說話,不到一天便走了。
難道我想讓妳到這兒來,見到這一切?還有,雖然我不喜歡薇薇安的這份差事,但我知道這件事很重要,而且每次我幫忙時,便感覺自己變得完整。
我走了幾個街區回到車上,沿著人行道上漆成紫色的寬敞小徑走,在心裡反覆琢磨那幾封信,以及玫瑰複雜的生命軌跡,我很開心她找到了幸福,更開心她能再次見到愛麗絲,儘管她得永遠隱藏自己真正的身分。愛麗絲是一九一一年出生的,這代表她現在可能還在人世,但如果她還活著,也已經九十好幾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該從哪裡找起。我坐上車,車裡被太陽曬得熱烘烘的。我的手提包裡裝著偷拿出來的信,我把包包放在地墊上,手肘不小心撞到置物箱,箱門應聲而開。在這之前,我沒想過要看看裡面有什麼。置物箱裡面幾乎是空的,只有三枝沒削過的鉛筆,上頭粉橘色的橡皮擦完好無缺,但已經隨著歲月變硬了,筆身印著藍色的船塢標誌,這是爸爸當年設計的。這些鉛筆,一定是多年前的某個星期天,爸爸開車出去兜風時隨手放的。說到這裡,這個放東西的空間從以前到現在,都有人稱它「手套間」,多麼怪呀,這個名稱從以前一直沿用到現在,因為從前的女人不管到哪裡都戴著手套。我不禁想知道,爸爸那天去了哪裡,他心裡又想了些什麼。我關上箱門,然後把那幾枝鉛筆放進手提包裡,擱在玫瑰的信旁,接著便沿著已經很熟悉的道路開車回去,駛過市鎮擁擠的交通,以及晚風中蔥蘢起伏的原野。明天早上起床,我就要再次開上相同的路到羅徹斯特接吉隆了。此刻,吉隆必是在北極圈某處上空淺淺睡著,不大舒適,睡眠時而被中斷,隨著黑夜一同飛到西方。
約瑟
一九一六年十月三十日
我整個白天都坐在湖畔,聽著頁岩礫石滾動、浪潮規律起伏的聲音,把玫瑰所有的信件再三重讀,到最後幾乎所有的內容都牢記在腦中了。我想著她的一生,把她的人生和我的人生相比較。從前我始終認為自己的生活充滿冒險精神,但我的人生和玫瑰相比,絕對容易而安全多了。她就這樣出發到一個陌生的國家,身無分文,甚至不確定會不會有工作,肚裡還懷著孩子;她沒有健康保險,沒有認識的人,除了哥哥之外,再無其他親人,那種感覺必定很嚇人。然而儘管當時的情況和社會風俗都對她十分不利,她卻堅強獨立,從來不曾放棄過。想到她的境遇,以及面對一切的精神,實在激勵人心,真的,我渴望能了解更多她的事。我划著獨木舟到湖裡,回頭望著家裡的房子,房子好遠,從這樣的距離看過去顯得很小,單薄縹渺。我真希望成長的過程中能認識玫瑰,或至少知道有她這個人的存在。
一九一六年五月二日
吉隆靜默了一下,然後說:「我也很高興我要去,我已經準備好要改變了。」
布雷克露出笑容。「嗯,我懂。好吧,我們下禮拜二,七月四號要開國慶日派對,」他說著,用手指了指漆到一半的欄杆,「就在這艘船上,我現在就在準備。我會請大家來,亞特、阿約、柔伊、奧絲汀、媽媽,還有一些朋友,跟幾個餐廳的人。媽答應不會把小孩的事告訴別人,我們那天就會正式宣布,喔,還有婚禮的事也會一起宣布。我現在還不要告訴妳婚期,」他微笑,「妳要跟其他人一起慢慢等,還有,結婚妳要來喔。」
真不敢相信,今天妳滿十歲了。我想起妳出生的那個美妙早晨,窗外繁花盛開,我把妳抱在懷裡的那個剎那,感覺像是已經認識妳一輩子。艾略特太太來這裡待兩個禮拜,幫忙打包。她說她有次看到妳在側翻,還停下來為妳加油。她也帶來一張妳的相片,妳身穿縫著蕾絲和摺子的棉質衣裳,表情好嚴肅啊,或許是拍照的時候珂拉要妳別動吧。我真希望能看見妳笑的模樣。約瑟現在忙著生意,已經很少寫信來。鎖具,嵌在門上的鎖,我和他手一摸便能開啟的鎖。
下一封信有厚厚的好幾張紙,是玫瑰寫的,日期是同一年夏天稍早的時候,信紙很薄,四個邊角上印著一圈圈淺藍色的花環,定睛一看,是一朵朵的毋忘我。
我靜靜等著他把話說完。
到夢湖後,我把車停在市中心的主要街道上,抓了包包,走到布雷克的船停靠的碼頭邊。自從上次和他在客廳一箱箱的舊玩具旁爭吵過後,我還沒和他說過話,也還沒跟他談過艾芙麗氣我失言的事。這次他不高興,我真的不怪他,而且我腦海中一直記得我和奇岡在昏暗夜色中駛進夢湖時,他站在船上看著我們的模樣。除此之外,我滿腦子都是那些信,恨不得立刻把玫瑰驚人的故事告訴他,因為她的故事也是我們故事的一部份。
「好,我會。」
親愛的玫瑰:
「不會,有一點難過啦,奇岡有很多好的地方。但我只是一時迷失吧,因為離家太遠,又突然離那些失落的過去很近。」
「妳知道嗎,我相信妳離開他會過得更好。」
但妳現在很幸福,被照顧得很好。養育妳的,是我的親生哥哥。
親愛的愛麗絲:
「這個嘛,現在不用說了,印尼人一定很喜歡我,」吉隆試著開玩笑,「我去幫印尼人做事好了。」
