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Ⅵ 書商
(The Bookseller)
「結果,我還真喜歡書店。你要知道,我的工作讓我認識很多人,艾利斯島有很多人來來去去,尤其在夏天的時候。我看過度假的電影從業人員,也見過音樂人和新聞工作者。這世上沒有哪一種人和愛書人一樣。這是個紳士和淑女的行業。」
雅各步下歷史書櫃的走道,朝著站在樓梯上的中年男子伸出手。「藍比亞斯先生,我有本好書要推薦給你!」
這太簡單了,他心想。瑪雅,他想說,我把一切都弄清楚了。
女服務生走到他們的桌旁,藍比亞斯示意她清理桌面。「我瞭解妳的感受。」藍比亞斯說:「我也不喜歡這樣,伊思。你知道我有哪一點很有意思嗎?在我認識艾傑之前,我向來不怎麼看書,後來才開始去島嶼書屋。我小時候,老師覺得我有閱讀遲緩,所以我從來沒學會讀書。」
「妳的劇場背景一定很適合。」藍比亞斯說。
「不會,」他心想。大腦沒有疼痛感應器,所以它不會痛。詭異的是,失去他的心智成了一件無痛的過程。他覺得應該要痛得多才對。
在書商的葬禮上,大家心裡頭想的都是島嶼屋書會變成什麼樣子。大家其實很記掛他們的書店,遠比艾傑.費克力想像中地在意。是誰把《時間的皺褶》(A Wrink in Time)放在你十二歲女兒指甲啃得禿禿的手中,或是誰把那本到夏威夷旅遊的Let's Go系列導覽賣給你,或者堅持你那個品味獨特的老姑婆一定會喜歡《雲圖》(Cloud Atlas),這其實很重要。更何況,他們喜歡島嶼書屋,雖然,他們並非總是對書店忠誠,有時也會去買電子書或是上網購書,但他們還是喜歡他們的島嶼書屋就坐落在城中大街的中央,或是說書店是下了渡輪後所看到的第二或第三間店面所代表的意義。https://www•hetubook.com.com
「島嶼書屋,」她的報告寫著:「所有人:伊思美.派瑞許(退休教師)和尼可拉斯.藍比亞斯(退休警察局長)。藍比亞斯是個非常傑出的現場銷售員,尤其擅長犯罪推理小說和青少年小說;派瑞許以前負責高中戲劇社,能舉辦最精采的作家活動。店裡有咖啡廳、舞臺和絕佳的網路功能,這一切都奠基於該店原始店主、品味傾向於文學的艾傑.費克力所建構的紮實基礎之上。目前店裡仍舊有相當多的文學小說,但是店主不會訂購他們賣不出去的作品。我全心全意地愛島嶼書屋,我不相信神,我沒有宗教信仰,但對我而言,這個地方是我此生所知道最接近教堂的所在,這是個神聖的地方。有這種書店,我很有信心地說出版業能夠延續很久。——愛蜜莉亞.羅曼」
「我不知道,伊思。我跟你說,書店吸引好人,像艾傑和愛蜜莉亞這樣的好人,而且我喜歡和那些愛討論書的人聊天。我喜歡紙張,喜歡紙張和書放在背包裡面的感覺。我也喜歡新書的味道。」
「那是個連鎖服飾店。其實,我們搞不好就這麼好運。說不定會變成一家銀行。」她啜飲著咖啡。「或者是家藥妝店。」
「會痛嗎?」她問。
把書店賣給伊思美和藍比亞斯幾年後,愛蜜莉亞決定離開翼手龍出版。瑪雅就要高中畢業,而愛蜜莉亞對於老是出差也感到厭倦,她在緬因州的一家大型百貨通路商找到一份書籍採購的工作。在她離開之前,正如她的前任哈維.羅茲所做的一樣,她為手上運作中的客戶寫一些筆記。她把島嶼書屋留到最後。
「我也是。」
「是啊!」他說:「可能是吧。」女服務生問他們是否要點甜點。伊思美說她什麼都不想吃,但是藍比亞斯知道她總是會分享一些他的食物,他點了一塊櫻桃派,要兩根叉子。
「你確定要這麼做嗎?我們都不年輕了。」伊思美說:「冬天也不能去避寒了?佛羅里達怎麼辦?」
「我們不是我們所蒐集、獲取或閱讀的。只要我們活著,
和-圖-書我們就只有愛。我們所愛的東西,我們所愛的人。而這些,我認為真的能夠繼續存在。」
他會再嘗試。他永遠不會停止嘗試。「瑪雅,我們所愛的就是我們。我們就是我們所愛的。」
閱讀變得困難了。如果他很努力,他仍舊可以讀完一則短篇小說,長篇小說已經是不可能了。他寫得比說得容易,倒不是寫很輕鬆,他每天可以寫一段。寫一段給瑪雅,那並不多,但是那是他現在僅能給予的。
「我的英文大多是拿C 。艾傑收養瑪雅後,我想要有藉口去店裡看看他們,所以我不斷讀艾傑推薦給我的書。然後,我開始喜歡看書。」
