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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麻煩

作者:安東妮亞.奈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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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洋娃娃The Lonely Doll

寂寞的洋娃娃
The Lonely Doll

他盯著她,直到她指著他胸前鼓鼓的口袋才問:「真的嗎?Mystedoso?」
「我有時候會打給管理員,有時候就讓她一直煩下去。」
然後他關上門,仍待在裡面。他在做什麼?檢查她的藥櫃?如果是到他的地方,伊蒂絲也會這樣做。她喜歡勘查地形。那就是當初她找到電動陰|莖的原因,好多年前,鬼鬼祟祟的。他會怎麼看她的藥物藥膏?抗憂鬱藥和香水,是她的兩個寶貝。沒什麼好怕的,沒有抗霉菌劑,沒有染髮劑,也沒有通便劑。以醫藥的角度來說,沒什麼有趣的東西。那些東西她早就都丟了,在某個萬聖節派對上把最後的Valium鎮定劑送人了。
「然後我就瞭解你了?」
「筒倉裡發生了什麼事?」她問,試圖回到他的觀點,進入筒倉裡,而不是站在外面觀望。
「你有很好聞的味道。」她告訴馬可,因為他仍低著頭往下看她。她趁機深深吸入他身上各種氣息的混合香味,那是一種達到平衡的混合體,自然氣味與化學氣味。他的年紀已到達該承認牙膏、除臭劑、洗髮精重要性的時候,但他還是很嫩,不知該如何讓它們達到該有的效果。「你不想跟我說你的故事嗎?年輕時的惡作劇之類的?」她問,鑽進他的胸膛進行挑逗。「好嗎?我不在乎那是不是祕密。」
「和我一樣,」馬可告訴伊蒂絲:「我喜歡她說她和我一樣。我信任她。我們分享了祕密。」
「雖然我其實是喜歡他們的。但後來,」他淒涼地談著自己被迫與其相處的人:「我在那裡遇到個女孩。」
貓咪在衣櫥裡邪惡地咆哮。
「我不邪惡。」伊蒂絲發誓。現在她已不想扮演金莓的角色,雖然她也知道這個女孩在他特別的經歷裡相當重要。她用指尖滑過他行過割禮的陰|莖前端,想重新認識它的型態,開孔仍稍微黏黏的。她想指出,她沒有堅持要用保險套,她怎麼會是邪惡的?「我很霸道,」她承認:「但不邪惡。我偶爾會用哭來達到目的,但我不覺得那是邪惡。那是嗎?」
「然後你知道我很弱。」他糾正。
貓咪在伊蒂絲的衣櫥內可憐地喵喵叫,聽起來很疲累,像牢房裡的囚犯在無助地哭泣,因為發覺自己可能在失去武力的狀態下挫敗倒地。伊蒂絲想像那些在四層樓之上的馬可的魚,在孤獨的罐子裡來回游動。
是一種奇特的愉悅感,籠罩全身,奇異、恐怖,又令人上癮。十一歲時,伊蒂絲就瞭解,這不會帶來什麼好處。就像那傢伙的電池,她的身體也可能耗盡能量,也可能停止提供波濤、翻騰。但萬一她到頭來只想要那種感覺呢?因此,幾個星期以後,她把那恐怖的玩具丟掉,把它包在袋子裡、騎著腳踏車到附近的大型垃圾車,塞到最深處。是它教的嗎?那種愉悅是不正當的?是該放棄的?