艾略特太太告訴我她見著妳了,她說妳過得不錯。聽那女人講話真令人厭煩,她現在還是成天搞那些投票的勞什子事。我現在在唸書,準備考美國公民考試,我看妳也該考。
我問薇薇安我這樣做好不好、是不是正直,她鄭重其事地說這件事很對,而且十分榮譽。
「你們那座橋的事談好了嗎?」
我大可以帶妳走,搭上火車,讓妳在這裡生活。
她笑了一聲,擺擺手。「嗯,沒事,之後就沒事了啦,只是跟男朋友大吵而已。」
噢,親愛的,我今天見著妳了,還跟妳說了話,妳不知道我是誰,以為我只是艾略特太太和她姪女史托克利太太的一個朋友。我謅了個名字給妳,說我叫玫瑰.魏斯卓姆——儘管我心裡確實有這種感覺。或許妳感覺我太緊張了吧,或許妳也注意到我倆的眼睛多麼相像,是同樣的藍顏色,像水一樣變幻莫測。妳出落得好標緻,沒有一個地方不完美。有個客人說我倆長得可真像,那時妳看起來並不是十分開心,畢竟妳十四歲,而我三十歲了,對妳來說我是很老的。除了艾略特夫人之外,其餘沒人知道我和妳的關係,連把妳接過去住的史托克利太太也不知情。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想讓妳明白我心裡是如何交戰。我在一塊大石子上坐下,浪花在我腳趾不遠處拍打著,我努力思考該怎麼做。我想到兩種可能。我大可以回到房子裡,說妳是我的女兒,然後把妳帶回城裡,薇薇安會讓妳待下,其他人也會,沒人會問起妳父親,他們會以為妳父親已經打仗死了。
吉隆笑出聲,他的笑聲低沉,多麼熟悉。我也笑出聲來,但眼眶卻泛出淚水,因為能和吉隆說話,我實在感到很開心。「你要來真好,我還以為你不來了。我最近真的太心不在焉了,對不起。」我得把奇岡的事告訴吉隆,但我想當面跟他說。
「妳不用擔心,我已經有一些計畫了。」
「我在做娃娃,妳要幫我一起做嗎?」妳說。
「吉隆明天就到了。」我說。
妮莉雅敬上
愛麗絲,我現在很高興妳不在這兒,不會見到妳媽媽被捕入獄,但我仍沒法不想起妳,我總是想著妳好不好,妳的生活中充滿著哪些樂趣。
布雷克在保養他那艘「可怖對稱」,正在替木頭飾板漆上染色劑,飾板閃耀著晶瑩透亮的棕褐色。
「是我媽媽教我的。」聽到妳這麼說,我又驚又喜。雖然妳沒能馬上認出我,但妳顯然記得我。
「對啊,嗯,她這樣說還太保守了咧。艾芙麗這樣算反應過度嗎?可能吧,可是她真的很不高興,而且我可以了解為什麼,因為她想要自己跟大家宣布,妳知道嗎?她想自己決定宣布的時機。」
白色的梳妝台上,躺著我和奇岡一起完成的美麗玻璃球,一道細細的陽光照射在上頭,穿透玻璃,玻璃的色澤顯得絢麗奪目。我拿起玻璃,揣在手心,玻璃在手中暖暖的,沉甸甸的,我想起玫瑰一百年前寫下的話:我不知道自己將何去何從。
「可是你這麼優秀,他們怎麼可能開除你?」
「對,是工作的事。」他說。
然後我就走了,走過船塢,穿過鎮上,上了車,駛過環湖道路,我家的房子便映入眼簾。這時太陽已西下,夕照在穹頂閣樓的窗上閃燦,映成瑰麗的色澤,又是金黃,又是奼紫,又是橘紅。我把車停在草坪上,然後直往水邊走去,一路上邊走邊脫鞋,走到船塢盡頭,便直接躍入冰冷澄澈的湖水中。
「我優秀,對,可是我有自己的意見,這樣別人就會對我有意見,至少管理階層就會有意見。這次參與雅加達案子的討論以來,我一共聽到三個人跟我說,我沒有團隊精神,他們都說我應該要考慮我的未來。所以上次跟妳通話之後,我就開始好好考慮了。跟妳聊天的前一晚,我去散步,走了很久,妳知道嗎,在夜市那條街上。我邊走邊想,想到要待在一個不能出聲的地方,不能捍衛自己在意的事,我看不出留在這裡能有什麼未來。所以在開會的時候,我就清楚表達了我認為橋應該繞開那塊地的想法,會議結束後,我就遞辭呈了,我原本以為他們可能會挽留我,可是他們卻收了我的辭呈,所以我就收拾東西,來找茱莉和尼爾浮潛了。」
「對。晚上我會夢到飛過北極,飛到妳身邊。」
「沒那麼溫暖,不過應該沒問題,因為你知道吧,我們這裡也是有一些商店的。」
「好啊,我幫妳。娃娃好漂亮。」
我說:「妳的手套好漂亮。」我想起我坐在樓下給妳的小手織手套、身旁的人談話不休的情景。
妳離開後,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小鎮外,沿著滿是車輪痕跡的鄉間小徑直走下去,那個花做成的娃娃在手中枯萎垂軟。我來到夢湖畔,冰冷暗灰的湖面上有一道泡沬形成的白邊。我哭了起來。我從沒料想過這種光景;我心裡始終掛念著妳,因此從沒想過我正不停地從妳的記憶中消失。
親愛的愛麗絲:
我把信放在桌上。所以我想得沒錯,玫瑰確實當過魏斯卓姆的模特兒,若不是在羅徹斯特的工作室,就是早些在紐約市的時候。我不禁想知道,他們倆那時的關係是否真的只是工作上的往來。碧兒翠絲是她朋友,我不願想像玫瑰做出對不起她的事。這時,我突然比較能理解奧利佛的感受了,他對弗蘭克.魏斯卓姆已經產生強烈的情感,因此不願他的形象遭到動搖。我翻出手機,找出我在奇岡工作室拍的約瑟窗照片,圖片很小,但我仔細凝視,端詳窗中女人的五官,想知道她是否就是玫瑰,我心想,如果她就是玫瑰,漫漫長夜,她在他謐靜的工作室裡站著,讓他畫下自己的姿態容貌,心裡在想什麼。
