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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麻煩

作者:安東妮亞.奈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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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行我素Loose Cannon

我行我素
Loose Cannon

「我沒有車。」他告訴她。
凱特和約翰.坎伯都沒有提出異議,雖然約翰.坎伯發現自己努力地不要擔心迎面而來的車輛或在車子抵達體育場入口時隨便發表意見。他注意到,凱特一直偷偷斜眼瞄著後視鏡,似乎想在她的琳妮印象與真實之間找到平衡。她的苦惱也讓他跟著煩惱,琳妮的狀況真的有那麼糟嗎?還是他已經習慣了?她還活著的事實對他來說似乎已是最值得尊敬的改善了。
「什麼?」
「那些球員怎麼都是禿頭?」凱特問。
「從老爸死了以後才開始這樣嗎?」
「才不會。你只是在假裝而已。我不想假裝。」
每天晚上,琳妮都飲酒過量,然後撥長途電話給很多朋友。她喝一種粉紅色的甜酒,讓約翰.坎伯聯想到女學生聯誼會的女生,而她也會擦指甲油。聽她和朋友有說有笑,他告訴自己,她還好,沒問題,只是需要放個假離開她的生活。但是每天早上,她酒醉、無精打采地起床,因為情緒鎮定劑而雙眼矇矓,頭髮打結、態度陰沉,而他,原本對妹妹精神正常的那份篤定,也消失無蹤。她一點都不像聯誼會的女生;她把自己的指甲都咬出血來。
突然,約翰.坎伯變成必須負責的人。發生什麼事了?在家裡,他應該是害群之馬才對,是個大麻煙癱,懶惰、邋遢、遊手好閒、不可靠、不成熟、不認真。現在,他的角色被妹妹琳妮取代了。
「那我再注意看看。」凱特說。她繼續問約翰.坎伯一些數據問題——教堂的租金、當地產業的類型、人種數目,以及餐廳、書店、電影院的數目,還有,距離各大城市的英里數。他毫不思考地回答,同時注意琳妮在刻意地對朋友不感興趣。他猜想,凱特是琳妮的舊情人,但雖然他目前有了這種結論,還是不太確定。凱特的動作裡——她越過約翰.坎伯的大腿上方靠向琳妮、她注視他的大腿和他妹妹的大腿緊靠之處、她邊清喉嚨邊試著在琳妮的無禮之前保持愉快與樂觀——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而最主要的,在這明顯的權力關係裡,琳妮(雖然她長得不美、個性也很殘暴)仍是有權付出較少愛意的那個人。按照約翰.坎伯之前的個性,他可能會直接了當地問,這背後有什麼故事。但是,他現在已經失去那樣的個性了。
燈光安全地恢復了,群眾嘻笑喝采。住在一個擁有火爆脾氣和優秀球隊的城市裡就是這麼一回事。
凱特顯得很緊張。「那些人感覺很危險。」她說。
「我也不知道。」
「別這樣!」凱特哭了出來。
「當然會。但那總是會過去的。」
「我討厭吉祥物。」琳妮說,看起來像是很想對他們吐口水。
「我沒注意過。」凱特回答。
這次,琳妮坐到中間。她抽抽鼻子,用父親的鹿皮夾克袖子來擦擦鼻子。約翰.坎伯知道,領子上的那些咖啡漬是父親沾到的(誰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是從他杯子或嘴上滴下來的燙口咖啡。約翰.坎伯試著想像咖啡濺灑的情形——父親把咖啡拿到唇邊時的微微顫抖,還有他那在吃喝時都會動來動去的鬍子——但是,他只看到一道正準備關上的門,一次又一次地輕輕關上,而父親消失在門的另一邊。
「放開啦,」她說。「我要去尿尿。」她邊起身邊說。
「我也有個點子可以做苗圃的生意,」他邊說邊指著那一百盆死掉的植物,盆裡都還插著乾枯的枝條,有一些萎靡的橙色葉子,像洋娃娃的頭髮。「不過我對有生命的東西都很不在行。」琳妮只是空洞地望著他,好像在等他說出重點。
觀眾看臺傳來一陣喧嘩。「三分!」播音員大叫。「三分。」約翰.坎伯無助地告訴她。一直以來,他感覺自己一定找到路往琳妮的方向去,若非如此,她絕不會選擇他。他認為,她本身已擁有智慧,才知道要來找他。他的態度是假設在某個未來的時間裡,她可能再也不想死。重要的是將她安全地從這裡護送到那裡。他想再度捕捉自己的清澈感,那是一種激勵,表示那個未來將會實現。
「沒有。」