「我很好耶,自己有子宮避孕器。」
她的客人沒有說出任何鼓勵的話,他對剩下的故事並不感興趣。突然,伊蒂絲自己住嘴,「那麼,已經聽夠了我這個人和我骯髒的往事。你呢?你有什麼往事?」
「然後,她跟每一個人說了。」馬可淡淡地說。金莓四處散布他的陰|莖新聞以及他的屈辱羞事:偷哭。他的嬉皮父母在那露營大會裡亂晃,如常地狂歡到發生什麼事都不知道,但馬可在那裡受了難。孩子們嘲笑他,大人們對他開淫猥的玩笑,每個人都遮住生殖器,模仿他的遮羞姿勢。這一切,都是因為他信任了狡猾的金莓。「我的結論是,女孩子都很邪惡,男孩子都很笨。」他補充,承認自己也包含在內。
「她是用什麼方式自殺?」
「寶貝。」她說。要停止為他墜落已經不可能了。伊蒂絲感覺到那落下的危險衝力。她的手指頭完全填滿那道凹陷。她想,找合適的人就像找到缺少的那塊拼圖,像排水孔的塞子,像槍械裡的彈藥。
「所以我就偷了一支,小的那支,以為這樣就不會被發現。我一直都在用它,讓我來得好快,感覺好像發瘋,以為自己會在十二歲以前享盡一輩子的所有樂趣。也許,那些男生會或多或少以為我有在練習……某件事。基於某種原因,我對於使用那個東西非常地緊張,雖然我到頭來還是無法放棄。」
「可能會喔,如果你沒有被『小胖熊』攻擊的話。」
他突然放鬆雙手,把額頭貼向她的。他因汗水而潮濕。「那就是我,一隻鬥魚。」他說。「有時候我會把牠們的罐子排在一起,讓牠們看到彼此。然後牠們會搖動脖子衝撞玻璃。如果我讓牠們繼續撞,牠們會把自己撞死。」
「我喜歡你。」她情不自禁地說,就因為她真的喜歡,喜歡他和他冷面笑匠式自憐的、憤怒的、滑稽的故事。
「是你想像出來的吧。」他宣稱。在伊蒂絲的想像中,那女人的頭猛然地後仰,再敞開喉嚨,像是在吞劍。
當他們第一次在同個場合出現時,她一直到他偷竊CD時才注意到這個人。那舉動打破了他的偽裝,使他和其他人有所區別。而她自己也偷過許多東西——她對物品有種擁有感、需求感,耳環、小飾品和錢財和紀念品——包括她爺爺的電動陰|莖。那傢伙需要兩顆一號電池。是平滑無縫的和圖書白色塑膠棒。打開開關會讓它開始震動,發出嗡嗡聲;跟握電刀的感覺沒什麼兩樣。那時,她把它放入該放的地方,然後被它嚇了一跳。電流發出嘶嘶聲,像閃電。這個靠電池動起來的東西會不會把她電死呢?就是這種感覺——痙攣、噴嚏、失神、抽噎——她花了一陣子才瞭解,這是愉悅的感覺。
「你不會喜歡以前的我,」他說:「我曾是個龐克族,一直想剃光頭來氣我爸媽。露營的那一整個週末,我得一直忍受某些人的羞辱,然後假裝自己不想游泳,因為我不能把老二弄濕。」
「短吻鱷啊。」伊蒂絲思索:「蛇啊。」
衣櫥裡傳來貓咪的抓扒聲。伊蒂絲不得不將貓咪趕進衣櫥.因為牠剛剛突然跳到床上害馬可驚叫一聲。那是讓人相形見絀的高音尖叫,但也難怪,因為貓咪的重量將近二十磅。他的尾巴只有短短的半英寸,尾端完全無毛,看起來好像一隻動物的尾部長了人類的指尖。
這個字眼刺痛她。伊蒂絲用意志力趕走痛苦。「金莓的良性囊腫是真的嗎?」
「嗯……」他往後倒下讓頭靠在枕頭上,然後微笑地看著天花板。她在那一刻就已經瞭解,那微笑跟快樂無關,那是悲傷。
「魚!」她想拍手:寵物!養寵物證明了某件事。「鬥魚。很美。不過牠們只能活在不同的美乃滋罐子裡,放在我的鋼琴上面。如果在同一個罐子裡,牠們就會自相殘殺。那是牠們的天性。」現在,他除了有魚還有鋼琴;他聽音樂,也玩音樂。伊蒂絲想像他是個古典樂手,然後又變成更迷人的不和諧現代樂曲的作曲家。也許他就是這樣才沒聽到那歌劇家唱歌:因為他正忙著創作他悲傷的吵鬧樂曲。
