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頭鐵鎚
Bell Peen
「你的車子呢?」他問。
桑尼表示要在城市的主要街道上轉個彎,然後我們停在那座曾是糧倉的地方前。今天的雪已經讓黑色的殘骸結霜,所以這看起來好像是很久以前燒的,悠然地具有歷史性。空氣中有種古老的氣息。如同我們的舊房子,這棟房子建立在岩石之上,已具有百年歷史。那些石頭都已被踢離原位,散落在水、灰、焦木所結霜而成的混雜之中。現在,你可以看到泰萊瑞德銀行,在那後方,這蓬勃的企業擁有停車場和免下車的服務窗口。
「我們開車出去吧。」桑尼說。他把頭髮往後梳,然後重重踩進靴子裡。讓他的貨車熱起來比走路過去還要花時間,但我沒有抗議。桑尼負責一切,而我是他的布娃娃。
「什麼?」
桑尼帶回馬鈴薯、洋蔥、香腸,以及一塊和他的頭一樣大的烤牛肉。洋芋片。白扁豆燒醃肉。冷凍火雞。一罐Folgers咖啡、一箱紅酒、一箱白酒、兩箱減肥啤酒。對我來說,這些物資看起來很棒,令人振奮地不真實,似乎可以吃很久。
同時,我們小屋子兩旁的財產變得很有價值,而我父親在礦坑關閉之後一塊接著一塊地賣出。他曾是所謂的基本人員之一,負責巡邏空的磨坊並驅走侵入者。有時候,他負責收拾殘局,坐在水管卡車裡慢慢地在黃色路面上往前行進,無望地對有毒的灰燼噴水,想避免毒霧吹進城裡。
「我會幫忙。」對於廚房,我沒什麼說服力地提供協助。
「我以為你在貝里斯,」潘奚懶懶地對我說。「但顯然不是。」
同時,我向他訴說我的心碎。
「你還好嗎?」可憐的母親尖聲尖氣地說。她看起來好像軌道上的玩具,一圈一圈地繞著,在每一個預計停靠的車站發出一次又一次的噪音。
我在點頭前遲疑了不到一秒,我的頭擺動著,動作好像那圓頭鐵鎚的鎚頭,在製造屬於自己的混亂。「是他。」我又說了一次。
我認得我們看到的每一個人,焙果師傅、警長、錄影帶店的老闆、郵局的女局長、蘑菇販子,那個在工作時駕駛救護車而平時當。的人,賣房地產的雙胞胎的其中一人(我曾和他們上同一所學校)。而現在的我,是個無用的本地人,最近被一個來自城市的人打敗。這還有什麼新奇的?
那天稍晚,火警再次發出警報聲,只有一聲低鳴,是個事後補充。有時候,那個警報器在稍早的事件之後都會這樣,好像是想驚動我們久一點,好讓我們知道自己的房子沒有發生火災。
「好問題。」潘奚說,然後用她冷漠銳利的眼神凝視著我。
那就還回去啊,我知道桑尼會這麼想。「是喔。」他說。她不是他的型,但他們應該可以相處得很融洽。和桑尼一樣,潘奚是個毫無畏懼的飲酒者,雖然可能會不同意彼此對西方議題的看法(可能會嘲弄彼此荒謬激烈的立場),但他們都在異性方面吃過悽慘的敗仗。那巨大的弱點——那堅持許久的悲慘:,是他們的共同點。在這前身為加油站的酒吧裡,也許每一個人都是如此;其他人可能會如此描述這家酒吧:被拋棄者的教堂,這所教堂的成員都愛汽油的味道。
早上,桑尼從沙發上醒來,然後他的頭撞到水龍頭下方,搖搖頭,便開始拆解水槽周邊的腐爛櫃子。他邊工作邊碎碎唸,一直喝咖啡喝到十一點,然後改喝啤酒。他通常邊工作邊聽收音機,但他很討厭這裡的地方電臺,討厭那些義務幫忙的。也討厭那些無聊的節目。遠方,蒙卓斯或大章克申,正在播放正常音樂,但是泰萊瑞德的電波收訊不良,所以我們聽不到那些音樂。我們沉默地工作,我負責收拾他鐵橇前面的器皿、麵棍、鍋子、碗、餐巾和蠟燭。
桑尼以雙唇發出啪啪聲,然後狡猾地看看我:「你知道這城市出了什麼毛病嗎?」
「冰的。」桑尼說。