他們的正對面有一個較年長的女人站起來,然後用一個小棒子像搖旗子般地搖著長長的內衣。「那是緊身褲小姐,」約翰.坎伯告訴凱特,背對著妹妹。「那是小神經,」他說,手指著某個年輕印地安人,對方每次聽到裁判哨聲就跳起來用手指亂戳亂刺,然後大聲咒罵,他的憤怒所波及的範圍很廣,甚至迴盪在整個觀眾席間。「他有時候會被驅逐出場。」
約翰.坎伯買了爆米花給琳妮,她坐在他旁邊,雙手護著腿上那尚未開封的袋子。她的手指浮腫有光澤,指甲被自己啃破入肉。她皺著眉頭四處張望,好像想在人群中找什麼人。群眾的噪音和人數似乎沒有嚇到她。
「為什麼他們的短褲不合身?你們看五號。」凱特說,她在為自己的話題熱身。
「他們是很危險。」約翰.坎伯告訴她。他開始覺得球迷的熱情很煩人:恨意從他們身上一路流向球場上,牢牢地糾纏著對手。他知道老闆為什麼變得不喜歡球賽了。但琳妮曾對約翰.坎伯解釋,人人都需要有痛恨的對象,也就是敵人。這是現代的惡行;她並不擔心——她對自己有可能,比如說,被自動武器射傷也表現地相當平靜。漫不經心就是有這種好處。
找到她了,就坐在一個倒放著的水桶上,和一堆吸煙的人以及節目表販賣人員待在外面。顯然,她在等他,像個被拋棄的小女孩。她的眼線膏像墨水般地滑下上了妝慘白的臉;她是個穿著父親大外套的可憐丑角。
約翰.坎伯說:「琳妮討厭這些東西。」
琳妮說:「約翰.坎伯,你有注意到嗎?」
「是啊,我有聽到。」
「她什麼都討厭,」約翰.坎伯告訴凱特:「但她喜歡籃球。」
「喔,假正經。」琳妮冷漠地說。沮喪的情緒讓她獲得某種程度的自由。約翰.坎伯看得出這樣的作風;她可能是跟他學的,因為笨蛋和瘋子總是互通有無。但如果要斥責她,他會感到不自在!畢竟,他不是她父親,而她也不再是個小孩了。他只能屏住呼吸,然後希望她的下一句話會比較有禮貌。
約翰.坎伯很享受球賽裡的閒聊這一環,他接著說:「那是他的幸運領帶。等到下半場,他會在球賽越來越緊張的時候把塑膠杯咬爛。」
「我不反對,」凱特說:「那雷寶怎麼辦?」
當燈光熄滅時.琳妮曾若有所思地往上看,但很快又把注意力轉回場上。籃球讓約翰.坎伯對妹妹有了新的瞭解。例如,她真的不在乎輸贏;主場球隊打敗客隊並不會讓她感到快樂。她喜歡球賽的原因,單單只是因為籃球的順暢動感,是那種能把球從這個半場運到那個半場的魔力,背後運球、跨下運球、跳投、側邊運球、交叉運球,耍詭計或耍才華——至少,約翰.坎伯認為這是她對籃球著迷的根源。這些身材高大的男孩組成一個獨特的生命有機體,以最快的速度行動、不需任何確切的計畫,他們可以製造奇蹟,從帽子裡拉出兔子。
凱特咯咯笑,琳妮對她皺眉頭。在鮮豔hetubook.com.com強烈的球場燈光之下,約翰.坎伯可以看到凱特又厚又慘白的妝。她是在掩飾還是在強調那枯黃的臉色?
他們在人群裡往前穿梭,從白色階梯一路往下走向座位,然後將三個屁股擠在兩個座位號碼上,約翰.坎伯擠在這兩個女人中間。凱特開心地告訴他們:「我從來沒有來現場看過籃球賽。」
「不過這也不是雪。」約翰.坎伯繼續說。
「不用,謝謝。」她邊說邊嘆氣。
「如果有暴動怎麼辦?」約翰.坎伯對著她喊。但她只是淡淡地盯著他,心在別的地方。這種空洞的凝視,總是讓他替這個曾經熟悉卻已然變化的妹妹感到劇烈的孤獨,她,曾毫不費力地嘲笑他的噁心和癖好,曾毫不遲疑地跳進他的奇怪宇宙。她跑去哪了?會不會回來?
「喔,加罰一球。」琳妮向凱特和約翰.坎伯說。
「我也沒有。」她淡淡地說。
琳妮盯著球隊熱身,視線飄來飄去地跟著籃球跑,兩個半場的籃框都有許多籃球相碰或投進籃框往下掉落(像沙漏裡的沙),而正當約翰.坎伯想講一些場面話來掩飾她無禮的沉默時,琳妮說:「這一帶附近,有好多載著冰箱的卡車開來開去。」
走到入口,約翰.坎伯本來想幫凱特買一般入場券,但他們三人都被往前推,所以只亮了兩張票。多謝那緊張刺|激的天氣以及球迷的熱情,使一切都變得混亂,雖然他也發覺,反正琳妮的自我意識因為已全然地不在場,所以她幾乎變成一個隱形人。
「約翰.坎伯,」她說,他在她前面跪下。「我很壞,」她說:「我很壞,很壞,很壞。」
約翰.坎伯看著她的寬鬆褲子一路搖擺上階梯,然後走到階梯最上方時便消失在擁擠忙亂的中層樓裡。她會回來嗎?他半站起,似乎想跟,然後又坐下,心裡不願意讓自己在女生廁所的門前丟臉。
然後籃球季開打了。雖然約翰.坎伯不是個運動迷,但他老闆因為他已變成一個可靠的員工(唯一會說英文的小組組長,目前手上已握有室內浴室的鑰匙)而想給予獎勵,所以給了他季票,可以去看某個二十哩外的大學球隊比賽。
琳妮沒有回答。她不在乎任何球員的個人評價。最近,約翰.坎伯曾對她說某個球員因酒醉駕駛而遭法院傳喚,結果她一整天都不跟他說話。