「說得好像我會忘記你的名字似的。」
「只要是祕密,就不會是愚蠢的。」
「不,」她說。「不是,我是在想畢寶。我可能在想,如果我搜他的抽屜,說不定會找到一把槍?」
「沒錯。哈嗯哼……」他清清喉嚨。伊蒂絲把臉貼向他,親吻著他,不是親吻他的嘴,而是親吻嘴巴周圍,像在親吻裝著寫給愛人信件的信封,帶著希望,帶著信念。昨天她在這張床上醒來,就是在這個時間,旁邊只有一隻貓咪陪著,只有貓咪和牠的怪尾巴以及牠的高傲脾氣。
馬可暫停。「實在是天殺的大山貓,尾巴和身體都長得怪怪的。這大樓可以養貓嗎?我聽說不能有哺乳動物喔。」
馬可抬起手肘,低頭往下看著伊蒂絲。他的兩條眉毛幾乎在大鼻子上方相連。他可能親吻她,可能咬她,也可能突然大聲唱歌:她幾乎不認識他,不知道他會做什麼事。每過一天,伊蒂絲就越覺得人與人之間產生愛意的可能性越遙遠與渺小,和各種奇特的傳統一起消失無蹤:有榮譽感的政治家,為善不欲人知的慈善家,文化之愛。文化提醒她某些事。她問:「你住在樓上有沒有聽過那個歌劇家唱歌?」
伊蒂絲笑了,原因只不過是,當她緊張時,某些字眼就變會成引爆點,例如,陰|莖。馬可抓住她的手指,力道很大,伊蒂絲因此覺得他可能少有機會和人接觸。她又一次想到貓咪被甩出床的情景,稍稍地感到害怕。「我想你是在和我一起笑,而不是在笑我吧。」他說。伊蒂絲笑得更大聲了,她放輕鬆地屈起兩腿。她笑翻了好幾次,就是停不下來,有一點歇斯底里,而她希望自己不要笑成那樣。那锺笑聲似乎會讓人尷尬,基本上也非常自私,像在自|慰。「好吧,」馬可頭倒向枕頭,警告她:「你很快就會後悔,當我跟你說接下來發生什麼事,你就會後悔笑我了。」
「為什麼?」
伊蒂絲皺起眉頭,說:「那個字眼是怎樣?」
「喔。」她點頭。又一次,她想像自己是他的母親,一邊承受著這個震撼的自殺消息,一邊看著他反社會的冷淡反應。她想,他覺得報仇了。甚至現在,他仍然沒有因為自己的無動於衷而感到羞愧。從那時起,他是否都沒有真正長大?他是否仍對某個已死去、名為金莓的女孩懷著怨念?
「我叫伊蒂絲。」
伊蒂絲稍加專注。她就快知道是什麼樣的女孩讓他在後半生受盡折磨。若非如此,為何要記得她?她仔細聽,想瞭解自己是否屬於那種類型。他的類型,是屬於會折磨她的那種,他沉默的慍怒,笨拙的姿態.瞬忽閃過的殘酷,以及痛徹心扉的悔恨。她和馬可在「永恆時光庭院拍賣」上相遇,那是在他們公寓大樓旁的難看草皮上舉辦的。最近,那小屋的主人懶得把白天的置物桌收進屋裡,他們在那裡拴了一頭惡犬,對無助的行人和可疑人物狂吠。每天早上,拍賣會上的東西都不一樣。音箱、老舊的定時開關收音機、黏黏的鐵氟龍平底鍋、電視機、首飾、慢跑鞋、幾袋食物、已燒了半支的許願蠟燭。伊蒂絲走過那庭院好幾個月之後才開始懷疑,這個活動賣的可能不只是居家物品,也有可能是偷來的贓物。
「不知道,我不在乎。小金莓後來自殺了,那是高中,也可能是在大一時。但我要告訴你,聽到消息時我也不是那麼不高興。我媽表現得好像我會崩潰,可是我沒有。雖然難過,但真的,和_圖_書金莓死了我並不感到困擾。」
「原來你既是演說家又是思想家。」
