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威克斯太太的臉看起來很陰鬱,「妳是說,我們兩天前費了那麼大工夫才一起找回來的東西,妳又失去了嗎?」看她的學生沒有回答,她繼續說,「妳是不是想說,妳已經忘記我們一起找到的是什麼?」
「沒有,她動也沒動!」就梅西看來,畢爾太太的臉更紅了,「她就無精打采待在那裡,連出來找我都沒有;我去邀請她共進午餐,她就是不肯出來。她說她什麼都不想要,所以我就自己下樓了。可是我上樓來的時候,幸好我早有準備,」畢爾太太揚起最適合在戰場上出現的微笑,「她已經準備跟我爭論了。」
那個男人抬頭看著車站的時候,「再兩分鐘就開了。Monsieur est place?(先生,您有位置嗎?)」
梅西又和克勞德爵士在外頭待了一會兒,她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只知道這段時間還不夠她完成自己希望做的事,這只是一段空白,無法界定也無法跨越的障礙。兩人四處走著,隨意遊蕩,看著商店的櫥窗:他們做以前會做的事,似乎是想努力找回過去那種安全感,從中得到他們過去一直都能得到的東西,不管那是什麼,以前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但現在卻一無所獲,只是愈來愈強烈意識到兩人在追尋著什麼,想藉此逃避什麼。最奇怪的是,究竟過去那種安全感怎麼了呢?真正發生的,是克勞德爵士「自由」了,而畢爾太太也「自由」了,但是在這個新的前提之下,似乎還比過去更加讓他們感到壓力。梅西可以感覺到,克勞德爵士也同意她對這股壓力的想法,這股壓力到了旅館會更強烈,除非他們能夠解決某件事,否則他們就會感覺到一股想望,除了稱之為立足點,還有什麼更好的稱呼?但是要如何解決?
「因為她是條狗啊,她自己都說原因是你們出去太久了。」
「去道別嗎?」
畢爾太太的反駁遲疑了,但是稍後還是提出高貴的答案,「妳不應該跟我說這種事!」她受到驚嚇,這樣的污衊讓她流下淚水。
「再見了,梅西。」克勞德爵士回答。
畢爾太太走向前,順手把門在身後關上。「我剛剛和她的事情才真是精彩呢。昨天她還告訴我她要留下。」
「法律,法律!」威克斯太太大大發出譏諷,「妳最好真的讓法律審審妳!」
「對我?」威克斯太太問。
「我會討回來的,會討回來的。我會想想怎麼做。」他微笑對威克斯太太點點頭。
梅西閉上眼睛,但聽到克勞德爵士的話,她又張開了眼睛:「放開她!」他對畢爾太太說。
克勞德爵士瞪著她,「那跟這個有什麼關係?」
「你們出門了好長一段時間,」畢爾太太說,「我都不能想像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整個早上,」她宣稱,「而且午餐時間也過了很久了!」
「不帶行李嗎?」
「對梅西,我希望她放棄妳。」
「Ah si mademoiselle le veut—!(啊,既然小姐有需要,沒問題!)」
畢爾太太面對自己的挫敗依然昂首以對,偏了偏漂亮的臉蛋,「他不會!」幾乎像是說笑一般。「他不會!他不會!他不會!」克勞德爵士開心得不斷強調,完全傳達出意思了。
「她為什麼要有?」克勞德爵士又再度讓這位散步同伴有機會講話,「到底她和我出去可以證明什麼?」
克勞德爵士顯然並不在意,「威克斯太太有和妳一起下樓嗎?」他只問了這句。
「妳想要我去買票嗎?」
但是她沒有移動,梅西看著這兩人互相看著對方,然後看到畢爾太太轉向自己,「我現在是妳的母親了,梅西,他是妳的父親。」
梅西等了一下才說:「他不在。」只是重複了一次。
「就是這樣!」威克斯太太嘆了口氣,其中的嘲諷還明顯帶著哲理。
