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Ⅲ 營地幸運星
(The Luck of Roaring Camp)
等到他們抵達公寓時,瑪雅已經是哭到火力全開,一種介於跨年派對對鳴和火災警報的聲音。艾傑推斷她餓了,但是對於要餵一個二十五個月大的嬰兒吃什麼,他根本一無所知。他拉開她的嘴唇查看是否有牙齒。確實有,而且她還試圖用牙齒咬他。他上網咕狗:「我要餵二十五個月大的嬰兒什麼食物?」出現的答案是:這麼大的孩子大多可以吃大人的東西了。然而,咕狗哪裡知道艾傑吃的東西真的很噁心。他的冰箱裡充斥著各式冷凍食品,大部分還是辣味的。他只好打電話向大姨子伊思美求救。
這孩子失去母親,他想,自己至少可以做到這一點。
艾傑再度打斷她:「我的意思是,珍妮,妳怎麼能確定妳不是把一名純真的孩子安置在精神變態的家中?」
「妳確定嗎?」艾傑問。伊思美懷有六個月的身孕,他不想麻煩她。
第一匙的千層麵毫無困難地餵進去。「簡單。」他說。
「所以這是個問題。」艾傑承認。
藍比亞斯說他從來沒聽說過。
「你當然知道,」伊思美用沙啞的聲音說:「大家都知道。」
藍比亞斯把艾傑和瑪雅載到醫院。艾傑把瑪雅留給待在候診室的藍比亞斯,自己進去看伊思美。
「愛我?妳根本不認識我。」艾傑說,「小女生,妳不應該那麼輕易地就付出妳的愛。」他把她拉近,「我們共度了一段不錯的時光,對我而言,這是一段相當愉快,甚至可以說是難以忘懷的七十二小時,但是,有些人註定不會永遠停留在妳的生命中。」
真誠的
瑪雅的母親
瑪雅的母親
「而且,她總是想要讀同一本書,而那簡直是,最爛的一本硬紙版書——《書結尾的怪獸》?」
「你不是在考慮把她留下來吧,是嗎?」伊思美揉揉自己的肚子。
「乾一杯吧!」艾傑說。
隨著週末的進展,更多關於瑪莉安.華勒斯的資訊開始浮現。她是靠獎學金上哈佛的。曾經獲得過麻塞諸塞州的游泳冠軍,也是個狂熱的文字創作者。她來自羅克斯貝瑞(Roxbury),母親在她十三歲的那年死於癌症。一年後,外婆也因相同的病而過世。她的父親是個癮君子。高中時期在不同的寄養家庭中度過,其中一名寄養家庭的母親,回憶起求學時期的瑪莉安總是埋首於在書堆中。沒有人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甚至沒有人記得她是否有男朋友。她目前休學中,因為上一個學期她的每一科都被當了——母職的要求和嚴格的學業壓力已超出負荷。她長得漂亮且天資聰穎,她的死是個悲劇。她是黑人,生活窮困,這也意味著大家會說這種發展並不意外。
「她有點失血,很疲倦。不過,她是頭結實的老牝馬。」
「是因為藍比亞斯演講的關係嗎?」艾傑說。
「不,」艾傑說,「我不確定。但是我想瑪雅跟我的機會,會比跟別人一樣好,我可以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她,而且我覺得我們喜歡彼此。」
「不,是我對不起。我對這種事一竅不通。我是個蠢驢。」
社工人員的嘴噘了起來。「我們所有的寄養家庭都先通過申請的流程,費克力先生。」
幹,艾傑心想。
「說不定她覺得孩子留在書店裡的機會會好一點。」
整個程序所花的時間很正常,就在九月瑪雅三歲生日前完成了。艾傑主要的問題是他沒有駕照(因為癲癇的關係,所以他從來沒有領過駕照),當然還包括他是個從來沒有養育過孩子,或是一條狗,或是室內植物的單身男子。到最後,是艾傑所受的教育,以及他和社區的強韌關係(譬如書店),再加上孩子母親的遺願,希望瑪雅在他的羽翼下成長,這一切戰勝了他的缺點。
「是啊!當然了。」藍比亞斯從來沒有參加過新書派對。
「愛你。」瑪雅說。
在失竊事件過後的數週,島嶼書屋的生意經歷了一段在統計上不太可能的上揚。艾傑將這種盈收增加歸功於鮮為人知的「好奇住民」的經濟指標。
「不,」珍妮說,「這份工作我已經做了好一陣子了。」珍妮對瑪雅微笑。「妳真是個小美人。」
「我還好。」艾傑說。他發現自己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有想到《帖木兒》或是妮克了。
「嘿,漂亮的小姑娘,妳好嗎?」
「我痛恨新書派對。」艾傑說。
「今天是妳第一天上班?」艾傑問。
艾傑將書店的前門鎖上,朝著樓梯走去。他把瑪雅放在軟墊上,然後回到屋內的主要房間。
「愛你。」她說。
「不見了。」瑪雅說。
「是的,」艾傑說,「艾摩。」他將紙條拆下來,把玩偶遞給寶寶。紙條上寫著:
「你為什麼在想這個?」伊思美用緊繃的聲音問。
「對不起。」她說。艾傑立刻覺得很糟糕。
「感覺不對。」艾傑說。
「你確實知道,但是你不會說。我想這是某種誤導的男性法則。」
艾傑再重新數一遍抽屜裡的現金。「你說那母親經歷過寄養系統?」
「領養。」瑪雅說。
善心住民:「噢,我確信一定會有些線索的。有什麼我沒讀過的新書嗎?」(意即:既然我個人與此事的結果毫無任何利益關係,當然可以抱持樂觀的態度。)
「他劈腿。你知道嗎?他一直都在劈腿。」
「我勉強讓自己活下去,」艾傑繼續說,「她比小狗還要糟糕,像我這樣的男人,根本連小狗都不應該養。更何況,她還不會自己上廁所,我完全不知道要這麼進行這種訓練,或任何其他相關的事。更重要的是,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喜歡過孩子。我喜歡瑪雅,可是……我跟她根本沒什麼話好說。我們聊艾摩,順便告訴你,我根本受不了它。但是除此之外,全部都是關於她。她完全以自我為中心。」