馬可這才想到,金莓是哈比人的名字。由於她的耐心(那是因為他們相遇的場合很不尋常),由於他認為青少年普遍不會對自己感興趣,便讓她成功地誘導自己詳細道出煩惱。就在她來之前,他無法想像自己會說出那些話,無法想像自己會把煩惱告訴任何人,尤其是對她。之所以渴望對她訴說一切,是由於筒倉在那舊麥田之中創造了神聖空間,是由於人的聲音在那個空間裡發生了轉變。地很軟,泥土由於他們在對話時用手指篩弄著,都變成灰塵。他們在那高高的空無的包圍下對話,頭上頂著藍色的天花板。她諂媚地讚美他勇敢,跟他說自己也做過令人難堪的手術,一步步引誘著他。她說曾在胸部發現腫塊,沒有幾年以前,當時十二歲,她以為自己會死。她在那恐怖的幾個小時裡躲在房裡痛哭,猶豫到底要不要跟父母說,一邊書寫訃聞的草稿、一邊想像自己的喪禮,想像她七年級同學和討厭鬼弟弟低頭看棺木時的遺憾表情。有個很糟的醫生蹚進這渾水,他是個色鬼,摸病人胸部時會感到興奮,然後他開始處理那良性的囊腫,最後在她的粉紅乳|頭邊留下一組缺德的黑色縫線。金莓,和馬可一樣,一直覺得很羞恥,不敢告訴朋友。就像馬可,她不能去游泳,也無法說出理由。胸部復原以後,她發現自己玩弄著它,不把它當成身體部位,而是當成新寵物。她就像馬可保護他的傷口那樣,保護著自己的傷口。
「你真是個演說家,」他最後說,沒有惡意。「愛聊天的凱絲。」
「不是怕你。」她說。她的確不怕。她是怕她自己。她是怕明天,怕明天過後,怕永遠。
他沉默無語,但並非在昏睡。喔,她搞砸了,她邊想邊臉紅,後悔已經沒有用。和剛剛訴說往事時一樣,她感覺這個陌生人的清醒其實是一種假裝的好奇,在她的臥房裡以某種質感存在著,像黑暗,滿滿的但難以捕捉。當她說話時,他的陪伴具有包容感,她和他組成了整個宇宙,但後來,在那維持許久的沉默中,他好像整個人都被吸走了,變得好像她在透過窺孔看門外的某個男人,非常渺小。那就是黑暗,以及在黑暗中談話的感覺。做|愛後的對話非常複雜。比性|交更更更複雜。
「吞藥。女孩子的方式。」
「你可能是個例外。」他說,但聽起來有點挖苦。
「對了,我們為什麼要說自己的童年故事?」馬可問。「我讓你知道自己以前有多糟,你也讓我知道你以前有多糟,我們這樣以牙還牙,很像一場奇怪的比賽,看誰比較慘。我說我到八年級才不吸拇指,你說你吸你弟弟的拇指,不!是他的腳趾,一直吸到你上大學。我們兩個人都在說自己畸形,想打敗對方,看誰比較……隨便。然後呢?」
「槍。」
「我有養魚。」
「就是呀。我只有因為那個歌劇家才會找管理員。」
「例如,你在十一歲時是什麼樣子?」
「是呀呀呀……」他說,像驢叫聲。
「為什麼不自殺?」他突然側身,帶著分析意味,哲學意味。他的髖骨往外凸出,那是男人髖骨的心碎決絕姿態,美麗器官下方的一道凹槽。男人,有結實的腿,有柔軟的腹部,有凹陷的頭殼和愚蠢的父母,有挖苦的厭世感和突然的野蠻。他們是她選擇的男人。她越愛他們,他們越覺得她是傻瓜,直到最後他們傷了她的心。她開始看清,那種結果一定也是她的選擇。心碎,然後,奇蹟地,重新拼湊。像個瓷碗,布滿髮絲般的裂縫。或者更像一團黏土,時常掉到地板上再不斷地擠壓回原狀,而它的本體身分只能近似從前,可辨識但令人不舒服。她猜,自己有一顆奇怪的心。她母親一定也曾這樣想,所以警告她別當個濫好人。要當好人,但不要當濫好人。
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使她不動作、不出聲,不阻止馬可出門,然後消失在她眼前?