畢爾太太臉紅了,她站在威克斯太太面前,雖然這位老師克制著自己,但還是知道她的意思。「不,不可以這樣子。」她看起來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親愛的,不要讓自己愈變愈傻,直接回到房裡等,我去找妳的時候才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既然都已經說出來了,最重要的時刻也不是那麼糟了,而且重要的是,小女孩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不斷學習、不斷學習,終於學到了,所以如果她回答晚了,也只是因為希望語氣和善一點。她再也沒有疑慮,而且疑慮消失得很快。最後她回答:「妳會放棄他嗎?會嗎?」
「妳休想!」畢爾太太奮力往前一跳,用力抓住她的繼女,抓到梅西的手臂,幾乎是直覺性的動作,將女兒轉了一圈之後,她自己跳到了門前,克勞德爵士已經把門關上了,因為他們的聲音愈來愈大。她背靠著門抵住,不停咒罵著威克斯太太,要她離開,但卻又在激動中矛盾地把門擋住。「妳不能帶走她,妳自己滾吧,她要和她的自己人生活,她不要妳了!我從沒聽過這麼野蠻的事情!」克勞德爵士解救了梅西,拉住她,他讓梅西站在自己身前,雙手輕輕搭在她肩上,看著大聲嚷嚷的敵人。畢爾太太的臉已經不紅了,而是因為極度憤怒而變得蒼白,她不斷抗議著,要趕走威克斯太太,背緊緊黏在門上,不讓梅西逃走,而要威克斯太太從窗戶或是煙囪離開。「妳還真行,『討論關係』,妳這樣說我們的關係,還污辱我們!我們的關係m.hetubook.com.com還能有什麼?只有對這個小女孩的愛,這是我們的責任、我們的人生,是她將我們綁在一起,就像當初她讓我們在一起一樣!」
「那她為什麼改變心意?」
梅西轉身面對克勞德爵士,他突然好像離自己有一哩遠。她並沒有轉向畢爾太太,畢爾太太也沒轉向她:她覺得她們的不同已經見分曉了。這兩個女人對決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不管是什麼事情,現在都已經夠了,梅西直接問她的繼父:「你會來嗎?會嗎?」她問這話的樣子,就像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應該放棄他,這是她最後一個閃亮的夢想。到了這時候,她什麼都不怕了。
「再見。」梅西便跟著威克斯太太走了。
「好啊,買票吧。」
畢爾太太瞪著他,眼神非常可怕,「可以自由選擇和這個窮瘋子一起餓死嗎?」
這句話對他另一個朋友的影響相當駭人,「我倒想知道,難道我沒努力過嗎?我還不是找到一個無底洞?你怎麼可以對我這麼殘忍,你太不可理喻了!」她放肆大哭,熱辣辣的眼淚在眼裡打轉。
「她離開孩子了。」畢爾太太用十分強調的語氣,梅西愈來愈聽不懂她說的話。
情況突然有了改變,另外兩人也能看見,此時威克斯太太又再度出現在門口,跟著克勞德爵士的腳步進來,梅西只能瞪大了眼睛。「我沒有離開孩子,沒有,沒有!」她在門口就大聲說著,走近彼此面對面的三人,但只面對著梅西。她都已經準備好要離開了,一定是臨時反悔,打扮就像她那天來的時候一樣,還帶著一個小小老舊的皮包,裡頭鼓得滿滿的,看起來就像戰斧一樣,她揮舞著皮包來強調自己的話。顯然她是從她的房間走出來的,梅西馬上就猜到,她主導了自己離開後的副作用。
他好像不太清楚,「是畢爾太太……?」他讓這句話聽起來一點也不好笑。
她畏縮了,可是他馬上接起她的話:「我得怎麼樣?」