「不要騙我!不要唬我!我對這些胡扯已經覺得很煩了!」
妹妹湊近他的身旁。他靠近她,想讓她放心,但她先找到他的耳朵所在,然後呼出氣體:「我不討厭這個,」她說。「這個,我還算喜歡。」
「分居。」約翰.坎伯說。他意識到,說出分居二字其實也多多少少暗示自己知道女兒的存在。接著,他玩味琢磨做父親的技能.以顛倒的時間順序在琢磨,先想到她變成憂鬱的大學生,然後才是她恐怖的兩歲期。看到女兒突然把頭靠向母親的胸膛,他也突然畏縮,不自主地把手放到胸口。
「喔。」約翰.坎伯說,手搔著襯衫鈕釦之間的皮膚。
凱特說:「希望他的屁股也長得很好,因為他的褲子快滑下來了。」
琳妮從閣樓梯子上爬下來,穿著父親的衣服;幾個晚上以前,她的頭髮在微弱的燈光下用鈍刀進行了修剪。約翰.坎伯原本相信琳妮已有所進步,但當看到她朋友的明顯震驚時,他又失去信心。也許琳妮在九月以後胖了幾磅。也許她的腫眼睛讓她看起來好像挨了揍,而不只是抽象的疲憊感。
不走州際公路,他們選擇在小公路上慢速前進,約翰.坎伯對凱特介紹途中看到的軋棉機和辣椒田,手指向史丹利胡桃園,那是他工作的地方。琳妮不喜歡州際公路;她已變得反對所有現代的東西。她緊靠著嘎吱嗔吱響的窗戶,忙著阻擋她的臭狗激烈的情感表達方式。她的名言是關於好乘客的美德。「即使不是自己在開車,大部分的人還是坐在那裡表現得像是自己在開車,」她莫名地生著氣:「例如,當你在轉角停車,他們會伸出大頭看看是不是有撞到東西,他們也會猛踩地板,好像在踩煞車,他們還會碎碎唸說要怎樣才能更快到達目的地。好的乘客就是會閉嘴。」
約翰.坎伯大笑,但琳妮忙著在裁判哨音響起時碎碎唸。「走步。」她會說。或者「抱人」、「三秒違例」、「回場」。她坐著,身上是那套寬鬆的衣服,她的手肘撐在膝蓋上,熱情專注地看球員打球,偶爾看看體育館兩頭牆壁上的大計分板。對裁判的哨音不滿時,她的雙唇會快速震動濺出口水;其實,她的新髮型是為小孩子設計的,目的是為了避免頭髮糾纏打結。妹妹已變成一個有個性的人,約翰.坎伯有這樣的認知,而他的責任就是要保護她。
「我討厭球迷。」琳妮大聲說。
「已經很高了,」約翰.坎伯告訴她:「我們球隊已經有三年沒有給出任何學位了。」
「一定是天氣的關係。」凱待說,仍然往上看著。
「威爾.希爾,」琳妮告訴她:「手長得很好。」
他想,前女友一定會嚇一跳。她覺得他還是個小少年,雖然是有魅力而且無害的那種。當他們的關係快結束時,她在沒和約翰.坎伯討論的情況下讓自己懷孕了,然後在去年冬天生下一個女兒,但他都還沒去看過。「小朋友,你什麼都不是,你只是個精|子先生。」赫南多用雙手拍拍自己的骨盆,然後這麼對他說:「你不過是黑暗中的一道噴射,只是一個X和一個Y,不是嗎?」約翰.坎伯心想這也許是事實,但他並不像赫南多那般苦惱。畢竟,是波莉選擇想當媽媽的,不是他。他有必要嫉妒她嗎?
凱特清一清喉嚨(約翰.坎伯發現她常這樣)然後說:「我把你的狗帶來了。」
她甩甩那可憐的頭髮,視線從他的肩膀上穿越過,望向看臺後方。這達到失敗的標準了嗎?他納悶。他無能防止她毫無挽留餘地的逃走,這是不是表示他讓琳妮失望了?他往她的視線方向看去。更多的歡呼聲,哨音此起彼落,裁判對主場教練吹了技術犯規。
凱特緊張地笑著。
鼓聲隆隆,國歌就要唱起。在管樂器正要吹奏的那一刻,某個球迷大叫:「美洲獅隊遜斃了!」其他人跟著叫喊、表示同意。四位儲備軍官訓練團的學生正在場中行進,準備升旗、肩槍。觀眾起身叫鬧;樂團開始演奏國歌。琳妮不甘願地站起來,雙手插在口袋裡(剛開始的幾次,約翰.坎伯還得抓住她的手肘,然後將她提起)。男人摘下帽子舉在胸前,女人純潔地用手蓋住左乳。唱歌的人數多得令人意外,歌詞唱到「烈火熊熊」時聲音微微顫抖,最後用顫音來完成整首國歌。
「我們去看看。」他求妹妹,抓著她的手肘將她拉起,然後帶她走到中層樓附近。他的腦子裡正迴旋著一項計畫,而這個計畫也許可以搭上波莉和她女兒,他女兒。這個一歲小孩的名字是什麼,他現在發現自己竟從沒想過要去知道。他妹妹跟在身邊,感覺好像和_圖_書是被領著去接受處罰。她沒有把弄黑的臉頰擦乾淨,所有人(那些沒有把注意力放在激烈球賽上的人)都公然地盯著她看。有些人似乎深感同情,約翰.坎伯非常驚訝地在他們臉上看到友好和善,那是他未曾預期的。
「我討厭波浪。」琳妮批評。
「那是閃電嗎?」約翰.坎伯和同伴們在潮濕的空氣裡行走,他問:「這是在下凍雨嗎?」
「一定是天氣的關係。」凱特又說了一次。
約翰.坎伯看著波莉的身體從小孩的肩膀上方往前傾,表情鎮定、專注,就像個母親。她那種表情是怎麼來的?