不久,浴室門打開、燈光熄滅。「這棟樓裡的廁所都很讚,」馬可邊滑回床上邊說,他的腳因接觸了磁磚而變得冰冷。「工業水準的品質。完全不需要叫管理員來修廁所。」
「有別的筒倉嗎?喔對,有放飛彈的。」他自問自答:「那個筒倉是空的,在堪薩斯州的某個廢棄農場上。我是堪薩斯人。」
「嗯,反正,」他說:「我在十二歲時,陰|莖受到感染。」
「那男孩子的方式是什麼?」
事實上,如果不是讓伊蒂絲看到他在偷CD,她可责不會覺得他很有趣。他的幼稚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和馬可是在大約十二個小時之前遇見的,在某個院子的二手拍賣場地。那裡的CD一張只賣一元,幹嘛偷?她抓到他時對他投以同謀的笑容,顯得很開心。他們住在同一棟大樓裡,小套房中的裝潢和窗外景色都和她的一樣,不同的只是他的比她高四層樓。
「喵嗚!」貓咪叫著。貓咪重複地叫著,音調像那令人憎恨的歌劇家,像一隻孤獨的動物在吞劍。聽起來像快死了。伊蒂絲不得不把牠放出來。牠從她腿間衝出,在房裡亂闖,最後好像會衝進烤箱。牠看起來很生氣,似乎m.hetubook.com.com再也不想親近伊蒂絲。
「我甚至沒有弟弟,更別說去吸他的腳。」伊蒂絲嘆氣,想找其他靈感。她得一直修正自己對他的感覺,這讓她覺得很累;這種努力讓她的胃很緊張。最後,她說:「你是不是想要我知道你多不弱?」
「不好意思。」他說,然後親吻她的額頭再輕盈地滑下床走進浴室。他並非大踏步走(有的男人會這麼走路),而是直衝。那刺眼未經遮掩的光線像是一陣侮辱。過了一會兒,她才聽到他的尿液落入水中。浴室的門總是無法完全關上,所以當他在馬桶前站定,只要她想看就可以看到。她想起高中時期偷看某個她愛的男生(不是在偷看陰|莖),他總是穿著低腰牛仔褲站在學校的衣物櫃前開暗碼鎖。他會把鎖靠在腰帶釦環上,然後用靈巧的拇指旋動轉盤。那是很性感的動作,是他充滿自信的衣物櫃儀式,而現在,馬可在馬桶前的姿態(看,他在沖水前吐了一口口水到馬桶裡),那新鮮的吸引力讓她整顆心激烈地跳動。
他的手掌覆蓋著她的,讓伊蒂絲想起他們在庭院拍賣時握手的情形。他們的姿勢傾斜不平衡,他的右手握著她的左手,因為她的右手拿著一堆想買的CD,而那時他的左手仍緊抓著襯衫內的CD。這種不平衡的打招呼方式總讓人更快變得親切,因為那看起來像是兩隻手牢牢抓著,而不只是握手。
「不是吧!」伊蒂絲說。
因為他聽起來很受傷,所以伊蒂絲繼續說:「我沒買過愛聊天的凱絲娃娃,但我以前有一本書在談一個叫做伊蒂絲的娃娃。書裡還有她的淘氣朋友泰迪熊。」那本書令人不安,裡面不是一般的圖示,而是許多黑白照片,照片裡是那洋娃娃和她的填塞小熊朋友,還有一隻活生生的大肥鴿。他們在城市各個角落擺著誇張姿勢照相,犯些玩具世界裡的罪惡,最後被一隻叫做熊先生的更大的玩偶處罰,熊先生讓娃娃和小熊彎在他的膝蓋上,然後用腳爪打他們的屁股。「我平常不是那麼多話的。」她補充。那倒是真的,不過他也沒有什麼理由要相信。從兩人相遇起,她就不停地說話。她就是忍不住,嘴巴就是忍不住透露快樂的情緒。有個男人和她躺在床上,聽她說話,這是她所能想像的第一樂事了。床容納著他們兩人,夜包圍著他們,電話沒有響,沒有其他約會,不需移動,只需待在原地。凌晨三四點的美,是它毫無目的,是它遭竊的質感。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好處?太陽正在世界的另一頭忙碌著;一切疲累都如塵埃落定,落在順服的黑暗裡,所有人都睡著,這大樓裡的人,這街區裡的人,散布在這個被太陽拋棄的城市與國家裡的人。這個時刻只為寂寞的人存在——跟蹤者、守候在窗旁的沉思的臉、空計程車;或者這一刻,更難得的,是為了活得完滿的人存在,一對對的夫妻或情侶,一起做|愛、一起睡覺、一起歡笑。他們感到暈眩,像兩個小孩,發現彼此都陷入一場大賭注裡,像是蒙著眼睛來一場豪賭。