一九一五年四月三十日
「我知道,我媽媽很漂亮,她做手套給我。」
「謝囉,恭喜啊。」我擁抱他,他伸出一隻手摟摟我的肩膀,我的手提包便夾在我倆之間。
親愛的麗絲:
「我現在回到飯店了。」他說,「我換到一班很早的班機,妳沒聽到我的留言嗎?」
「我做給妳的,」妳說,「妳是一個漂亮的阿姨。」妳說完便站起身跑開了,邊跑邊笑。
一九一六年五月十七日
「如果你真的這麼想的話。」
我說:「不是。」然後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嗯,對,橋會繼續蓋,我聽到的是這樣。」
親愛的妹妹:
「嗨,我就想說妳今天應該會來,妳登記一下就可以了,那幾箱東西我已經幫妳搬出來了,放在二樓桌上。那封信我收起來了,因為今天下午我們館長要來,我想應該讓她看一下,說不定很有歷史價值。」
「喔對,你說你想告訴我什麼啊?開會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嗎?」我問。
可是我去工作時,妳要怎麼辦呢?我又非得工作不可。還有妳會覺得我狹小的閣樓房間怎麼樣呢?珂拉會放妳走,還是說我不夠資格?因為我坐過牢,又幫薇薇安一起做那些事,成天在一户户的窮困人家之間奔走。
「謝謝。」我隨即邁開步伐,想快點上樓,但還是停下腳步,轉過頭問她:「妳還好嗎?」
「真的嗎?」我震愕得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來。
「太好了。你們兩個沒事吧?」
我得告訴妳薇薇安這個人。我已經在這城市住了六個月,現在她已成了我的好朋友,至少我希望是如此,因為我好仰慕她,此外,我也很感激她,妳瞧,這是她的房子,但她讓很多人住在這兒,大家共享資源,分擔家務。薇薇安比艾略特太太年紀小得多,說不定小了十歲。她出世時母親就死了,還在讀書時,父親也死了,這裡是她們家族的房子。我想她應該曾過著十分快活的生活,開宴會、穿禮服、赴晚宴、上戲院,但後來她去幫助窮人,見到許多女人連餵飽孩子都成問題,想法便改變了,因此一段時間之後,她開始學護理,又辦了這些沙龍聚會。薇薇安認識好多人。她每隔兩週就去探視很窮困的人家,到陰暗的貧户裡替人治病,不收分文;這些人家居住環境十分擁擠簡陋,但往往整理得乾淨整齊。我知道這些事,因為我有時也同她一塊兒去。看見那些受苦的人,心裡總十分難通,但卻也是一種慰藉,因為令我了解生活可以有多艱難,便對自己的生活滿懷感恩。把妳留在哥哥家,留在舒適安全的地方,儘管我一想到仍要悲痛不已,但我感覺這是對的。hetubook.com.com
碧兒翠絲和弗蘭克來接我和薇薇安。碧兒翠絲動作敏捷,身形豐腴,氣極敗壞的,弗蘭克則和平常一樣沉默,定定地站在她身旁,看起來十分高大。我和薇薇安隨著他倆走出白色瓷磚砌成的牢房。桑格太太得出庭接受審判,拜恩太太則還在牢裡,此外還開始絕食。我們都擔心她會絕食而死,但她說,她死了也沒差,毎年都有幾千個婦女難產而死,因為她們被剝奪知的權利,茫然無助,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外頭每個人都在談論她,不管地鐵裡的群眾、街頭巷尾的人都是。我聽到一個男人說:「他們因為一個女人教導生理知識,就把她關進牢裡!」事實正是如此。
我們沉默了片刻,任船隨著輕柔的水波緩緩搖曳。
我上次見到妳,已經是將近一年半以前的事了,這會兒我終於存到了回來的旅費,都是因為當模特兒,我才能攢夠錢。每晚都在工作室坐著很辛苦,因為工作室裡冬冷夏熱,加上全身一根肌肉也不能動,就算累得快暈倒也得維持相同姿勢。他會警告我:注意妳的眼皮、下巴再抬高一點,我總儘量努力。他脾氣有些暴躁,有點無禮,但除此之外人很好;我朋友碧兒翠絲也待我很好,有時她會教我,她的設計非常非常厲害。
還有好幾封信沒讀,離閉館還有一小時,但我突然很想離開這裡,把剩下的信拿到沒人的地方讀,確保我能擁有這些信並好好保存。因為就算這裡的館長立意再良善,也不一定能把信件好好保存,再說,如果讓奧利佛發現了,他或許會把信放在魏斯卓姆紀念館的玻璃展示櫃裡,把玫瑰描述成弗蘭克.魏斯卓姆人生故事的一筆小註腳。不管這些信對這個世界有什麼歷史價值,它們都是私人的。這些信是我家族裡一個被抹去的女性祖先寫的,雖然不是寫給我,雖然她的手在這些信紙上拂過的幾十年後,我才出世,儘管如此,我卻強烈感覺自己是註定要找到這些信。
