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名
Incognito
「你需要工作嗎?」艾迪在我回家時這樣問,透露著一絲懷疑。
他點頭,顯然他知道這是在說我自己。我們躺在他的床上。他的房子離我們家很近,幾乎可以算是鄰居。我們太快進入親密關係,表現得像是兩人曾結為連理,像是我或他只是曾離家一陣子,然後現在回來了。歡迎回家。我猜,我們的婚姻狀況類似,雖然他不會讓我想起我丈夫,但他們是同一類的人。我們的性生活是苦樂參半,各自坦承渴望,但又記憶著各自的歷史裡不同的伴侶、偏好和習慣。曾經,性是一種結合活動,但現在,它就像兩個人同時在表演獨白,都對下一幕懷抱著獨持的品味。
我寫下:童,或彤?再次研究那個信箱號碼,希望能找到些許意義。我沒有在信封上留下回覆地址,以免陷入困境。這是彤.蕾莉的行事作風——她從不留下線索。
她早已完全從我的記憶裡消失,所以再次見到她時,我整個人嚇了一跳。她走進了「城市要素」。然後我完全想起她了,感覺像是想起了某部電影的情節,像是想起了一場夢。她的身材和男人一樣高挑,龐大、高傲,胸部豐|滿、走路迅捷,她的棕色頭髮又長又厚,如辮子般飄動,精亮的小眼睛從圓形眼鏡中射出光芒。她身上的洋裝早已過時:繫著杏黃色的棉質花朵再搭配一條布帶,連釦子上也有菊花。當她走到我母親用來做生意的寫字檯前,我難以自抑地懼怕!至少,我有理由怕她把架子上的易碎品都撞到地上。她沿著肩膀脫下桃色羊毛衫(那是她的披肩),露出那古怪洋裝的短袖子,也露出蒼白且點綴著雀斑的長手臂,以及一雙誇張的大手。她把兩隻手掌壓在我母親的寫字檯上,身體向我傾過來。最令人警戒的不是她所帶來的緊張感,也不是她的怒氣,而是因為她的洋裝。
「當我比你稍大一些時,有一個分裂的我。」我說。
一整天,我都能在指間感覺到小大衛有如翅膀般柔弱的手臂。晚上,我躺在母親廚房的地板上,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燈,想試著用懶骨頭上的有限視野來描繪這個世界,一張張隱約顯現像氣球的臉,一陣陣難以預料的噪音聲響,在那之間,我想要的是暖暖嬰兒油的慰藉觸感。
「但是我們為什麼要偷東西?」
在我回家滿一年,剛平淡地過完三十六歲生日之後沒多久,威奇塔市地方報紙上的人事消息攔出現了一則廣告:「尋找童.蕾莉」。讀這種報紙,你會帶著一股透著焦慮的期望,從第一版一路讀到最後一版的汽車廣告,好像等候著某天,某個真相將會大白。尋找童.蕾莉,除了這項訊息外,還有一個信箱號碼。這個號碼比較長,和我們之前使用的不一樣。我先將這則廣告掃描起來,仔細研究後,收進資料夾裡。電話簿裡並沒有人叫彤.蕾莉或童.蕾莉。當然,琦普、艾曼達和我當初有先查過電話簿(好多年前了),企圖在活人之間為我們的創造物尋找一個名字。
我說我不知道時,她看起來既難過又生氣。她和葛瑞格.史維達一樣,一輩子都住在威奇塔;她每次都很驚訝於我不但記不住主要路名、記不住它們行經哪些區域,現在顯然也和最好的朋友失去了聯絡。畢竟,她高中時期的朋友,和大學時期的女學生聯誼會姊妹,還會定期聚會。她對我的孤獨感到遺憾,同時,也可能覺得我很自負傲慢。因為她有五個小孩,她習慣為我們指定該扮演的角色:我是一個飄然離去然後棄絕根源的人。這種角色分類的方法還挺簡單的,就是一些好意的親戚在聖誕節的時候根據我們每個人的品味來分類個性——我愛喝茶,琴喜歡耳環,瑪格是貓咪狂熱者,提姆喜歡穿法蘭絨襯衫,而艾迪喜歡火車紀念品。
他是那種可以讓我放心傾訴的對象,不用擔心對方會做出一百種各式各樣的錯怪反應。他沒有被我嚇著,沒有表現得高高在上、沒有嘲笑、沒有不耐煩,也沒有擅自分析我那責任過重的母親和情感冷漠的父親,只說:「我們可以不付錢離開這裡。」
現在,她皺起眉頭。「她父母後來離婚了。她媽媽在一場車禍中死了。」她補充:「琦普最近還好嗎?」
我們會察看汽車的點火開關,方式就像人們察看公用電話的退幣槽一樣:想找尋被忽略的事物。某個冬夜,我們在Century II會議中心外發現一輛休旅車,車鑰匙藏在座位下。於是,我們把休旅車開走,留下琦普的Datsun車當作抵押。我們毫無目標地加速開了一個小時,油都被我們用光了,接著,我們把車子開回停車場,停在原車位的三排之遠,然後開著自己的車子離去。不知道車主會作何想像?車上有淡淡的Love's Baby Soft香水味,還有啤酒、泡泡糖和洋芋片的味道,座位有點隱約的熱度,油箱已空,車子停在別的位子,就好像,它也有自己的生活要過。這輛休旅車很像我們:它會回來,它很可靠,但是,它有別的需求,需要鬼鬼祟祟地一一滿足。
我的眼裡充滿淚水,人群和燈光變得模糊,然後視野再漸漸變得清晰。愛倫為自己買了一張CD。我們邊吃披薩邊看威奇塔市民從眼前走過,我總期待能看到十八年前認識的某些人,但從沒發生過。莎拉時常問自己吃了沒?我們逛了鞋店沒?然後甜甜地對著我和愛倫微笑,在披薩和空杯子上方伸展著年輕女孩的手,問我們有沒有見過?她說:「你們好……面熟。」
