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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女兒

作者:朱絲婷.李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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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早到晚我總覺得胃就含在嘴邊。應該是在給子宮喬出更多的空間。我只好拼命吞腹寧朗膜衣錠。禁止服用過量,這是什麼意思,過量?我最討厭早上起來想吃起司然後再把起司吐掉,請問世上有沒有人會擔心我早上吐了太多的起司?我也厭惡最近的多愁善感?眼淚會自己掉下來,不問原因、不問時刻,例如:不二價超市(Monoprix)的義大利水餃賣完了、電話打過去佔線、印表機不理我、冒出今天這樣的痘痘,而且怎麼努力都扣不上牛仔褲,這五個月我只增加了兩公斤不到,可是我卻覺得自己龐大無比、浮腫膨脹、橘皮處處、噁心萬分,看見自己的肚皮跑到T恤的外面、身形完全走樣就覺得可怕,我背痛、腿痛、腰痛,是寶寶在伸手伸腳為自己搶地盤,和我肚子裡的器官耍花招,受到推擠的器官會改變性格,邪惡的想法就此升起,這要出人命的你這個架拐子的寶寶,把我當成寄主,把我吃的、我想的都拿去當成養分,什麼都吸走了,體力也榨乾了,讓我一下子變得做什麼都累,在樓梯上拖著這個軀體,上氣不接下氣,額頭與臉頰出現咖啡色的斑點,油膩膩的頭髮,我已經不想照鏡子,也不希望讓帕布洛看到我。就像蝶蛹走上回頭路、蝴蝶重新變成毛毛蟲,誰說懷孕讓人如花朵般綻放?好個瘋話,事實正相反,我再度回到難看的青春期,彆扭之至,狂吃巧克力,害怕不留情面的太陽。
我還討厭其他那些懷孕的女人,不管了我豁出去了,我討厭她們在街上那副幸福無限的表情、拽拽的活潑,她們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她們認為非得裝模作樣不可?她們投來那種串通好的眼神,還有那種孕婦俱樂部的暗示,我們分享同樣的祕密,三言兩語就能相知相惜,我也很想跟寶寶們一樣在她們的肚皮上踹幾腳,如果我八歲就好了,可不是八個月,絕不,絕對不要回到嬰兒的階段,變成八歲就好,人見人厭狗都嫌,叫她們別假了,又是憐憫、又是默契,什麼德性,噢,露易絲會是個很好的媽媽喲,如果曾經是個好女孩現在就具備了當好媽媽的條件嗎,才怪。
我的情緒是從今天早上開始不穩定的。通常當我覺得悲傷的心情快要降臨的時候,我會去買牛仔褲。嶄新的牛仔褲帶來展望,可以幫助我起床。沒錯,買上幾條牛仔褲,花錢購物,真正活著的人會做這些事,所以也能讓我保持在活著的狀態。我的衣櫃裡已經一堆了,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麼辦。最慘的是我變胖了,雖然現在還屬於服喪的階段,但我仍然覺得變胖很丟臉,可是寶寶必須長大啊,沒辦法,只好拼命地變胖,這下子我又多了額外的理由去買牛仔褲。只是這一次沒什麼用。我白白地買了許多牛仔褲,每星期都買,還是沒能制止那股不斷上升的傷感。今天早上我就完全提不起出門的勇氣,即使是為了買牛仔褲也不行。