一九二五年十月一日
「我已經幫妳影印一份了,因為我感覺得出來妳是真的很在意。給妳。」
上星期我結交了一位新朋友,名叫碧兒翠絲。那晚,大家在客廳裡演一場諷刺劇,她朝我走過來。她的身材嬌小,有四個兒女,最大的年紀只比我小一點。她在滿是人的房裡,同我一樣安靜。她的眼珠黑沉沉的,閃爍著生命力,隨時在注意周遭一切人事物。她跟我說,我的臉蛋很特別,眼睛生得滿美,她已經注意我好一段時間了。她說她丈夫是藝術家,她覺得他會很想畫我,我可以當他的模特兒,他會付我錢,而且很容易的,就算我白天累了一天也還是能做。幸好我沒在工廠裡做事。薇薇安聽說一位老太太在找看護,所以我白天便到她的豪宅裡幫忙,傍晚再走幾哩路回來,路上不管什麼天氣我都歡喜,因我整天都待在室內忙著一件件她交辦的事。
今天我看到妳了,妳在屋外玩耍。你好大了呀!頭髮變得好長,身子也抽高許多,但我仍認得出妳,我站在艾略特太太家前院的橡樹下看著妳。那當下我內心感到的滿足和歡喜,實在難以形容。
我等著,聽自己的心跳聲,一聲、兩聲、三聲,努力理解妳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接著是一張卡片,白色卡紙的材質,上頭以金色的筆跡寫著柯妮莉雅.惠特尼.艾略特(Cornelia Whitney Elliot)名字的縮寫CWE。
我寫了封信給約瑟,並寄上我為妳存的所有錢。隔天一早我便起床,拎著行李到車站去。那整個白天和晚上,我都在旅途上,完全沒闔眼。走路的時候,行李的提把深深嵌進我手裡,我很願意承受那樣的痛苦,因為那痛是真實的,具體的,我知道它總有一天會結束。
「真希望我也在那裡。」我說。我想像那裡的海水澄澈,鮮豔耀眼的魚穿梭在一片片珊瑚間,周圍的世界全然靜謐,耳邊只聽見氧氣筒中空氣湧動的聲音。我是在大學的時候學會潛水的;才剛認識吉隆不久,我就努力說服他跟我一起去,他本來覺得自己應該不會喜歡,沒想到竟一試成癮。我說:「我明天去機場接你,中午左右,對不對?」
我們在院子裡幫愛麗絲過五歲生日,珂拉為她烤了個蛋糕,看起來像朵花,上頭有金色和白色的糖霜,中間夾著黃色的卡士達醬;我們還喝了檸檬水。愛麗絲穿著一件新的紫洋裝,鞋也是新的。珂拉上個月把她的喪服收起來了。我仍在管農場,但也在打算開一家鎖行,我對鎖具很在行的。
我以前便是這麼想的,有些人就是好人,有些人就是壞人,而我自己呢,當然屬於好人這邊。但現在我的想法不同了,我認為惡是世間的一股力量,它總在找尋,找法子透過憤怒、失落、悲傷、背叛,進到我們人生裡,就像麵包生霉、蘋果腐爛般,漸漸把人控制住。
希望妳收到這封信時,就同我上次去探妳時一樣好。看到妳的新生活過得很幸福,了解到妳為女權挺身而出的下場還不致太糟,使我心裡十分慰藉。之前答應過妳,要寫信告訴妳愛麗絲的消息;我很高興告訴妳,她過得很好。我昨天見到她,她在前院玩布娃娃,我停下腳步跟她說話,她談吐有禮,十分有教養,而且我要歡喜地告訴妳,她還是個精力充沛、充滿好奇的小知識份子呢。這孩子長得很好,妳見了必會引以為榮。我會不時去看看她,向妳報告她的消息。同時,妳寬心吧,她很安全,一切安好。
這些事都是我們在打包的時候,艾略特太太告訴我的。這棟我們鍾愛的屋子已全空了,所有房裡堆滿紙箱,傢俱搬走了,在褪色的牆壁上留下一塊塊白色的痕跡。
愛妳的母親
玫瑰
玫瑰
約瑟
結束通話後,我站在地板上太陽映照的一隅,環顧四周,房裡看起來就跟幾分鐘前一樣,但其實其他一切事情都在更迭著,改變著。我想著實際面的事,想著我們還能不能負擔得起健康保險,所剩的存款還夠不夠把房子租約剩下的三個月租金付完。
儘管會身陷險境,我們仍把知道的知識全告訴這些女人。我們一得知桑格太太和她妹妹拜恩太太要開計畫生育診所,便決心在她們的診所裡當志工。那天風很大,診所還沒開始營業,看診的隊伍已排到好幾個街區外。我和薇薇安幫忙發送資料,我們從頭到尾就只做了這件事——發送關於人體知識的手冊。這樣簡單的舉動竟引起這麼大的震驚和騷動,如果妳有機會讀到這封信,我希望妳會感到吃驚。看診的隊伍一天比一天長,但十月二十六日那天,警察上門了,他們把診所關了,並把我們全都逮捕起來。www.hetubook•com.com
「呃,布雷克,對不起,我聽媽說艾芙麗的氣還沒消。」
「謝謝,那信可以借我看嗎?幾分鐘就好了,因為我週末又研究了一下,所以想比對內容。」
「我跟奇岡是不可能的。」
「好啦。」
我點點頭,心裡感覺還算是鬆了口氣,因為我一直擔心那幾箱資料會被鎖起來,完全沒辦法看。拿走了那些信,我完全沒有絲毫罪惡感。現在信都在家裡,全收在我標上「玫瑰」的紙製文件夾裡。
妳把花朵做的娃娃完成了,遞給我。
「嗨,怎樣?你去哪了?」我說。