稍後,當準備把廚房的爐灶從牆壁拆開時,桑尼就需要我的協助了。他懷疑瓦斯就是從那後面漏出來的。木片散落一地,當這個設備從原本的所在東倒西歪地移開時,下面的亞麻地毯裂開了。在那之下,在可怕的軟毛、灰塵、頭髮、燃燒過的火柴棒之中,躺著兩隻死老鼠。桑尼完全不在意,用手把牠們撿起來;他甚至不是抓牠們的尾巴,而是抓牠們成熟的身體,然後隨手丟出後門。他的動作似乎在說,如果他沒聽過漢他病毒這回事,那他怎麼可能會受到感染?他用海綿沾肥皂水塗在銅製的瓦斯管上,然後蹲著等它冒泡、告解。
她不會贊同我對她的老房子的維護方式。我完全不照顧那些家具,我把它們推來推去,拿它們用來做些和原本設計不符的事情。現在,縫紉機的桌子變成了茶几,上面有一圈圈的茶漬;快餐櫃檯變成娛樂中心,上面不放瓷器和桌巾,而是堆滿了錄影帶和錄音帶;鋼琴變成書架,上面放我那些像垃圾般破爛的平裝書;搖椅上面丟了一些雨具、外套和背包。我們把髒靴子放在她的烤板上,就放在暖氣機前面,然後從那裡傳來潮濕動物的氣味。
他來這裡確定我還活著。當我母親打電話來時,我一直讓答錄機接聽,一天過一天。我可以要求他來,但我們都比較喜歡另一個方式,就是,我不知道自己需要被拯救。
「哪一種?」
我聳肩;我正忙著想像他的死狀,而自己正站在墳墓邊。另一方面,我又怕自己會後悔,而想衝進火場解救他。這樣,他是不是就得愛我了?
「已經沒樂趣了,」他說,同時穿上牛仔褲、並把內褲塞和*圖*書好。「我們已經沒樂趣了。」「說說你自己吧。」我以為我們都準備回臥房。我就是這麼沒有心理準備。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兩隻冰冷、充血的眼睛,它們在打量著我,而那也是我最後一次對著它們穿衣服。感覺好像它們也有自動調溫器.而他猝然地將它關掉。
「有沒有人受傷?」我問桑尼,希望聽到兩種完全不同的答案。他先打量打量我才對我說。
「你喜歡笑話?」他問。他幫桑尼倒了一杯啤酒,然後沒有問就給了我一杯杜松子酒。「有個人在吃一隻禿鹰。有聽過嗎?」
「跟他說笑話。」我對比爾說。
當晚,他在廚房的桌上列了一張清單。「為什麼……」他誇張地問:「我們從來都沒有廢物處理裝置?」我們父母一直很節儉,始終保持著窮人的思考方式,即使那已不再有必要。「我會幫你裝一個。」他說。
「她在和別人約會,」母親說。她的意思是,珍.琳恩愛上了某個比我哥更能簡單愛戀的男人,某個更能簡單注視、照顧起來較不累人的男人。「我就是猜不到她在想什麼。」母親繼續說;當然,她有責任去挑珍.琳恩的毛病。
「不是啦,我是說你的爐灶。」他戲謔地槌我的肩膀,而當我表現得快跌倒時又把我扶好,感覺好像在扶好一個衣帽架。他皺起眉頭看著我的臉,好像是想用他的放大眼鏡對我進行檢查。「我們出去把身上的臭味弄掉。」他最後說。
所有東西,除了郵件以外。不幸地,你還是得走去郵局拿信。郵局是人們聚集的地方,他們對彼此的身體上下打量、閒聊,誇耀他們在運動方面的成就(努力走上斜坡然後再往下衝),並回顧被他們光輝熱情浪費掉的週末。
「你沒聞到瓦斯?」他一直問。
每一波新來的人都比上一波還有錢。沒有任何東西被拆除,而是更加強化,蓋磚牆、造景,覆蓋薄金片。新的建築物被要求必須看起來很老舊,而舊的建築物必須加入新設施來進行翻新。在泰萊瑞德出名之前,我哥哥已經去科泉市很久了。最後,連我父母也搬過去了。他們已經厭倦冬天、厭倦海拔高度和觀光客。他們已經厭倦在老商店裡被新店主詢問,從哪裡來、打算待多久。我們八塊地裡的某一塊空地,價值二十五萬美元——也就是我臥房窗外的那塊地。那塊地上有我的鞦韆,還有一棵在我六歲時種下的雲杉,以及那個用來燒東西的大桶子,父親在法令禁止時仍拒絕把那個桶子丟掉。
但我知道,我們,桑尼和我,如果待在一起她就會很安心。他會來,就是因為母親叫他來。他會離開妻子,就是因為珍.琳恩說「請你離開」。我問自己,我可以叫他做什麼事?