他坐在地板上,把瑪雅放在自己的腿上。瑪雅睡著之後,藍比亞斯告訴艾傑他對瑪雅母親的瞭解。
雖然妮克是妹妹,但她總是為伊思美操心。從妮克的觀點來看,她的姊姊根本就是生命不應該這麼過的範本。伊思美根據文宣上的照片挑選大學,因為喜歡某人穿西裝的帥模樣而嫁給他,由於看了一部講述老師啟發學生的電影而執起教鞭。「可憐的伊思美,」妮克曾說過,「她最後總是感到失望。」
瑪莉安.華勒斯在艾利斯島上並無親人,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她來看誰,為什麼要在十二月時泅入艾利斯灣的冰冷水域中了結自我。這其實是說,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們只知道瑪莉安.華勒斯是黑人,二十一歲,有個二十五個月大的學步兒。除了這些事實之外,還可以加上她寫給艾傑的紙條中所揭露不全、但又充分的描述。執法人員歸結瑪莉安.華勒斯是自殺,如此而已。
「嗯,這麼說吧!等到孩子十二歲在美妝店內偷東西被逮的時候,我就可以利用影響力介入。」
「有什麼問題?費克力先生。首先,這是由死神主述的!我是個八十二歲的老太太,我不覺得閱讀一本五百五十頁由死神主述的書能帶來任何樂趣。我覺得這是個極度麻木不仁的選擇。」
「你沒有嬰兒座椅。你得搭個結構出來,這樣子她才不會翻倒。」伊思美說。
艾傑將瑪雅架在腰上,兩個男人走上樓。艾傑把瑪雅放在上床,這花了很久的時間(因為涉及到上廁所和讀完兩本繪本的複雜過程),然後他和藍比亞斯開了一瓶酒。
「是啦,是啦,當然了。可是你覺得我對她最後會到哪裡去,可以有任何影響嗎?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小東西。例如,她已經認識字母了,而且我甚至讓她明白了字母的順序。我會很痛恨她淪落到一個不知道欣賞這些事的傢伙手中。正如我先前所說的,我不相信命運。但是我對她的確有一份責任感。因為那個年輕的女子決定將她留給我照顧。」
星期天晚上,藍比亞斯來到書店探看瑪雅,並且告訴艾傑最新的消息。他自願在艾傑照顧書店生意的時候看顧瑪雅。「你介意嗎?」艾傑問,「你不需要去別的地方嗎?」
「我看起來一團糟,」她說:「你心裡這麼想。」
「孩子自有想法。」藍比亞斯說。
「那名年輕的女子根本就是失心瘋,」藍比亞斯說,「她一個小時之後就投海自盡了。」
「有些人的才華真是令人驚嘆,」艾傑說,「我以前還真不曉得。」
瑪雅伸出兩隻手指頭。
「事情是這樣子……我知道這不是正規的做法,但是她的母親確實留給我這張紙條。」他把紙條遞給珍妮。「妳看,她希望是由我來照顧這個孩子。這是她的遺願。我覺得我把她留下來才是正確的做法。當她可以有這個完全良好的家庭時,我不希望她還要搬到別的寄養家庭中。我昨天晚上已經咕狗過這件事了。」
「是的,沒錯。費克力先生,很好。」珍妮其實不用解釋這麼多,但是她喜歡讓艾傑這樣的善心人士感覺他們的時間是被重視的。「順便提一下,我真的得感謝你,」她說,「我們需要更多像你這樣願意付出的人。」她朝瑪雅伸出雙手,「準備好了嗎,甜心?」
艾傑大笑。「沒錯,我完全聽不懂,瑪雅。」
「你幹嘛不把寶寶留在警察局就算了?」伊思美問。
藍比亞斯一點都不想念他的老婆,不過他確實很渴望下班後有地方可去。
「你知道要怎麼照顧小孩嗎?」藍比亞斯問和圖書。
「誰知道呢?」
「哈哈,不,當然不是。步驟要比那個複雜多了。申請、家庭造訪……」
「瑪雅才不會那樣。」
伊思美加熱食物。「你要我餵她嗎?」伊思美問。
「抱歉,找妳麻煩,」他說,「但是,我在想我應該要餵二十五個月大的孩子吃什麼?」
「我寧願不要。」
他將瑪雅放在地上,先用一堆印刷稿搭出三道牆,然後再用枕頭襯在印刷稿城堡的內側。
藍比亞斯最近剛剛離婚。他娶了高中時期便開始交往的女友,經歷了好長一段時間後才發現,她其實不是自己先前想像中的那個甜心,甚至根本不能算是個好人。吵架的時候,她喜歡嘲弄他既蠢又肥。事實上,他一點都不笨,雖然他書讀的不是很多,也沒見識過多少地方。此外,他並不胖,儘管他的體型頗像拳師犬——有著肌肉結實的頸項、短短的腿和開闊、扁平的鼻子。一頭結實的美國拳師犬,並非英國拳師犬。
艾傑穿上他的運動鞋,然後抱起寶寶、媽媽袋和紙條,朝著警察局走去。
跑步快要結束前,開始下雪了。艾傑不想把泥巴帶入室內,便在前廊脫下運動鞋。他用力撐在前門上,門竟然敞開了。他知道自己沒鎖門,但是他也相當確定可沒讓門開著。他打開燈,一切似乎仍在它們的既定位置上,收銀機看起來安然無恙。他想,很可能是風把門給吹開了。他關上燈,幾乎快要走到階梯底時,傳來一聲銳利如鳥叫的啼哭。哭聲再度響起,這次顯然更加堅定。
「艾摩!」瑪雅說。
「可能,」藍比亞斯說,「但是她年紀還小,應該會適應得不錯的。」
「這就是反諷,瑪雅。」艾傑說。
不到半小時,伊思美就帶著一袋自家廚房裡的雜貨過來了,裡頭有沙拉的材料、豆腐千層麵和半個蘋果奶酥。「在臨時通知的情況下,我只能做到這樣。」她說。
在探視孩子的過程中,有不少女士甚至還在書店裡買了書和雜誌。艾傑開始會去進購一些他覺得這些女士會喜歡討論的書籍。有一陣子,她們偏好陷入婚姻困境女強人的現代小說,也喜歡描述外遇情節的故事,倒不是她們自己發生外遇(或是承認自己已經外遇),而是因為樂趣便在於評論這些女人。此外,遺棄孩子的女人通常會被認定行為過分,又像是先生遭遇到可怕的意外,也會獲得熱烈的歡迎(如果他死掉,而她又愛上別人的話更是加分)。梅芙.賓奇的小說在此暢銷了一陣子,直到曾經是投資銀行家的瑪晴開始抱怨,她覺得賓奇的作品太公式化了。「在令人窒息的愛爾蘭小城中,女人不是嫁得太早、嫁得太糟,就是嫁得太帥,像這樣的故事我到底要看幾次?」艾傑受到鼓舞進而擴展他的選書範圍。「如果我們要成立讀書會的話,」瑪晴說,「最好是有一些變化。」