現在是六月,夏天已經開始綻放,但我到時天氣很冷,不像夏天,倒像春天,像三月天。當然,我原本想見約瑟,也看看珂拉。珂拉現在也冠上賈瑞特的姓了,但她感覺並不像我的親人。今夭陰沉多雲,我看到妳把冬天的衣物全拿出來了,有那件藍外套,還有我織了寄來給妳當聖誕禮物的淺藍帽子和手套。我把行李放在艾略特太太家的門廊上,然後走過馬路,迫不及待想見妳、摸摸妳。妳手上的手套已經一半掉下來,垂在手腕上,只靠那幾條我做的小繩子固定著,頭上的帽子也掉了,在背後甩來甩去,還有因為天氣真的不算頂冷,妳的外套也開了,露出裡頭陽光顏色的洋裝。院裡的蜀葵都開花了,一朵朵柔軟、鈴鐺形狀的花垂在長長的莖上,妳摘了幾朵,做成娃娃——拿還沒開的花苞當頭,盛開的花當裙子:以前我們常一起這麼玩,是我教妳的。妳好專注,一直到我在妳身旁蹲下,妳才抬起頭來,然後妳便把頭髮從臉上撥開來,對我笑。
我說過,薇薇安去探視貧窮人家時,我常一起去,而現在我跟著去的頻率愈來愈緊了。去探訪的感覺並不好受。幾乎我們去的每户人家,婦人都會叫孩子到另一個房間裡,或叫他們到屋外去,然後便求我們告訴她們如何才能不再生孩子。這些婦女,有些已生了七個孩子,或是醫生說她們的身體狀況再生產一次便會死;有些女人的丈夫是酒鬼,沒一份工作做得久;有人的丈夫做事勤快,但卻找不到工作;有的是丈夫得了重病;有的婦人則是身不由己,像我當年一樣。她們有各式各樣的苦衷,但這些都不算數,總之我們把我們有的知識告訴她們,這樣便是犯法,我們傳遞關於性的生理知識就是違法,這是康斯托克先生管的。薇薇安從前很怕這條法,因此悶不吭聲,但有天,她親眼見到一名曾求她教導避孕的婦人難產而死,腹裡的孩子也死了。因此現在,只要有人問,薇薇安便答;我也是。因為這條法沒有半點善良,沒有半點仁慈。
現在我們已彼此相愛。我已經答應等房子收拾完畢就搬去羅徹斯特。但我不會跟他結婚,我不會跟任何一個人結婚,也不會跟他同住。他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買了一棟房子,我則會租下莉迪亞.朗海莫家裡的一個房間;她是一位護士,我們兩個是從前這屋裡仍然熱鬧的時候相識的,算是點頭之交。我也已經開始寫信找工作。這樣一來,我就能每天都見到弗蘭克,得到那份快樂,又能隨時回到我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享受獨處。
還有珂拉,縱使我沒法敬愛她,她也不喜歡我,但她確實愛妳。
一九二〇年三月三日
「嗨。漆這樣很好看喔。」我說。
我能給妳怎樣的生活?妳可以有心靈的生活,天天和運用創造力的藝術家為伍,妳也會得到大家的愛,這是一定的。但我住的地方沒有別的孩子,無論我與這群人一起生活多麼快樂,硬是把妳接上來,對妳來說公平嗎?因為我坐過牢,確實如此,這裡很多人也都坐過牢,我們的過去都有無法抹滅的記錄,而現在還是有無法抹滅的信念。我幾乎每星期都會走過一些極其貧困的街道,爬上那些公寓陰暗狹窄的樓梯,見到裡頭有孩子在暗處逗留。這些孩子沒上學,因為大人沒錢,沒法子買成套的制服給他們。他們心裡很怕,或許是因為他們母親病了,而且又懷了一個孩子,她很可能熬不過生產過程;也或許是因為他們父親在意外中受了傷,沒辦法工作。他們擁有的微小希望,每分每秒都變得更渺茫。他們在工廠裡做工,這些孩子,女孩子才十一、十二歲,便已經成天在機器設備上彎著腰工作,男孩子則推著一車車裝滿煤炭的手推車,給爐子添火,或是做一朵朵的布花,直至體力不支。
「保重。喂,至少妳膚色曬得很漂亮啊。」
他看到我走過來,便把刷子跨在油漆罐上,然後站起身,從口袋裡抽出一條沾著污漬的白色抹布擦手。我跨過欄杆,踩到船甲板上。
夢湖透著冰冷的灰藍色,我眼前不停看到妳的身影,妳在草坪上跑著,漂亮的手套忽隱忽現。憤怒在我胸中翻騰。我努力讓這股怒氣散去,平靜下來,想想怎樣做才最好。我知道,懷著怒氣魯莽行事會鑄下大錯。我想要確定自己對妳的愛不是把情緒擺在前頭,而該像外人一樣,從旁綜觀全局,考量怎樣對妳才最好,我美麗可愛的女兒啊。因為,這就是我在短短的生命中所學到的:別在氣頭上行事。做什麼事都得出於愛;否則就什麼也別做。
當年在廢墟,他們兩人笑我的時候,我就是很憤怒,我曾想那樣去愛上帝、愛教會,卻給他們一笑擋住了去路。我偷走聖餐杯,是因為上面有傷害我的人的名字,那時的我便是憤怒得盲目了。
因為我見識過,怒氣讓邪惡有機可乘。這是我和薇薇安在混亂的大街小巷間穿梭所了解的。我進到一棟棟屋子裡,看那些人受苦、死去,而其他深愛他們的人則患上悲痛和憤怒,這些情緒像疾病一樣危險,像病毒一樣隱伏。從前,我的想法很單純,我總想,世上的人事就分成善與惡,喬弗瑞.溫德姆就是惡的,因為他扔下我,扔下我和妳;他全家也都是惡的,因為他們無憂無慮住在氣派的宅邸裡,其他人在他們的土地上揮汗勞動,連吃飽都成問題,他們卻毫不把這些人看在眼裡。
