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鋼琴教師

作者:艾芙烈.葉利尼克
鋼琴教師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部 三

第一部

自從「大都會電影院」更換戲碼以來,艾莉卡已在外頭花了三個大好春日,孜孜不倦地尋寶。男學生沉迷於自我與心靈的猥褻中,早就失去警覺了。現在,他的感官集中在新的焦點,即電影海報上。要來學音樂的學生幾乎總要路過戲院,儘管知道年輕學生要經過,電影院還是張貼出軟性春宮電影的海報。學生甲駐足戲院外頭,對每張照片描繪的動作評頭論足一番。學生乙對女人們的美更感興趣。學生丙則固執地一心想要見到根本看不見的東西,即女體的內部。兩個未來的年輕男人精采地爭辯著女性胸部尺寸。接著,突然間,像疾風拋出來似的,鋼琴教師艾莉卡突然出現於他們之間——像顆手榴彈。她的臉擺出無聲責備,又似略帶憐憫的表情。實在很難想像,她跟海報中的女人竟屬於完全相同的一種性別,換言之,即美麗的那一性。沒錯,較不世故的某學生甚至下結論說,光由外表來看,那個鋼琴老師乃隸屬人類動物之下完全不同的品種。然而,照片沒顯示出內心生活,故此任何評論對柯赫小姐都不公平:她的內心生活事實上繁花盛開,元氣十足。不發一語,她向前走。師生倆並未交換意見,但學生曉得他會再次被告知練習不足,原因在於他心有別騖,沒全神貫注於鋼琴。
往學校的路上,艾莉卡被迫看到正在衰亡的人們與食物,四處都是;她很難得看到正在成長茂盛的東西——頂多是在市政大廳公園,或是在市民公園,那個大公園裡,玫瑰與鬱金香正冒出頭,長肉長大。但它們的快樂太早熟,因為,它們已經把萎謝的時機含括在內了。艾莉卡如是想。而且,萬事萬物都加以證實。她反思,只有藝術可以存活得久一些。艾莉卡耕耘著藝術,修枝剪葉,綁縛固定,芟除雜草,最後收穫。但是,有誰曉得有多少東西沒經正當理由,就已經被輕忽蔑視、打發收拾掉了?每一天,一首樂曲、短篇故事或者詩歌死去,原因是,處在我們這個時代,其存在已不復名正言順。而且,一度被視為不朽的東西,將再度變成腐朽衰亡,不再有人知道它們,儘管它們真的值得存留下去。在艾莉卡的鋼琴班,兒童們已經在砍劈亂剁莫札特跟海頓的作品,進階班的學生正踐踏布拉姆斯與舒曼的曲子,汗水流得像蝸蝓涎,包覆住鍵盤文獻的森林壤土。
她在等那道命令!大大的雪堆上有個冒熱氣的黃色小孔,一小杯尿造成的。尿液猶溫;很快那個孔洞就會凍成一道細細的黃色冰管,位處如山的雪堆中,變成信號,提醒滑雪者、玩雪撬的、健行的:有人曾在此地現身,造成短暫的威脅,接下來,很快走人。
艾莉卡的學生身份被眨,因此受到懲罰。艾莉卡鬆鬆的叉著腿,揶揄他半生不熟的貝多芬作品。她不必多說什麼;他都快哭了。
房間整齊切分為許多單人床位,每個病患擁有自己的小床,這些小床真是小,如此才可以擠進更多床位。床與床之間,有一尺的自由空間,以便病患有需要時,可以起身解手,做他不能在床上做的事,不然呢,他就得接受加重照顧了。他就得付出比現在還要昂貴的代價,並被送到更恐怖的地方。常常有人理直氣壯地問:是誰躺到他的床,吃他盤中的東西,亂翻他的箱子。這些小人!午餐鑼響(他們向來饑渴地在等候這個聲音),小人們便形成紊亂的小圓體,衝擠入食堂;「白雪公主」溫柔地在那兒等候每個人。她愛每個人,擁抱每個人——這種女性特質,膚白如雪,秀髮如雲,像已遭忘卻很久了。然而,這兒只有一條巨大的軍中餐桌,蓋著防酸、耐刮、可洗滌的塑膠布,因為,這些笨豬根本不懂得用餐時該怎麼守規矩。還有,盤子是用塑膠做的,以免有白癡拿來打自己或別人;另外不用刀或叉,只有湯匙,你不會不了解的。假如菜中有肉(事實上是沒有),也得預先切好。他們用自己的血肉彼此推濟,壓迫,推挪掐擰,以便保護自己那塊僅供侏儒使用的小小空間。