「你哪裡壞?」他問:「哪裡?」
「投籃得分,」約翰.坎伯說:「籃球。好球隊,很刺|激,一起來吧。」
「你是在說,」凱特繼續:「人會自己創造災難,這樣就有人可以當英雄。」
琳妮沒有對凱特道歉,而是用手掌擦自己的眼睛,擦完這隻換那隻,非常用力。
「我是不是應該跟她去?」凱特問。
「我討厭國歌,」琳妮邊咕噥邊在歡呼聲中坐下。「你們有沒有聽到那個混蛋在唱歌前一直亂叫?我們要求片刻的安靜難道太過分了嗎?沒有人願意閉上他們的大嘴巴。」
「禿頭讓他們看起來很強。」約翰.坎伯告訴凱特。他已經對這支主場球隊的軍隊形象感到習以為常,但那些客隊球員(大多是白人,「北歐裔」,西南方人會這麼稱呼)讓他想起在做化療的病人。「白人的頭形比黑人的還醜。」他說。
正當球賽又將開始,高高天花板上的那幾十支大燈都暗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立即向上集中,感覺好像全都中邪一樣。觀眾們驚嘆一聲,燈光越來越暗(燈光的逐漸熄滅或多或少影響了心情,也使時間緩慢了幾秒鐘,而時間的緩慢凸顯了電流亂竄的嗡嗡聲),然後,燈光再度亮起,讓觀眾又鼓起一陣歡呼。
「哇嗚。」他對凱特說。
他們正準備要去看球賽;今晚是州際大對抗。天空下起一陣異常的、不是雪也不是雨的東西,約翰.坎伯臉仰著,感受它的冰冷。琳妮從未提過什麼叫凱特的人。「請進。」他對她說。
「是雇來的槍手,」她繼續:「都是從專校轉來的學生。『牛仔隊』已經連續五年共二十連勝的紀錄了,所以『老鷹隊』一定很有壓力。教練來了。」她指著一個頭髮少年白的男人,身上穿著亮綠色的西裝、脖子上打著寬大的領帶。
一時間沒有人接話,最後,約翰.坎伯問凱特要不要一起去看球賽。
琳妮的視線從約翰.坎伯的膝上越過,於是看到凱特的感情受到傷害。接著,琳妮的表情失去憤怒、跋扈以及一切,她變得空洞,肉體之中包裹著空白。約翰.坎伯知道,她恨她自己,而知道這種事的感覺實在糟糕。他希望能把她的恨意搶過來,自己承受。
中場休息時,牛仔隊領先三分。數名身穿亮橙色緊身衣的小女生走進場,在錄音不清楚並且聽不出在唱什麼的饒舌音樂聲中大翻筋斗。
「我連電話也沒有。」他說。這她當然知道,因為她撥的是他鄰居的電話。
琳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她已搞懂籃球的一切;她虔誠地閱讀體育版,現在每天都會去教堂附近的Kum-N-GO便利商店進行突襲,去買當地報紙。如果說琳妮是約翰.坎伯的一盞明燈,那麼,籃球就是琳妮的明燈。
「我懂你的意思。」凱特說,她為自己有機會表示同意而感到開心。「比如說有水災發生,大家就會划船到處救人。或者,有小孩掉到井裡或在森林裡迷路了,大家……」
「其實……」約翰.坎伯說:「其實,我覺得那是她自己,完完整整的版本。」
「才六成?」凱特問:「這種比例不是蠻低的嗎?」
球場裡,所有人都甩掉尼龍外套和牛仔帽上的水;在新墨西哥州,沒人有雨傘。琳妮嗅一嗅約翰.坎伯的頭髮,.她潮濕的呼吸使他的耳朵發電——然後說了個繞口令:「你遇過的寵物都不比這隻濕,他們讓這隻濕寵物弄得這樣濕。
「疑定素顛氣斗關虛。」琳妮模仿。
琳妮用拳頭擊打手掌,阻止她說下去。「那樣絕對沒有錯!」她周圍的觀眾大聲喊叫表示不滿。
凱特皺起眉頭,然後把視線轉到球場對面,盯著七個坦露胸口的年輕男孩跳舞,他們在身上畫了巨大的白色字母,前胸後背都有,皮膚都塗上紅色。他們應該是要先拼出「COWBOYS」然後是「EAT PUMA」,但就是無法達成同步動作,中間那兩個人的轉身時機一直出錯。
「球賽?」
小號樂聲響起.下半場開始,但琳妮還沒回來。約翰.坎伯跑去找她,他的心撲通撲通跳。他為了贈品買了一杯可口可樂,他吸著不太熟悉的甜氣泡飲料,同時觀察數百個陌生人的數百張臉。沒有人像他妹妹。沒有人看起來缺乏信心。
因為約翰.坎伯的體格比較小,所以他很少打籃球。而他妹妹娜蒂擁有這個家族所有的有用特質!活潑、有人緣、對小孩子很有一套、運氣很好——她是個運動家。其他人的能力都不夠,所以勝利和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們父親在老年時喜歡看電視轉播足球賽,但一定要把聲音轉小,而且足球賽常常只是他午睡時的背景而已。在他們家裡,他們大多是在閱讀。他們會輕視粗野的或激烈的事物。回到他們父親還在堪薩斯州當歷史教授的時代,當棒球場鋪了草皮但圖書館卻沒有經費鋪地毯時,他帶領大家進行抗議。
「波浪歡呼快到這裡了。」約翰.坎伯說。在他們四周,球迷一邊站起坐下、一邊像投降般地抬起手臂。坐他旁邊的人在波浪第一次捲過時也跟著做,而約翰.坎伯和凱特在第二次的時候才舉起雙手。
對於她想在崩潰時來找自己,他覺得很榮幸,但他仍對於她的倦怠感到不太舒服。再來會怎樣?他母親在電話裡說:「我覺得我們好像在等另一隻鞋子掉下去。」約翰.坎伯馬上想像兩隻靴子(傳統的黑色龐克風),一隻已經掉下去,而另一隻掛著一條鞋帶在那裡懸著。他會被有關琳妮的惡夢驚醒,然後恐慌地起床衝去看她,爬上教堂閣樓聽她沉穩地呼吸。之前,當他們姊姊喬安自殺時,大家都沒有心理準備,大家都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過了幾個禮拜又過了幾個月,他們除了吃驚還是吃驚。到現在,每當約翰.坎伯拿起廚房裡的刀,都無法不想到大姊拿起刀一路從內臂往上劃。因此,對於琳妮,他已做好準備——也許太過準備。
「好啊。」她無精打采地說。她把衣服拉好——一條海hetubook.com.com軍羊毛長褲、一件大號的法蘭絨襯衫、一件沾有汙垢的軟鹿皮夾克——這些都曾經是他們父親的物品。通常,約翰.坎伯的三個姊妹都會挑他服裝的毛病,他骯髒的燈芯絨褲子和破爛的T恤。每年聖誕節她們都會買新衣服送他,然後都不敢相信他把新衣服穿爛的速度竟是那麼的快。他的前女友波莉曾經想把幾個前男友的衣服借給他穿,想讓他上得了檯面。現在,他盯著琳妮身上穿著父親的東西——除了夾克的領子上沾到一些咖啡,其他地方都沒有磨損——他很想問她,用一種他姊妹以及前女友都曾對他使用過的刻意的低調語氣問她,為什麼?