布雷克的頭髮在陽光下成了透著金的紅色。他點點頭說:「我也覺得。」
「這樣妳不覺得怎麼樣嗎?」
我就這麼坐著不動、工作、存錢,然後來看妳。
我說:「我那時候沒想清楚。」這一刻我才突然明白,布雷克的心已經完全向著別處了,他現在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你覺得我應該打電話給她嗎?」
我在夢湖畔的大石上坐了很久,最後站起身時,雙腿都麻了。我走回市區,路肩的碎石子在我靴子底下沙沙作響。艾略特太太叫我坐在火爐邊,我把心裡下的決定告訴她,她沒責罵我,也沒嘗試叫我改變心意,只伸出一隻手摟住我的肩膀,對我說:親愛的玫瑰,給妳的人生帶來這樣的悲痛,我好抱歉。我回她說,這不是她帶給我的,是我自己的選擇,毎一步都是。我說的是真話。
這場流行病也是如此,世界彷彿在一夕之間全變了。
「露西,不要擔心。這是自由m.hetubook.com.com啊。」他說。
妳的信寄到了,知道爸媽都好,我很高興。愛倫也寫了信給我。我跟珂拉昨天結婚了。杰西過世已經滿一年,我們等到現在。我問珂拉能不能讓妳回到家裡來,但她說不好。我原希望這是杰西的想法,但原來她也這麼認為。很抱歉。我也很抱歉我沒見到妳。妳寄來的錢,我沒拿去銀行開戶,因為一直有開銷,得買衣服、新鞋,也得買書。我把錢用在刀口上。愛麗絲很快樂,成天都在院子裡玩。
我把其他文件都放回紙箱,然後把信件小心翼翼摺起來,塞進手提包,隨即離開歷史協會;館員在講電話,我向她揮揮手。外頭街道寬敞,路邊有成排高聳的樹,我沿著大街走,來到一座小公園,這裡能俯瞰一個小小的人工湖。小湖是當年築運河來蓄瀑布的水時挖的,寧靜的湖水之下,有許多廢棄的街道和工廠,任湖水淹沒,在波流中沉寂靜默。一艘船輕輕掠過水面,往運河的閘道前進。我在草地上坐下,從手提包裡抽出另一封信來讀。
布雷克聳聳肩。「可能吧。她真的很氣我,因為她不知道我告訴妳了,露西,她不知道有其他人知道,所以後來她發現的時候——呃,妳可以想像她心裡是什麼感覺。」
布雷克點點頭;他一定在想前一晚我和奇岡坐船出去的事。「我已經開始覺得有點奇怪了。」
薇薇安要到夢湖和艾略特夫人同住了,她答應要幫我看守著妳,還會寫信告訴我妳的消息。可憐的薇薇安,她的體力始終沒能完全恢復,她從前精力多充沛啊,但現在這棟房子對她來說已經太大、太空蕩,她沒辦法打理了。房子已經賣了,我們住在這裡的日子已經不多,一天天逝去。
親愛的愛麗絲:
現在時間已經很晚,好晚了,我累了,希望妳睡得好,我可愛的壽星,願妳今夜夢見我——
大家說女性投票權今年一定能通過,碧兒翠絲卻沒能親眼見到。
親愛的愛麗絲:
「只不過是防蚊液而已。」她說著,嘆了口氣。
「真的啊,好吧,那,我們就禮拜六見囉。」
「媽媽,珂拉媽媽,妳來找她的嗎?她在廚房做麵包。」
親愛的妹妹:
剛剛,我認為珂拉故意讓妳忘記我,故意抹去我的存在,把妳的母親從妳的生命中抹去,那樣的想法也是被憤怒控制了。
「我從聖誕節襪襪裡拿到手套的,手套都收起來,媽媽說我可以戴手套玩一下下,可是要放回去,不可以弄髒。」
「沒事啦。」我對吉隆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只是一份工作嘛,對不對?而且我們很快就要見面了。」我盡量用冷靜的語氣說話,但心裡仍感覺恍若從高空墜落,碰不到地。如果這就是自由,那自由真的有些令人害怕。吉隆說話的語氣很輕鬆,但他是一個很看重工作的人,這份工作又是在他心目中的祖國裡,因此比以往其他工作都要意義深遠。他做這份工作時常常加班,而且非常努力,我知道辭職對他來說,必定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吉隆,工作的事,我真的替你覺得很難過。」
隔天我醒來時,整張臉都被太陽照著;我把毯子從身上撥開。我整夜一直夢到玫瑰,夢中的她一直走著,身上衣著如花窗裡那些衣服的色澤一樣明亮,白皙的雙手透著光。我沖澡和穿衣服的時候,昨晚發生的事全都湧上心頭,讓我感到一股奇異的空蕩感,像是把一件多年來始終背著浪跡天涯的東西放下了。我走回臥房,打電話給吉隆,響第二聲他就接了起來。我在狹小的床上往後一躺,閉上雙眼,聽到他的聲音,記起我們一起織就的踏實生活,想起夜裡即使大地顫動,他的呼吸聲仍如此規律徐緩——我發現自己竟然因此感到十分放鬆。
愛你的母親
玫瑰
玫瑰
布雷克望向我背後的湖面,嘆了口氣。「現在做什麼也沒用吧。嗯,不過我想妳可以找艾芙麗聊聊。」
「我昨天人在外面,手機又沒電了。」這是實話,但其實我一直故意不上網,也不想去充手機的電。