我和朋友的聚會地點包括學校、我們的公寓、我們的工作場所,怪的是,最常還是在我家。我回想這件事,想起當時的一切。為什麼我們大部分的惡劣行為都是在這幾間房裡策劃成形?是因為我父母人很好嗎?還是因為房子裡沒有電視可以讓我們消磨時間?有一次我父母外出參加派對時,我們趁機在廚房裡製作大麻口味的布朗尼蛋糕。裝麵粉的玻璃罐被我們摔破,不用說當然是我們邊酒醉邊做蛋糕的緣故。我們盡力清理玻璃碎片,但沒想過要把麵粉糊丟掉,因為其中的成分實在太貴了。稍後,當我們一口口咬著溫熱的布朗尼,都感覺到齒間磨著玻璃,舌頭上有亮晶晶的粒子。我們把蛋糕咬成一口一口,然後丟向結冰的院子裡。我們邊笑邊想像小松鼠之類的齧齒科小動物最後氣得把食物吐出來的樣子。
「那個人現在監獄裡面,琦普應該會想知道。他因為性侵而被抓去關。」吉莉在等我現出驚訝的表情,然後又說了一次自己的丈夫是警察。「我們是在『警察秩序』酒吧裡遇到的。」「我們也常去那裡。我不知道你……」
「好。」我回答。我喝酒過量的日子是在高中時期,那時候我需要喝酒,才能達到內心的那個模糊地帶。而他喝酒是現在式。既然他總是花許多時間一再回答相同的問題,總是跟女兒訴說她肯定會忘的日常芝麻小事,喝酒算是可以接受的習慣。
他友善地聳聳肩,表情露出不解。
那麼,為什麼要租公寓?當然是因為我們有能力這樣做。有了公寓,我們得以撐過成長過程中一次又一次的困境。我們工作,我們把薪水帶回家,我們享受週末,而現在,我們成為房客。我們可以大剌剌地掀開Murphy大床、甩開酒櫃大門。我們從警察秩序酒吧帶回花心的年輕警官,他們的頭髮總是太短,他們的童子軍精神總是讓人疲倦不支,走到哪裡都吃不開。我們十六歲,腦子裡的蜂鳴器標示著「彤.蕾莉」,當蜂鳴器發出嗡嗡聲時,她就在我們三人心中活躍起來。她的趾高氣昂在我們之間膨脹顯明,魅惑了警察(前前後後共有三個),也魅惑了自己,她的存在使空氣中充滿香氣。三人一起,毫無阻礙;三人一起,我們曾經是彤.蕾莉,我們可以召喚她、可以擁有她。
對於我們的神祕創造物突然重新現身,讓我想起愛倫說夢話的情形。她當時雖然還是蹣跚學步的小孩,但在晚上的夢話卻說得很大聲。破碎的片語,憤怒的喊叫——不!媽媽,不——或者,最奇妙也最奇怪的是,笑聲。她在夜晚所表現的快樂是我最大的獎賞,這證明,她的滿足並非因為白天穿了什麼衣服,並非因為我們哄了她,而是來自於某種位於深處的健康泉源,在無意識的狀態中也能輕易感到愉快。你必須隨時準
https://m•hetubook.com.com備捕捉她的喜悅;你必須醒著,必須聆聽。因此,和女兒比起來,彤.蕾莉沒什麼不同,她難以捉摸,她有謀略的一面,而另一面是強烈的行動力。為何尋找彤.蕾莉?我在筆記裡寫下這個問題。
我凝視著天花板上的燈,然後,當我閉上雙眼,腦子裡出現了五個閃動的燈泡,如夜星般燃燒。
「少於一百萬的工作我可是不做的。」
愛倫把牛奶瓶放回冰箱。「媽,你應該沒那麼壞啦!」我阻止自己糾正她,何不讓她相信有一個比較正面的我呢?很快地,她會發現我真的很無聊、單調、醜陋而難以忍受。「況且,」她補充:「想像出來的朋友,並不是邪惡。」
愛倫選擇舉辦家人派對來度過她的生日。如同平時的節慶,所有人都坐在大餐桌旁,堂兄弟姊妹、姑姑嬸嬸、叔叔舅舅,還有我的新弟媳,也就是提姆的第二任妻子芭比。葛瑞格.史維達和莎拉也來了,我的家人都盡力不要盯著那女孩。莎拉的眼睛發亮,好像生日是她的、一堆堆的禮物是她的、友善的親友也是她的。我的家人接受葛瑞格的原因,僅僅是因為莎拉幫他做了點公關。否則,他們可能會發現葛瑞格和我丈夫一樣:情緒化、安靜、負面,還有,一直在酒杯裡倒滿香檳。
「這樣的話,那就有四個大衛。」其中一個大衛是個五歲小孩,但體型不過是個嬰兒,躺在懶骨頭椅上。他的四肢被覆著深色體毛,眼睛如新生兒般模糊。他讓我想到孵化中的小鳥,濕黏難行動。「你可以幫他擦潤滑油。」葛瑞格建議,手指著嬰兒油。我是今天的義工,帶著因做|愛所獲得力量來到這奇特的人群裡,這股力量暖暖的,可以避免我作嘔。「或者,你可以讀書給瑪麗聽。早安.瑪麗。」
而現在,我們帶著織熱的心回到冷酷的世界,由彤.蕾莉的假名威力保護著。為什麼我們會因為看到車子(不論是Nova、Malibu或Mustang)駛入我父親的商店停車場而感到滿足?當我們看到車子慢慢駛來,看到兩個男生(他們都不會單獨行動。這些膽小的男生。)緊盯著那六間已打烊的花店、旅行社、乾洗店、藥局、不動產以及我父親那間專門販賣無用之物的「城市要素」,為什麼我們竟感到如此滿足?我們以聖詹姆士教堂為掩蔽,教堂西側的入口不但正對著快樂廣場,還可以提供庇護。我們比他們早到,然後就在那裡等著,在樹影陰暗中躲藏著。他們開著老車穿越停車場、在購物中心的周圍徘徊著,而車子的消音器咕噥地響著。緩慢地行駛。凌晨兩點,四下無人,城市雖暴露在月光之下,卻是寂靜的。除了他們的老車,也許從我們嘴裡吐出的霧氣是唯一在動的東西。那女孩呢?是不是已經被鄰居用電話線勒死,屍體被遺棄在某個不知名的水槽裡?還是,他們被耍了?根本沒有什麼女孩?彤.蕾莉蠱惑人心。明天,她將是他們口耳相傳的故事,她的生命力將超脫我們小小三人組的小小宇宙。也許在他們的故事裡,這個夜晚繼續精彩著,小彤提供了他們許多的樂趣。有時候,他們開著老車在大學丘陵公園和快樂廣場之間三個街區的路上搜尋著,好像在搜尋走失的寵物。這裡,女孩們,走吧。我們知道回家的捷徑,走過教堂建築之間的小徑,走過籬笆之間、走過庭院之間的小徑,走上階梯、走進我父母的房子,把自己鎖在堅固的中產階級門栓之後。