那年聖誕節和之後的數星期,整座艾利斯島都因為鰥夫——即書店老闆艾傑.費克力——接納了一名被遺棄的孩子的消息而活絡起來。自從《帖木兒》被竊之後,這可是艾利斯島上好一陣子以來最值得八卦的事情了!其中,讓人尤其感興趣的就是艾傑.費克力這個人。小城市民一向認為他勢利而且冷漠,很難想像這樣的男人會去收養一個寶寶,只因為孩子是被遺棄在他的店裡。小城的花店老闆說他曾在島嶼書屋忘了一副太陽眼鏡,不到二十四小時後回去拿,發現艾傑竟然把眼鏡給扔了。「艾傑說他店裡沒有空間留給遺失物的物品,那還是一副挺不錯的經典雷朋眼鏡呢!」花店老闆說,「你能想像換成一個活生生的人會發生什麼事嗎?」更何況,好多年來,艾傑屢屢受邀參與小城各種活動——像是贊助足球隊,採購烘焙展成品,或是購買當地高中畢業紀念冊中的廣告。那個男人總是一再拒絕,而且通常不太禮貌。最終,他們唯一能歸結的就是艾傑在失去《帖木兒》之後,態度軟化了。
瑪雅歪著頭,艾傑決定改天再教她關於反諷的事。
「翻——」她說。比畫著翻的動作。
就在那一刻,瑪雅醒過來並且朝著艾傑伸出雙手。他關上收銀機的抽屜,將她從藍比亞斯的懷中抱起來。藍比亞斯覺得他聽到小女孩叫艾傑「爹地」。
「我想,今晚我寧可待在這裡,」她說,翻身背對艾傑,「家裡沒人,我不想要獨處。我之前說的都是真的。妮克是個好女孩,我是個壞女孩,我嫁了個壞男人。而且,我知道壞人活該遭遇他們所應得的,但是,我真的痛恨獨自一人。」
一名抱持著同情與好奇的善心住民會側身擠到櫃檯邊問。「有《帖木兒》的消息嗎?」(意即:我可以將你重大的個人損失變成我個人的消遣嗎?)
「妳怎麼知道是個女孩?」艾傑問,「可能是個走投無路的中年女子。」
晚餐後,他們將寶寶放在小臥室地板的軟墊上。
「對,」艾傑說,「她可能不會回來了。」
瑪雅開始哭。她繼續朝著艾傑伸出雙臂。艾傑看不出有其他的選擇,只好把她抱了起來。她至少和裝滿二十四本精裝書的紙箱一樣重,重到讓他的背感到有股壓力。寶寶把雙臂環繞在他的脖子上,艾傑注意到她聞起來很香,像爽身粉和嬰兒油的味道。很顯然地,這可不是某個被忽視或是受虐待的嬰兒。她很友善,穿得也很好,而且期待——不,是要求——愛的表現。料想這可愛包裹的主人應該很快就會回來,然後提供完全合理的解釋。例如車子拋錨?或者是,母親突然食物中毒。未來,他會重新思考不鎖門的策略。他只想過可能有人會進來偷東西,卻從沒想過有人會留下東西。
「為什麼抱歉,伊思美?」
「好啊!為何不呢?」
沒時間去咕狗適合嬰兒的歌曲。在艾傑認識妮克之前,曾經是普林斯頓大學的全男性阿卡貝拉合唱團「註腳」的第二男高音。當艾傑愛上妮克時,受苦的是「註腳」合唱團,而在錯過一整個學期的排練之後,他被開除了。他回想起「註腳」最後一次的演出,那是一場對八〇年代音樂的禮讚。為了他的浴缸演出,他嚴謹地遵守著當初的演出內容,從《九十九顆氣球》(99 Luftballons)然後再轉入《離開我的睡夢,上我的車》(Get out of My Dreams,Get into My Car),結束則是《電梯中的愛》(Love in an Elevator)。他只覺得有一點兒蠢。
「沒錯,她一直這樣說。」艾傑說,「我警告過她,不要在還沒有贏得對方就先付出自己的愛,但是老實說,我想這是受到那個陰險艾摩的影響。他愛所有人,妳知道嗎?」
「整個糟糕透了,但是很不幸的是,」丹尼爾說:「我得趕早班飛機去洛杉磯。電影界正一頭熱。」電影界對丹尼爾的故事總是頗感興趣,只不過到頭來沒有一個有下文。「你能去醫院探望她嗎,確保她平安回家?」
這是瑪雅,她二十五個月大。她非常聰明,就她的年齡而言,語彙表現優異,而且是個甜美的乖女孩。我希望她長大後愛讀書,我希望她成長於一個有書並且有在乎這些事物的人的環境中。我很愛她,但是我已無法再照顧她了。孩子的父親無法參與她的生活,而我也沒有可以幫忙的家人。我走投無路了。
艾傑把瑪雅拉得更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真的要這麼做嗎?是的,我要,我的老天。「妳說瑪雅會被安置在暫時的寄養家庭中?難道我不能是那個寄養家庭嗎?」
藍比亞斯點點頭,喝他的酒。「沒人說你得留下她。」
「費克力先生,別用你那雙奧瑪.雪夫的眼睛看著我。我非常生氣。」坎伯巴奇太太推開他,將一本厚厚的平裝書摔在櫃檯上,「你昨天推薦給我的書,是我八十二年生命中讀過最爛的一本,我要退錢。」
「基本上跟新書派對很像。」
穿著寬鬆外套的男人邊抱怨邊走出門的同時,一名老婦人蹣跚地進了門。她是名熟客,所以艾傑努力不要對她在打烊後才進門感到不悅。「啊,坎伯巴奇太太,」他說,「不好意思,我們現在要打烊了。」
「可是你經營書店。」藍比亞斯說。
「不,我注意到妳的頭髮留長了。這樣看起來滿不錯的。」
「這是個讀書會嗎?」艾傑說。
至於艾傑,他並不在乎這些造訪。進一步地說,他根本就忽視那些建議。雖然他接收了那些禮物,但當女士們離開後他會從中精心挑選並且認真消毒。當他知道那些來訪後的八卦,卻一點也不想為此煩心。他在櫃檯上放一瓶乾和*圖*書洗手液,旁邊立個牌子,要求接觸寶寶之前請先消毒。除此之外,那些女士確實知道一些他不明白的事,例如:關於馬桶訓練(賄賂有效)、和長牙(花俏的製冰盤舒緩不適),以及預防注射(你可以不打水痘)等等。事後發現,作為養育孩子知識的來源,咕狗雖然無所不包,但還是不夠深入。