樂隊演奏〈New York,New York〉,隊長拿著麥克風演唱,然後下一首是〈Minnie the Moocher〉。凱特和約翰.坎伯身旁的階梯,有個身材龐大的女人站起來大跳脫衣舞,但是沒有真的脫衣服。學生們一起尖叫、吹口哨。她舉起夾克在空中轉啊轉,她豐|滿的胸部也跟著搖啊搖。那女人的上面兩排,坐著波莉,約翰.坎伯的前女友。波莉的腿上坐著一個肥小孩。
他想向她說明自己對妹妹的想法。「她好像在氣我們老爸死掉,但我想她在那之前也都在氣老爸,所以最後她變成在氣自己,然後覺得有罪惡感。」約翰.坎伯在流汗。那些堆得高高的身體還有他們的熱氣。難怪啦啦隊都只有穿泳裝。凱特的漂亮臉蛋發紅,像個小女孩。他如果是他妹妹,應該也會討厭凱特,討厭她的甜美和亮麗。他可能會想激怒她。「他死得太突然了,」他繼續.:「沒有人有心理準備。他心臟病發然後就去世了。完全令人意外。完全。」
琳妮在父親的褲子上擦擦她那潮濕的手掌——那是父親在海軍服役時所穿的褲子,大約是五十年前在大西洋的某艘船上的事了。她對約翰.坎伯說:「如果把他放在教堂裡,他一定會吃你的音響喇叭。」
「是啊,」約翰.坎伯沉思地點頭。他沒有繼續說他相信這個原因就足以讓琳妮崩潰,反而說:「她想死,這就是她給我的感覺。」這需要原因嗎?真的需要嗎?
「不是,」她冷笑。「從好久以前。好像每個人都會這樣,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這樣了。難道你從來不會躺在黑暗中時突然覺得天旋地轉?然後就很確定地知道,所有事情都沒有意義?」
汽車駛進停車場在地面畫出痕跡。這停車場只不過是個大型泥地,夏天時會放個破舊的摩天輪和旋轉木馬。天空落下冰冷光跡,球場屋頂的強烈燈光顯明了整座建築的弧線輪廓。群山間射過一道閃電。
在這些活動進行當中,燈光再次黯淡。而觀眾也再度終止他們混亂的狂歡,當球場從明亮漸漸轉為昏黃,他們都抬頭望天。他們聽到電流的嘶嘶聲,先是一陣電流浪湧,然後漸漸平息。約翰.坎伯能感受到這股電力流失的力量,是那種能把球場氣氛拉走的力量,是那種能嚇壞所有人的力量。然後,播音員走向擴音裝置說:「各位,我們目前正面臨小小的技術問題,所以在停電的同時,請大家留在位置上保持理智。不要像『美洲獅』一樣亂動,好嗎?」
他們互望對方。凱特說:「她要離開威奇塔時連跟我說一下都沒有。只有叫我在哪一天去獸醫那裡把雷寶帶回家,就只有這樣。我後來才打電話去問你媽。」
另一次,雖然約翰.坎伯似乎和妹妹琳妮談過自己所扮演的父親角色是多麼微弱,但她似乎把自己的人格個性都搞亂了:所有好的部分都不見,只剩下幾個簡單的情緒+傷心和憤怒——以及一大片的空白。她隨他從達爾哈開車回家時是完全地沉默,而約翰.坎伯不敢跟她說,她行李袋(放在兩人的座位之間)裡的尖物一直戳著他的大腿。
「嗯,真的是這樣。這一帶。」
「看看我得到的獎賞。」約翰.坎伯邊說邊在琳妮面前晃著那疊季——,心想如果把票賣掉不知道可以換來什麼東西。他打趣地——或許是,絕望地!問她想不想去看第一場比賽。
球場上,牛仔隊正執行著一波大反攻,對勝利的渴望使他們提昇到一種優美有魅力的狀態,這似乎就是最吸引琳妮的地方。當比賽節奏更快速、更激烈時,美洲獅隊漏了球——球突然彈到牛仔隊的手上——獨行俠威爾.希爾奔向前場接球,然後跳向空中並躲過某個美洲獅球員的笨拙防守,來個背後灌籃。整座球場搖晃震撼,燈光信號槍射來射去,發出煙霧。一捲捲的衛生紙被丟來丟去、在空中散開掉落,有一個空的捲軸掉到琳妮的腿上。所有人都站了起來,甚至連凱特也是,她受到了激勵。牛仔隊把比分追平了。
然後,在他們上頭,燈光再次昏暗。觀眾把崇拜的眼光從下面的威爾.希爾(他剛剛被犯規,正踏上罰球線)轉到上方那個以金屬椽子架成的天花板。他們在吃驚的靜默中等待著。
凱特稍微遲疑,從下往上看著琳妮,然後用手拍拍身旁的位子。