當然我還是強迫自己換了衣服、換了鞋子。即使牛仔褲壓著我的肚子,即使兩條腿重得像有三噸,我還是精心打扮又擦了香水:不可以讓帕布洛覺得噁心,我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喊累,再等一等就會風平浪靜、等來大躍進,等他下午或晚上回來一起去看電影。我還告訴自己,只要再等一會兒就會過去了,像颳道風、下陣雨,像救護車的警鈴呼嘯而過,像劇烈的牙痛,都會停的,就沒事了。最後是我蜷在沙發上睡了一整天。結果帕布洛進門的時候更慘hetubook•com.com。首先我就沒聽到電梯的聲音。他一定是爬樓梯上來的,看他精神抖擻、精神煥發、精神奕奕,我卻睡著了,明明立下了偉大的志願,到後來徹底崩潰,像泡在苦湯裡的酸菜。
你知道你有多幸運嗎?我去照第二次超音波的時候,婦產科的女醫生這麼對我說。很少看到像他這樣殷勤的爸爸,每次約診都陪你來。她把螢幕轉過來,指點我們:看這是她的心臟,跳得好快。砰砰砰的心跳把螢幕抬了起來。
我回到臥室裡,帕布洛已經把燈關了。喔是嗎,太棒了,我用力看了一眼,把地上的枕頭踢飛,又把椅子拖開,故意的。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是說連書都不准我看?他辯說明天得早起,有個重要的約。我知道不應該給他壓力,他必須睡覺了,但我控制不了自己,就是想找碴、想挑釁,想要他也找我的麻煩,來齣好戲,生氣蓬勃地大吵一番,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他頭上,最好打一架,你傷害我我傷害你,我要挑個又好、又客觀的理由,明顯又完美的理由,讓我抱怨、讓我不好過。最好是不太嚴重但又清清楚楚。夫妻間越讓人嗤之以鼻的吵嘴越好。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像現在這樣喉嚨裡梗著一團怨氣越變越大,無論如何都想把它潑出去,讓所有的東西都沾上,全都弄髒。只是帕布洛一聲不吭。他非常了解我。所以他裝死、裝聾——難道他真的睡著了?我走出房間,在家裡跨著大步走來走去。我突然覺得這間公寓醜陋無比、髒亂不堪,怎麼這麼大、怎麼這麼小,幫我找到這間公寓的仲介,曾經來過家裡喝一杯,一進來嚇了一跳:老實說,這公寓現在看起來像是被你強行佔據的。我很想把門摔得砰砰響,可惜辦不到,因為媽早就要我把門全都拆下來了,這樣能量才可以流通。是,能量現在流通得太好了。我決定到書房去睡,像媽那樣,代替媽睡在她的位置上,但我把她的榻榻米丟掉了,新的沙發躺上去很癢,周圍那些書是一把又一把的刀,看不見的手會把它們朝我的背後扔過來。我真不知道它們有什麼用,這些書。我絕對不可能再看一遍。那為什麼要留下來?我開始咳嗽。好冷。我回到臥室拿了一個枕頭。還有一件大衣。我就穿上大衣睡在書房算了,這樣對誰都好。結果我在地毯上被自己的腳絆了一跤、跌下去、好痛、混蛋的混蛋,罵得很大聲。怎麼啦、什麼事,帕布洛咕噥幾句,既沒有不耐煩,也沒有發脾氣,就是嚇了一跳,剛才他真的睡著了。沒事,因為先生睏了所以萬事休矣,我可是想看書,而且你把巧克力都吃光了,你還忘了打開窗透氣,臭死了,那些貓都吐了,這就是怎麼了,而且我的事還沒做完,要到書房去做,因為再過不久我就沒有書房了,反正小孩是大爺,什麼事都是為了小孩,人還沒生出來呢,就已經一切都是為了他了,哼!