最後幾句用詞讓愛蜜莉亞有些不好意思,她刪掉了「店主不會訂購他們賣不出去的作品」之後的文字。
你找不到的字眼,就借用。
「爸。」瑪雅說。
「我可不會說得這麼誇張。」伊思美說。
他想要的比喻就近在手邊。
他想要告訴她某件很重要的事。
「瑪雅,」他說:「重要的只有一個字。」他注視著她,看她是否明白他說的話。她的眉頭皺著。他看得出來自己沒說清楚。去他媽的!這些日子裡,他嘴裡吐出的都是胡言亂語。如果他想要被理解,最好把自己限制於單字的回答,但是,有些事情得用到一個字以上才解釋得清楚。
但是,他的大腦卻不讓他說。
「你害怕嗎?」她問。
她用手臂抱住他。
島嶼書屋是雅各的第一個業務拜訪,他簡直等不及了。他等不及要告訴他們,自己翼手龍托特包中的好書,那個包包八成接近五十磅重,但是雅各平時有在健身,他甚至感覺不出重量。翼手龍今年的書單出奇地優秀,他確信自己的任務會很輕鬆,讀者們毫無選擇地必然會愛上這些書。那個雇用他的親切女士,建議他從島嶼書屋開始。店主喜歡犯罪推理小說,是吧?好極了,書單中雅各最喜歡的就是一本新銳作家所寫,關於一名艾米許女孩在反思期(Rumspringa)中失蹤的故事。就雅各的看法,這是所有認真的犯罪推理小說迷必讀的書。
「我的人生就在這些書中。」他想要告訴她。「讀這些書,然後瞭解我的心事。」
「沒錯。」藍比亞斯說。他決定暫時放下這和-圖-書個話題。
我們不盡然是長篇小說。
好在,她重複了:「爸。」
他書讀得夠多,明白沒有哪一本小說集中的每篇故事都是完美的。有些很優秀,有些不甚了了,如果你運氣好的話,其中會有一篇突出的傑作。到最後,大家也只記得優秀傑出的那一篇而已,而且也不會記得太久。
「青少年小說才不是那樣。」
「等到我們真正老的時候再去。我們現在還不老。」藍比亞斯停頓很久後說。「我這輩子都住在艾利斯島上,這是我唯一認識的地方,這是個好地方,而且我希望能維持這樣。一個地方沒有書店就不成個地方了,伊思。」
(全書完)
伊思美哭得更大聲了。
他試圖去理解她在說什麼。嘴和聲音。可能是什麼呢?
伊思美親吻他。「你是我見過最有意思的警察。」
「一個年代的結束。」藍比亞斯在當地的小吃店內,隔著蛋料理對伊思美說。這個消息讓他的心都碎了,反正他也計畫要在近期離開艾利斯,到明年春天,他在島上的警局就服務滿二十五年,他存了不少錢,想像自己買一艘船,住在佛羅里達列鎮,就跟艾爾莫.雷納德小說中的警察人物一樣。他一直試著要伊思美跟他一同前往,而且他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說服她了。最近,她越來越找不到反對的理由,雖然她是那種真心喜歡冬天的奇怪新英格蘭生物。
「不怕死,」他心想,「但是有點怕我當下的這個部分,每天,都少一點自我。今天,我是沒有詞句的想法,明天,我會是沒有想法的軀體,就這麼下去。但是瑪雅,現在妳在這裡,而我也很開心能在這裡,就算是沒有書或文字也好,就算是沒有我的心智也好。見鬼地要怎麼稱呼這個?要如何開始?」
「還有,」伊思美說:「我們可以把地下室改成劇場空間,那樣子的話,作家活動就不需要擠在店裡面。或許,有時候還能夠出租當作劇場或是會議廳。」
「夏天的人潮現在都有電子閱讀器。」伊思美反駁。
——A.J.費克力
一九八〇/羅德.達爾
她的眉頭皺起來。「唉?」她問:「爸,你會痛嗎?」
「愛?」他問道。他希望他說得對。
「我希望他們找到別人來經營書店。但真相是,少了艾傑、瑪雅和愛蜜莉亞,島嶼書屋就不一樣。」藍比亞斯說:「靈魂不一樣了。」
關於一個以不尋常的手法從客人身上騙取金錢的書商:就角色而言,這是達爾常見的機會主義的古怪集合;就劇情而言,轉折來得太遲,不足以挽救故事本身的缺陷。《書商》其實不應該在這份書單上,不論從哪種角度,都不是達爾出色的作品。它當然不是《待宰羔羊》,但我還是將它列入。我明白它不過平平,那要如何解釋它的存在?答案就是:妳老爸能認同這個角色,它對我深具意義,而我做得越久(賣書。沒錯,當然了,不過如果不要太多愁善感的話,活著也是),我就越相信這是人生可能的目的。為了與人產生連結,我親愛的小書呆子,只是為了連結。和_圖_書
到頭來,我們是一部人生作品集。