離開音樂學院這幾區的建築物之後,艾莉卡開始搜尋、聞嗅,彷彿習慣如此。她是有經驗的獵犬,能抓住氣味。她會不會抓到沒功課要做的學生,或者,有太多空閒能自由處置、能逍遙過私生活的人?艾莉卡要進入,她要殺開道路進入這些龐大的領域,雖然不在她的管轄範圍,但它們仍然延伸得廣闊遼遠,可細分成許多收租區。有如血腥的生命山脈、草原,她必須張口咬進去。教師有各項權力這麼做,原因是教師的行動權威有如代理父母。她絕對有必要知道其它人生命中到底在搞什麼鬼。只要有學生打她跟頭鬼祟離開,只要他一頭鑽進自己認為不會遭監視的手提式休閒箱,柯赫老師馬上就會出現,發著抖,準備秘密地加入他,不請自來。她由角落跳出,她無預警地打走廊冒出來,她在電梯中現身——猶如魔瓶中冉冉冒出的精靈,精力充足飽滿。為了擴大自己的音樂品味,再施力於學生身上,她偶爾會參加音樂會。她拿某個樂曲詮釋者與他人相衡量,用她的尺度來殲滅學生:而她的衡量標準呢,只有最偉大的音樂家才能檢驗。她追求著,永遠超出學生的視界,但也一直在自己的視界之外;她由展示櫥窗觀察自己,看到自己是個被熱烈追逐的目標。大部份人會稱艾莉卡是好的觀察家。但艾莉卡自己可不屬於這大部份人。有些人職司領導兼引導其他大部份的人,她是其中之一。她被自己絕對遲鈍到真空的身體吸了進去:肉身之瓶打開之際,她就噴射出來,接著被拋擲入已預先選好或意料之外的異形之中。沒人能證明她的間諜行為是蓄意的。然而有許多專門針對她的疑慮似乎已開始滋生。她在沒人料想到會有目擊者的時機冒出來。要是有個女學生梳弄了新髮型,肯定能在艾莉卡家中引發卅分鐘的熱烈討論。接下來艾莉卡會指責媽媽,怎麼一直惡毒地把她留在家裡,害她無法到別地方去,體驗新事物。畢竟身為女兒的她,已經好久沒換新髮型了。但是一直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此等媽媽就像金屬墊圈或水蛭般黏著艾莉卡。和-圖-書媽媽正把髓質由艾莉卡的骨頭中吸吮出來。所有艾莉卡私下觀察而得知的一切,最後媽媽總會知道:到底艾莉卡是什麼,是天才——嗯,這點沒人比媽媽更了解了;她了解自己的女兒,由內到外。去找吧,我准妳去發現妳私下盼望發現的噁心東西。
她甚至不認為,她該彈這段學生有疑問的樂節。他今天肯定無法從鋼琴教師處得到更多東西了。假如他自己不小心錯誤,那麼她是無法幫他的。
在表演用的玻璃櫃裡,男男女女賣力廝磨著:他們勾纏於永恆的情欲,像跳支費力的芭蕾舞。他們的工作叫自己流汗。男人努力地工作於女體各個不同的部位,而且他還可以公開展示他辛勞的成果:就在汁液射出來滴在她胴體時。真實生活中,男人通常必須瞻養女人,這是人們評判他的標準,男人的價值只在於他是否具備這項能力。在這兒也一樣,他提供溫暖的食物給女人,那是他用內臟前端的加熱器煮好的。女人呻|吟著——雖然只是象徵性的。但人們猶似可以看到她在尖叫——她很高興男人所賜予的食物,並因著賜予者而喜悅,她持續的鬼叫著。當然,圖片是無聲的,但聲軌在戲院裡等候著,在裡頭,一旦觀衆買票進場,她就會尖叫出她對男人辛勤的謝意。
父親快瞎了,但有安全導盲,離開他繼承而來的家,出發往未來的家。他分派到不錯的房間,正等著他。總要等到某一先前纏疾許久的病人過世後,才能再接納新病患。而此新病患有朝一日也得讓位給他人。心智受損的人,比起正常人,需要更大的空間:他們不會被各種藉口騙倒,他們需要空間,而且至少要能容許中型牧羊犬奔跑。院方宣稱:本院老是住滿病人,所以我們幾乎無法增加病床數!然而,有些個別病患,通常是躺著的,這些人製造的灰塵較少,由是可以用較節省空間的方式來貯放。很不幸,本精神病院不能突然加價一倍;不然它可是會這麼做。任何人躺到這兒,就黏在這兒了——而且還得付出極高的價錢,如此院方才能獲利。任何人躺到這兒,就會留在這兒,因為,那是他家屬期盼的。情形壞到極點時——至於他的情況則只會更糟——就是得在一家又一家的精神病院結束一生!