「我。」愛倫耐心地告訴她。每個人都已至少回答過一次這個好問題了。
「琦普和我在辯論練習之後都會去那裡。」她沾沾自喜,好像故意想刺|激我:「一直以來,我都想找到琦普,跟她說那個男人發生了什麼事。每次我們出去,都會用一個假名,算是一種掩護,我們會打電話給那個男人,跟他說我們是……」
和她坐在一起就跟和懶骨頭大衛坐在一起沒什麼兩樣:只有逼自己付出耐心,才可能短暫地瞭解她的觀點.例如,我發現她房子的裝飾和「城市要素」提倡的裝飾風格一點都不像。家裡的攔飾品很少,沒什麼裝飾,都是具有功能性的重型物件。父親的商店大獲成功,而這棟房子充滿的卻是母親的品味。接著,我坐在她的臥房裡想起小時候有一個有趣的家庭習慣:星期天的午睡。我們對這項儀式的重視程度不亞於一般家庭上教堂做禮拜。那時候,星期天下午,父母會離開我們,關上房門隔絕五個孩子,然後聲稱他們是在休息。我們追查到底,結果有一次抓到他們在做|愛。那是我的主意,因為我最年長。這件事扯進了一個棚架、一個鄰居、幾隻嚇壞的鴿子、還有幾朵被我們踩爛的花。我們這樣胡鬧,使我們發現了他們祕密的親密約會,發現他們,當然啊,是在睡覺。我想,他們有時候一定會在那神聖的星期天時光裡做|愛;他們都在店裡工作很長的時間,他們的晚上也一定充滿了疲勞、作業、家事、繳費,充滿了居家維護的工作。他們對無所事事和悠閒、對慵懶且毫不掩飾的性|愛、對身體,留了這樣的一道窗口。那令我有點欽佩,也有點厭惡。
「你不記得我了。」她指控,斜眼看我。
當琦普和那沒見過世面的菜鳥警察相遇時,她是獨自一人。她獨自帶他進入我們的公寓,獨自接受了懲罰,當他發現琦普的真實年齡、發現琦普還是處女時,非常不高興,因為自己不知不覺竟陷入了窘境。他強|暴她,但是發生在他們做|愛以後。他毆打她,但是琦普曾同意讓他打屁股。他咬她,但琦普也曾挑逗地輕咬他。他咬她,而彤.蕾莉沒有出現。
我搖頭。「我已經好幾年沒看到琦普了,一九八六年的聖誕節之後就沒看到了。」愛倫當時還很小,我們難得一次回威奇塔市待了幾天。琦普用聖誕老人圖案的罐子帶了一大堆自製餅乾來看我們。起初,我以為那是個整人玩具,以為會在罐子裡找到一袋大麻,或是幾條盤著的蛇。當我們還是十幾歲的小女孩時,在聖誕節直接送餅乾當禮物是會讓人取笑的,但她看起來很有誠意,撈出了軟糖、花生糖,以及一些白色硬糖果,上面灑滿看起來像是毛玻璃的東西。就算嘴巴會再次塞滿亮晶晶的東西我也不覺得意外。那時候,她的臉部動過手術,鼻子和雙眼都有些移位。她坐在我母親的廚房桌邊,口口聲聲談的都是這個住宅區如何地分崩離析,完全忘記其他人的存在(我那繃著臉的弟弟、覺得無聊的丈夫,和迷人的女兒),也忘記問我父親去了哪裡(一個月前才剛去世)。她離開以後,沒有人想吃那些糖果。她那愛作亂的壞名聲還在我家徘徊不去,帶可疑的禮物來拜訪並無法洗去汙名。我將那個奇怪的聖誕經驗說給吉莉.休斯頓聽,因為她的視線始終不肯從我的臉上移開。
「他說,你高中時真的很野,奶奶還想把你送去感化院。」
後來,我在獨處時反覆撥弄手中的廣告紙條,思索該如何回應。夜已經深了,我待在二樓的臥房裡,時鐘的滴答聲與整點鐘聲傳遍整個屋子,母親的虛弱老狗在樓下的沙發上呻|吟著。一如往常,窗外三根樹枝隨風摩擦著屋簷,乾雪輕敲我的窗戶。我母親待在樓下客廳,我女兒待在曾是我妹妹的房間裡,我真切感受到世代之間的連結,我的世代、前人的世代、子女的世代。然而,在我的一生中從未像此刻這般孤單過——平常,我認為住家總有可能遭盜賊破門而入,但這一刻的我何等孤單,甚至棄絕了不速之客的可能性。我一個人的孤立感何等巨大,竊盜入侵者並不存在。
「為什麼要把那個剪下來?」我女兒坐在餐桌對面問。我想告訴她,她一定會熱愛彤.蕾莉的冒險故事,就如同她總是熱愛聆聽我的過去、我的大家庭和我的大房子。她喜歡以肥皂劇迷的尊敬,聆聽叔叔嬸嬸回顧我們共有的歷史,希望獲得複雜且衝突無限的情節。她是個乖女孩,我的女兒,會在我強硬時轉為柔軟。她接受我大量且純粹的愛,平和且樂觀,但不是遺傳自我或她的父親。彤.蕾莉可能會令她失望,也可能會嚇壞她,也可能為某種異怪經驗帶來終結,然後為下一個詭奇階段揭開序幕。就和我之前經歷的一樣。
「史維達。」我低聲唸著,在單和_圖_書獨一人時。他的名字本身似乎就是個祕密。
彤.蕾莉的廣告在報紙上持續刊登了幾個禮拜,沒錯。然後,某個星期天,廣告變了:「尋找彤.蕾莉,當然。」什麼意思,當然?加上「當然」的目的是什麼?某個人正在跟我說話,穿越時空透過報紙。紙上的油墨在我的手指上化成汙跡褪去。
那天,我和小大衛在一起三個小時,一開始只是用嬰兒油按摩多處由於他的小嬰孩姿勢而造成的乾裂部位,手肘內、膝蓋後、脖子周圍、乾枯的腳趾之間,我盡可能地不去想像我手底下躺的是一隻小雛雞。後來,我開始邊工作邊跟他說話。我一邊輕輕地、害羞地咕噥字句,一邊看他的眼皮來確定他是否有聽到:「乖小孩。」我說:「感覺怎麼樣?喜不喜歡臉上的溫暖陽光?這隻腿可以稍微彎一下嗎,小乖乖?這樣會不會痛?」他縮了一下,輕輕地,毛怪般的臉頰瞬間閃過一絲顫動,隨即消失無蹤,只剩下我這個智者。我又一次折開那條腿,又看到那代表痛苦的信號,我道歉,真心道歉,為什麼我非要證明自己能傷害他?