「妳只不過是在回應阿卡貝拉的魔力罷了。」
第二匙時,瑪雅在最後一瞬間將頭轉開,讓麵醬流得到處都是——艾傑身上、枕頭上、印刷稿城堡的邊上。瑪雅帶著一個大大的微笑,轉過來面對他,彷彿他說了一個超好笑的聰明笑話。
「不用了,沒關係,」艾傑說,「把嬰兒留在警察局感覺不太對。」
「大家應該知道這一點,而且你也應該要給她取一個中間名字。另外,我覺得我應是她的教父。」藍比亞斯說。
「咕狗。」瑪雅說。
他抱起寶寶。她的尿布濕了。艾傑這輩子沒換過一片尿布,不過他包裝禮物的技術算不錯。妮克還在的時候,島嶼書屋通常會在聖誕節假期提供免費的禮物包裝服務,他覺得換尿布和包禮物的嫻熟度應該是有關聯的。在寶寶的身邊有個袋子,艾傑真心希望那是媽媽袋。好在,確實是。他在店裡的地板上幫寶寶換尿布,努力不要把地毯弄髒,或是過於注視她的私處。整個過程花了大約二十分鐘。寶寶比書還愛動,而且形狀也沒那麼方便。瑪雅歪著頭、噘著嘴、皺起鼻子地看著他。
「或許,她想要死在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藍比亞斯繼續說,「反正,兒童與家庭部的女士會在星期一來接收這個喜悅的包袱。因為生母沒有任何家人,然後又沒人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他們會幫她找個寄養家庭。」
艾傑在高中,以及普林斯頓就學時都加入了學校的越野跑步隊。他會選擇這項運動,主要是因為除了熱衷閱讀文字之外,他在運動項目的表現乏善可陳。他從來沒想過越野賽跑稱得上是種才華。高中時的教練曾經很浪漫地稱他為越野賽跑中的可靠中鋒,言下之意在任何一群跑者中,艾傑都可以跑出中上的成績。現在,他已經好一陣子沒跑了,他不得不承認跑步確實是一種才能。以他目前的狀態,經常跑不到兩哩便得停下來,很難超越五哩,他的背、雙腿以及全身上下的每一處開始疼痛。其實,這種疼痛還算是一件好事,過去他是靠著反覆自問而跑,現在疼痛轉移了他的注意力,讓他在從事這項活動時,反而不會虎頭蛇尾。
他解釋有人將嬰兒留在書店中,經過短暫地停頓後,伊思美說她立刻過來。
「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可以在店內舉行。你到菲林地下商場幫瑪雅買件新衣服。我打賭伊思美可以幫你忙,去好市多買食物。也許,可以買那種大瑪芬蛋糕?我妹妹說那一個大概有上千卡,再買一些冷凍食物,嗯,好東西。還有炸蝦、一大塊絲蒂爾頓乳酪。既然不是基督教儀式——」
第二天下午,雪開始融化,甚至融成了稀泥,燈塔附近狹長的土地上有一具屍體被沖刷上岸。根據口袋中的身分證明顯示,她叫瑪莉安.華勒斯。藍比亞斯沒多久便推斷出屍體和寶寶是有關係的。
艾傑打斷他:「我要聲明,這也不會是個非基督教活動。」
「我活該。」她說。
艾傑站了起來,並往後。「醫生說,如果妳想的話,現在就可以出院了。」
「愛氣球,」瑪雅說,「愛你。」
然後,艾傑會將善心住民帶到專門擺放新書的平臺前,在那裡,他致力銷售一本精裝書給對方。
「瑪雅。」瑪雅說。
「那是妳的名字嗎?」藍比亞斯用他的娃娃音說,「這是個很棒的名字。」藍比亞斯再度清清喉嚨,「週末得有人照顧這個孩子。我和其他警員可以在這裡輪班,或者——」
「你的觀察很好。醫生們會檢查是否有發展遲緩、疾病以及其他未經專業訓練所容易忽視的事。之後,瑪雅會被安置在一家事先就已經通過審核的寄養家庭,然後——」
她想要說真是不像你啊,但還是忍住了。除了她的丈夫之外,她相信她的妹夫是她所認識的男人中最自私、也最自我中心的人了。如果和寶寶相處一個下午,就能對艾傑產生如此激進的影響,她想像著等到她的寶寶出生後,丹尼爾會變成什麼樣子?妹夫的小動作為她未來的人生帶來希望。她揉揉肚皮。是個男孩,他們已經選好名字,也準備了一個備用名字,萬一原本挑的不合適的話。
社工人員叫做珍妮。艾傑想不起來認識任何一個名叫珍妮的成年女性。如果珍妮是一本書,她應該是剛從紙箱中取出的平裝書——沒有捲起的書角、沒有浸水、書背沒有摺痕。艾傑比較想要一名看起來明顯歷經風霜的社工人員。他想像著珍妮的故事簡介:當勇氣十足、來自康乃狄克州美田市(Fairfield)的珍妮接受了大城市的社工工作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陷入了怎樣的處境中。
毫無任何理由地,她停止哭泣對著他微笑。「瑪雅。」她回答。
「不,我不是妳媽媽。」艾傑說。
「你要為她舉行受洗儀式嗎?」藍比亞斯問。
「什麼?」
「可憐的東西。」伊思美說。
她抱得更緊了。艾傑越過她的肩膀,看著地上坐著一隻艾摩玩偶(Elmo,《芝麻街》中的餅乾怪獸),黏成一片的胸毛上用安全別針著一張紙條。他將寶寶放下來,拿起那隻因為總是表現得那麼黏人而讓艾傑一向感到鄙視的艾摩。
「我擔心是因為……好吧!瑪雅非常聰明,而且她也很信任別人。」艾傑說。
她朝著他潑水。
艾傑刷他們的信用卡,然後推論出失竊是可以接受的損失,因為有助於社交,然而死亡這種損失只會帶來孑然孤立。到了十二月時,銷售量又回到失竊前的常態了。
善心住民:「我在《紐約時報書評》中讀到一本書。或許,是一本紅色封面的書?」
「噢,哇!」藍比亞斯說,「媽媽把她留給你。」瑪雅張開眼睛,對著藍比亞斯微笑。「她是個可愛的小東西,對不對?」藍比亞斯靠近她,寶寶抓住他的鬍鬚。「誰抓住我的鬍鬚啦?」藍比亞斯用一種可笑的娃娃音說,「誰偷走了我的鬍鬚?」
「你想要喝點什麼嗎?」