但我銀行帳戶裡的數字很小。我開始變得和男朋友一樣想得太多,而他靠其他的方式過活,帳戶都由電腦和塑膠卡片進行存取,金錢交易從不用碰到他或每個人的手。粗重的活、付出血汗,這都不是他的風格。他簽支票。
我們在第一天晚上喝了白酒,然後,我們晉級到威士忌。桑尼從來不會在旅行時忘了把Fighting Cock酒放進他的工具箱。他也在那個箱子裡放了寇特點四五手槍,裝在一副手槍皮套裡,和薄孔工具一樣平常。回到科泉市的時期,他是一名木匠。
桑尼從躺椅上彈起,頭髮和眼神都很狂亂。「你還好嗎?」他問,表現得好像這場警報跟我有關。我們走到前廊。煙霧是從某個老建築物跑出來的,看看煙霧就知道了。某個具有歷史性的東西,市中心,著火了。我們站著(我在發抖,他有節奏地讓他的護齒套發出剝剝聲),看著義勇消防隊集合起來,他們的頭燈照射著即將充斥整個小鎮的薄霧。
「是你的混蛋男友幹的?」
他年紀大得不能責罵、體型大得讓人抱不動、脾氣也粗魯得難以應付。也難怪珍.琳恩會生氣、傷心、無助,感覺好像有人不斷擊打她的胸骨,不斷擊打她的良心之門。
那噪音並沒有吵醒桑尼。又一次,他在電視前睡著,電視的畫面是一片病厭厭的藍色。酒醉者的睡眠,迷迷糊糊、不省人事。我腳下的廚房地板沙沙的,在黑暗中,這場毀壞令我感到絕望。「我不覺得我承受得了。」我曾小心地對桑尼這麼說,但晚了一步,當然。
「填補縫隙,」他說,然後邊揮動亮橘色噴槍邊打開行李。「這是很棒的事。」
當他開著貨車去市政府詢問有關下水道的事,我打電話給母親。「珍.琳恩在哪裡啊?」我問。「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桑尼把廚房的破殘骸都拖出去,然後在那個大桶子裡起火,二十年來的第一次。我手裡拿著啤酒,目睹那陣發臭的火焰,我很確定這將有不太好的結果。黃昏降臨,像一張濕毯子罩下,當空氣中傳來消防局的警笛聲時,我還是很驚恐,刺耳的文明尖叫聲。「被逮到了!」我對桑尼說。但那些義勇消防隊不是來抓我們的。一開始,一輛消防車衝到三個街區之外的十字路口,在一般的警鈴聲之下還響著消防車的小氣笛聲,然後另有一輛消防車煞有其事地開上公路;當它們離城時,我們可以聽到它們漸漸微弱、互相競爭的聲響。
兩個禮拜前,我男朋友說他已經搞清楚我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麼錯。
「不見了。」我說。甚至連我車子的名字都很可悲:Saab。
而現在,電視機正閃爍、歡笑、歌唱,哥哥就躺在電視前面,我正拿著毯子要替他蓋上然後上床睡覺時,消防和圖書隊的警報器第三次活躍起來,就好像一次警報會激勵另一次警報。一連好幾個月都沒什麼事——然後在同一天之內發生一場車禍、登山者墜落、火災。這次不是假警報,不是殘餘的警報反應,這次是一場緊急動員。在夜裡顯得更大聲,更具威脅。
我們已經吃完桑尼的烤肉,也啃光了火雞骨頭;自然地,酒早就喝完了。因為市政府無法提供滿意的答覆,所以他用尖鋤在之間的地板上鑿了一條通道,將廚房的水管和浴室的水管相接。這個地方看起來像是個犯罪現場:像笨手笨腳的寶藏獵尋;像天然災害的現場,救援即將到達;到處是PVC管、腐敗之物、殘渣、碎裂的磁磚和砂礫;破爛的白色爐灶傻傻地立在那裡,像母牛一樣無用;彷彿遭到致命的一擊,成為混亂現場的焦點。水低下平底鍋,冷空氣從底下滲出。桑尼常常嘆一口氣,就好像急救人員無法救活一條命,即使他曾經說過這屬於較為容易的工作。
桑尼的動作像隻嗅到重大氣味的動物。「是你說的那個強盜貴族?」
他們在郵局前聚集,有時也會在火場前聚集,在著火建築的外圍聚集。警報器會響起,人們會趕緊出去找煙霧的起點,然後每個人都聚往光源處。火:我們都很喜歡看。