「是啊。」然後她看看周遭,對於身旁有許多面鏡子反射著她的影像而感到震驚。我從來沒遇過這麼格格不入的女人。今天,店裡的時間走得很緩慢,有時電話響起,是弟弟從車上打來的電話,一一再地提醒我扮演店員的角色有多無能。愛倫放學後會來幫忙,就像我十幾歲時幫父親打雜那樣。「我丈夫是一個警察,」吉莉.休斯頓盯著我說,語氣冷淡:「我們有七個小孩。」
我未曾發現,孤獨早已構築密室包圍著我,直到大口開,而葛瑞格.史維達走進來,我才發現密室的存在。眼前的風景突然使我感到親切,但那是一種赤|裸、驚懼、陰鬱的親切,一種痛苦難堪的親切,一種接受責任的親切之感。也許是因為啤酒,也許是因為那份久違的對男人的迷戀,也許是因為笑聲所擁有的魔力,我感覺到當初生愛倫時的感覺:我已進入下一個章節,無法回頭。
你可以在表面的生活下過著第二種生活,就像地下鐵在城市之下潛行一樣,或是像疾病在肉體內潛伏。我曾這樣生活了幾年。表面上,我去學校上學、和父母同住,幫忙照顧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然後在父親開的店裡打工,他的店位於一家名為「快樂廣場」的現代化大型購物中心內,專門販售高雅的家居裝飾品。所謂的「高雅」,往往是指「毫無用處」:由大量枯草所編排設計的大花瓶。鍍金的小天使純真地伴隨你入夢。室內噴泉的單調小水滴,能助你忘掉外面的不平衡,忘掉這個世界。
「拘留,」他說:「還有惰性,還有懷舊,還有,我很喜歡……」說到這裡,他望向餐廳窗外,盯著對街的石灰牆。石灰牆前的長椅上坐著兩名建築工人正在看著我們.鋼鐵色澤的天空上,稀薄雲朵有如在鋁片表面上滑動著,原本被直直插在混凝土地面的樹木,正被地獄般的堪薩斯之風吹得倒向一邊。無望蒼涼的實體體現,灰白色之上的灰白色之上的灰白色。其中一名建築工人舉起噴燈、射出火舌,靠向嘴邊的香菸。我們嚇了一跳,然後同時笑了起來——那陣笑聲將我們和餐廳裡的人確切地分隔開來。
隔天早上醒來,我們的手指上都有縱橫的小割痕,床單上有血跡點綴著。
現在,她把身體傾向我,看起來沒有因歲月而軟化,仍因為被我們排除在外而悲痛著。「你好嗎?」她突然問,雙手從桌上移開,然後把顯眼的頭髮很有效率地紮成拳頭大小。「我聽說你已經回城了,」她繼續:「我想,你可能知道琦普在哪裡。」
「不知道。」假如她剛剛進廚房時我是坐在椅子上,她可能就不會聽我提起彤.蕾莉的事。
當我為愛倫烘焙她的十三歲生日蛋糕時,我想起那些布朗尼,想起我們三人努力地解救那些不幸的小動物,想起我們一邊為那個破碎的夜晚收拾殘局、一邊不斷地發笑,直到淚水和尿液都在粗暴的放蕩愉悅中擠流而出。
「她想買自己沒有辦法買的東西。」女兒輕輕對我說,帶著點著迷,而葛瑞格正努力催促莎拉繼續往下一家店前進。莎拉羞怯地笑著,在短時間內回想著腦袋瓜對自己開的玩笑,感到有趣。
「我女兒從來就不是個無情的小孩,但她卻害怕莎拉那群人,那是一群樂天的傷殘團體。」我告訴葛瑞格,我認為愛倫對莎拉的恐懼代表了一種同情,是一種比她同濟對傷殘兒童所做的奉承還要深刻的同情。
「真的?」她的信任(還有盲目,盲目的天真)感動了我。
「感化院?他怎麼知道?我念高中時他才七歲。」
這個小女孩在學步車裡顯得有點僵硬,有如受到冷凍或遭受電擊,當她回話時,嘴唇好像沒有動靜:「她是誰?」
吉莉點點頭,不感到意外。「回訊息的人是你。」她洩氣又苦惱地說。這是我們共同的沮喪,到頭來一場空的盲目約會。她把大拳頭和手臂收回白桃色的毛衣。「再見。」她說完就大踏步地邁出「城市要素」,然後替正想進來的愛倫打開門。兩人擦身而過。
「琦普的媽媽還住在城裡嗎?」我問母親。
「真的?」
「聽著,」她(七個孩子的媽,警察的老婆)切入正題:「我想找到琦普,把某個男人的消息告訴她。」
在過去的生活裡,我們也是一批竊賊。我指的,是那段見不得光的生活,是那股無所事事的嗡嗡聲,是當我們度過課堂、三餐、約會、演講、電影、家族度假時,在內心不斷震動的那股嗡嗡聲。對我們三個來說,偷竊都不是必要的。艾曼達的父親是一名外科醫生,琦普的父親在賣不動產,而我的父親在生意上的獲利很高。我們有足夠的錢,也有很多衣服,電視上能看到的各種可笑東西,我們都早就擁有了。不過,我們還是要偷。這種行為是出於本能的,很有趣,像是個練習,像腳步不穩的幼獅受訓獵殺。我們偷的東西千奇百怪。偷寵物店裡的老鼠,一次一隻,放在外套口袋裡,牠們四肢亂搔、心驚膽跳;偷餐廳裡的糖罐、偷銀器和玻璃器皿、偷駕照、偷Safeway超市裡一袋袋的冷凍蔬菜、偷「禁止停車」的標誌、偷草皮的裝飾品。偷蒙哥馬利.華德百貨中家具賣場的電視機,藏在竹籃裡,那是我們最可觀的戰利品。這些都是琦普策劃的,不過那當然是彤.蕾莉的創意。
「在那之後,我有見過她。」她對我的一無是處感到失望,淡淡地說,或是刻意誇大:「她在奧克拉荷馬州賽馬,沒幾年前的事。」
每逢週六,他和莎拉都會去購物中心。「別讓她買黑色平底鞋,」當我們在北邊入口見面時,他會叮嚀:「她已經有半打了。」
「我真的……喜歡鞋子。」她回答我們,只是有一點太大聲,有一點太遲緩。
「不。我已經不會想偷東西了,雖然曾經有好幾年的聖誕節大採購我都做了這種事。我和朋友都說這叫做聖誕大偷竊。」