這個籃球隊的全國排名為第二十一,賽程表上是這麼說的。體育場裡塞滿了穿著紅衣的群眾(數以萬計的球迷),情緒是極度狂熱的。十二年來,約翰.坎伯的老闆都預約了同一批好座位,在其中一個籃框附近,從地板往上數的第幾排。由於坐骨神經痛,他老闆不再想來看比賽。還有,他偷偷告訴約翰.坎伯,因為學生會用髒話來為球隊歡呼,和他那個年代的學生完全不一樣。
「那他可能就越來越在行了。」琳妮邊說邊爬上後座和她的狗在一起。「讓一下啊,髒狗。」雷寶見到她時所表現出的喜悅讓約翰.坎伯的眼裡盈滿淚水——那是原因之一,以及,寒冷的天氣。
責任這種東西,比約翰.坎伯所料想的還要官僚。他三十歲,但在機場的Avis櫃檯租車時,才第一次發現,一個人得有信用卡才能租車。他的鄰居赫南多.沛諾——當初就是赫南多讓他搭了二十哩的便車來到城市;剛剛就是赫南多接到琳妮的電話;當約翰.坎伯雙手雙腳的皮膚莫名地片片剝落時,也是赫南多借的抗黴藥粉——把Visa卡的號碼借給約翰.坎伯,讓他很快地便能開車前往德州的達爾哈市,車款是有自動車窗的Chevy Impala。他已經幾個月沒有開車。直到打開音響時他才想到,竟忘了把大麻帶出來。他那些放縱的習慣都已漸漸地放棄他了。
「你離婚了?」凱特問他。
琳妮轉身。「我們可以開她的車去看球賽。」她對約翰.坎伯說,似乎無視於凱特的存在。他們一直都是借赫南多的車去那所學校的。
「我沒有要眨低你的悲傷或什麼,」凱特說:「但我不相信那是琳妮失常的所有原因。」她翹起腳,但不小心踢到坐在他們前面的男人。「對不起。」她說。
「『美洲獅』以為自己很酷,就因為他們有六成的球員可以畢業。」琳妮批評客隊球員。
回到座位,那名父親和他兒子移動身體讓出空間給琳妮——好像她的眼淚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似的。
然後,她就這樣來到新墨西哥州和-圖-書的奧羅,在他所租的荒廢老舊教堂住下來。因為琳妮沒有批評那裡的碎裂牆壁以及它的破爛樣子,因為她沒有提起院子裡那些破舊玩具以及一整堆的金屬條,因為她似乎已變得無能辨識出他的下流怪癖,約翰.坎伯直接向她說明那一切。他解釋自己在用金屬條做墓碑,成品是一種生钂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面裝飾著塑膠玩偶或玩具卡車,然後讓赫南多拿去賣給觀光客,賺點錢來買毒品。
他們兩個一起抬頭往樓梯上的中層樓看去。球迷又開始玩起波浪歡呼,瘋狂地叩頭。波莉和小孩消失在許多雙手搖擺的波浪中。
有非常微小的證據顯示,琳妮在約翰.坎伯外出時都只是成天呆坐在他的教堂裡。他以前都是這樣,蹺班,吸毒、聽音樂,研究老唱片的封面,忘記吃飯。但自從琳妮搬來,他每天都去胡桃園工作,沒辦法靜靜和她待在一起,或者,他是想讓自己成為模範。有時候,他回家會發現她手裡握著鏡子,緊緊盯著自己悲慘的臉。有時候,她在著色簿裡著色。有時候,她在床上一動也不動,身上穿著父親的舊睡褲。教堂裡很暗,只有彩色玻璃的柔和光線,以及落地燈發出的一道道光圈。被遺忘的髒碗盤在那裡堆疊搖晃著,水滴耐心地滴落進水槽,空氣中瀰漫著疾病,像是動物被關在室內太久。她的疾病似乎讓她進入冬眠:一連好幾個小時,她可以張口望向敞開的教堂門外,盯著奧羅的泥土路面,好像自己是一隻剛從洞穴裡爬出來的熊,被刺眼的陽光嚇壞。
燈光越來越暗,巨大空間的電力在漸漸消逝,其中的嘶嘶聲造成一種緊張,接著,燈光完全消失。什麼都沒有!約翰.坎伯閉上眼睛想做個確認——裡面暗,外面也暗——他突然暈眩踉蹌,感覺好像身上原本綁著的細線被放開了。他的周遭,有一股受到驚訝的吸氣,一萬四千人被拋入一種深邃、黑暗、無邊的空無之中。他們的心跳和他的一樣劇烈嗎?
首先,她在前往西南小村找他的路上撞爛了車,然後借用某拖車上的無線電話叫他去接她。
「真笨。」凱特說。
「不錯啊。」凱特高興地說。他們一起望向琳妮,想確定她不會耍惡毒。
「你不壞。」他想把雙手放在她的……該放在哪裡?