有兩個看來像女學生或受訓學員的人走近她,大聲咯咯笑著,臂挽臂;頭黏在一塊兒,像兩顆塑膠珠子;她們黏在一起,像蘋果。但她們的你儂我儂,可能在其中某個女孩的男友接近時刻,就會消解。她們會立刻把自己由兩人溫暖、友愛的擁抱中拔離開,以便把寄生植物般的自己瞄準他,然後像反戰車的地雷般隱藏在他皮膚下。不久之後,苦惱會砰然爆炸,然後妻子會離開丈夫,以便發展一直遭閒置的才能。
然而,女兒渴望的這個「她自己的生活」,登峰造極於完全服從,直到微小、狹窄的巷弄開啟,空間只足以讓一個人受指揮通過。警察打信號:一切安全。左邊、右邊都有平順、經心粉刷的牆壁:高牆沒有孔隙或迴廊,沒有神龕或窟窿,只有這一條窄巷,她一定得用力擠,才能抵達另一端。她雖不曉得在哪兒,但在某地,有冬季景貌在等著,延伸到遠方,一個沒有路徑、沒有城堡會提供庇護的景貌。不然呢,除開一間無門的房間之外,沒什麼值得等候的;有裝潢的小房間,內有老式的盥洗台,附帶一把有柄水壺跟一條毛巾,房東的腳步聲聲逼近,但始終沒抵達,因為,沒有門輪!在茫茫人海,或是在這個逼促、無門的窄小空間,她這個易受驚嚇的動物會遭逢到更大隻的動物,或者,只是單單在那個有輪子的小小盥洗台前,就立在那兒,等候著被使用,就只如此而已。
艾莉卡.柯赫斷然衝進春天風暴之中,盼望自己抵達對面時,平安無恙。她得橫越過市政大廳前的開闊廣場。她身邊有條狗也感受到春天的頭一絲氣息。艾莉卡輕視一切隸屬肉體、動物的東西;它們是障礙物,恆常擱在她狹窄而筆直的路上。她或許不像殘障人士般,行動受到障礙,但畢竟她的自由也有限。瞧!大多數人帶著愛走向另一個人,夥伴,同伴。那就是他們一直嚮往的一切。假若在音樂學院,有女同事挽住艾莉卡的手臂,她就會傲慢地將它甩開來。沒人能獲准倚靠在艾莉卡身上。唯有重量如羽毛的藝術可以置身在艾莉卡上頭。然而,危險總是存在,哪怕最輕微的氣流吹來,它就會飄浮離開,擱到別的地方。艾莉卡把手緊束在肋骨上,以至於她同事的手無法插入到艾莉卡的手臂間,最後沮喪地縮回去。這種人通常會被稱做無法靠近。於是沒人肯靠近她了。人們繞道而行。他們寧可等,忍受時間延擱,以便不必跟艾莉卡有任何接觸。有些人在大聲吵嚷,想吸引矚目:艾莉卡可不。有人揮手;艾莉卡則不。人,總是有所分別的。有人上下跳躑,歡唱岳得爾歌(Jodeln),喊叫著。這些人知道他們要什麼。艾莉卡則不。
在本地,這軟調春宮片子裡,一切都被削弱到只剩外表。它們對艾莉卡而言是不夠的;她是如此挑剔、吹毛求疵的女人。它們不夠看,因為艾莉卡已完全溶入這些墮落的人類了,想要一窺這個行業的究竟;據說它對感官而言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人人都想做做或至少看看。進入女體,其闡釋尙未完整,而且容有疑問。畢竟,人又無法只為了想把人類追根究柢,就把他剖開切半。在廉價黃色|電|影中,你可以更深入看到女人。但你無法那麼深入男人。畢竟,還沒人瞧過隧道的那一頭有光。即便你把女人切開,能看到的只是體腔與內臟。男人,生命中佔居主動,肉體往外擴張。最後,他產出大家期待的結果,不然呢,就是辦不到。但假若他辦到了,大家都能看到,生產者也對自己可貴的自家產品欣慰不已。
天空之中,有些雲朵,其邊緣形狀呈惡劣的玫瑰色。它們似乎不知何去何從,所以埋頭瞎鑽。艾莉卡向來幾天前就能預先知道,幾天之後會有什麼在等著她;她將要在音樂學院為https://m.hetubook.com.com藝術服務了。假如不是的話,那麼就是做別的與音樂(這吸血鬼)有關的事,艾莉卡設想著各種不同的情狀及條件:是罐頭食品或現烤新炙,是稀粥或美食大餐,是自費或他人付帳。
男人肯定經常感覺到(艾莉卡這麼認為),女人必定在她混亂的器官中藏了什麼東西。正因為有隱藏,才誘使艾莉卡始終想看更新、更深、更遭禁忌的事物。她老是在追尋,想看到新而難以置信的透視光景。她自己的身體也未曾展露出它無聲的祕密,即便對自己的主人,即便她用標準的姿勢,兩腿開開,前頭放著剃毛鏡!銀幕上的人體對想要玩味公開市場中雌性蒐集品的男人而言,其實隱藏了一切,根本不讓他得知:那是他不懂的女人。電影也不讓艾莉卡這個不公開的旁觀者得知什麼。
就在這種強烈搖盪的某個春日裡,柯赫家女士決定把心智虛弱且完全茫然的父親,送進奧地利南部的精神病院。當時距公立瘋人院「安.史坦霍夫」(因灰暗的民歌而遠近馳名)「歡迎、邀請」父親進駐還很久。但這裡,只要他喜歡,愛住多久就能住多久!沒有人能要求更多了吧!