後來,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旅館的,即使到了這個時候,兩人依然沒有直接回到旅館,而是再度四處閒逛、留連;在路上,他們發現自己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便走上了碼頭旁邊,看見那裡停泊著準備開往福克斯通的船。兩人在這裡徘徊了一會兒,就像在車站那樣,兩人之間又是無聲的交流,這次只有沉默。甲板上已經有準時抵達的人了,正挑選最好的位置,有些人已經選好了,把座位安排妥當,披上披巾,面對英國的方向,而服務員幫忙把女士的腳塞進披巾裡,或是「啵」一聲打開罐子,他們今天的工作比較輕鬆一點。兩人不發一語,低頭看著這一切,甚至還在船上挑好了兩人坐的好位置,就在救生船的下風處。他們這樣的駐足看起來很愚蠢,因為兩人既沒有決定上船,也沒有打算離開,但是克勞德爵士和梅西一樣都不想動。他保持著絕對靜默,梅西非常了解其中的意思,這僅僅表示他知道她的所有想法。不過現在他不再假裝風趣了,兩人的面容都很嚴肅、很疲累。最後,兩人起身在港口邊漫步,似乎他的恐懼,他對自身弱點的恐懼,都重重靠在了她身上。
「別問我,問那個女人。她沒在生氣的時候都在胡說八道。」畢爾太太說。
「梅西。」雖然現在她一直沒有看著小女孩,不過站在那裡的梅西依然和他們有關,卻又顯得疏離。「因為她沒有道德感。」
「Et vos billets?—vous n'avez que le temps.您的車票呢?您快沒時間了。)」然後他看了梅西一眼,「Monsieur veut-que je les prenne?(先生,需要我幫您買票嗎?)」
威克斯太太也沉默了一下子,「他去找她了。」她終於了解。
「不要我們了。」
「等她們兩人都走了。」梅西說。
可是聽到這孩子的話,畢爾太太的反彈不小,「妳要離開我嗎,梅西?」她呻|吟出絕望和責備,她的繼女驚訝發現,她並沒有敵意,之所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並不是因為她起了疑心,而是很奇怪,牽連到保持穩重的問題。
畢爾太太從門前讓開,「再見!」她抱住梅西,然後直接走到房間另一端,消失在隔壁房間裡。克勞德爵士走到另一扇門,打開了門。威克斯太太已經走出去了,梅西在門口停下腳步,她對繼父伸出手,他握住之後停了好一會兒,然後他們的眼神交會,眼神中道盡了一切能說之事,「再見。」他又說了一次。
她們搭上了蒸汽船,就在要開船前一刻,兩人匆匆跑過海灣,上氣不接下氣衝上甲板,害怕自己中途放棄,她們在甲板上沉澱情緒。這過程很緩慢,並不完美,但最後,船開到海峽的一半時,兩人身旁是寧靜的海洋,威克斯太太終於有勇氣問:「我沒有回頭,妳呢?」
「喔!」他大呼一聲。從這裡她就看得出來,他的恐懼是多麼無可救藥。她在咖啡館的時候,還以為是因為他想叛逆一下,收集動機,但是如果鼓動他的力量畢竟是這麼微弱,就像他們剛剛在車站受到火車吸引一樣,那又能怎麼樣呢?威克斯太太是對的,他害怕自己的弱點,弱點中的弱點。
「那妳就是失去了。」威克斯太太似乎把書闔上了,她對著克勞德爵士整理一下髮帶和*圖*書,「你捏死了一棵幼苗,她才正要開始成長你就殺了她。」
「不要我們了?」
「喔,會的,我會盡量。」
這真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事了,因為梅西的興奮實在太強烈,她不但突然聽得懂他們講的全部法文,甚至還能主動加入,說出完美的法文。她直接對著站務員說:「Prenny, prenny, Oh prenny!(去麥,去麥,喔,快去麥!)」