中午以前,我們已經救了一堆東西;瓦礫堆裡有一個老舊的瓦鍋,那是我母親最愛的主婦器具之一。我在那一瞬間想起了童年:燉煮的食物不斷冒泡,蓋子不斷噴出蒸汽,瓦鍋在這一整個下午都蹲在那裡咯咯笑,而後來就被放到餐桌中心讓我們盯著瞧。桑尼擦拭瓦鍋的內外,稍後,他把鍾愛的肉塊放進去,然後在上面放了一些蔬菜,以及一把鹽和胡椒。接著,他在上面倒了一些紅酒.倒完以後,他把紅酒湊到嘴邊灌了一口,然後拔下眼鏡。他閱讀瓦鍋的刻度盤。「開,關。」他說。「非常簡單。」在對話式的爐灶前,他說出一句烹調格言:「加熱。」
「他沒跟你說?」
「小瘦子。」當出現在前門時,他這麼叫著我。根據他的說法,我和這間小屋看起來像道路上毀壞的一段五英里路。他打開櫥櫃,然後嗅嗅冰箱。他在小屋裡巡來巡去,注意到自己的靴子如何黏在地板上,同時也注意到我如何用咖啡濾紙來取代衛生紙。他注意到我減重了,原因是:慘遭剝奪。我哥哥的話很少,有時候他只是像動物般發出咕嚕聲。他會激烈地皺眉頭並同時搖動他的頭,好像在把蟲子搖下來。我在想什麼,為什麼要讓所有事都像這樣下地獄?
比爾問:「是哪裡的火災?」
「哈?」他邊說邊尋求我的贊同:「必須買一些食物來我們的窩裡放。」
他得踢開資源回收的垃圾桶(通常放在我們的碎石車道上),才能架好SKIL電鋸並停好他的桃紅色房車。那是六九年的福特車,上面附有一組槍架和工具箱,駕駛座後照鏡上有一個手壓式腳踏車小喇叭。如同往常,這輛貨車閃閃發亮,和消防車一樣明亮。不用說,桑尼照顧車比照顧自己還周到。他在玉蜀黍田裡找到垂頭喪氣的她;老鼠在車蓋下築巢,身體很長的黑蛇在座位下生活,水災的殘骸在底盤下留著摩擦的痕跡。他撿回她的殘骸並加以重新製造。他的手很靈巧,幾乎能修好任何東西。現在,我們慢速開過突起的路面,避震彈簧嘎吱嘎吱響,打蠟的車體閃閃發光,而熱度在我的腳底下呼呼作響。
「怎麼了?」我問,然後把視線從那群鳥的身上轉回室內。
那就是笑點,每個人都等著發笑,而桑尼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呼。」他說。我記得桑尼年輕時的樣子,那時候的他很快樂,那種快樂具有感染力。你可以從他的笑聲裡得知,他沒有忘記快樂是什麼感覺。他用手臂擦掉眼淚,像個小孩一樣。我記得他以前是多麼地渴望快樂。他為了我們疲憊的母親東奔西跑,從她的手中接過清單,然後愉快地跑到市中心,掃樓梯,拔草,晾衣服。他可以為所愛的女人做任何事。任何事。他的笑聲也讓潘奚微笑(勉強地),甚至連她的獅子也輕彈耳朵。他的笑聲也讓我微笑。在那個當下,我前男友正好從酒吧的窗前走過。他沒有死,看起來沾沾自喜,懶洋洋地拖著腳走路,在尋找可以蹂躪的人或物。「是他。」我大聲說出腦子裡的事,而我整個人仍在那個笑點的餘韻當中。
比爾老大正要開口講話,但桑尼突然站起來,像個背負重大任務的男人。他在潮濕的吧檯上擺了一張十元鈔票,然後說他馬上回來。
「這主要是粗重的活兒,付出一點血汗這裡就能住人。」他邊說邊淡淡地看看四周。父母希望我能負責維護房子、繳稅、防止水管遭到冷凍。我只是在擔任他們這場意外投資的保姆而已。這看起來都不怎麼難,直到最近。
他交叉著腿坐著,看起來很震驚。他在水槽下面發現排水管這些年來都把水排到哪裡去:什麼地方都沒去。就直接排進地面,和天空飄下的雨水一樣簡單。我轉開水龍頭,然後我們一起看著水沖進房屋底下的巨大黑暗中。
這是我的男朋友對我說的最後幾個字,試探我是否打算把他交給警察。
我們父母就是沒辦法看我們受苦。當他們在婚姻初期生下桑尼,他們以為全都搞定了。然後,正當https://m.hetubook.com.com他進入震撼的青春期時,我出現了!這不是計畫,不是意外,只是個事實。我們家的房屋混合著嬰兒時期、青春期、中年危機的力量。而正如我所說,那是個很小的房屋。父親的頭髮很快地變成灰色。母親的牙齒腐蝕。我有腹絞痛,而桑尼變成一個不良少年。他在十三歲時偷了一輛車,目的是為了打動他未來的妻子,那時她十七歲。他太矮了,所以沒辦法逃得漂亮,最後被包圍在聖米格爾河之上。幾年後當她搬去科泉市時,他也跟去。我從來沒想過要去瞭解他到底有沒有念完高中。在我的印象中,他有好幾年都窩在某個大城市的頂樓,在把屋頂釘回原位。