「女人都恨這個字眼。她們也恨那個用來形容她們生殖器的字眼,雞|巴。」他說。伊蒂絲發覺自己的退縮。她可以稍微想像自己是他的母親在看著他逃進筒倉,然後因為甩掉他而感到開心。小時候,他可能愁容滿面並且畏畏怯怯,陰沉、不受歡迎。他可能在這一刻是她的親愛寶貝,開朗、振奮、可愛,到了下一刻卻傲慢得嚇人,嚴厲批評她的生活方式。
當她轉身面對床上的男人,他正起身離開,和其他人都一樣。「你有看到我的襯衫嗎?」他問,準備把自己隱藏在衣服裡,準備將自己從她的身旁偷渡出去。
「完全沒聽過她這個人。」
「號稱的啦。貓咪不喜歡她。每次她開始唱歌,貓咪就把耳朵垂下來。」那歌劇家得一直練習她的高音顫音,得一再地練習,像個嘴巴撕裂而劇痛不已的人。
伊蒂絲幻想,這張床就和那筒倉一樣。兩個人待在私密空間裡,在孤立的空無之中對話,觀看他們的字字句句化成奇異的煙圈在上頭飄浮。她看到年輕時的馬可和甜美的金莓溫柔地觸摸彼此的傷口。最初的愛,不完整的彼此……
「為什麼自殺?」她輕聲問馬可。
伊蒂絲的想像力開始飛出窗外,飛越芝加哥市,飛越閃爍街燈,把一大片深藍的湖泊拋在身後,然後往西南方向飛行,進入童年時期的廣大平原。她已經從空中看到那個地方,從道路上看到,從某個加油站後面看到,時間是某個酷熱的夏末。她不只找到筒倉,還聽到忽大忽小的蟬叫聲,還看到花椰菜形狀的雲朵。
「我是個都市小孩。」那是某個小孩曾經寫的句子,讓伊蒂絲想起某人。
「但那也可能只是說明你是個婊子?」
他從她的身上起來,一股暖暖的體味也隨他升起,接著他在她面前轉了轉雙手的手腕,而她看進他的雙眼。這是他的證明嗎?證明大型動物有粗暴的能力打敗小動物,把她勒死?他雙手手指粗厚,整晚愛撫她的方式感覺像是帶著連指手套,像動物的爪子。他當時就是把CD藏在那樣的大手之中,直接放進襯衫,搞定。現在,他的雙手放在她的喉嚨上,和_圖_書看起來像一隻毛領鴿,而伊蒂絲的幻想——那幻象急速地編織著,生動鮮明,有人通知她母親,伊蒂絲在床上遭人謀殺,體內竄流著身分不明的精|液——跟著融化。他神經質的雙眼誠懇地看進她的雙眼,他鼓著臉頰像是在掐自己的脖子,以熱烈與可怕的激|情在掐著。伊蒂絲難過地吞口水,好像被他的拇指瘀傷了喉嚨。
「搞什麼呀!」馬可當時尖叫,猛力把那可憐的貓咪甩到地上。那一刻,伊蒂絲恐怕自己不得不恨這個客人,恐怕自己得趕他出門,而他可能不願意離開。然後,等他恢復情緒以後,他提出道歉,甚至下跪(裸體),想和貓咪交朋友。「喵咪,喵咪,小喵咪?」他以微弱的假音說著,而伊蒂絲就獻殷勤地、非常樂意地將老貓趕進衣櫥。貓咪每幾分鐘就抗議著,提醒她自己還被關在裡面。
現在輪到他笑不停了。「你很好笑耶。」
「我父母都是嬉皮,」他說:「他們會帶我們去老農場上的小溪露營。有幾年,我們每個週末都會過去,我父母以及抽大麻的朋友,還有朋友的小孩。『去找他們玩。』我媽總是這麼說,如果我不喜歡她那些朋友的小孩,她就會很生氣。」他的手伸向伊蒂絲忙碌遊移的手指;看她手指的那種飢渴程度,她似乎夠格當個盲人了。她的手指觸摸他的關節和膝蓋。她喜歡他的頭髮,他臉上的鬍渣,他那有點油的頭皮(因為他在頭上用了自認為可增加吸引力的產品)。她喜歡他對如何增加吸引力這點上的付出,或者說是姑且一試。他是個魯鈍的男人,在臉上掛著嘻笑,那是一張面具,用來掩飾自己的笨拙。
「我在那裡哭。」他淡淡地說,而伊蒂絲再次對他感到愛意。她瞭解哭泣這回事。她喜愛哭泣這回事。
昨天(就是昨天!)她和馬可原本是陌生人,在CD堆裡亂挑,抓起塑膠首飾盒,像是在為漫長的冬天收集足夠的堅果。然後,馬可的音樂口味竟和她的一樣,那種虛無主義式的嗚咽。當他把CD偷藏進襯衫裡,伊蒂絲跟他說:「我有他們的第一張專輯。」他的偷竊讓她感覺彼此已不是搶購物品的競爭關係,而是同路人的共謀關係。