「放開她!」克勞德爵士重複的語氣更強烈了。他看著畢爾太太,聲音中有某種力量。梅西感覺環抱的力量放鬆了,她知道原因是什麼了。她慢慢從沙發上站起來,她又陷入沉思和衡量。「妳是自由的,妳自由了。」克勞德爵士繼續說,梅西的背上感覺有人推了一把,洩漏出討厭的情緒,讓她又變成房中的焦點,每隻眼睛都盯著她,她不知道該向著誰。
「妳會放棄他嗎?」梅西繼續逼問畢爾太太。
克勞德爵士幾乎像個傻瓜般問:「她要搭船嗎?」
「我愛克勞德爵士,我愛他。」梅西回答時的感覺很奇怪,好像這樣說也可以。克勞德爵士只是不斷拍著她,其實這只是回應著他的動作。
「讓開,讓開!」克勞德爵士繼續要求他的朋友,近乎懇求。
兩人看著火車離開,看著火車啟動,那個男人聳聳肩就走了。「火車走了!」克勞德爵士說。
然後畢爾太太馬上回到她身邊,「妳接受了,小天使,妳接受了!」她整個人撲向梅西,梅西還沒來得及拒絕,就和她一起坐到沙發上,畢爾太太緊緊環抱著她,「妳已經放棄她了,妳永遠放棄她了,妳是我們的了,只屬於我們,她愈快離開愈好!」
「喔,她很生氣。」畢爾太太說。
「我想怎麼認為就怎麼認為。你沒有回答問題。」
「因為我對她很絕望,我以為她離開我了。」威克斯太太轉身面對梅西,「妳和他們在一起,陷在他們的關係中,不過現在妳清醒了,我會帶妳走!」
有那麼一會兒,他的表情像是在說,如果這樣就好了!但他下一秒就不再空想,而是走到門前,手搭在門把上,站在門外好像在聽裡頭的聲音。梅西也跟著聽,但什麼都沒聽見,只聽見克勞德爵士說話,要他們兩人不要再猜下去了,可是沙龍裡還是沒有聲音。「畢爾太太永遠也不會走的。」說完,他推開門,梅西跟著進去,沙龍裡空空如也,但是因為兩人走了進來,讓他們剛剛提起的那位女士出現在她房間門口。「她要走了嗎?」他問。
「放棄畢爾太太?」威克斯太太脫口而出。
如果他們害怕的是自己,那麼他們一回到旅館就是得面對自己,她現在很肯定,在旅館等著他們的就是與畢爾太太的午餐,她全身的直覺都告訴她要躲開這場約會,盡量拖延這次散步,找個藉口把他帶到海灘上,帶他走到堤防的盡頭。他沒有再提起他們在早餐時討論的事情,她隱約察覺到,他不讓她看到自己這樣的方式,一定是想等她做出回應,這樣其他人知道了,例如威克斯太太,就會更加認為他是一位紳士。確實有那麼一、兩次,在防波堤上、在沙灘上,他看著她好一會兒,那雙眼睛似乎在向她提議,要她直接跟著他去巴黎。但是,這也免除不了她的責任。顯然,他和梅西一樣都希望盡量拖延時間,一點也不急著回到旅館去見其他人。這時候的梅西偷偷感覺自己對威克斯太太很是無情,不管怎麼樣,她都沒有考慮到,如果自己繼續不見人影,一定會讓那位女士開始擔心她發生了什麼事,甚至會開始胡思亂想,或許這兩個逃避責任的人還沒找到彌補的方法。而她對畢爾太太,至少也表現出相同程度的無情,因為畢爾太太的擔憂和疑惑,會和他們討論的話題一樣嚴重。
「Pas encore.(還沒。)」
說完,房間裡沉默了好一陣子,在這當中,克勞德爵士的回答就是把梅西推向威克斯太太,接下來,梅西知道自己站在老師身邊,老師緊緊拉著她的手。畢爾太太依然守著門,「讓開。」克勞德爵士終於說。
她是一個比以前更新的威克斯太太,一位高貴而偉大的威克斯太太,但是克勞德爵士可不會讓人把他當個沒做功課的小男孩教訓,「我沒殺死任何東西,」他說,「我想我反而是製造了生命。我不知道該如何說,我甚至不知道怎麼處理、接近才是對的;但是,不管那是什麼,都是我見過最美麗的東西,非常精巧,非常神聖。」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裡,雖然剛剛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或許還留在現場,不過他低頭看著自己即將失去的兩位朋友,態度非常溫柔,「妳知道我為什麼回來嗎?」他問其中年紀比較大的。