我哥不相信支票這種東西。也不相信銀行、信用卡,或任何類似輕薄、需要三次轉手交易的東西。例如,他拒絕相信他的離婚文件。他只用現金進行交易。他能瞭解現金,他把現金存在一個金屬盒裡。那是普通的灰色盒子,還附了一個愚笨的小鎖頭,以及一個像是在微笑的把手。裡面放了幾千元,不是拿就是放。那是桑尼的錢。現在,他的現金盒就放在客廳的快餐櫃檯上的電視旁邊。我原本想像,他把他的家遺留在科泉市的家裡——他的財產、他的物質享受、他那些必要的懷舊之物,以及那彷彿戲劇場景的生活,等著他下決心歸去——但事實上,他把家帶著走,把家丟到貨車的床上帶著走。也許他打算搬過來和我住,在他表現得似乎不想離開時,我才知道他的打算。他現在已經會隨便地把他的衣服丟到洗衣機裡,油膩的牛仔褲,長得像石膏繃帶厚襪子,甚至工作手套。這些東西和我的小衣物一起轉動、一起滾乾,一起從烘乾機拿出來,皺皺的、緊緊的。我們母親應該會嚇一跳。
「車禍,」我猜。「或者是雷擊意外。」我更安靜地對著氣笛聲留在空氣中的震顏沉默說著。「我男朋友喜歡燒毀建築物。」我嘗試性地說,似乎是在增加賭注。我知道,這樣說很不聰明。桑尼咕噥,但沒有嚇一跳。我的前男友是縱火犯,在需要那麼做的時候。就和他做的大部分事情一樣,他只是玩玩。這個小城需要一個縱火犯,因為七〇年代的時候有一些頑固、不切實際的好心人士把這整個地方都設計得具有歷史性,因此他們保護著每座小屋、小棚、無逃生門的建築、披屋,以及任何你想得到的東西。擁有下面那塊如此寶貴的空地,如果你雇某人放一把火燒了你的茅屋,有什麼好令人吃驚的?針對這項服務,他的報酬是一些毒品。那是很好的毒品,以馬後砲的角度來看(真是在傷口上灑鹽),我也很想念它們。
當我們在喝酒時,他用一把生鏽的量尺進行測量和計算。我們的老房子沒有邊角,也沒有水準面,從來沒有人想為它放置個基座,只有在家具下面放了一些木片。房子聞起來好像一百年的木材煙味和廉價肉類;曾經住在這裡的人都是礦工,這些男人願意日復一日地鑽進山裡的小洞,抱著一種微弱無聊的希望,想拖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桑尼穿著他的鋼頭靴子走路,然後在角落砰一聲跪下,他刮刮薄泥漿,然後為那裡的臨時線路嘆息著,接著再把落地燈拿過去為他的工作照明(並且感到絕望)。他的每個動作都在在顯示這項工作的恐怖。許多抽屜裡都有老鼠屎,小地毯底下有許多釘頭,熱水槽後面有許多燒焦的痕跡,地板下的線路空間裡有許多垃圾。漏水長期滴進水槽邊的木頭裡,使整個水槽和橡皮一樣軟趴趴。「那些椅子怎麼了?」他問。它們的斷片組織都躺在火爐的旁邊,我忘記是哪一天發生的事,它們從家具變回木頭。
桑尼回來時跟我說有關那場火警的事。銀行後面有一個小木屋(就是妓|女會帶男人去的那種小屋子)。「縱火。」他意有所指地說。如果上帝能幫你除去眼中釘,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但如果上帝不存在,縱火犯存在。我希望他不要出現;他並非一直都在附近。在過去的日子裡,義勇消防隊會自己起一場火,目的是為了練習滅火,一堆堆的輪胎,廢棄的庫房。我父親是消防隊員;如果桑尼住在這裡的話,他也可能變成一個消防隊員。但縱火犯是必要之惡;他和房地產經紀人以及開發人出現在同一艘船上,他是個偷渡客,像一個病毒、外來的生命體,準備在登陸時盡情地放肆一場。
「嗯哼。」他懷疑,然後喝完最後一罐啤酒再用一隻手把罐子壓扁。我通常會關上窗簾,但是因為有桑尼在,所以似乎就沒必要這麼做。也許我男朋友會以為我已經找到新對象,某個有男子氣概的人在窗戶後面走動——高大但靈巧,龐大但是會跳舞,像一隻熊。