「哇!」他感激地讚嘆,把他的心以及藏起來的CD遞給她。「我很樂意聽聽看。」後來發覺他們都走入同一棟建築、打開同一區的信箱、按同一臺電梯,而對伊蒂絲來說,電梯門在她那層打開時如果不邀請一下對方,好像很無禮。
「我想到十一歲,」他緩緩地說:「大概就會想到那個筒倉。」
「鳥啊。魚啊。」
「不,我只是不想讓你覺得無聊。」
她熱切地點頭:「演唱會極品,現場錄音。」
「你在諷刺我嗎?」
「歌劇家?」
他形容筒倉的聲音。噪音會稍微回響,但也不會回響,如果她能想像的話。筒倉會蒙住你的聲音,但你仍可以聽到自己的聲音升到天空,像煙囪裡的煙,或可能更像煙圈,一個字一圈,往上飄去。
「那什麼動物可以?」
「你的行為很怪。」伊蒂絲說。
馬可說:「我總是跑到筒倉那裡,然後爬進去。我喜歡自己一個人。那裡面的聲音很難形容。我想你應該沒有在空的筒倉裡面待過吧?」
「我沒有跟別人說過那支電動陰|莖。」伊蒂絲說謊。她已不止一次把這件童年軼事當成某種象徵童頁的護身符,一旦出示就證明了喜歡對方,是一種信任的表示。
但不只如此。那女孩,那奇妙的女孩,是另一對嬉皮的女兒,比馬可大三歲.成熟不可侵犯的十五歲:她發現他在筒倉裡面哭,於是從入口爬進去陪他。伊蒂絲想把自己當成那個女孩,跟隨他、瞭解他。在他的記憶裡,那是個漂亮女孩,金髮,頭髮很長,髮尾有點乾澀虛弱。她穿緊身牛仔褲、三角背心,圓潤的皮膚被太陽曬成粉紅色,因此,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著了火,很脆弱。她蹲在他身旁,他趴在混凝土塊上啜泣。她身上有十幾歲少女都會擦的香水味道(散發青蘋果香味的寶貝女孩)。她的臉圓圓的,牙齒很健康,眼睛在藍綠色的眼影下射出藍綠色的光芒。她的名字叫金莓
「只是好奇啦!」
「我有過一個,一陣子。」她告訴他:「你一定不會相信,是我在爺爺床邊桌子的抽屜裡找到的。抽屜裡其實一共有三支,很像大熊家族那樣有大中小。可能我十一歲那時還很單純,所以也不是很確定。我那時的確是鬼鬼祟祟地亂闖,不過,那是天真的鬼鬼祟祟。十一歲就是會做這種事:你會覺得自己很笨,很呆,好像大人們什麼事情都瞞著我們。我只是想找到點什麼,雪茄啦、小酒瓶啦,你知道的,那是畢寶公開的壞習慣。可是我卻找到塑膠陰|莖。一共有三支,每一支的重量都像,嗯,手電筒。
「放穀類的?」
「所以囉,」馬可說,回到堪薩斯州的話題:「我必須動手術。」那痛死了,得割包皮,他表示。伊蒂絲同情地皺起眉頭。然後,和_圖_書他那身為派對動物的開明父母還是堅持要去露營,因為天氣不錯。自然地,其他嬉皮父母也都跟去了。大家在營火旁抽大麻、猜字謎、唱歌、對彼此的配偶惡作劇。健全的七〇年代,他苦苦地說,還有他父母,中西部的激進分子。所有孩子總是跑去游泳(他的雙手從棉被下抽出來,在這兩個字的前後比出兔寶寶的耳朵)。「在水裡面走路,實際上比較像這樣。是在沼澤的爛泥裡打滾。」他收回雙手握住伊蒂絲,緊緊握住。
「言歸正傳,」他說:「我十二歲的時候必須行割禮。」他跟她說,十二歲才行割禮算是年紀很大了,原因呢,他說她沒有必要知道,因為她又不是男生,也不是某個男生的母親。總之就是太老了。當然,那很尷尬,而他的父母因為不相信割禮這回事(他們比任何父母都還早不相信這回事),所以沒有在他還是嬰兒時幫他做,然後,因為他們都是嬉皮,而他本身可能就是個衛生很糟糕的骯髒小畜生,所以毫無意外地,他受到感染。「那時很腫。」他把她的手放在那正受到熱烈討論的陰|莖上,然後搭上自己的手。那裡的肌肉很溫暖,睾丸覆著的細緻疙瘩皮膚宛如被拔毛的小雞。那裡的毛有如金屬絲,質地堅硬,倔強地捲曲著,和他頭上的毛完全不一樣。「還長膿。」他加重語氣,伊蒂絲又笑了,儘管她不想再變得歇斯底里。