「是啊!艾傑以前有時候會提到這個。」
「在現今這種經濟景況下,那是個瘋狂的想法。」伊思美說。
我們不盡然是短篇故事。在他人生的這個階段,似乎最接近於此。
「我很擔心沒有書店的艾利斯島會變成什麼模樣。」藍比亞斯喝完手中的咖啡。
「不要哭,爸,拜託不要哭,沒事的。」
他們的派吃了一半,伊思美說:「我們也可以開一家咖啡店。那樣可能對打平營收有所幫助。」
他點點頭,她握住他的手。他的雙手發冷,但是現在暖和了,他覺得自己今天已經夠接近了。或許,明天,他能找到要說的話。
「……店主不會訂購他們賣不出去的作品。」雅各.迦納看了他前任者的筆記最後一眼,然後按掉手機,邁著信心十足的大步伐踏下了渡輪,他有非文學類寫作的碩士學位為後盾,而且學貸都已付清了一半,二十七歲的雅各準備好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得到這份工作的運氣,沒錯,薪水是可以更好一些,但是他熱愛書,一向都愛書,他相信書拯救了他。他甚至將C.S.路易斯的名句刺青在他的手腕上。想想看,真的成為那些談論文學還能賺錢的人之一,他願意免費這麼做,倒不是他想讓出版商知道這一點。他需要錢。在波士頓生活並不便宜,而且他做這份工作只是為了要支持他的熱情;他的同性戀雜耍藝人的口述歷史。但是,這無損雅各.迦納是名信徒的事實。他甚至連走起路來都像是受到召喚般,人們可能把他錯認為傳教士,事實上,他是名摩門教徒。不過,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不,不會太久。
「你告訴孩子他不喜歡看書,他會相信你的話。」伊思美說。
「確實。」伊思美說:「不過,滿討人厭的。他們可能會把店改成Forever 21。」
愛蜜莉亞不知hetubook.com.com該如何是好,她愛艾利斯島,她愛島嶼書屋,但她沒有經營書店的經驗,她一直為出版商工作,而且現在瑪雅是她的責任,她比以前更需要穩定的收入和醫療保險。她考慮繼續開書店,在週間讓別人經營,但是這個計畫並不可行,通勤的時間太長,而且真正理性的做法是完全搬離島上。在經過一個星期的心痛難挨和理性掙扎後,她決定要把書店收起來。書店,包含店面的建築物和坐落的建地(多年前,妮克和艾傑就全部買下來了)至少還值一點錢。愛蜜莉亞熱愛島嶼書屋,但是她沒有辦法繼續經營下去,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她試圖要頂讓書店,但是沒有買家出現。她把房子放在出售市場上,島嶼書屋將在夏末結束營業。
瑪雅盯著他看,現在她也哭了。
「但是,妳想,如果我們這麼做了呢?」藍比亞斯繼續說:「我有存款,馬上還會有不錯的退休金入袋,妳也一樣。而且,艾傑說夏天的人潮總是會買很多的書。」
「也許變成強霸果汁(Jamba Juice)。」藍比亞斯說:「我喜歡強霸果汁。」
雅各跨過紫色維多利亞房屋的門檻時,風鈴響起熟悉的旋律,一個粗糙但並非不友善的聲音大聲地說:「歡迎。」
他在冒汗。對話不再有趣了。以前,對話是多麼地輕鬆。好吧!他心想。如果能用一個字,那就得只用一個字。
我們閱讀,以明白自己並不孤獨。我們閱讀,因為我們孤獨。我們閱讀,然後我們就不孤獨了。我們不孤獨。
藍比亞斯越過桌面親吻她的臉頰。「嘿,我有個瘋狂的想法,如果不去佛羅里達,然後妳和我接手那個店如何?」
瑪雅在搖頭。「爸,我很抱歉。我聽不懂。」
伊思美對他大笑。「你怎麼可能不知道?難道你經常在讀的青少年小說裡面沒有提到過嗎?」
葬禮後,他們帶著敬意接近瑪雅和愛蜜莉亞,輕聲地問:「艾傑是無可取代的,但是你們會找別人來經營書店嗎?」
「那是什麼東西?」
伊思美哭了起來。
她仍舊搖頭。「我聽不懂,爸。我希望我能聽得懂。你要叫愛蜜來嗎?也許你可以試著用打字?」
「是的,爸。我是爸,爸就是我,瑪雅的父親,瑪雅的爸爸,是怎麼樣的一個字,多麼偉大的一個單字,什麼樣的字和什麼樣的世界啊!」他哭了,他的心太滿,卻沒有文字可以紓解。「我知道文字的作用。」他心想,它讓我們不要感受那麼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