「沒錯,我讀了,」她回答,「我當然讀了,它害我整夜都沒睡,我實在太生氣了。到了我這把年紀,我可不想整夜不睡覺,也不想為了像這樣的一本小說而哭個不停。下一回你推薦給我的時候,我希望你記得這些,費克力先生。」
「不是嗎?」瑪晴說,「你不會認為養育孩子的意見是免費的吧?」
瑪雅輕拍著書。他們正在讀《小豆子豆豆》(Little Pea),一本關於一顆豆子必須先把糖果都吃掉,才能吃蔬菜當點心的故事。
「我不是個有宗教信仰的人,藍比亞斯警長。我不相信命運。我太太,她相信命運。」
「沒錯,重點就在於你可以提供酒精。然後,我們邀請你的連襟和大姨子,還有那些在這裡流連不去的女士們,以及所有對小瑪雅感興趣的人,我告訴你,艾傑,這大概已包括了島上的每一個人。身為教父的我說幾句好話,如果你決定要採取這種方式的話。不是祈禱,因為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不過你知道的,我很希望能夠在這段所謂的人生旅途上,提供小女孩一些祝福。然後,你感謝大家的出席,我們都為瑪雅舉杯,最後大家快快樂樂地回家。」
艾傑點點頭。「等一下打給我,好嗎?」
「唱。」她說。
藍比亞斯挪動腿上的瑪雅。「我也在想這一點。或許她從沒有計畫要去哪裡,或許她就是搭了第一班火車、第一班巴士,然後上了第一艘船,結果便到了這裡。」
他用妮克留下來亞麻基底的洗髮精幫瑪雅洗頭。在他捐贈或是扔掉一切屬於妻子的其他物品之後,仍舊無法讓自己拋棄她的沐浴用品。
艾傑:「我們有幾本新書。」(意即:基本上什麼都有。你應該是好幾個月,說不定是好幾年都沒進來過了吧。)
「我同意,可是我做不到,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小孩遺棄在一間書店裡。」
「恭喜我最欣賞的愛書人!」藍比亞斯說。他把瑪雅拋在空中、迅速抓住她,然後放到地上。他越過櫃檯去握艾傑的手。「好啦!我得擁抱你,老兄。這是件值得擁抱的好消息。」藍比亞斯走入櫃檯後方擁抱艾傑。
「她對這個字很有興趣,我不懂為什麼。」
伊思美聳聳肩。「那女孩可能有她的理由。」
「有本續集。」艾傑告訴他。
「這封信的語調讓我覺得很年輕,我猜。還有這筆跡也是。」伊思美說。她的手指從短頭髮中梳過,「除此之外,你過得好不好?」
艾傑沖洗她的頭髮,然後瑪雅開始唱歌。
「反諷。」他重複。
等到寶寶看到伊思美時,她開始狂嚎。「她一定是想媽媽了,」伊思美說,「或許我讓她想起她的媽媽?」艾傑點點頭。雖然,他覺得真正的原因是他的大姨子嚇到寶寶了。伊思美有一頭風格強烈、宛如刺蝟的紅髮,蒼白的皮膚和眼睛,細瘦的四肢。她的五官都太大,動作也太誇張,身懷六甲的她,看起來像個很漂亮的咕嚕。甚至連她的聲音,恐怕都會讓寶寶心生抗拒。她的聲音非常地精準,因為受過劇場訓練,總是中氣十足充滿整個空間。在認識她的十五年中,艾傑覺得伊思美的老化過程完全符合演員的進程:從茱莉葉到奧菲莉亞、葛楚德,再到黑卡蒂。www.hetubook.com.com
「妳兩歲?」
被艾傑要求擔任教母的伊思美抓住他的手:「抱歉,得要拋棄你了,我覺得不太舒服。」她說。
「妳在唱什麼?」
「咕狗!那是個很深奧的字喔!嗯哼。」藍比亞斯說,「好吧!我週一再跟你連絡。奇怪的世界,是吧?有人偷了你一本書,有人留了一個寶寶給你。」
「見鬼了,妳是誰?」艾傑問寶寶。
「丹尼爾那個混蛋要求你來。」伊思美說。
週末快結束時,瑪雅得洗澡了。雖然艾傑寧可將這種親密的活動留給麻塞諸塞州政府,但是他不想讓瑪雅看起來像個迷你的郝薇香小姐(Miss Havisham)。艾傑咕狗了好幾次,終於確定了洗澡的程序:兩歲嬰兒適合的洗澡溫度是幾度?兩歲兒童可以使用成人洗髮精嗎?父親要如何清理兩歲女童的私處,而不會成為一名變態?學步兒的浴缸水要放多少?如何避免兩歲兒童意外溺斃於浴缸?以及有關嬰兒沐浴的安全通則等等。
「我會的,」他說,「我真的抱歉,坎伯巴奇太太。我大部分的客人都滿喜歡《偷書賊》(The Book Thief)。」
「聰明又信任別人。很好的觀察,我會記下來。」珍妮低頭做紀錄,「於是,當我把她安置在緊急,非精神變態……」她對艾傑一邊微笑,一邊接著說:「的寄養家庭,我會再度展開作業。試著去看看她的延伸家庭是否願意接受她,如果還是不成的話,我會嘗試為瑪雅尋找永久性的安排。」
「哈!」艾傑說。
「我可能著涼了。我得回家。」
「咕狗。」孩子說。
艾傑看一看書,再瞧瞧老婦人。「這本書有什麼問題嗎?」
「妳是說領養。」
珍妮又嘆了一口氣。這不是她第一天上班,儘管她拿到社工碩士學位也不過才十八個月。她要不是天真就是經驗不足到想要幫助他們。不過,他是個單身男子,獨居在店面的樓上,文書作業會多到離譜,她心想。「費克力先生,幫我個忙,告訴我你擁有教育或是兒童發展相關之類的背景。」
艾傑打斷她:「寄養家庭如何事先通過審核?是不是就像申請一張百貨公司聯名卡那樣簡單?」
「這樣也能算嗎?」珍妮說。她的意思是這根本是完全沒有幫助的東西。「你真的確定要這麼做嗎?這是很大的財物和感情以及時間的承諾。」
瑪雅懷疑地看著伊思美。「不要,我要試試看。」艾傑說。他轉向瑪雅:「妳會用餐具嗎?」
瑪雅把臉埋在艾傑的連帽外套裡。
「這是個很高深的字眼。」藍比亞斯注視著艾傑,「嘿,這是真的嗎?這真的發生了嗎?」
當然,那天晚上必然是藍比亞斯局長當班。在艾傑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出現,似乎正是這個男人的命運。艾傑將寶寶呈給警察局局長。「有人把這個留在店裡。」艾傑輕聲細語地說,免得弄醒在他懷裡睡著的瑪雅。