「投得好啊,混蛋。」對手每罰進一球,觀眾就會一起叫喊。
在三個星期的客套以後,約翰.坎伯終於問她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他對於自己必須這樣問感到難堪:他已失去身為兄弟的鼓勵特質。琳妮盯著他些許片刻,整理整理自己的問題,然後說:「這個世界上任何事對我都不重要了。」
他試著找事情讓她出門去做,「就是一些雜事。」他發現自己如此形容,是幼稚園老師或夏令營指導老師會想出來的那種空洞騙局。他帶她到髒亂的院子裡走了一圈,教她餵養躲在枯萎植物裡的那兩隻孔雀,或是幫那些荒蕪的植物澆澆水,但是她不太可靠,約翰.坎伯永遠都搞不清楚她有沒有去做他說的事。他常常發覺自己很想說一些父親可能會說的話,使用的也是那種模糊的失望口氣:「我以為我們都說好了。」或者:「我不想吵架。」當那個賣大麻的少年拿了一大袋大麻過來,約翰.坎伯把他打發走。
「趁我不在就多聊聊我吧,」她對他和凱特說。「互相談談我有多糟糕。可不可以請您移一下……腳?」她問那小男孩。
約翰.坎伯感到畏縮,即使他的本性原本並不是愛好和平的那種。「要不要我幫你去買糖果還是什麼?」他問凱特:「辣玉米片、小熊餅乾,還是Cracker Jack餅乾?」
約翰.坎伯遲疑了一下,然後起身讓她過去。
「你一定很想你的小寶貝。」凱特說。
「雪雨。」凱特說,約翰.坎伯便放鬆心情:她不會批判他或他妹妹。她快步走在琳妮後面,看起來是個好人。
「什麼?」
「你們知道為什麼會有這些隨機的暴力嗎?」現在,琳妮說:「因為這樣就會發生某些災難讓我們振作起來。人如果遇到壓力就會表現得很好,他們都想當英雄。他們對這個很在行,真的。」
介紹主場球員(都是既魁梧又具威脅性的球員)進場時,整個球場轟然響起劇烈的跺腳重踩和歡呼吶喊。他們的名字好像都是一般名詞:希爾、賽勒、波特、尼多斯。而客隊球員慘遭觀眾發噓聲、喝倒采,好像在演連續劇。約翰.坎伯試著提高注意力,試著和他們臉上的激爆憤怒感同身受。哨聲吹啊吹、犯規判啊判、髒話罵啊罵、籃球丟進丟出,結束。汗流浹背的黑人從球場的這頭走到那頭。場邊,教練經常跳上落下、揮動兩隻手臂,經常咬著毛巾,經常拍球員屁股表示激勵。啦啦隊長被往上丟高,在空中突然呈鐮刀式動作然後落下,落到幾個露齒微笑、雙腿結實的白人男孩的手臂裡,這些男孩像消防隊員一樣圍著圓圈,想接住啦啦隊長。樂隊(身上穿著條紋衫、頭上頂著聖誕老人帽)一邊前後晃動他們的管樂器一邊演奏活潑樂曲。男人們站在他們的座位上尖叫:「專心一點啦,裁判!」每當觀眾的歡呼達到刺耳的高音調,看臺高處就會有一把燈光信號槍射出煙霧。約翰.坎伯感覺自己像是某種異類文化的旁觀者。他試著不要花太多時間在找逃生門。
琳妮的雙頰鼓滿空氣,然後發出噗聲。約翰.坎伯很想替凱特捏她一下。
他們的母親,是個寡婦,一個人住在堪薩斯州一棟看起來像是穀倉的大房子裡。她付錢叫約翰.坎伯在租的地方裝一支電話。琳妮的這些症狀——哭泣、消沉、憤怒、草率——她都曾看過。她的大女兒喬安曾自殺過,做母親的可不想冒險讓琳妮做出相同的事。她想聽到琳妮的聲音。約翰.坎伯先撇開不安(基本上,他反對電話這種東西),然後發現自己對於能夠和外界產生連結,也感到放心。他相信自己可能有時會需要拿起電話求援,不管是專業援助或親情援助。
他手往上指,對著波莉和她的小孩。「那是我女兒。」這兩個字有種驚人的嘶嘶響,仍在他的舌頭上溫暖震顫著。
琳妮不理他。凱特說:「我沒看到閃電,現在的程度還算不上是凍雨。」
走到外面的冰冷泥濘上,琳妮把手放在凱特的車窗上,然後看著狗的眼睛。他站到椅子上,尾巴揮轉繞圈,他的呼吸使玻璃布滿霧氣。
「我馬上到。」
暫停時間,兩個男人套上用紙糊的大頭在球場上追過來跑過去。其中一個穿著皮褲,大面具上戴著容量十加侖的帽子,尺寸和垃圾桶一樣大,上面還裝飾著孔雀羽毛。他裝扮成「牛仔隊」,弓著腿走路,一直用惹人厭的玩具氣槍四處開火。而他的對手裝扮成「美洲獅」,披著黃色毛皮、戴著塑膠眼球,看起來像個瘋子。他的嘴巴洞口懶洋洋地晃著一支淫|盪的塑膠舌頭。牛仔嘻嘻笑www.hetubook.com.com著,邊跑邊揮動手上的玩具槍。兩人邊跑邊互踢褲子。
一月,在聖誕節終於仁慈地結束之後,在喬安姊姊的自殺週年來了又去之後,在約翰.坎伯的女兒滿一歲卻還不認識他父親之後,在琳妮仍會一直和他住在一起的事實變得很清楚之後,在聯盟比賽開始且主場球隊的紀錄變成八勝二敗之後,有個女人在某一天晚上出現在約翰.坎伯的門口。
「他已經在車子裡坐一整天了。」凱特說。
他想下去球場邊的桌子那裡。播音員會把未折疊的小紙條放在那張桌子上,通知觀眾有哪些車子違規停放,以及球員犯了哪些規。他可以用傳呼器留言給她,但是那有什麼效果?她又不是個迷路的小孩,邊哭邊找父母。如果她看到自己的名字在計分板上捲過(計分板位於球隊標誌之上、La Costa銀行標誌之下),她大概也不會回應。
「她是我女朋友,」凱特說:「我想我還愛她,但我也不確定。我為她感到遺憾,但也在生她的氣。她好像已經不是她自己了。」