她去過我們的公寓嗎?我還記得那公寓的樣子,那時和現在不一樣;還記得那個地方下流卻充滿魅力,還記得在那裡看到的市中心景象、對街空無一車的付費停車場,牙醫診所傳來的淡淡味道,還有那個暖房裝置。一天到晚發出鏗鏘聲,感覺好像有人拿著扳手一直敲打水管。我是否曾將吉莉.休斯頓安置在那些溫暖的空房間裡?讓她坐在Murphy大床上,讓她的大鳥身體坐在窗邊?公寓外頭,灰色的天空和棕色的河流,一年四季一成不變,我們待在這街區上的唯一建築裡,高大的紅磚建築,紅磚的顏色和樹皮的質感,鋪著看起來像地衣的卵石……
「我到現在還會想這麼做。」他說:「原因一,我就是想拿著東西離開。原因二,我喜歡口袋裡有東西。實體的東西,比如說,老式天平的砝碼。」他以沒握著啤酒杯的那個手掌呈現杯狀,藉以表現珍愛事物的重要性。他寬鬆呈帶狀的眼皮(真的很像睪丸的鬆軟皮膚,不是嗎?)還有他的手勢,都讓我感覺到砝碼的冰冷觸感。他說:「也許你只是喜歡祕密。或許把齧齒動物放在外套裡讓你覺得刺|激。」
「恭喜!」莎拉第十次歡呼,舉起空手模仿拿起酒杯的樣子。愛倫跟著做。和_圖_書派對結束後,葛瑞格和我到附近散步,兩人都有點微醺,吹著冷風。我們停下腳步欣賞快樂廣場,欣賞「城市要素」大櫥窗的豐富展示,欣賞我那鄉愿的家人對這個城鎮的貢獻。光是看著噴泉裡的水不停流動就讓我感到更加寒冷。我們轉身迎風走向公園,然後在公園外圍慢慢地繞著。從我小時候到現在,公園裡的樹已經長得很高大,開放的空間也被大樹壓縮得變小了。人行道上,我們沒有遇見任何人,當他牽起我的手,我知道自己已經愛上葛瑞格.史維達。我在公園和我家之間告訴了他。
那時,我的父親已死於心臟病,於是我最小的弟弟艾迪便和母親一起管理「城市要素」。他們為這家店做了些許更新:多了一臺卡布其諾機,並販賣三明治。顧客群看來差不多,都是有錢女人,比我年輕時更加苗條、反應更快,身材健美。我的寡婦母親雖充滿活力但需要援助,艾迪是她最不喜歡的兒子,從小就油嘴滑舌,對她最大的貢獻是支持到底。艾迪一直是禮貌周到得不行的孩子,總是反射性地稱呼他人為先生或小姐,像鸚鵡,像軍人。之前,他特地去商學院精進他的諂媚技巧,準備接管父親的事業。這就是他們的狀況。
「我看看。」我說,好像需要證據似的。
「親愛的?」現在,我的母親會突然這樣懇求,伴隨著一股渴望:「幫我拔下巴的毛。」她的小鬍子很軟,可以輕易拔掉。做這種事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的老友艾曼達的母親以因中風而衰弱的聲音哀求她去學院念書、哀求她遠離高中時期放縱的派對生活、遠離那些永不得翻身的壞姊妹(我和琦普),那是如何地不可能拒絕。我母親躺在床上,她年輕的一面已隱然不見,她清新的感受力已被疾病打敗,她的注意力已然潰散。她在那身體裡面——像藏在愚呆如大海綿般紅色果肉內的梅子心——她也已經不在了。
我們四人在這情人節氣味濃厚的馬戲團裡閒晃著。這裡是伴隨我長大的購物中心,這些年間只做了幾次粗淺的裝修。在我們面前,兩個女孩都不知道該如何舉止,而我們兩個大人在她們面前也好不到哪裡去。她們都感覺到他在眼神中對我散發的性意味,所以各自緊握父親或母親的手,彷彿在阻止他和我的手尋覓一段新關係。這讓我覺得很有趣,也很感動,我女兒已經好幾年沒有握我的手了。我們隨意走著,莎拉的蹣跚步伐如此規律,因而顯得優雅,如同異國的口音。每次經過鞋店,她都會恍惚地轉身往鞋店入口走去,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呼喚她。鞋子,是她唯一不能自己到一般商店購買的東西,因為她害羞的腳需要特別的尺碼。
「你是誰?」有人會說:「你好……面熟。」
愛倫把手肘放到膝蓋上,下巴靠到指關節上,牢牢地望著我:「你還要繼續躺在那裡嗎?」
電話簿裡有幾個凱薩琳.譜芮特,但我並非真的想找琦普,只是沒什麼情緒地快速翻動頁面。讓我感興趣的不是琦普,雖然我也會因為獲得她的消息而感到高興。她骯髒狂野的生活情調永遠引人注目,也常讓我獲得機會,虛偽道德地選擇別的路。但現在吸引我的是彤.蕾莉。比起翻翻電話簿或撥電話給琦普.譜芮特,追尋彤.蕾莉的方法並沒有那麼直接。
「這廣告的刊登費是誰在付的?」我女兒問。奶奶的中風讓她很意外,她想來點抱怨:「這很笨,像一場古怪的遊戲。」新廣告對我的回應和之前的一樣難解:彤.蕾莉,我有新消息。「為什麼要找一個不存在的人?這有什麼意義?」某個下午,在快樂廣場裡,我找到其中的意義了。
在某些夜裡,她會打電話到大學宿舍,按下三碼固定代碼後再隨便按幾個數字。然後她前往滿是男生的地方提供各種娛樂,那是我們三人想都沒想過的歡快娛樂。琦普對這個最在行,但我們不曾討論過原因。週末,我們發現「警察秩序」(The Fraternal Order of Police,或簡稱FOP)不但是一個不會質疑我們年齡的酒吧,竟也是最棒的酒吧之一,真諷刺。那裡都是警察,對著未成年的少女們求愛。我們坐在燈光昏暗的角落裡等人搭訕,然後在城裡瘋狂薄車,試圖尋找更多玩伴。最後,我們回到我家的地下室,守在電話旁,然後召喚彤.蕾莉。對小彤來說,夜晚沒有結束的時候。
「寶貝?」琦普會對著話筒這麼說,有時帶著宛如遭人拋棄後的哭聲,有時氣喘吁吁,好像慌忙地奔跑來打電話。但是大多時候,琦普使用的情境是,大學男生雖然承諾在某個時間要打給她,卻晚了幾個小時。「寶貝,是我,彤。你在哪裡?為什麼沒有過來?不是說要過來嗎?這裡好黑,我好害怕。不能再說了,這電話是借來的。聽著……」那些男生聽到這裡都會停止嬉笑,也不再辯稱是她打錯了,然後乖乖聽她說:「……不要來公園接我了,我直接走去道格拉斯車廠,在快樂廣場旁邊。你知道快樂廣場吧?快來,快……」這時候.琦普會猛力掛上電話,讓人以為剛剛開門讓小彤進來打電話的和善鄰居突然搶走電話,然後強|暴她。我猜應該是這樣吧。彤.蕾莉計畫的成功機率大約是百分之五十。接著,我們慢慢走去快樂廣場,三個人都還酒醉著,也因為我父母房子所提供的安全感而感到溫暖,主要的暖意來自我家貯藏室的食物。