我讀完這封信,已感到鼻酸。
我對她說:「妳可能問錯人了喔。」因為過去這些年來,我跟人分手的理由也常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只因我決心不想把生活搞得複雜,不想有情緒上的包袱——我決心跟別人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我從前並不明白,直到昨晚跟奇岡在船上,我才想通了這點。我始終以四海為家,免除所有情感羈絆,總是在尋求另一份更好的工作,甚至以此自豪,而這樣生活其實容易極了。我很少停下腳步想想被自己拋在腦後的人或可能發生的事。但現在,我又想起那些人,所有我保持距離的交往對象。不管跟吉隆的結局如何,至少這次我沒有逃跑,儘管一度有些危險。
愛妳的母親
玫瑰
玫瑰
這次我有系統多了,不再漫無目的翻找整個箱子,而是先按照類型把物品疊成小堆。樓下的門開開闔闔,也聽得見人說話的聲音和電話鈴響聲。我啜飲幾口已經冷了的咖啡,然後開始搜尋。
我手上掛著手提包,那些信全在裡頭。雖然我本來想把知道的一切全告訴布雷克,但這一刻,跟當下發生在我們之間的事情一比,似乎已經不值得一提了。「我感覺好糟喔,我可以怎麼補救嗎?」
一九二一年四月三十日
我就那樣看妳離開,看妳淺藍色的手套在外套摺邊裡忽隱忽現。
今天是妳四歲生日。約瑟寫信來,說妳過得很好,他還寄了一幅妳畫的小畫給我,畫裡有一個人,眼睛大大的、腿細細的,還有一隻貓,想必就是「黑影」吧,因為妳用黑色蠟筆畫牠;妳還寫了自己的名字,用跟妳眼睛一樣的深藍色寫出一個個大大的字母,妳真棒!媽媽很快就能看到妳了,媽媽在存回去看妳的錢,還有把妳接過來同住的錢。
從上次在院子裡見到妳到現在,已過了五個月,雖然離開妳的痛苦還在,但日子仍一天天過去。尤其最近的生活讓我相信,把妳留在那兒是對的,因為妳瞧,我又入獄了。
星期五早上,媽媽還沒醒我就起床了,我在廚房吧檯上留了張字條給她,便駕車直驅塞尼卡瀑布市。親愛的館員回來了,她身上穿著一件深橘花色的棉質洋裝,膚色曬得棕褐,耳環全換成柑橘類水果色系的耳釘,一顆顆像色澤鮮豔的種子。她看到我就對我微笑,但鏡片下的一雙眼睛卻紅通通的,而且說話前還先輕咳,清了清喉嚨。
弗蘭克悲痛欲絕,一個人靜靜地哀痛著,鎮日坐在幽暗的屋子裡。他的作品如今已經不時興,他又不肯趕現在流行的藝術品味,所以早在碧兒翠絲死前,他就已經不太和人來往,碧兒翠絲是他和外界的窗口,也是他所有打擊的緩衝,而她現在卻走了。我常帶玉米澱粉布丁來給他,陪他一兩個小時,但除此之外我什麼也不能做。我二十四歲,他四十八歲,我無法假裝自己能理解他的傷痛。
弗蘭克也走了,搬到羅徹斯特市去。他說那裡很冷,但十分寧靜,他寫信來說他過得很好。我們仍然很想念碧兒翠絲,她是他鍾愛的妻子,也是我親愛的朋友,講起她我心裡便覺得寬慰。碧兒翠絲過世後,弗蘭克鬱鬱寡歡了很久,那時我擔心他會永遠沒辦法恢復,因為他似乎已不願生活,也不顧藝術創作了。因此,我有時便去陪他,沖茶給他喝。一切便這麼開始了,依附著我們對彼此的敬重和友誼,以及我倆心中對鍾愛的碧兒翠絲共有的回憶,在我們之間靜悄悄地展開。和-圖-書
「喔。我都一直在小島上,沒網路,很不錯,而且跟妳說,這裡好美。尼爾和茱莉要我跟妳打招呼。」
過程中,我找到一個活頁夾,和家裡那個夾著信的活頁夾款式相同,一度眼睛一亮。但後來我整理到箱子一半的地方,才真的又找到幾封信,這幾封信用兩條陳舊的橡皮筋綁著,我一撥,橡皮筋隨即斷裂。第一封信裡的字體十分熟悉,是玫瑰傾斜有力的手跡。這時所有的科學訓練已經完全沒有幫助,我的雙手止不住地發顫。我惦記著時間有限,便把所有信封快速看過一遍,沒停下來細讀。接著我又找到其他字條、帳簿、友人寄的生日卡,不時還會發現零散的信件,這些我都先擺到一旁。待整個箱子都整理完後,我才往椅背一靠,開始讀信。
一九一六年六月
親愛的愛麗絲:
「對,感覺也只能這麼做,我沒辦法認同那座橋的計畫,而且很明顯,如果我繼續做這些大動作,最後還是會被公司開除。」
「呃,本來想見面再告訴妳的,不過我看現在就跟妳說吧,露西,我辭職了,我昨天遞了辭呈。」
「希望囉。」我說。
妳很高興能離開夢湖。我並不怪妳,儘管我確實希望妳沒離家出走,讓自己陷入這麼大的危險。我也希望妳能不必工作,但我確實高興妳找到很好的差事,還能在大學裡修課。我總寄錢給艾略特太太,讓她買妳會喜歡的小禮物;我見到妳穿了她送妳的小鈕釦藍羊毛衫,真是開心極了。今天還知道那位也曾住在這條街上的名作家,生死都在那奇特的光芒裡,我當年夢想著世界將從此不同、甚至末日的時候,正和他身處同一片光輝下,這令我不知怎地感到歡喜。
然後又是一封短箋,信上的樸拙字跡十分熟悉。