一位男人和他的小兒子來到約翰.坎伯和琳妮旁邊的座位,他們邊皺眉邊快速走動著,想確定約翰.坎伯瞭解凱特造成了多大的不便。他們自顧自地擠進來。約翰.坎伯對那小兒子微笑,那是個身材肥胖的笨小孩,經常完完全全地忘記球賽而邊盯琳妮邊嚼熱狗。
「如果你不來,我就要搭人家的便車了。」他們的父親在不久前過世了,他曾反對各種愚蠢的事,例如搭便車,例如搭滑雪電纜車、拆解電視機,或是坐在椅子上用兩根後腳來達到平衡。
冬天降臨里約格蘭河谷,樹葉飄落,地面每隔兩天就結霜發亮,成串的懈寄生鮮綠、好色地垂掛在光禿禿的樹上。日出前,約翰.坎伯戴上滑雪帽與工作手套準備前往胡桃園工作,琳妮還沒起床,他在關上前門時會低聲禱告,祈禱她能允許自己活過這一天,等他回家。
「一定是。」約翰.坎伯說。他希望他們的座位離逃生門很近。
他步行在空無來車的公路上,重新讓自己對世界的感受觸角變得敏銳。小鳥的歌聲變得清晰可辨——歐掠鳥、貓頭鷹、鴿——而不是雜亂吵鬧的喧嘩聲。自從琳妮搬來,約翰.坎伯就在一些奇妙的片刻裡感到清澈。她的存在賜予他的生活某種目的!每天早上,都有同樣的事情讓他思考。她是他的指標,他的關鍵問題。這種清澈的感覺像是成年人,終於。也像是喉嚨裡塞了東西,眼淚或感冒之類的東西。
「雷寶。」琳妮若有所思地說。她的手肘輕輕地碰撞到了約翰.坎伯,她的眼神盯著地板看,反應呆矬得像個羞怯的少女第一次見到陌生約會的對象。
約翰.坎伯抓住琳妮的雙手,然後把它們拉到她的腿上。她的雙手非常冰冷。坐他們旁邊的那個父親把小兒子的注意力從琳妮的身上拉到別處,約翰.坎伯很想越過凱特的頭上給他一個困惑的眼神,表達自己的混亂與迷惑。像是想找到一種父親對父親的相似性。琳妮的雙手鬆癱在他的雙手之下。
凱特邊笑邊拍手。「我想你也討厭這個吧?」她對著琳妮喊叫。那個代表她們之間控制權的蹺蹺板,已經在上上下下地動著,或者,已經完全消失。這一刻,琳妮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有能力討厭所有的事物。她沒有被這個好球感動,她只是盯著她和這個世界之間所隔著的那道屏障。
「我媽都沒跟我提到雷寶。」約翰.坎伯說:「我很難相信琳妮會拋棄他。」
「我叫凱特,」她自我介紹:「也許琳妮有向你提起過我?」
當看到朋友時,她張口結舌。約翰.坎伯在書上讀過這種說法,但他現在已親眼目睹:她的下巴垂了下來。
「喔。」
「這些傢伙是犯罪團體,」她越過約翰.坎伯的膝上對凱特解釋。他喜歡她使用當地方言時的怡然自得,即使凱特顯然不在乎該詞語的意義。她熱切地點頭,很高興自己獲得琳妮的注意。
「她真是我行我素。」他母親曾在電話上這麼說;約翰.坎伯想像著一艘顛簸的船,上膛的大槍在甲板上滾動。
球場邊,啦啦隊把捲著的T恤丟向觀眾。有一個打扮成烏龜的男人試著激起瘋狂的歡呼,準備送出去一客披薩。電視攝影師緩慢地水平移動鏡頭在拍攝觀眾,然後用空的那隻手示意學生歡呼。
但琳妮的視線不曾離開球場和球員們。兩個月來,她從未對任何事物付出任何程度的興趣,這是第一次,她的眼神再度恢復銳利與智慧,不見混濁與痴呆。最後,客隊以六分打敗主場球隊,他們在離場時被砸了一堆空飲料杯,那時候她問約翰.坎伯,下一場球賽可不可以再一起來看。
她走進去,從潮濕的前門階梯上離開。她是個漂亮女人,厚厚的頭髮非常柔順光亮,衣服的顏色像煮熟的蔬菜那般生氣勃勃。已經好一陣子沒有正常世界的人來這裡了,約翰.坎伯採用新的角度來看這種怪異,泥磚房屋碎裂剝落了一小堆一小堆的沙,他少得可憐的財產雜亂靠著彩色玻璃窗之間的牆壁,暗色的木質地板像水浪般一路往冰箱所在波動前進,冰箱是明亮的藍綠色,不穩定地靠在以前曾擺放聖壇的地方。約翰.坎伯滑動舌頭掠過他已報廢的牙齒(就是上面那顆,已漸漸變成灰色),自從九月以後,也就是他妹妹來了以後,這是他第一次擔心牙齒。
「怎麼樣?」約翰.坎伯邊伸懶腰邊說:「喜不喜歡你第一場球賽的第一個半場?」
「要不要我把雷寶從車上放出來?」凱特說:「他得尿尿,至少。」約翰.坎伯到現在才想到琳妮的那隻老愛爾蘭塞特犬。忠實老狗小雷寶,琳妮養了八、九年了,從中學到現在。她怎麼會放下牠不管?
凱特清一清喉嚨——是那種表示禮貌的低沉震顫音——然後問:「那麼,住在這一帶的感覺怎樣?」
「她什麼都會拋棄,」凱特說:「比如說,房子的租約。面試。裝滿腐爛食物的冰箱。」還有你,約翰.坎伯心想,然後說:「我只是覺得她還不太能接受我爸的死。」對於這點,他自己也有問題,像個幽靈,想將所有不確定事物都弄個清楚。當初他在赫南多家裡接電話,母親告訴他這個消息時,約翰.坎伯就開始一再地想捕捉父親的確切畫面:這些畫面在他和母親對話時便一一飛逝,好快!但那股震驚還強而有力地持續著:他再也見不到父親了,就是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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