是朋友也是幫手。這是葛瑞格說的,但我感受到一意,好像被偷窺著。每天都有十二個小孩來這裡,來這輛停在小學和中學之間的拖車裡。我不能想像躺在懶骨頭上的大衛是如何被送來這裡的,但我能想像他母親因兒子不在而鬆了一口氣。教室裡有少數幾個成員(包括莎拉.史維達),每天都試著去正常班級上課。莎拉去小學上第五級的閱讀和拼字課程、再去中學上一年級的數學和家庭經濟,然後回這輛拖車學習藝術和物理療法。
但三人分開時,什麼都辦不了。某個週日晚上,琦普同意和某個警察見面,而他差一點殺了她。我們一向相當親密(彼此的關係是如此地自然、芬芳、純真),所以在約會時都未曾逾越三人約定的性|愛界線,這也是高中輔導老師的諄諄教誨。我們約警察來公寓(來過的警察不只一個),但不曾發生過限制級的事情(限制級的事情有好幾種)。我想;艾曼達和我應該都以為這是三人彼此的共識。我們三人的共識是既骯髒又純潔,卻很安全。很安全。我們各有一組包含樓下和樓上的鑰匙,雖然我們可能在平常上學的午餐時間進公寓,週五和週六的夜晚也都在那裡度過,但星期天像是個緩衝空間,我們在那個時段丟棄宛如毒藥的祕密生活,然後把另一個生活找回來:扮演父母眼中純淨乖巧的小孩。
「一共有兩個大衛。」葛瑞格.史維達在我們參觀他的教室時告訴我。
然後,就這樣,事情結束,幾年也跟著過去,就說是過了十年吧,後來又過了八年。琦普和我們分開、走上了自己的路,成為威奇塔市的勞動人:從女服務生到酒保、從酒保到經理、從經理到婚姻,接著是整容手術、離婚、戒酒協會、傳銷。艾曼達的母親中風,在病床上恐嚇命令她要當個貞潔的女孩,於是她進入達拉斯某一所基督學院求學。而我,跑到了加州,剛開始和北邊的享樂主義者、後來和南邊的資本主義者一同生活。我從未找到適合自己的團體,那些都和加入彤.蕾莉陣營的情境不同,畢竟當初歃血為盟的理想是如此重要、無法言喻並且獨特。舊金山的團體太過龐大、洛杉磯的團體太難尋找。而我回到堪薩斯州,那裡是何等的巨大空曠,在那裡,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獨自存在。我帶著即將滿十二歲的女兒,留下她的父親獨自在野蠻人的包圍下奮戰。
我們的神力能夠驅使那輛老車上街、能將那些男孩從睡眠或派對中召喚上街,能拿他們當傻子耍。我想,我們挺樂於想像他們的迷惑:真的有這個女孩嗎?還是一切只是惡作劇?據我們瞭解,有一種不斷的兩難局面持續地推動m•hetubook•com.com著這個世界,而我們只不過是對這種兩難提出貢獻:女人要的是什麼?白馬王子的解救,還是單純的娛樂?
我們也偷平凡的東西:浴衣、內衣、耳環、八音軌磁帶、糖果棒等等。我曾對某個在女兒學校遇到的男人坦承了這些偷竊行為,不論是一般的或誇張的偷竊都跟他說了。他的工作是訓練傷殘人士,他們每天都坐「弱智公車」(這是愛倫取的名字)到學校。愛倫那張過於直接且不留情面的嘴巴,就是我到中學找她的理由。我必須去那裡向史維達先生賠罪。他在進辦公室時絆了一下,但他沒有做任何掩飾,也沒有假裝生氣地回頭盯著絆倒他的東西,倒是反射地造作出踉蹌的動作,膝蓋發軟、腳步不穩。我坐在桌邊等他,他就這樣滑稽鬧劇般地撞過來。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不引人注意?
史維達的女兒比愛倫大四歲,是個金髮女孩,有視能障礙,腦袋已受損,是一種無形的損傷,巨大且神祕。八歲時,她曾昏迷了幾個月,然後漸漸清醒,除了捲曲的左腳和失焦的右眼,她的行動機能大多都漸漸恢復。站在你面前,她的身體語言傳達了細膩的訊息:她的腳自己蜷縮起來,讓她看起來很害羞,而她的眼睛如酒醉般隨意地游動著,好似在雞尾酒會中尋求良伴。「她在騎腳踏車時被汽車撞倒。」葛瑞格與「弱智公車」的連結和莎拉有關。莎拉的記憶很短暫,簡直就像不存在。
「你為什麼住在這裡?」我問。他並不在意轉移話題,從他剛剛的言論到我現在的問題,之間的邏輯似乎很清楚。
「喔,琦普啊,」她說,淡淡地把一口吐司塞入嘴巴,邊咀嚼邊點頭。「嗯,我記得琦普。我對她有不好的印象。有一次,她媽媽在凌晨三點打電話來,要我去聞你們的嘴巴,你、艾曼達和凱薩琳。我直接拒絕然後掛了電話。」
我們一起去餐廳吃午餐,他說:「我以前也偷東西。」
我不在乎他是否會對我的真誠做出回應。第一次,我感覺到施比受來得更有意義。而且,他沒有機會回應:我的屋外停了一輛救護車,我們匆忙跑過去,各自心裡都自私地在祈求上天饒過自己。
「我想必是個……買鞋的傻子。」莎拉帶著微笑慢慢地說。她十六歲,但這十六年感覺像是分組獲得的:兩個八歲的小孩,其中一個騎在另一個的肩膀上,像是穩固的基礎有個搖擺欲墜的負擔,在偽裝成人的層層掩飾之下努力地展開成人的對話。第一個孩子是個純真的三年級學生,在純真的日子騎著腳踏車;第二個孩子的長成有如發夢,以慢動作、以斷裂的速度長成,隱蔽著,沒有操作說明。
他聳聳肩,每次都搞不懂我這個人。他的老婆和小孩都有一頭紅髮,身材豐|滿,臉上有雀斑。他們好像有點怕我,雖然我女兒願意當免費保姆,但他們似乎不放心。我女兒喜歡小孩子,這也是我擔心的原因,誰知道喜歡小孩子的女孩以後會變成怎麼樣?