我知道自己很卑鄙,是個不折不扣的禍害,昧著良心說話,其實我一向是不去書房的,我討厭那個房間,它讓我想起媽,而且它面對馬路,房間裡到處都是灰,我完全不需要書房,我不在那裡工作,我不在任何地方工作,所以更別說是在那個房間裡了,要不然就說它是藏書室好了,但到處都可以放書,要放在廚房也可以,我們那些朋友都沒有書房,也有人連客廳、屋頂都沒有,還不是照樣生孩子、養孩子,進行得似乎也不錯,但打個岔,他們實際上是怎麼辦到的呢?說什麼擁有孩子就擁有永遠的幸福,搞不好這根本是個天大的謊言。太沒道理了,所有的事都被限制得死死的,而且誰都可以生小孩,就連媽和-圖-書、就連我,都可以!前幾天我對帕布洛說,如果考駕照的時候還得同時考生孩子的執照,我一定兩個都考不上,他看著我好像我是個瘋子。
我在家裡面跳腳、轉來轉去。喲,跳起了印第安剝頭皮舞,帕布洛說。要在平時我會覺得很好笑。可現在我一點也笑不出來,氣得跺腳、什麼都氣,有顆新痘痘剛從下巴冒出來,我把自己關在浴室,用可以放大的鏡子觀察痘痘,他們把歐貝娜放出來了!帕布洛在臥室裡大喊,我沒聽見這條新聞,雖然廣播的音量調得很大,但我只聽見氣象與廣告,我拒絕對其餘的東西感興趣,其餘的是什麼呢,那些活人、無私的好人、快樂的人的世界,所有那些有計畫的人的世界,所有那些有媽媽的人的世界,像他,像帕布洛,他好煩,不管對什麼事、什麼人他都感興趣,不論什麼時候他都熱情洋溢,所以我也喊回去干我屁事,善心的女士放出來了又怎樣!當然我覺得自己很丟臉,我立刻為自己講了這些話感到羞恥,因為她長得有點像媽,之前我把歐貝娜在《巴黎競賽》週刊(Paris Match)上的照片全剪下來,有一張她雙手交握,另一張她皺著眉頭,臉龐多麼生動,一切全寫在臉上,這些表情、這些搞笑的鬼臉,我把它們釘在書桌前面,旁邊是約斯平的競選海報,上面的獻詞是假的,我們自己寫著玩的:無限的溫柔獻給帕布洛——約斯平敬上,來我家打掃的太太看了露出敬畏的表情,每次只要我看見歐貝娜的照片,不管哪一張,都會心頭一緊,好像看到我媽出現在所有的報紙上,大家都在談論她、對她感興趣,為了她而遊行,我得說就算真的是媽我也不覺得奇怪,她完全值得大家這樣對待她,不過現在問題不是這個,我並不想注意這件事,至少此時此地不想,眼前最重要的是這顆痘痘,其大無比、其紫無比,它讓我完全毀容、讓大家看見我的內在是如何的醜陋與悲傷——這下可好。
真是糟到了極點,流了好多汗,好冷,全身冰冰的、溼溼的,牙齒不住打顫,把圍巾繫上,哪來的圍巾,那就站起來吧,但我這塊地板軟的像麵糊,我好像變成了白痴,似乎有誰正踩著我的心,又踩又踏,爛成了一丁點兒,停下來,停,這會兒又開始搗我的胃,我轉身打開窗戶,深深吸了一口氣,但頭還是很暈,我可不會跳下去吧?我是斑鳩,十公分的蝌蚪,我是正要飛走的夜鶯。住在樓上的女人,那個可以整天聽著寶拉的歌、快給我快。的女人,自從她知道我懷孕以後,居然對我產生了好感,剛才她把手抬起來跟我打招呼,簡直就像打了我一巴掌。這女的在那裡做什麼,這麼晚了還靠在窗戶旁邊,搞不好她在看我的笑話,監視我,我往後跳了一步,沒事、沒事,向前還她一個招呼,為了孩子的安全起見,記住在窗戶外面加上m.hetubook.com.com壓克力板,帕布洛的小兒科醫生朋友說過窗戶很危險,帕布洛回應他好、好、一定裝,他那什麼都好的表情看了就氣。
