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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活人的世界過來,睫毛上掛著雨珠,我貼著媽親了兩下,她的體溫很高。讓我心慌的不是她瘦到認不出來的臉龐,而是她的氣味:以前她有香味,會隨著靠近她的距離而改變,像個小祕密:現在散發出來的不是香味。
媽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在充滿淚水的房間裡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向我隱瞞什麼,閉眼睛,是她之前狀況還算正常時的最後一項本能反應,但現在結束和_圖_書了,她已經不是我媽了,流下來的甚至不能說是淚水,她是癌細胞的寄主,軀體成了墳墓滋養著怪獸,瘋狂自戀的細胞不請自來,在大旅館中以著魔的速度不斷繁殖,串聯鄰近每一間病房,佔領遠方每一棟建築。
可怕的不是得了病,是得了病還孤零零的。
我想吐。是因為我的狀況還是她的?好,她醒了。發亮的眼睛裡盡是興奮www•hetubook•com.com與愛,眼珠的藍是洗過的、褪了色的、稀釋後的,幾乎是白色的,但仍然是她的眼睛,從來沒有改變過,是她另一個祕密、她的標誌,她的眼睛裡有等待、有無所事事、一滴一滴的死亡,還有些許努力但不太多,也許到了這個時候已經累得無法理解了,也許自己的死比不上別人的死更讓人害怕,誰知道呢?她什麼也沒說。她對著我微笑,但什麼也和_圖_書沒說。我把這微笑當成真理收下了。
惡劣的是我一邊遙控媽媽,一邊懷上了孩子。
真情流露在這張臉上,但那已不是她的臉,算不上是臉,不過是張臉皮。她一定已經知道了,她不可能不知道,每一眼都看得那麼緊,是火炬,也是豎起來的指頭,不服氣,不順從,一息猶存。我什麼都不敢告訴她了,也沒有力量對她繼續撒謊,我想找些有趣的話聊聊,媽以前總說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很搞笑。以前,說說笑笑是我們的共通點。當我們好幾天,或好幾個星期見不上面時,說笑會拉近我們的距離。眼下找不到任何好笑的來說,我覺得自己很齷齪,外加愚蠢,並不搞笑。
恐怖的是自己的女兒溜走,說是去比利時宣傳新書,媽,這你了解的不是嗎?是,我了解,寶貝,你可要好好工作,這很重要。結果不是工作,而是去了羅馬,和她交往沒多久的情人。
我進到m.hetubook.com.com房間時,她的眼睛是閉著的。太可怕了。一開始我以為她故意閉上眼睛對我發脾氣、懲罰我,你昨天沒有來,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你撒謊,什麼都不告訴我,不孝的女兒。後來我又以為——這個想法更糟糕,她正從眼皮底下看著我、觀察我,她都知道了、什麼都明白了,她樂得逗弄一下把她當白痴的白痴女兒。
可怕的不是正在死去,是被拋棄。
要有愛才能治好癌症。媽病了,孤零零的,她沒有足夠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