走進像伊蒂絲居住的這種小公寓(她想,也包括馬可的),就好像走進旅館房間:一打開門就看到床。如果買得起客廳、玄關或是可供睡覺的獨立空間,就可能發生細細長長的浪漫情事。但現在,他們只能坐一下然後就躺到床上。這是微妙的連鎖反應。
馬可開始畏縮。伊蒂絲覺得兩人的距離開闊得像個排水口。她把嘴湊上他的,想填補缺口。他咬她,然後滾動身體壓制她,激烈、沉重、火熱,伊蒂絲感到淚水在他的重量下快樂湧出,因為被制伏而開心,因為那看似稍縱即逝的恩賜而開心。她不想性|交,但那似乎是留下他的唯一方法。伊蒂絲懷念做|愛之後的時光,更甚於做|愛本身。親密關係(和高潮不一樣)需要同伴。那是好久好久以前,她爺爺的電動陰|莖教會她的道理。
為什麼不說?她問自己。「我也不知道。」她躺在床上納悶自己為何這麼假惺惺、這麼反常地保留自己。
「我沒有喇叭。」她道歉。他戴上耳機、閉上眼睛,沒多久就進入迷幻狀態。伊蒂絲默默將他的快樂刻印在腦子裡,而當他的舌頭在雙唇之間顫動(就和小孩子感到興奮時一樣),她隱約地覺得難堪。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會把所有老舊磨損的CD都拿給馬可,那些他正在聽的以及其他的,只要他喜歡。這份鍾情令她想付出、付出、再付出。她好久以前的治療師說她有「界線問題」,而更久以前,她母親警惕她該更用心保護自己的東西。「如果你給了太多,」她總是一針見血:「那你自己還剩下什麼?」伊蒂絲感激母親的叮嚀,也感激治療師的遠見,但她覺得慷慨是一項美德。給予表示信賴,與信任相似,是樂觀的。例如某些夜晚,她不願意鎖門。
「你不是在同情我,對嗎?」馬可問,輕觸她哭濕了的臉。
「那裡有個廢棄的農舍,就在筒倉旁邊。那塊地有一條小溪流過,我家人常去那裡野餐。」在伊蒂絲的腦子裡,這場景的浮現就像安德魯.魏斯的畫,強風橫捲,華麗,而且孤獨。基於某種原因,她的筒倉是傾斜的,像個小斜塔,同時具有懷舊與未來感。他的聲音低沉,所說的字句——由床的彈簧(她想)傳遞而來——都在她的胸腔內低鳴鼓噪著,是一種類似愛情萌芽的愉快共鳴。「露營?」她引導他,並且無法將手從他的身上移開:他的胸膛、他的手臂、他的耳垂。他散發著一股溫暖,那是和他人裸體躺臥許久所造成的光熱。
「至少,那是我以前自殺時用的方式。」他繼續:「我以前自殺時,用槍。」他將她的手從溫暖的被子中拉出,放到他冰冷的腦後。他在耳後摸索到一處頭骨凹陷,那是子彈未擊中目標的彈道。
但他似乎知道該輪到自己說話了,他說:「我沒什麼有趣的祕密。」
衣櫥裡突然傳來爪子抓扒聲,伊蒂絲的貓咪在亂挖衣櫥的門。她可以聽到貓咪喉頭傳來的憤怒咆哮。
「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把抽屜甩上,好像它們會突然彈起來,像警棍一樣亂揮。揮揮揮!但再打開看一次,它們還在那裡,若無其事。就擺在一罐凡士林旁邊。它們一直在那裡,一週過一週。連凡士林看起來也很像陰|莖,不要問為什麼。最後,我偷了一支。每個星期五晚上,我總是去爺爺奶奶那裡過夜。我和奶奶睡。畢寶有自己的臥房。他會打呼,有時候我會被他的呼聲吵醒。他晚上都會在懶人椅上看解謎節目,他很喜歡那些節目,但他每次都在喝酒。他會在演偵探影集《曼尼克斯》時睡著,又在《巴奈比.瓊斯》時醒來,然後邊搖晃手裡冰塊已經溶化的威士忌酒杯邊驚訝,『那傢伙是什麼人?那個帶槍的漁夫後來怎麼了?』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會買電動陰|莖的人。
他大笑:「我的行為很怪?你會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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