「那是什麼歌?」
她的兩眼發紅,臉色蒼白。「我很抱歉,」她看到艾傑時這麼說。
「不,這樣很完美了,」艾傑說,「我的廚房根本是個笑話。」
艾傑沉默不語,然而他確實知道。丹尼爾的拈花惹草不是個祕密。
藍比亞斯點點頭。
後來是丹尼爾打來的。「伊思美在醫院,」他語氣呆板地說:「又流產了。」
「當然不是,」艾傑說:「妳不應該這麼說。」
「寶寶通常都是這樣子,」藍比亞斯說,「等到她懂得的詞彙多一點,對話應該會有進展。」
「是這樣的,費克力先生,我們當然不想要預設任何想要接受寄養兒童的人是精神病,但是我們確實會嚴格審核所有的寄養家庭。」
不,應該這麼說,現在最令艾傑討厭的是,他竟然開始喜歡艾摩了!摺疊桌上有該死的裝著炸蝦的艾摩紙盤,那是艾傑輕率地從連鎖商店買回來的。在空間另一側的暢銷書區,藍比亞斯正在發表一篇充滿陳腔濫調,卻也是由衷而又貼切的演說,內容關於艾傑如何將檸檬變成檸檬汁、瑪雅是鑲著銀邊的雲朵,以及上帝關上門與開扇窗的策略真的適用於此之類的。他對艾傑微笑,艾傑舉杯並且同樣微笑以對。儘管艾傑並不相信上帝,他閉上雙眼,然後用他整個像刺蝟的心,感謝不管是哪一個更高的權柄。
「歌。」她說。
艾傑不搭腔。
艾傑點點頭。
伊思美親吻他的臉頰。艾傑覺得她是那麼地像妮克,但又那麼地不像她。有時候是那些相像的部分(臉和身材)讓他感到難以承受;有時候是那些不像的部分(大腦和心)讓他無法面對。「如果你需要幫忙的話,就通知我。」伊思美說。
艾傑會回應:「目前還沒有。」(意即:人生仍舊毀了。)
「這場表演只演出一次。」他把她從浴缸中抱出來,然後用浴巾幫她擦乾,擦拭著每一根完美指頭之間的縫隙。
「我想她媽媽到那時候應該就會出現,而且改變了主意。」伊思美說。
瑪雅思索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你唱。」
「我很願意來。」艾傑說。
「我想是某個顧客的。」艾傑將手伸入口袋,拿出紙條遞給藍比亞斯。
一個關於礦坑營地收養一名被命名為幸運兒的「印第安」嬰兒的濫情故事。我初次讀到時是在普林斯頓的「美國西部文學」研究課程中,而且一點都沒有受到感動。我在回應報告(日期為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中表示,我認為唯一值得推薦的是多采多姿的角色名稱:矮鬼、肯德基、法國彼特、傑洛基沙爾等等。一、兩年前我意外地又讀到了《營地幸運星》,我竟可以哭到我那本多佛平價版都浸水了。我自認到了中年變得更容易多愁善感。但我也覺得,我後來的反應正好說明了在我們生命中適當時機閱讀的必要性。記住,瑪雅:在二十歲時回應的事,不見得是我們四十歲時會回應的事,反之亦然。這道理之於書籍和人生都是一樣的。
奇怪的是,妮克的死對生意有著完全相反的影響。雖然他帶著納粹黨衛軍官的無情慣性地開門和打烊,但是妮克過世後第一季的銷售額是島嶼書屋有史以來最糟糕的。當然,大家都為他感到難過,但是他們太難過了。妮克是當地人,在地的兒女。當普林斯頓的畢業生(而且還是艾利斯高中的畢業生致詞代表)和她目光嚴肅的先生一起回到家鄉開書店時,他們都很感動,難得看到有年輕人願意返鄉,讓人耳目一新。一旦她過世了,他們發現除了失去妮克之外,他們和艾傑之間毫無連結。他們是否歸咎於他?有些人確實有一點怪他。為什麼那天不是他開車送作者回家?他們安慰彼此,耳語著艾傑這個人向來有點古怪,也有點與眾不同——大家發誓絕對沒有種族歧視的念頭。他顯然不是當地人,你懂得的。(他出生在紐澤西州。)他們經過書店時屏住呼吸,彷彿那裡是一座墳場。
「那是誰的寶寶?」
他將瑪雅放在腿上,他們一起等待,聽著社工人員登上吱嘎作響的樓梯。「不要怕,瑪雅。這位女士會幫妳找到一個完美的家,比這裡好。妳不能一輩子都睡在軟墊上,妳要知道,那種一輩子都睡在軟墊上的永久訪客,不是妳想要認識的人。」
艾傑點點頭。
四月是《我是海明威的巴黎妻子》(The Paris Wife),六月是《可靠的妻子》(The Reliable Wife),九月是《時間旅人之妻》(The Time Traveler's Wife)。到了十二月,他找不出書名有「妻子」的好書,她們讀了《美聲俘虜》(Bel Canto)。hetubook.com•com
藍比亞斯清清喉嚨,挺起身軀。「好吧!情況是這漾的。現在是星期五晚上九點,我會打電話給兒童與家庭部門,但是因為降雪,還有週末和渡輪班次的關係,我猜想最快要下個星期一才會有人過來。我們可以試著尋找孩子的母親還有父親,萬一有人在找這個小壞蛋的話。」
「所有的家長都這麼以為,」藍比亞斯說。「基本上,我會是你的後備單位,艾傑。大家都需要後備支援。」藍比亞斯喝完他的酒,「派對的事我會幫你。」
「妳媽咪呢?」
瑪雅又笑了,然後朝著他伸出雙臂。
艾傑看著她。在醫院袍子下的肩骨突出,但是她的肚皮仍舊微凸。
「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藍比亞斯思索了一下,又喝了幾口酒。「你都沒問問我的意見,至少你應該幫她舉行個派對吧?把她介紹給大家認識。現在她叫作瑪雅.費克力,是嗎?」
「沒錯。」藍比亞斯說。
艾傑把紙條遞給伊思美看。
「呃……,在我放棄學業然後經營這家店之前,我原本計畫要拿美國文學博士學位。我的專長是愛倫坡《厄舍府的沒落》,似乎是不應該對孩子做的事的極佳入門概要。」
她點點頭。「愛你。」
艾傑基於禮貌點點頭,但是他不相信如此隨機的舉動。他是一名讀者,他相信的是結構,如果第一幕中出現一把槍,那麼到了第三幕的時候,那把槍最好要開火。