「對,我會在東京轉機,然後飛到紐約,再飛到羅徹斯特。那裡天氣溫暖嗎?因為我沒帶什麼東西,而且只帶了熱帶穿的衣服。」
我很想要賺那筆錢,這樣才能早些把妳接過來,便答應這份模特兒的差事。藝術家名叫弗蘭克.魏斯卓姆;碧兒翠絲一副我一定知道他的樣子,但我當然從沒聽過這個人。
今天我接到約瑟的信,他說妳沒事,他和珂拉也都沒事,雖然鎮上死了很多人,但家裡的人都平安度過了這次的流行感冒。我心裡有深深的感恩,因為我邊拆信邊顫抖,就怕信裡寫了不好的消息。今天我去了小教堂。我已經許多年不曾踏進教堂了,我感覺沒辨法走進去,因為心裡仍有那股怒氣。但這些日子以來,我參加了許多場告別式,有天,一場告別式結束後,所有人都離開了,但我留在原地,在一片沉靜中坐著,讓自己感覺這些年來使我遠離教堂的恐懼、悲傷和忿恨,也讓自己感覺那股歉意,為我一生中鑄下的錯事感到歉疚。那股寂靜真好。過了一會兒,我沒法解釋那感受,但那股寂靜是一種撫慰,我感覺有些像是回到少女時代一般。因此,我就這樣重回教會了,有時我會去參加禮拜,有時則自己去,在靜默中坐著。今早我收到信,知道妳沒事之後,我就是到教堂這麼靜靜坐著。
這時電話響起,她接起電話,我便走上螺旋樓梯。就像館員說的,最後一大箱資料和其他兩個箱子已經放在核桃木桌上等著我。日光從蕾絲窗簾的縫隙間灑落,映在拋光的木頭上,空氣中帶著灰塵和舊報紙的氣息,書架上擺著成排各式書籍,我凝視一排排堅實的書背,心裡想著,書多像人,滿懷各種思想和影像,想像世界,感知世界,此外,一本本書裡也滿是讀者留下的指紋、突來的笑聲和聲聲嘆息。那麼多作家字句斟酌,記下他們對人物角色的想法,而這些人,作者其實從未真正見過,一想到這裡,就令人不禁感到謙卑。而這幾箱資料裡的斷簡殘篇也同樣令人感到謙卑。箱裡所有收據、潦草的字條、沒有註解的照片能聚集在一起,是因為某些生命的緣故,而這些生命現在都已結束,不復存在。
他安靜得讓我以為通話斷了。最後他終於開口:「拜託,露西,我那個時候感覺根本沒有選擇,所以我現在是盡量正面思考。我應該看到妳再當面跟妳說的。」
「好吧。」他勉強微微一笑,然後說:「但不要想說她會用妳的名字幫小孩取名就是了。」
看到這裡,我不得不停下來。我站起身,走到窗邊,底下紀念館前寬闊的草坪一覽無遺,我眼睛望著街上往來的車輛,心裡對玫瑰感到無限同情;她蹲在濕濡的地上,面對不認識她的女兒。我的滿腔情緒找不到出口,因為玫瑰已經逝去,她已死去多年。我想著曾祖父,乍看之下,他的故事似乎跟家族歷史原本的觀點非常符合,早年胼手胝足創立夢大師鎖行,把別人的孩子視如己出照顧,又娶了一位對生活野心勃勃的賢妻。但湊近細看,他們的人生其實就像我的人生一樣複雜紊亂,滿是錯誤、失望和變了調的美意。我有一種受騙的感覺,因為對於曾祖父英雄色彩濃烈的傳奇故事,我始終深信不疑,而玫瑰的故事我卻從沒聽過,她被硬生生從家族史中抹去,恍如不曾存在。我回去繼續讀信,看她接下來做了什麼。
我又看了一次信的日期——一九一六年。這段歷史從玫瑰的觀點描述,感覺並不十分遙遠,這讓我不禁試想,如果我不能讀書,不能工作,甚至連自己身體的基本知識都不知道,我的人生會變成何種樣貌。在我獨立自主的人生之下,埋藏著一段艱辛的歷史,一如隱藏在這泓平靜湖水下的工廠廢墟。這些我視為理所當然的權利,現在看起來,和過去漫長的數百年歷史一比,突然顯得只是初來乍到。我拿起下一封信繼續讀。
「妳媽媽好愛妳。」我說。
愛妳的母親 玫瑰
想到妳在那裡沒有我的生活,我心裡就要難過,那就寫寫我在這裡的生活吧。這兒的生活,是我從來沒有過、也沒想像過的生活,這裡的人,我以前也從沒遇過。這裡成天有人來來去去,許許多多的人,幾乎每晚都聚集在這兒,每天針對一個主題辯論,他們好激昂,談勞工的困境和女人的處境。他們有的是藝術家,有的是護士,有的是教師,甚至還有律師和音樂家。屋子裡滿是書和各種想法,有時熱烈的討論則化成音樂、歌唱或朗讀。來的人還有幾位是演員,有時候隔壁的麵包師也來,還有一個丈夫在管博物館的女人也會來。在這群人之間,我常安安靜靜的,因為大家的思想和辯論發展得多快,我幾乎要跟不上;但沒人介意,大家會繼續談話。我感覺在這裡有許多朋友。
一切就是這麼回事,我親愛的愛麗絲。我最最心愛的寶貝。
我說:「所以你現在沒工作了。」我心中就像當年我們在育幼院作義工的時候一樣,對吉隆感到十分讚賞,但同時也有一種自由落體般墜下的感覺。「現在我們兩個人都沒工作了。」
「雅加達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很棒的地方。」我附和。想到一切改變得如此快,令我不禁感到有些頭暈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