「可悲?」他邊說邊把火雞放到檯子上。「那個地方已經變狗窩,我的意思是確實如此。我看到有個人在大街上清狗大便。我心想,老天,老兄,你的自尊呢?在狗的背後剷大便,老天。」他打開冷凍庫,輕輕一帶便清理了散發著香味的咖啡豆以及顏色已變成灰白的優格,替他的火雞空出一個位子,然後才發現他剛剛擺上大鳥時竟把檯子弄壞。「現在,我們得到了一個案子。」他說,但並未表現得不快樂。
「你的飛行員都完蛋了。」他說。
「這位是潘奚.魏斯特。」我告訴我哥。
「他住在圓錐形帳棚裡?」他可能會這麼插嘴,或者,「『他們家是家喻戶曉的人物』是什麼意m.hetubook.com.com思?」我的男朋友其實是某信託基金的負責人,至於這點,我會毫不猶豫地隱瞞我哥,免得糟他奚落。現在,我好好欣賞著他抿著的嘴唇。就像這個小鎮一樣,如果我用桑尼的角度看待他,就會看到完全不一樣的男人。
「為什麼這麼問?」
「你哥有喝酒嗎?」母親問,幾乎是輕聲細語,她誠心地希望聽到其他的答案。
酒店有外送。雜貨店也有。如果你有電話、電腦、第四臺和一堆信用卡,你可能就可以消失好幾個月。如果你擁有內線資源,其他東西都會送到你面前,直接來到你的門前……
「那個人被森林管理員抓到,然後對話就開始了,『喂,老兄,你知不知道吃禿鷹是違反聯邦法律啊?我們要把你關起來。』所以他們把他押走,準備送他去坐牢。在開車的時候,其中一個管理員終於受不了,便把身子往前傾,非常安靜地說:『嘿,跟我說就好,禿鷹的味道究竟如何?』那個人想了一分鐘,然後說:『味道介於美洲鶴和天鵝之間。』」
我搖頭。自從我上次出門已經過了兩個禮拜了,我會怕。獨自住在泰萊瑞德是危險的,但之所以危險並不是那些一般典型的原因。例如,沒有人會闖入你的房子。那就是問題所在:沒有人會闖入。當你一連好幾天沒有出現、沒有洗頭、沒有接電話,都沒有人會說什麼。這是個樂於將你遺忘的地方,有些人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來到這裡。
但我覺得我了解嫂子會有哪些感覺。那是因為現在我已和桑尼相處兩天晚上了,電視在他的腳前播放著,四處散落著瓶瓶罐罐,他的手仍握著遙控器,像一副十字架或一把匕首湊在胸前。
「他是個怪胎。」桑尼肯定地說。當他戳著灰燼時,臉上閃爍著火光。他的眼睛底下有陰影、下巴有鬍渣、襯衫沾滿汙垢。他的體格像個保鏢,內外皆然。
我聳肩。可能有。可能我的生活聞起來就像瓦斯。或者,它可能和所有其他物質一樣好,都可以充斥在空氣中——隱伏、致命、易燃。
「嗯?」他對著潘奚堅決無表情的臉說。「你叫什麼?」
「蹺辮子。」我邊說邊笑。但這並不是個笑話。後來睡醒而宿醉頭暈時,我思考著這件事情,嘴巴黏黏的,腦子在頭殼內緊縮。我出去找水喝,然後發現桑尼沒有上樓回他的舊房間裡睡覺,而是睡在沙發上。電視在他的臉上閃爍著,遙控器躺在他的胸口上。除了靴子以外,他身上還穿得好好的,準備在必要時隨時跳起來行動。蹺辮子.我的前嫂子只剩下被哀悼的地位。桑尼已經找到捷徑可以通過情緒困境——憤怒、嫉妒、自責——抵達純粹的悔恨。真是天才,這就是他的風格。
「明天就會聽到消息了。」我對桑尼說,幾輛雲梯車正盡責地從三個街口外的十字路口隆隆駛過。
「我會被這個廚房打敗。」桑尼邊說邊使勁地站起來。「沒被打敗才有鬼。」
「潘奚.魏斯持。」她說,期待他認得這個名字。她以堅定的藍色眼睛凝視他的眼睛。她的表情像一隻雪橇犬,堅忍不拔。這種表情若出現在人類的臉上,我是不會投以信任的,因為那看起來太嚴肅了。即使我挺喜歡潘奚的。「這是父母給的名字。」她說。
警報聲不斷地尖嘯,勇敢地在煙霧瀰漫的空氣中迴繞著。
「洛克斐勒?」他猜。「羅伯梅先生?」
「這裡本來有一道由汽車牌照貼成的牆。」我說。有幾張汽車牌照落在地上,已經燒毀彎曲。隔壁,剩下的糧倉依然屹立;藍色油漆,在朝向火災的東面牆上起了水泡,而在西面牆上呈現紫紅色。桑尼把變速桿打向駕駛檔,車子慢慢駛開然後回到主街上。接著,我們在街道尾端迴轉,往反方向前進,駛向日落,那是灰色天空上的一道粉紅色細線:是雲嗎?或者,不過就是顏色不足?