幾隻猫都跑來身旁磨蹭。牠們一邊嗅我的小腿、肚子,一邊咕嚕咕嚕的哼哼,貼在我的肚子旁邊。我很陰險輕輕地踢了牠們幾腳。這些貓沒有被踢過,以為是新發明的遊戲。滾開,叫你們滾開聽見沒,貓們,喂,不想再養貓了,我怎麼會喜歡貓,你們這些猫給我聽著,我沒有感染過弓漿蟲,快給我滾!我只是在忍耐你們罷了!就是因為你們連弓漿蟲都沒讓我染上,所以我才不能吃生的東西,壽司什麼的都不行!當然壽司我還是繼續吃個不停,偷偷吃,當帕布洛沒看見的時候或睡覺的時候,就像此刻,我超想來塊生鮭魚,我讓這個想法進駐了我的腦袋,專心致志地想著生鮭魚,轉移一下目標,給我一些安慰,不知道凍庫裡還有沒有瑞典醃鮭魚(Gravlax)?我本來是買給帕布洛的,不過算了,誰都知道懷孕的時候不光是需要有需要的東西,抵抗是沒有用的,什麼也克制不住,而且這一點正是懷孕的鐵證,同時代表孕婦身體狀況良好,我就是狀況良好,因為我餓了。
沒事沒事一會兒就好,我說,我只想吃顆多力片。你可以吃嗎?沒問題,可以吃。好吧,他說,這下子他越來越擔心寶寶了。懷孕的女人真像惡夢,他應該會這麼想。幸好他沒有可以比較的對象,八成會認為我們全都是這副德性,我的運氣真好。廢話少說,我吃了一顆多力片,然後又偷偷吃了五顆。一點用也沒有,傷心的感覺是降下去了,但煩躁的感覺升起來了,所以這會兒我在書房裡,神經過敏,興奮過度,躺也躺不住,悲傷像塞在嘴裡的口香糖,而且喉嚨中間一直卡著那坨什麼東西,感覺好清楚,幾乎像網球那麼大,快要窒息了,我要去打開窗戶,不過那就像打開烤箱,把自己投入外面的熱浪中,一切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氣悶,天空和雲,鄰居和汽車,世界上怎麼會有這些活力充沛的人,樓下有個傢伙聲嘶力竭地唱著邦波雷歐、邦波雷阿、揪彼揪疤,尤其這間書房以前媽睡過,裡面的氣味讓我無法呼吸,全是她的香水味、她衣服上的味道,滲透出疾病、痛苦與死亡,瀰漫在每個角落,我不能待在這個房間裡,什麼都不能碰,她怎麼能夠這樣無所不在但其實真的不在了呢,她的氣味怎麼會留得這麼久,從住院離開的那天算起少說也有六個月了,我很想吐。
砰砰砰的心跳把我的肚子托了起來。她現在有十公分了,醫生又說。十公分,我複述一遍。突然很想哭。十公分是什麼意思?蝌蚪?老鼠?帕布洛問她,目前這個階段十公分算不算正常,不可能是指寶寶會永遠這麼小吧,就在這時,就在他頻頻發問、興致高昂、疑慮盡除、熱情洋溢的時候,我離開了,我的思緒朝著另一個方向飛走了,另一個寶寶,沒有生出來的那個、墮掉的那個、被殺掉的那個,八年前死掉的那個,於是我哭了起來。
我覺得很不舒服,我終於衝進臥室,完全的歇斯底里,抽抽噎噎的哭著,鼻涕全擦在臉上。我說,急救醫生,拜託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打電話給急救醫生,我已經不生氣了,我現在也不激動了,我只是突然覺得很害怕。他把燈打開:什麼?他坐起身:發生什麼事了?我只是厭惡我的生活,我好怕,我抽菸了,我要變成壞媽媽了,好媽媽是什麼樣子,我不會換尿布也不會幫小孩洗澡,我從來沒有替別人帶過小孩,我對小孩不感興趣,我恨那些小孩,為什麼會是我有小孩?