「火車要走了,火車要走了!」梅西大叫著。
威克斯太太偏著頭看她一眼,她還有心力琢磨,梅西究竟知道什麼。
但是對威克斯太太來說,她的歧視一點也不得體,「妳應該感到羞愧!」她大聲反擊回去。
「我回來是有個提議。」克勞德爵士說。
「你得放棄畢爾太太。」
畢爾太太不理會克勞德爵士,但威克斯太太的話惹火了她,「https://m•hetubook•com•com我的關係?我的事情妳又知道什麼,醜陋的怪物!到底跟妳又有什麼關係?馬上離開這間房間,妳這可怕的老女人!」
「放棄畢爾太太。妳說這個想法不巧妙嗎?」克勞德爵士問房裡所有的人,包括剛剛提到的那個女人,他的語氣充滿讚賞,就好像房間中央突然出現某個美麗的藝術作品或大自然的奇蹟。他很快就從讚賞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她提出了條件,完全清楚應該是如何!她做了唯一正確的決定。」
「錢?梅西?」畢爾太太尖叫著,「她那個邪惡的父親早就偷光了!」
「我想是吧,我甚至不會去道別,」梅西繼續說,「我會待在外面,等到船走了再回來。我會去老壁壘的地方等。」
但是她依然對著梅西說:「親愛的,妳討厭我嗎?」梅西用全新的角度看著她,不過答案還是和之前一樣,「妳會放棄他嗎,」
「我一定要見她,我一定要見她。」小女孩只是重複說著。
「為了妳?妳這可惡的小惡魔?」她不太客氣地問,「還有這個胡說八道的老惡魔?她把妳那糟糕的小心靈都塞滿了她的邪惡!這些年來,妳一直是這麼討厭的小偽君子嗎?我還一心一意希望妳愛我,還傻傻相信妳愛我?」
「不,我只是堅持她是自由的,她是自由的。」
「喔,我知道!」小女孩回答。
「妳們大吵一架?」
畢爾太太繼續對小女孩說話,努力保持理性和溫柔,非常用心,「妳知道,我們代表了法蘭芝先生和他的前妻,而這個人代表的只是她沒知識的瞎猜。我們在法律上站得住腳。」
克勞德爵士終於發出最後的懇求,「可不可以請妳好心點,別再繼續做這些可怕的事了?」畢爾太太的眼睛盯著他,梅西又看著他們兩個。「我該為他說句公道話,」威克斯太太繼續對畢爾太太說,「我們一直都很仰慕他,梅西和我都是,他也表現出自己有多喜歡我們,他會願意取悅她,我想甚至也願意取悅我,可是他沒有放棄妳。」
梅西在月台上追著火車跑了一段距離,然後站在原地背對著她的同伴,眼睛依然跟著火車,努力忍住眼淚,撫摸著她粉紅色和黃色的書。她感到一股真正的恐懼,但現在已經回到地面上了,奇怪的是,她掉落的同時,恐懼也瞬間落下摔碎了,不見了。她終於從自己停下腳步的地方看著四周,看著克勞德爵士,然後發現他的恐懼還在。他的恐懼和他一起走到後方,坐在車站靠牆的長凳上,背靠著牆,還在等她,她覺得這樣實在有些古怪。她走到他面前,他還想表現出風趣的樣子,但現在已經沒用了。「沒錯,我選好了。」她對他說,「我可以放棄她,但是你得……你得……」
梅西沒有打算照做,但是威克斯太太舉起了手,搶先擋下了所有藉口:「沒聽到我的聲音不要動,我要走了,但我得先知道,妳是不是又失去了?」
「唉,不要煩她,算了,算了!」克勞德爵士突然低聲懇求畢爾太太。
「我是說等威克斯太太離開,等她的船開走。」
兩人終於回到旅館,一進到大廳,她認出一個破舊的古老箱子,看起來歷史久遠,上頭吊著梅西熟悉的掛牌,還漆上一個大大的W,是最近才畫上去的,是非常私人的記號,那口箱子似乎也認出她來,甚至還懷著點疑心。威克斯太太要走了嗎?這樣一來,壓在她學生身上,要放棄她的重責大任此解除了嗎?梅西和她的同伴一時怔呆著沒有動作,看著眼前的預兆,兩人此刻的交流比在往巴黎的火車或是海峽蒸汽船前都要密切。然後,兩人依然不發一語就直接上樓,不過走上去之後,知道樓下的人看不見他們了,他們一起頹坐下去,互相扶持著對方。他們就這樣坐在樓梯最上階,克勞德爵士抓著梅西的手,稍微用力捏著,如果是其他時候,或許會聽到她尖叫。兩人的書和報紙散落一地。「她以為妳不要她了!」