「這個廣告很好玩。」我聳肩。她不再追問,似有若無地把頭轉開。
你可以航向新生活,第二或第三個生活,章節A或章節B,附錄IV.但那絕不會像是在眾所矚目和歡呼之下登上一艘船。比較像是在某個風大的星期六跑到城裡的購物中心閒晃,身旁陪著那些和你同來避風港的人們:你漸漸成熟的女兒和她病弱的奶奶,你疲勞的男友和他腦子受損卻保持鎮定的孩子。每一步,你都留下一個版本的自己,留下無人感興趣的軌跡。走到哪裡都需要自我介紹,常常如此。
「彤.蕾莉。」我想在她之前說出這個名字,想優先取得那個生命的所有權。現在,我的祕密生活出現了一篇附錄,像一個隱形的子句,以吉莉.休斯頓的形象呈現。這種背叛的感覺如此奇異,遭到真相的背叛、遭到過去的背叛,同時,也是沒什麼大不了的背叛(既然我們都很清楚琦普的經歷),但我還是感覺到了:琦普對我撒謊。她對我撒謊也對艾曼達撒謊,為了吉莉.休斯頓這種怪異且不可思議的人出賣了我們。「廣告是你登的。」我說。
她從新發展成的龐大身軀內對我投以穩穩的視線,自從父親去世,她重了將近一百磅。由於哀傷,她不斷吃東西,像是尋求補償,也像是替自己構築堡壘。我認為她在裡面,以體肉為盔甲。她的空洞視線越過蛋糕吐司對著我,等待進一步的提示。「凱薩琳.譜芮特,」我繼續:「琦普,住在十三街那個。」
也許是因為離婚(這和遺棄自己的手腳一樣,為了求生逃亡我們不得不把它們咬斷。)或是返鄉,抑或者是我女兒即將進入青春期,先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麼,我的青少年記憶竟再次浮現,但是它清晰得令人膽怯,伴隨著一陣陣令人虛弱的尖銳沉痛。原因也許很簡單,不過就是洛杉磯街道和堪薩斯街道的強烈差異所造成的感覺。駕駛禮讓行人、男士幫忙開門.幾乎每個人都誠心誠意地祝你有個美好的一天。晚上呢?嗯,在二月分的晚上,街景和我記憶中的一樣:脆弱細膩的寂靜感,寬敞空曠,整齊的市區周圍立著牧草筒倉,鐵路交錯,寬肥的阿肯色河像鰻魚般地蜿蜒穿越。
「是哪一個女生的生日?」莎拉問。
後來,我想像了一段吉莉.休斯頓和我女兒可能的對話。我在她們的交流裡將扮演著中心角色。「你媽媽以為自己是琦普最好的朋友,」吉莉會說:「但其實我才是。」那可能是真的,我也打算棄權了。我的老朋友像個複雜難懂的作品,那時候或現在的我,都沒有準備好讓她利用。當時,我一直都太忙碌於在自己的青春劇本裡演出,而吉莉.休斯頓(既跋扈又真誠,是観眾也是評論家,未來是七個孩子的媽)才是值得信賴的人。在追尋彤.蕾莉的過程裡,我祝福她。毫無疑問地,我對於那個角色的權利在很久以前就失效了。「你媽媽以為自己創造了彤.蕾莉,」吉莉會說:「但其實是我。」
對於這個問題,其實還有第三種可能性,但我們從來沒想過,直到事情發生的那天晚上才真正發現。還有一件可能發生的事情是——我們被逮著了,一切完蛋。引起麻煩的,不是快樂廣場,也不是打去學校宿舍的電話。彤.蕾莉誕生於一九七八年,她在我們的想像中長大成人,只可能茁壯,不可能虛弱。她擁有郵局信箱,可以定期接收信用卡的申請書以及性|愛玩具。後來,她還在市中心租了一間公寓;是琦普簽的約,由我們三人集資,按月繳費。我們不需要公寓,因為三個人都挺受家人寵愛,差不多都能享受完全的自由。父母都信任我們——我的父母信任我,艾曼達的父母信任她,而琦普的父母基本上從不信任任何人,所以缺乏他們的信任並沒什麼大不了——我們都能做好分內的事:保持好成績、存錢讀大學,還有,想辦法別被逮著。父母對我們都不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的表現讓他們很難找到缺失。
現在,愛倫也會在人事消息櫚裡尋找彤.蕾莉的訊息。這廣告成了每天的必備品,成為我們的新例行工作之一。新例行工作:當我母親在復健時,我必須代替她去看店。
他開門見山地說:「事實上,你女兒沒有錯。」當天稍早,當傷殘兒童進入學校大樓時,愛倫說了校長所謂的髒話。於是,我趕來學校為她辯護:如果小女生不願意,男生就不該讓她看生殖器,就算那個男生是個智障也一樣,就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一樣。就算他只是在輪椅上暴露也一樣。愛倫只不過是勇敢地捍衛自己的權力,喊著:「把拉鍊拉上!」不幸的是她還加了一句:「混蛋!」那個男生也回罵了一些詞彙,但校長沒有過問。事情發生時,我和史維達都不在場,而我們也都覺得事情沒什麼大不了,只是想安撫校長才稍作討論。當我問起,他說自己從出生就一直住在威奇塔市。我開始好奇,想知道當我讀高中時他是什麼樣的人。
「老天爺。」我說,我母親也會這麼反應。這個消息(以及它的傳達方式)是我聽過最狂最野的事了。我已經開始列名單要向哪些人訴說,我想告訴葛瑞格或愛倫,或者我母親(通常,我能跟她說的事情少之又少)。
「她會想像同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她會感覺很糟,就像一般成年人所能感覺到的,就像我感覺到的。她會感到生氣,會覺得這很不公平。」我不知道女兒www.hetubook.com.com的感覺是什麼,我只是在說自己的感覺。
醫生說我母親的運氣很好:中風時身旁剛好有很多人給予協助。總有可能,她在中風時獨自一人,可能從樓梯上摔下來,而不會只是往前倒,倒向剩下的蛋糕和冰淇淋,空碗盤等在那裡像是想接住她那張胖嘟嘟的肥臉。她在兩天內出院回家,看起來已恢復得差不多,只是顯得很困惑又吃驚,彷彿剛睡醒。她講錯我們的名字,雖然沒有分不清誰是誰;她的腦子傳達給舌頭的,是上一代成員的名字:我是她的妹妹貝蒂(母親稱她為甲蟲),而愛倫變成我妹妹瑪格。她沒有忘記我們的人,只是忘記我們的稱呼。
「是嗎?」我躺在地板上說話,準備為我的邪惡面進行辯護:「打開那份報紙,我給你看個東西。」
「放膽行動。」她告訴我:「艾迪叔叔已經跟我說了。」