不過幸好這些話我都沒說。說出口的是別的東西。我覺得很不舒服,拜託幫我找個醫生。醫生?你確定嗎?看到我這麼客氣又這麼絕望,他慌了。他不習慣看到我哭,可我也不習慣看到他慌,所以我也慌了。我要跟醫生說什麼?說我已經停了抗憂鬱症的藥,因為那個藥對我沒用?或是說我媽死了,而且每天半夜到書房來看我?還是要說白天都很讚,我快樂得不得了,一到晚上就哀愁無盡,媽是半夜死的,半夜斷氣的,這是前所未有的傷痛,我會突然醒來,並不只是做了場惡夢。
我重新躺回讓人發癢的沙發。情況還是很糟,躺著、坐著都不對勁,有沒有醃鮭魚都很糟,還越來越奇怪。好悶,我要把絲巾拿掉,太緊了。不對啊,我沒有圍絲巾。我又站了起來,看看書好了,隨便拿了一本,重新躺下,等啊等的平靜的感覺一直不來。好冷,我穿上外套,到處都是她,牆上,書本與書本之間,到處都有相框裡的媽。好想哭,我想打電話給爸,爸總是什麼都明白,什麼都能找到解釋。要和他說什麼呢?我好害怕?我不想懷孕了?我改變主意了?我討厭現在這個樣子?我痛恨大家的好意,那些知道的人,他們把我當成病人、或是正在康復的病人、或是聖人,一舉一動謹慎保留、卑躬屈膝,做得好,恭喜,漂亮的媽媽,他們知這個鬼!不就是個女的做了愛但忘了吃避孕藥,有什麼好值得掛彩帶外加恭喜?我也痛恨那些不知道的人,路上那些白痴盯著我的大奶奶對我吹口哨,還有那些好久不見的人,我從他們的目光裡看得出來他們在想什麼:露易絲跟年紀過不去,越大越不會打扮。
我站在冷凍庫前面。嗯,看看,怎樣才能讓我的醃鮭魚迅速解凍呢?包裝上說要放在冷藏庫八小時。八小時?是不是瘋了?緊急的時候怎麼辦?我都不知道喉嚨裡卡著那坨玩意能不能吃東西了,還想讓我等八小時?前幾天爸打電話給我,語氣驚恐。我希望你沒有用塑膠餐具吃飯。什麼?塑膠餐具,你沒聽說這個新的理論嗎?塑膠對於懷孕婦女非常危險,你自己去找資料看看,它會對胚胎的泌尿生殖系統造成傷害。塑膠,連它也來湊熱鬧!還有胚胎的泌尿生殖系統!一切的一切都在打擊我、折磨我、消遣我!這會兒我女兒又在肚子裡踢了我一腳。我放棄了醃鮭魚回到書房,火冒三丈,不過又對想要給她下毒這事隱隱地感到可恥。
我的鼻子塞住了,喉嚨很乾而且牙痛、肚子痛、腳痛,想到媽就痛,其實我是因為媽才痛的、,她的屍體就在我肚子裡、寶寶的隔壁,可能就因為這樣,所以剛才她突然推擠得很用力,或許她也因為必須跟媽共處而渾身不舒服,帕布洛在我耳旁抱怨,幸好聲音很小,語氣十分溫和,我表現得很好啊,我這麼完美,我對你有求必應,你那些任性的把戲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都讓我看穿了,也不過就這麼一次我做得沒那麼好,然後就不行了,天要塌下來了,我就是混蛋了,你這樣不是有點誇張嗎。他講的確實很有道理,整件事想起來就莫名其妙,我穿著大衣躺在床上,帕布洛在旁邊搔我的肩膀,終於把我逗笑了,突然覺得好多了,我的心也平靜了下來,也許只因為我痛到盡頭和*圖*書了、痛完了,也許沒辦法痛上加痛了,也因為這樣所以否盡泰來了。我要去浴室的筆記本記兩句:本人鄭重起誓往後一星期絕不沒事欺負帕布洛。我會試著撐三天,不知道他還得撐多久?