「只要帶著孩子,要多快有多快,但沒有她我是不會走的。」威克斯太太非常堅定。
「不要,不要,不要!」畢爾太太大叫著,梅西覺得自己被抱得更緊了。
「我們大吵一架。」她坦率接受這個結論,「既然你們讓我面對這種事,我倒想知道你們去哪裡了!」她停下來等著聽回答,但克勞德爵士只是看著梅西,這個動作只是讓她更急著問:「你們兩個去做了什麼壞事?」
(全書完)
克勞德爵士的手依然放在梅西肩上,她似乎感覺到那雙手完全投降了,她抬頭,克勞德爵士看著威克斯太太的樣子很不一樣,「沒有必要,」她聽見他說,「梅西有錢。」
「我還以為妳會驕傲地問不出口呢!」威克斯太太插嘴說,她自己大概就是太驕傲了。
「她答應了嗎?」
克勞德爵士轉身找到一位站務員。「火車什麼時候開?」
小女孩現在想起來了,有時候她在星期五的時候不可以重複說她星期三頂嘴時的句子,然後只能乖乖、悲傷讀著眼前困難的段落。克勞德爵士和畢爾太太就像是「考試」時來參觀的訪客,甚至還隱約聞到花香,因為威克斯太太做了個假裝摘花的動作,然後直接把花塞到梅西鼻子底下,讓她拒絕。然後,她感覺自己快要站不住腳了,雙臂短暫抽動了一下,這一動表和圖書示她心裡有某種情緒悸動,甚至比道德感還要深層的情感。她看著出考題的人,看著訪客,她覺得自己在車站壓抑的淚水又要湧上來了,這一切都沒有關係,完全和她的道德感沒有關係,只有她在教室裡經常說的那句哀求,既平淡又羞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梅西聽到之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沒有拒絕,我沒有。」
「唯一正確的決定?」畢爾太太的注意力回到她女兒的身上,剛剛他才那麼過份對待她,她絕對不會容忍第二次。「妳怎麼可以說這種廢話?而你居然這麼不懂分寸,還幫她說話?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才讓她有這種想法?」她的怒氣其來有自,眼神環繞著房內眾人,梅西完全感受到她的目光,知道終於到了最後的決戰時刻。但是畢爾太太壓抑住自己的情緒,無比溫柔問自己的繼女:「我最親愛的,妳有沒有提出這種條件?」
「我會坐在舊長凳上,可以看到金色聖母像的地方。」
「生誰的氣?」
「巴黎,真好!」
但是畢爾太太沒有回答她。梅西從一進門就已經覺得自己似乎不太顯眼,而現在更是覺得吃驚了。畢爾太太沒有跟她打招呼,也沒看她一眼,不過或許這件事大概也不是太特別,兩天前,克勞德爵士將她從倫敦帶走的時候,她完全沒有想過會再和畢爾太太重逢,這點才值得一提。最讓人吃驚的是畢爾太太宣告威克斯太太做了什麼承諾,但她的學生卻從來不知道。畢爾太太並沒有照顧這位小女孩的感受,而是繼續尖刻說:「你應該也已經想到會有事發生了吧?」
「你不會像我這樣嗎?就出去等?」
她努力轉過身面對威克斯太太,「我沒有拒絕放棄妳,我說要我這麼做,除非他放棄……」
他深深嘆了好長一口氣,像是壓抑了很久,「我得先見她。」
他又看著梅西,似乎希望能尋求幫助,於是她對著繼母微笑著說:「我們哪個地方都去了。」
她捧著手上的書,示意兩人手上都帶了一堆東西,對他微笑,而他也對她微笑,可是梅西也很清楚自己從來沒這麼害怕過,似乎看著鏡子都能看到自己的眼白。然後她知道,自己看到的原來克勞德爵士的眼白,他就和自己一樣害怕。「我們的行李不是很多了嗎?」她問,「買票吧,你有時間嗎?火車什麼時候要走?」
「等?」他又是一副不甚明白的樣子。