「你知道水槽這些年來都把水排到哪裡嗎?」我問她。「你知不知道這個地方有多慘?」
我不會對桑尼說出他的名字。
她對我說了他沒說的事:他在工作時喝酒,所以被解雇了。樑柱可能掉落,牆壁可能倒塌,可能會有人提出訴訟。他已經厭倦(似乎是這樣)科泉市那些承包商的好心好意。
潘奚說:「別講那個啦!」但桑尼搖頭表示沒聽過這個笑話。
就算讓我哥知道,他也不會對我男友的名字感到什麼震撼。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想,他是我的榜樣,一直都是我的第三個父母親。另外那兩個人可能會送我上大學(他們盲目地信任高等教育.而只有沒受過教育的人才會這樣重視),但哥哥是會真心保護我的人。從前,他送我一把鐵鎚讓我武裝自己,而這次的拜訪,雖然表面上只是個友善的問候(或者是廚房的修繕),其實是把我當作是真正的修復對象。
還好那時我有洗澡,因為那天下午就沒水了。我聽到桑尼放下扳手,然後使用小孩子的碎碎唸方式在罵著,「好個老天爺天殺的他媽的狗屎」,但聲調沒什麼變化也沒有帶著憤怒,只是在製造些噪音而已。屋外,雪飄落在鮮綠色的草地上,一群燈心草雀不快樂地站在我們的前廊欄杆上,像一群穿著制服在等待校車的孩子。我已在窗前安靜地站了很久,牠們沒有注意到我。我的視線穿過老舊的窗戶在搜尋著我的男友,感覺好像他會弓著身子走過來然後驕傲地站在我的門前,身上散發著性|愛和煙霧的氣味,車道上的貨車讓他感到好奇,而他渴望趕快跟我說他燒毀了什麼建築物。桑尼的勞力工作在我身後展開,焦躁,聽著錄hetubook.com.com音帶,喜劇性的情緒抒解,陪伴。
「還沒有。」
所以他先開始收集糧食,將他的紅色貨車(而不是走路)開往四個街區之外的大街。他至少有十年沒去泰萊瑞德了。我們的家鄉再也不是屬於他的地方。他的流氓死黨不是都死了就是進了監獄,而現在,許多名人在街上漫步著,然後寫信給編輯。在等他回來時,我的頭開始痛:找不到停車位、甜美的店員、虛偽的價格、荒謬的贈品(可食用的花朵和免費的卡布奇諾)、管狀的美乃滋、彩色小容器包裝的氧氣……
「我就假裝她已經蹺辮子了。」當我問他是如何撐過的,他這麼回答。去年秋天,他太太和他離婚了。我當時和他距離太遠,而且也正陷入愛河,所以沒有真正參與其中。他遇到的問題就和其他從泰萊瑞德傳來的消息一樣:飛機墜入大海、大海造成風暴,但都不過是潑灑出一些水滴而已。但失去愛情突然使心痛變得既接近又寶貴,既噁心又潮濕,我想要知道他是如何在最近這六個月裡生存下來的。
我看看自己,我曾想過有必要凸顯一下身體的臀骨線條。我摸摸自己的臉,好像是在檢查五官是否安好。
「我生病了。」我解釋。快死了,似乎是這樣。「比爾老大,」我對酒保打招呼。這名酒保在生命中的某個時間點上被免去了神職。「這是我哥,桑尼。他要一杯啤酒。」
如果他留下來,我可能有一天會發現他在電視前自|慰,或是邊喝威士忌邊痛哭。他可能會打破窗戶或是酒醉開車撞倒柱子。遲早會發生的,我想。孤獨會留下線索,我會撿拾他遺落的痕跡,就如同他撿拾我的,而彼此都不提起。
「我知道。」
「要不要過去看?」桑尼問。
「少了脫衣舞酒吧。」
「你還好嗎?」我問,因為他的呼吸很重。他噴出鼻息,只有小貓咪才會抱怨這裡的海拔高度。
「我想,我有一個朋友住過這裡。」桑尼說。這排街道一共有五座糧倉,這是其中一座,現在已經不見,就好像火把已經燒盡。
「哇!」我很震憾。這屋子怎麼只靠著自己的微弱本錢就撐了這麼久?