「我很瞭解艾摩。」珍妮說。此時她好想大哭,接下來面臨的文書工作會多到爆。而且那還單單只是暫時寄養而已,領養的繁瑣程序更是會要人命,而每一回兒童與家庭部門要訪查瑪雅和艾傑時,珍妮會是那個得花上兩小時的行程造訪艾利斯島的人。「好啦!你們兩個,我得打電話給我的上司。」珍妮.伯恩斯坦來自麻塞諸塞州的美德福市(Medford),她是一對為人可靠又充滿慈愛雙親的產物,她孩童時期最喜歡像《清秀佳人》、《小公主》等這類描寫孤女的故事。近來她開始懷疑,是否因為反覆閱讀這類書籍才導致她選擇從事社會工作。坦白來說,她的職業實在遠不如她的閱讀那般浪漫。昨天,她的同學才發現一名寄養媽媽將十六歲的青少年餓到只剩下四十二磅重。所有的鄰居都以為那個十六歲的男孩只有六歲大。「我仍想要一個快樂的結局,」她的同學說,「但是,這越來越難了。」珍妮對瑪雅微笑。多幸運的小女孩,她心想。
「啦啦,布亞,啦啦。」
「我妹妹嫁給你的時候,我覺得她真是個白癡,但現在我發現你其實還不賴。看你和瑪雅相處的方式,還有你能到醫院來,人來才是重點,艾傑。」
「這不是我的寶寶。」艾傑繼續輕聲細語。
「藍比亞斯局長,我不認為你表現出該有的關切了。」
藍比亞斯一踏進書店裡就想要討論書的內容。「問題在於,起先我有點討厭這本書,但是後來慢慢就開始喜歡了,是啊。」他靠在櫃檯上,「因為你知道,這是跟警探有關的嘛。但是情節進展得有點緩慢,而且大多數的事情都沒結果。可是我後來想想,生活就是這樣啊!這正是這份工作的真實面貌。」
聖誕節前兩週的一個星期五,就在打烊前的兩分鐘,艾傑一如往常地幫最後的客人結帳、趕他們出門。一名穿著寬鬆外套的男人拿著最新的一本艾力克斯.克羅斯(Alex Cross)翻來翻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二十六美元實在很貴,你知道我在網路上可以買到更便宜的吧?」艾傑送客人出去的同時表示說他確實知道。「如果你想要保持競爭力的話,就應該降低售價。」男人說。
「驢!」她重複,然後咯咯地笑了。
「我確定。我很高興你打電話來。偉大的美國小說家離城了,反正我這兩個星期也都失眠。」
給書店的主人:
「你們兩個相處得很融洽。」珍妮在她的拍紙簿上註記著,「事情是這樣的,我會把瑪雅從這裡帶回波士頓。身為她的案子的負責人,我會幫她填寫一些表格——她顯然無法自行完成,哈哈。她會接受醫生和心理學家的評估。」
「你當然沒有要留下她,」伊思美說,「那完全不符合你的生活型態。」她擦乾盤子並且將它們收起來,「不過,開始偶爾吃一點蔬菜對你也沒有傷害。」
——A.J.費克力
「我既不是基督徒,也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艾傑說:「所以,並沒有。」
瑪雅又哭了。
他心想,妮克會希望我對她姊姊好一些。「戲排練的進度如何?」艾傑問。
「我不能留下寶寶,」艾傑堅定地說,「我已經兩夜沒有睡了。她是個恐怖分子!她總是在瘋狂的時刻醒過來,她的白天似乎是從凌晨三點四十五分開始。我獨自一個人生活,又沒錢,不可能光靠賣書來養活一個寶寶。」
唱完的時候,她拍手。「再來一次,」她命令著,「再一次。」
「媽媽?」過了一會兒她問到。
這還滿簡單的,艾傑心想。「妳幾歲?」他問。
她非常嚴肅地點點頭,並且翻頁。
珍妮注視著艾傑的眼神轉向瑪雅,兩雙眼睛惱人地堅決,她嘆了口氣。她以為這個午後應該會很輕鬆,但是現在事情轉趨複雜了。
藍比亞斯的甜甜圈正啃了一半,他試圖要掩飾這個舉動,因為這種老哏讓他覺得很尷尬。藍比亞斯咀嚼完畢後,便以最不專業的方式對艾傑說:「噢,她喜歡你。」
「哪件『事』?」珍妮問。
「當然不是。我只不過在星期一以前照顧她而已。」
「她確實是。」
「不妨擴展一下你的繪本部門吧。」看起來總是疲憊不堪的潘妮洛普建議,「孩子們來這裡時,也應該有點東西可以讀。」這些女士把自己的小孩帶來陪瑪雅玩,所以這建議也很合理。更別提,艾傑已經厭倦讀《書結尾的怪獸》了,雖然他對於繪本從來不特別感興趣,但他還是決定要把自己變成專家。希望瑪雅閱讀文學繪本,如果有這種東西存在的話。最好是當代作品,而且最好還是女性主義繪本,裡頭絕對不要有公主。結果,發現確實是有這種作品。有天晚上,他發現自己在說:「事實上,繪本的優雅和我向來所欣賞的短篇小說很相似。妳明白我的意思嗎,瑪雅?」
「一個非受洗儀式的派對意味著什麼?」
艾傑道歉,但是他一點都不覺得遺憾。這些人以為自己是誰啊?誰說書就得保證他們會喜歡?他進行退款程序。書背已經被折壞了,他沒辦法再銷售出去了。「坎伯巴奇太太,」他不得不說,「顯然妳讀過了。我在想妳讀了多少。」
艾傑擦拭她的頭髮,然後批判地聞了聞。「我為妳擔心。如果妳愛上任何人,大多數的時候會覺得受傷。我想,相對於妳生命的長度,妳覺得認識我很久了。妳的時間感真的很扭曲,瑪雅。但是我年紀大了,而且妳也很快就會忘記自己曾經認識過我。」
「《激|情年代》(The Crucible),」艾傑說,「孩子們來店裡買劇本。」
「降低我的售價?降低——我的——售價。我從來沒有考慮過。」艾傑溫和地說。
「對不起,瑪雅,但是hetubook.com•com對我而言這也不是悠閒的度假活動。妳越快停止便便,就能越快不必再做這件事。」艾傑道歉。
艾傑:「啊,那聽起來很耳熟。(意即:那簡直是無以復加地含糊不清。作者、書名、故事大綱,這些才是比較實用的找書線索。那本書在《紐約時報書評》中或許是紅色封面,但是對我的幫助遠低於你的想像。)你還記得些什麼呢?(意即:請用自己的語言說明。)」