克勞德爵士看著錶,「我不知道已經這麼晚了,我們也不是真的出門那麼久,因為我們還不餓。時間一閃就過去了,發生了什麼事?」
畢爾太太這時候完全面對著梅西,「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妳!」她開口。
「而我到了之後就改變心意了嗎?」
「金色聖母像?」他重複說著,不甚明白,不過這讓他的眼睛回到梅西身上,似乎過了一會兒,他就能看到那個地方,和她口中那個東西,看見她自己坐在那裡。「然後我就和畢爾太太分開?」
克勞德爵士顫抖了一下,「告訴她!」他對小女孩宣告,同時也轉過身去,似乎要讓小女孩自己選擇。威克斯太太和她的學生沉默面對面站著,梅西的臉色從未如此蒼白,更尷尬、更僵硬,但也更麻木了。兩人嚴肅看著彼此,都沒有說話,於是克勞德爵士又說:「妳不告訴她嗎?妳不能嗎?」梅西還是不說話,這時候,克勞德爵士大喜過望對威克斯太太說:「她拒絕了,她拒絕了!」
威克斯太太這個時候又驚呼了一聲,「太太,妳讓她討論你們的關係,難道還不夠嗎?」
「她離開孩子了?」
「再見。」梅西對克勞德爵士說。
「我還沒再給妳一次機會之前,是不會離開妳的,妳願意跟我走嗎?」
「妳的道德感,畢竟,不就是我找出來的嗎?」她說話的樣子和過去在教室裡手上拿著書的時候完全不同。
「她討厭妳,她討厭妳。」他靜靜觀察著畢爾太太,做出最奇怪的結論。
終於,克勞德爵士站在海灘的遙遠另一端,兩人曾經也穿越過這片沙灘,看著身旁形形色|色的人們;突然他看了看錶,說時候到了,但他們不是要回旅館用午餐,而是要去火車站,去買巴黎來的報紙;他這麼說的時候,梅西發現自己非常認真思考起來,不知道畢爾太太和威克斯太太知道之後會怎麼說?走在往車站的路上,她內心甚至幻想起一幅畫面,繼父帶著小女孩在南方某個小地方定居,而繼母和家教老師則留在北方一個小地方,仍然待在一起,因為兩人都對這個狀況一片空白,也會不斷針對這件事發表評論。巴黎的報紙送來了,梅西的同伴居然大肆揮霍起來,一口氣買了不下十一份報紙:兩人花了點時間在書報攤徘徊,月台上熙來攘往,灘子上擺了一排好幾冊小小的書籍,封皮都是黃色、粉紅色,梅西非常喜歡書報攤的老太太,也很喜歡她戴的那頂舊帽子,老太太使出甜言蜜語,讓克勞德爵士買下三本書。他們手上拿了這麼多東西得帶回去,而眼前又暗示了一趟直達巴黎的舒適旅程,兩人似乎應該就這樣「開溜」比較簡單。梅西這樣對自己說,看著火車車廂,眼光一路沿著車身梭巡,站著等火車開動。她問克勞德爵士,火車要去哪裡?
「妳這卑鄙小人,那妳為什麼要騙我?」畢爾太太幾乎是吼著說話,「一個小時前為什麼說妳放棄她了?」
克勞德爵士看著畢爾太太的表情,顯和圖書然感到很不舒服,「不要那樣跟她說話!」畢爾太太的語調中確實含著某種意思,有好一下子,小女孩想起過去那些日子裡,她有好多朋友都這樣「妥協」了。
梅西在這偌大的空間裡找了找,想著可以形容的具體失落,然後她柔順回答:「我覺得我好像失去了一切。」
「有,他不在。」梅西說。
這個問題現在悄悄逼近梅西,她知道,這個問題完全都取決於自己,就像她的朋友說的,是她的選擇,她眼前就好像放了一面黑板,上面寫著一道不可能解答的算術題,雖然她哀求著讓她有時間想一想,可是她跟著克勞德爵士四處散步的時候,就將難題完全拋諸腦後。她一定要先見到威克斯太太,才能算出答案;所以,她愈晚見到她,苦難就會離她愈遠。目前還沒有人要求她履行責任,所以為了逃避,她乾脆放任自己,更加沉浸在與克勞德爵士相處的氣氛中。但是她現在眼前所見的一切,和她至今所看到的完全不同,已經不再像是一開始不斷在她眼前出現的那幅異國景色,她唯一能夠感覺到的,是克勞德爵士的手,她感覺他握著自己的手,無聲對抗時間的流逝。她四處閒晃,但卻沒把景色看進眼裡,彷彿克勞德爵士蒙住了她的眼睛。