「喔哈。」潘奚平平地說。
我哥哥桑尼教我要帶著鐵鎚。當我十五歲、他二十七歲時,他為了聖誕節而包裝了一把鐵鎚;那時候,我罵他懶,竟忘了節日也忘了我,他唯一的妹妹。但後來我瞭解,他是刻意要選這個當作禮物的,他出門選鐵鎚其實是將我放在心上的。只有八盎司,看起來很女性化,有些工具和玩具會使用這種不同的設計。那鐵鎚的握把很細,包著皮革,鎚頭光滑但很重,線條彎曲得很像陰|莖,滑順地往下連著鎚身。它的重量,握在手裡,展現了一股特殊的、令人愉快的地心引力。為了那種舒服的感覺,我時常把手滑進提袋裡(感覺就像滑進口袋裡),手掌包住那滑順的圓頭鐵鎚。
「那些嬉皮。」他下班後會這麼說,表現得不太高興。這每次都會讓我感到尷尬。我喜歡新來的人。他們來自大城市。他們帶來音樂、滑板、熱水澡桶和代基里酒。這些男孩不想獵殺麋鹿、踢足球或喝Coors啤酒,他們想吸古柯鹼以及滑雪。他們喜歡超脫合唱團。
我想用這把鐵鎚敲向男朋友的頭蓋骨。反正,我是這麼說的,而對我哥哥桑尼來說,那就夠了。
「你對市中心的感覺如何?」
「什麼?」我愚蠢地問,不知道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錯需要去搞清楚。我喜歡我們慵懶的愛,喜歡這場戀愛的毫無野心。我們癱在他叔叔的公寓裡,看著春末的雪凌亂地飄落在陽臺上。自動調溫器設定為八十度,所以我們可以光著腳丫走路,也可以喝冰涼的飲料。因為是有錢人,所以我男友可以去住任何想住的地方——科羅拉多州可以變成百慕達,地毯可以變沙灘(那是冰箱裡裝海洛因的小罐子旁唯一長得像雪的東西)。滑雪旺季已經轉為淡季,這表示大部分的本地人都會離開,去其他地方度假。我工作的旅店會先在六月分重新營業。同時,這些街道和它們在博物館相片中的樣子一模一樣,鬼氣森森,末日毀滅。
鐵鎚很有用處。利用它,我可以鬆開大型螺帽、更換鞋底、把肉打軟、損壞腳踏車安全帽、殺死跛腳的貓,更別說可以拿來釘很多很多釘子了。這真是永遠必要的維修工具。
第二天早上,當我走進客廳時,哥哥正拉緊褲子。動作像那把熟悉的小棘輪:他吸進空氣的方式,他將下巴低下,徐徐地踮起腳尖向後退,以免讓自己被拉鍊的牙齒咬到……我早已武裝好,不讓自己意外地想起對男友的那份思念,但是,那個動作讓我腳軟。我必須逃到浴室裡,在淋浴室裡站立良久,放聲痛哭。
我聳肩。我已變成一個靠著流體活命的人。流體,可以讓你振奮,也可以讓你倒下。在我的水槽下面,那個憤怒的小機器將要咀嚼什麼?
那倒是真的。泰萊瑞德有許多酒吧,數量比教堂還多,但是,就和教堂一樣,不同的酒吧有不同的對象:老式嬉皮酒吧、新式嬉皮酒吧、牛仔酒吧、共和黨酒吧、二流運動員酒吧、運動迷酒吧等等。我帶他去我喜歡的酒吧,那裡在所有酒吧都成為非法之前是一座加油站。酒吧名為「大清算」。那個和美洲獅為伴的有名生態作家,每天晚上都會去光顧。和平常一樣,她坐在海灣景觀的大窗戶旁,而那頭大貓就在身旁對她平靜地眨眼睛。「V-Eight萬歲。」作家對桑尼停在路邊的貨車品頭論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