一八六八/布雷特.哈特
藍比亞斯局長成為店裡的常客,為了合理化自己的造訪,他經常買書。由於藍比亞斯生性節儉、不愛浪費,所以他還真的讀這些書。起先,他大多是購買大眾平裝版(mass-market paperback),如狄佛、派特森(或是那個派特森的寫手),然後艾傑將他提升到一般平裝版(trade paperback),像是尤.奈斯博和艾爾莫.雷納德。這兩位作家都受到藍比亞斯的讚許,於是艾傑再為他進階至華特.莫斯里和戈馬克.麥卡錫。艾傑最近推薦的書是凱特.亞金森的《案例》。
因為他對她帶食物過來感到有點歉疚,艾傑自願幫忙。「或許我可以幫忙粉刷背景或是印製節目單之類的?」
藍比亞斯點點頭。「我不確定準備好要接受它。有時候,我喜歡一切都解決了。好比壞蛋受到懲罰、好人獲得勝利的那種事情。不過,或許可以再來一本雷納德的作品。嘿,艾傑,我在想,或許你和我可以成立一個執法人員的讀書會?譬如,我知道其他警察可能會喜歡讀這些書,而我身為局長,就可以讓他們在這裡購書。讀書會成員不必侷限於警察,還可以包括對執法工作有熱情的人。」藍比亞斯擠了一些乾洗手在掌上,彎下腰來抱起瑪雅。
她用那雙大而藍且充滿懷疑的眼睛看著他。「愛你。」她重複著。
「不過是個週末而已,能有多難?我會打電話給我的大姨子。任何她不知道的事情,我會咕狗。」
這是過去一年來的第二次,也是她經歷的第五次流產。「她還好嗎?」艾傑問。
「是啊!」艾傑皺起眉頭,「你說得沒錯。」從另一個房間傳來哭聲,艾傑告退。「我應該去看她一下。」他說。
「呃,我一直跟她說不要這樣叫我,」艾傑說,「但是她不聽。」
「我覺得奇怪的是,」艾傑說,「她為什麼要來艾利斯島?你知道的,到這裡並不太容易。我在這裡住了這麼多年,我的親生母親也才來過一次。你真的相信她不是為了見某個人而到這裡?」
「你真是貼心。」她說。就在那一刻,伊思美坐起來,想親吻艾傑的唇。
「爹地。」瑪雅彷彿受到提醒地說。
「你的廚房是犯罪現場。」她說。
「不,我很感激。在下一回島嶼書屋的股東會上,我絕對會提出你創新的建議。我知道我們想要維持競爭力。私下告訴你,書店在二十一世紀初期就已放棄競爭力了。我覺得那實在是個錯誤,但董事會決定還是把競爭力留給奧林匹克運動員、參加拼字比賽的學童,以及早餐穀物的製造商。不過我很高興能向你報告,近來島嶼書屋絕對會重返企業競賽中。順便告訴你,打烊了!」艾傑指向出口。
打烊後,艾傑上樓換上他跑步的衣著。他從書店的前門離開,一如往常地沒有鎖上店門。
艾傑清點收銀機裡的現金。「寄養系統對孩子不太好,是吧?」
儘管艾傑要她放著別管,但是伊思美還是把盤子給洗了。「我沒有要留下她,」艾傑重複著,「我一個人住,既沒有很多存款,生意也不興隆。」
瑪雅的非受洗儀式派對在萬聖節的前一個星期舉行。除了幾個參加的小朋友穿著萬聖節造型服飾之外,這個派對看起來和藍比亞斯描述的受洗儀式或是新書上市派對,基本上並沒什麼不同。艾傑看著身穿粉紅色洋裝的瑪雅,感覺到體內有一股朦朧熟悉、有點讓人無法忍受的泡泡。他想要放聲大笑,或是用力地搥牆壁。他覺得有點兒醉,至少有種汽泡在汩汩而生的感覺,令人瘋狂。起先,他覺得這是快樂,但後來他認知到那是愛。他媽的愛,他心想。真是麻煩。這完全妨礙到他打算把自己喝到死、或是把生意弄到關門的計畫。最令人討厭的事就是,一旦你開始在乎某一件事時,便會發現自己其實早已在乎所有的事了。
伊思美微笑了,看起來像個小女孩。「我的天,艾傑,我還不知道你居然曉得有齣戲。」
艾利斯島上的母親們擔心寶寶會受到忽視,一名單身男子哪裡懂得怎麼照顧孩子呢?她們盡可能把去書店探視當作是自己的使命,並且提供艾傑許多自以為是的中肯建議,孩三不五時送上小禮物,包括舊的嬰兒傢俱、衣物、毛毯和玩具。這些媽媽她們驚訝地發現,瑪雅基本上是個乾淨、快樂而且安靜的小人兒。她們唯有在離開書店之後,才會開始八卦瑪雅的身世有多麼地可憐。
「她的母親希望由我來照顧她,因此我沒有義務把她交出來。」艾傑解釋。
瑪雅不回答。
「我覺得她很健康,而且適應良好。」艾傑說。
艾傑再度把燈打開,他走回門口,然後來回穿梭在書櫃所形成的每一條走道之間。他來到最後一排,那裡是可憐的兒童與青少年書籍區。地板上坐著一個嬰兒,腿上攤開著店裡唯一一本莫里斯.桑達克(Maurice Sendak)所著的《野獸國》,屬於島嶼書屋願意降貴紆尊陳列的少數繪本。那是個大寶寶,艾傑心想。不是個新生兒。艾傑看不出她的年齡,因為除了他自己之外,他並不認識任何的嬰兒。他是家裡最小的孩子,而且很明顯地他和妮克沒有自己的孩子。嬰兒身上穿著一件粉紅色的滑雪外套,有著滿頭淺棕色的捲曲頭髮,矢車菊藍的眼睛,和比艾傑的膚色還要再淡一、兩階的棕色皮膚。她其實是個滿漂亮的小東西。
「相信我。她對書的品味糟糕透了。」艾傑大笑。
「是啊!這樣說得過去。其實,是個很糟糕的劇本。但是女生可以有很多機會尖叫、大吵,她們都很享受。我,就沒那麼樂在其中了。排練的時候,我總是帶著一瓶泰諾,或許在這些尖叫與大吵之中,她們能意外地學到一些關於美國的歷史。當然,我挑選這個劇本的真正原因是其中有很多女性角色——你知道,當我貼出選角名單時,不會讓太多人傷心流淚。但是現在,寶寶就快要出生了,越來越覺得實在是太……太戲劇化了。」
「你是故意這樣說的吧,年輕人?」
「我希望你並沒有要讀這些稿子的計畫。」伊思美說。
茉莉.克勞克敲敲公寓的門。「州政府的女士在樓下。可以讓她上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