梅西的眼睛渴望地看著火車,聽著有人大喊:「En voiture,en voiture!(上車了,上車了!)」車上有許多人探頭看向窗外,車門關上時發出巨大聲響,站務員催促著:「Ah vous n'avez plus le temps!(沒時間了!)」
「妳好像和威克斯太太一樣覺得這樣很嚴重。」克勞德爵士回答。
「老壁壘?」
他對她說話的語氣很溫柔,像在哄她,「我們會再找找看,我們一起找。雖然是無底洞,但是他會填起來的,或者愛達也會,想想他們現在得到多少錢了!」他大笑著,「沒關係,沒關係。」他繼續說,「行不通的,行不通,我們沒辦法說服她。一點也沒錯,她很特別,我們還不夠好,不夠!」然後他又開懷大笑起來。
「我想妳最好走了,妳真的得趕上船才可以。」克勞德爵士的聲音很疲累,他現在脫身了,或者是想要脫身,他知道最糟的情況是什麼,也接受了,現在他擔心的就是不要再讓梅西聽到粗俗的話。「走吧,妳不快點走嗎?」
兩人又多坐了一分鐘,克勞德爵士還是緊抓著梅西的手,眼睛沒有看她,而是看著樓梯底下,就在轉角處,電鈴嗡嗡作響,愉悅的海風正吹拂著。終於,他放開了她的手,兩人都慢慢站起身來,他們一起走過大廳,正要走到沙龍前,他又停下腳步。「如果我放棄畢爾太太的話呢?」
但克勞德爵士只是盯著她,一臉蒼白地盯著梅西,「那麼妳做出選擇了嗎?妳要放棄她了?」
「那我一定要見她,我一定要見她。」梅西說。
他的平靜讓她更加怒火中燒,「你要幫她說話,讓我一個人生氣嗎?」
克勞德爵士發出一聲非常奇怪的笑聲,「妳是讓我們在一起,真的!」他的手輕拍梅西的肩膀。威克斯太太現在控制住整個場面,每個人都感受到她的銳利。「又來了,妳自己看!」她意味深長對她的學生說。
畢爾太太都聽進去了,但還是堅守陣地,梅西對威克斯太太說:「我們會不會趕不上船?」
「對,我們會趕不上船的。」威克斯太太提醒了克勞德爵士。
他繼續微笑著,「妳真的會來嗎?」
「他不會!」威克斯太太悲傷地說。
「那我現在馬上跟你再出門,等到她離開之後再回來。」
「沒有在陽台上嗎?」
梅西隱約想起來了,「我的道德感嗎?」
「我知道,我知道!」梅西突然充滿熱切地說,「是我讓你們在一起。」
「我會為她做的事情比妳多更多!」威克斯太太反駁,「我會努力工作。」
「等你和畢爾太太分開。」
繼父和繼母仍然對峙著,梅西都看在眼裡,這樣的觀察從來沒有像這一刻如此深切,「沒錯,親愛的,我沒有放棄妳。」克勞德爵士終於對畢爾太太說,「如果妳願意讓我們這兩位朋友做最嚴肅的見證人,我不介意告訴妳,我永遠不會,懂了吧!」他勇敢宣告。
她也覺得這樣真好,兩人站在原地微笑著,他手臂底下夾著所有的報紙,而她則捧著三本書,一本是黃色,另外兩本是粉紅色,他告訴她粉紅色是要給她的,而黃色是要給威克斯太太的,還打趣著說,法國文學都是這樣來區分兒童文學和老人文學的。她知道他們兩人看起來完全就像準備好要上車了,於是便開口問她的同伴:「真希望我們可以去,你會帶我去嗎?」
「我想我知道!」威克斯太太叫著,讓人吃驚的是,她的情緒並沒有和緩多少,方才和畢爾太太的爭論之熱,還停在她的眉梢。剛剛這樣情勢的轉換彷彿濺起不少水花,打在這位女士身上,她大聲發出聽不太清楚的抗議,然後轉過身去,面對窗戶站了一下子。
「不夠好,那頭野獸就夠好嗎?」畢爾太太叫著。
「喔,我們有想過這件事!」畢爾太太的臉紅了,這個樣子一直都不太適合她,而她的臉剛好證明了她剛剛提到的那件事。但是,顯然這還不是她最糟的樣子,她抬高了頭微笑著,揉揉雙手,好像突然學起旅館的女經理。「她跟我保證,就算你來了她也會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