「吉莉.休斯頓。」我馬上回答,我記得她的名字也記得她這個人,我的記憶應能派上用場。高中時期,吉莉.休斯頓很迷我們,是我們的觀眾。她想加入我們的小團體,那被我們視為最大的恭維。我們讓她加入一陣子,也許更久。我記得曾和她在一間很像野獸巢穴的酒吧裡吃中餐。那個酒吧離學校不遠,我們會去那裡吃火腿三明治和醃菜,啤酒一壺接一壺,待在座位上聽舒服的鄉村音樂。我們在開車回學校時都已呈現恍惚,但我們挺訝異吉莉竟擅長處於恍惚狀態。在那之前,她給我們的印象只是詭異、龐大、奇特,還聽說她很出色.她的凝視、她的面無表情,還有,她的頭髮。我們想使她融入團體的步調稍微放慢,但就是沒辦法。她為我們帶來一些新的刺|激。她的進度太快,太想帶頭衝刺,會打電話或順道走到更衣櫃來逼問晚上有什麼活動。
「我喝很多酒。」在我們相處的第一個夜晚,他這麼告訴我。「我喝很多酒,」他重複:「這是事實。」
接下來呢,我不知該跟誰說這件事。最後一次收到艾曼達的消息,是她和基督學院的某校友結婚、為內布拉斯加州州長工作,然後,好久以前,她為了某種我永遠無法理解的政治因素而換了名字,然後就音訊全無了。她的父母(母親現在坐在輪椅上)已搬去暖和的佛羅里達州。至於琦普,則只剩下各種謠言。
「沒了。」關於人事消息欄,愛倫注意到了。
我們的神祕精神力促成了她的存在,她就像蜂窩裡飽和欲炸的嗡嗡聲。
由於女兒發生意外,使葛瑞格.史維達變得謙卑,使他那些曾由憤怒和熱情所塑形的風趣人格大為減弱。他本身就是一種異常現象,是某種即將成形卻發生突變的東西。由於他那份對事情先後順序的掌握能力,我信任他,就好像每天早上起床,他都確切地知道要做哪些事。
「真讓我受寵若驚。」他說:「很少會有人喜歡我喜歡到想假裝自己的程度。」
「每個人有兩個自我。」我回答,想試著在這輛待製拖車裡能言善道。
「你還好吧?」愛倫腳步繞過我去打開電冰箱。
當我們在停車場道別時,葛瑞格給我一個意外的擁抱,敞開大衣將我圍繞片刻,好似某人在大衣之下呼喚我,好似在體熱環抱的空間裡的小小私密依偎。我的眼裡再度充滿淚水,女兒們都把視線移開。「史維達。」我低聲喊著他的名字。愛是悲傷的,我如此認為,是場悲劇,和我們在高中時期所想的一樣。
琦普告訴我們:「他叫做巴弟,但那也不是個真名。我叫彤,他叫巴弟,好一對化名鴛鴦。」
沒有報案、沒有控訴索賠,也沒有為彤.蕾莉申請記有她名字的死亡證明,什麼都沒有,我們的三人組就這麼解散了。三人組,再見。三人組創造的一切,再見。一切都結束了。
「他跟你說了什麼?」
「這是另一個大衛。」葛瑞格告訴我。這個大衛很龐大,就是曾坐在輪椅上對著愛倫暴露的男生。他對脖子的肌肉控制有限,所以他的大頭懶懶地垂著,在看東西時會突然往前抬頭,然後再搖晃回原來的姿勢——很像在努力地阻止自己打瞌睡。他總把一隻手放在生殖器上;只有十三歲,但身體發展過度早熟,就像另一個大衛的過度晚熟那樣。一個早上約有半打的次數,他成功地拉下拉鍊解放勃起;他好像因為我而想自|慰,因為當他手在操弄時,眼睛一直盯著我,手的動作像在磨刀,嚇人,也迷人。其他有行動力的小孩,都一再地叮嚀他把小雞雞收起來。
琦普從鬆動的牙齒間擠出聲音:「他的妹妹和我們差不多年紀。說得好像跟這個有什麼關係似的。」
她倒了一杯牛奶。她長得高,視力也很好,這時候站在我的臉邊,鞋子隱約傳來狗大便的臭味。
但幾乎在把盤中的蛋糕全丟出去的同時,我們也想像了那些動物的嘴巴流著血、腸子被刺破的情景。於是,蛋糕冷卻之前,琦普、艾曼達和我都跑出去跪在地上爬著,在黑暗中盡力收拾那些玻璃布朗尼。
我的第二生活可能就是在父親店裡成形。那是在某個星期六下午,女人們(總是女人,永遠是女人)在擁擠的擺飾之間移動,以修剪指甲般慎重又似催眠的方式碰觸著各種東西,愛撫著不實用的微小事物。我的朋友(我有兩個朋友)總是和我在一起,沒有例外。我們在工作時常常只是站在一旁,像是站崗的衛兵。我們各有不同的職業,回想起來,都是需要小心謹慎的職業。艾曼達在游泳池當救生員、琦普在Grape Arbor酒吧當女服務生,而我就在父親的店裡看守各種珍品。我們緊盯著顧客們的行動:穿過泳池、從休息室走到餐廳、繞過蒲葦到風鈴再到小鳥的沐浴池。
「那是什麼意思?」她問。
琦普的頭髮是淡金色,整顆頭在粗略修剪之後,髮尾看起來好像一根根尖刺的針頭。現在,她的頭髮染血變硬,有一些甚至黏在額頭上。我突然有一股衝動想遠離她,是一股濕濕暖暖的衝動,是可恥的讓人窒息的本能反應。這種反應和琦普對自己的毫無自覺並沒有太大關係。我覺得,自己可能已經無法和她在一起了,已經沒有辦法和以前一樣了。以前,我們以早熟的成人方式一起行動,想提早體驗的恰恰就是當前這一刻接踵而來的成人殘酷。琦普在酒醉之中所做的各種解釋,雖然很勇敢,雖然很複雜、很痛苦、很發人深省,但仍讓我不禁臉色發白。至今,我仍不敢喝螺絲起子雞尾酒,橙汁調配伏特加的風味強烈得令我無法負荷。
星期一上學時,我和艾曼達沒有見到琦普,趕緊跑去公寓,才發現她坐在折疊桌邊,眼前滿是伏特加酒瓶和柳橙汁空罐,看來像是某種科學實驗。浴簾從桿子上垂落,沾滿血跡。她的眼睛幾乎睜不開,手臂上的皮膚有絞傷的紅色瘀痕,四肢像在洗衣機中絞擰過般扭曲著。因為她喝醉了,所以什麼都告訴我們。她試圖描繪一條細微的界線,區分哪些是她自己同意、哪些是被強行施加的傷痕。
「我想,我有時候會想使點壞,」我告訴她:「所以,就分裂出了另一個自我,虛構的朋友,名字是彤.蕾莉,她做了一籮筐的壞事。」
我聳肩。關於琦普.譜芮特的事,我已經把能說的都跟她說了。
「你很有耐心。」葛瑞格.史維達說。
「不,才不是。我只是想讓你覺得我有耐心。」
我說:「我們家裡有太多小孩,而我總覺得人家都虧欠我。在某個地方,有某個人虧欠我某樣東西,於是我偷東西來補償自己。」
她坐到桌邊找人事消息欄,然後在彤.蕾莉現今的生存空間中找到她。「真詭異。」她說。「就是呀。」我沒有說自己已經回覆這則廣告,沒有人真的希望看到自己母親還很幼稚的證據。我已經習慣在報紙裡尋找小彤,等候自己的訊息刊登出來,等著籌碼提高。我和對方輪流出招;我很有耐心,在這種交流中感到某種奇異的舒適。
因為無聊,我們開始發揮想像力,因為渴望,我們無中生有地創造了一個新朋友。她的名字是彤.蕾莉。她會訂購辛辣淫猥的商品目錄、寫信給監獄裡的男人、以堪薩斯州青年的名義打電話去電臺大發牢騷。她無禮粗暴、脾氣極壞且沒有任何顧慮,她也會吸食各種你想像得到的藥物。她是我們的代言人、我們的聲音。在我們與他人之間,聳立著一面白色高牆,而小彤是我們揮灑在牆面上的絢爛壁畫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