你在做什麼?他問我。我看電視,想也沒想地回答了。可是電視沒開呀!我知道我知道,邊說邊跳起身,動作太猛搖搖晃晃站不穩。燠惱歸燠惱,但狀況已略有好轉,帕布洛回來了,生龍活虎地恰恰好,他有一大堆事急著做,整理寶寶的房間、準備他下一部戲的角色、週未還要前往不知世界的哪個角落,但現在他在家,那麼帥,眼神清澈,他是準備要把矛槍投出去的鬥牛士,看到我他似乎很高興。話雖如此,我還是一直覺得怪怪的,不知道懷的是個什麼,我抱怨,渾身上下不舒服,真糟糕——他說,這樣喔,我們打電話給醫生,沒多久他恢復了鎮定,看著我的肚子,吞了三次口水,我覺得他有話想問但問不出來,當然是問寶寶的事,每次都是寶寶,在這種情況下他只對寶寶感興趣,只有寶寶讓他煩惱,我呢我受夠了這個寶寶,她已經成了最重要的那一個,掌握了所有人的所有注意力,不舒服的是我,可大家擔心的都是她。
我對帕布洛不停說著沒事沒事,我只想要你抱抱我,我還穿著大衣,還在抽噎,我太渴望受到寵愛的感覺了,那種會永遠持續的溫柔,什麼都由著我,搓搓我的頭髮,摸摸我的手臂、我的肩膀、我的背,我們是很講究觸覺的,我們這一家,媽很會按摩,爸也是,總會親膩的碰碰手指頭,摸摸頸子,甚至是手指甲,然後就什麼都解決了,悲傷也摸走了,一切都會平息下來。帕布洛把我摟在懷裡,動作笨笨的,他不檀長這樣安慰人,但我喜歡,尤其因為是他,通常都是我要他幫我按摩一下,他只能專心三十秒,之後就不行了,他就覺得夠了,我們已經熱身了,鬧夠了,該來做些正經事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按摩是以個人的快樂為目的啊?不過現在我一點也不想笑,也不想做|愛,我不希望他摸一摸我的肩膀,然後咻——就滑到屁股上,我需要一個比我厲害多多的人,一個強者、戰士、非弱者,一個發光的人物,凡事由他掌控,我的生活、我的孩子、我的痛苦、我的失恃。所以我讓他把我抱得不太舒服,讓他掐我,用指甲抓我,抓我抓得太緊了,搔我的癢,沒關係,鬧著玩的,況且也挺不錯的,有了女兒以後絕對會讓他學會溫柔,他會是個多好的爸爸啊,真的,他會是個模範爸爸,而且他那麼強壯,我不一樣,我可是怕得很,就像有隻大鳥在我頭上盤旋,我怕,孩子會不會畸形,如果所有我吃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留在細胞裡,然後再傳到她的細胞,有癮頭的寶寶,小女孩剛出生就是癮君子,如果有一天我被剝奪了監護權?不稱職的母親,沒有責任感,像媽一樣,爸總說我像她、像媽,這下好了,轉了一圈回到原點,既然連歐貝娜都被放出來了。
小時候爸常說我:你對人太好了。現在,他偶而對我說:不要這麼壞心眼。他很清楚我什麼都不在乎、是個怪物:冷漠、陰沉、空的、虛的,看什麼都不順眼,永遠抱持負面思考。舉個例吧,帕布洛找了個教練,上一對一的行為指導課,據他說是為了下一部電影,但我知道他是為了迎接寶寶在做準備,就像他每天早上都去盧森堡公園跑步一樣,他想做個完美的爸爸,這件事也讓我很不舒服,而且比那些懷孕的女人更讓我不爽,我覺得他是挺著那幾塊新腹肌在嘲笑我,我也想找個教練啊我,我也想變成很酷、正面思考的人,我想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稍微有一點壞,但不過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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