艾莉卡持續自我控制,直到她感覺體內不再有衝動。她把自己的身子處於不能立即被使用的狀態,原因是又沒有豹子向她撲來,要攫走她的身軀。她等候著,不知不覺陷入沉默。她把困難的任務派給她的身體,還在自己喜歡的地方暗暗安排陷阱,增加困難度。她發誓,任何人,甚至是原始人,都能追逐此「畜群」,只要他不害怕公開捕殺。
同一時間,大都會電影院的玻璃廣告廂裡,粉紅色肉體無阻無礙地等候著,各式體態,環肥燕瘦,價格不一。肉體在撒野,在暴動,原因是艾莉卡此時無法在那兒站崗,入場券都有標準價格:前排較後排便宜,儘管前排較接近銀幕,可以把男女裸體看得更清楚些。長得很特異、血紅色的指甲扎入甲女:另個尖尖的物件——馬鞭吧——鑽入乙女。那個物件在她肉體留下印記,讓觀衆曉得誰才是老闆,誰不是:另外,觀衆也覺得他才是老闆。艾莉卡可以感受到馬鞭的穿扎。它用力地指派個觀衆席座位給她。甲女的臉孔因歡娛而扭曲,只有她的表情能告訴男人,他給了她多大的歡樂,而又有多少歡樂已然浪費掉了。銀幕上,乙女的臉孔因痛苦而歪扭,因為她剛剛被鞭打過,雖然力道輕微。這女人無法在臉上展示出她的歡樂。男人完全得仰仗提示與暗示。他閱讀著她臉上的快樂。女人急急地四處躲藏,以免成為好靶子。她的眼皮闔攏起來,腦袋後仰。假如她的眼睛沒閉上,那麼可能是眼球翻白了。她的眼睛很少注視著男人。正因如此,他必須賣力:她臉上的表情,最終若沒改善,就不能幫他得分。女人是如此沉浸於自己的愉悅,以致於她沒看男人,倒不是見樹不見林。她只透視入自我。男人像熟練的技|師,在女人這部受損的車輛上工作著。春宮電影演員,比起演平凡世界電影的,要工作得賣力許多。
他們出發了:可能很快就抵達那兒。隨時都可能抵達!他們開車經過魯道夫梭及弗爾斯坦,經過維也納森林湖及凱薩布魯寧山,經過約赫葛拉本山及柯爾萊特山:很久以前,她們慣常與父親到那兒爬山,滋味並不好受。假如他們不是必須先行繞開,就幾乎能繞經布赫山。越過這些山,「白雪公主」精神病院肯定就在那兒了:光輝細膩,笑得好高興,因為又有新人進來,歸她管轄——一座龐大可容兩戶人家的屋子,屋主是鄕下人,收入可以逃稅。本大宅經過重新設計,以便收容心智不健全、財務很不錯者。這棟建築服務的不是兩戶人家,而是很多、很多的病人,提供庇護及保護,讓他們自己與其他人都不受傷害。被收容的病人有兩種選擇,一是散步,一是做手工。任何一種選擇都受到戒護。在工作坊,會有叫人受傷的鐵肩等廢料;散步時同樣有危險(脫逃、傷害、動物咬傷);另外,還有良好的鄕村空氣,免費哦!任何人都可以呼吸,依其需要及喜愛的數量。每個病人都得透過監護人付一筆不算少的錢,以便被院方接納,同時維持院方的正常營運,此外還有許多額外的小費得付,端賴病例的嚴重程度及病人的骯髒程度。女病患被安置在三樓與閣樓,男病患在二樓及邊廂;邊廂原先是加蓋的車庫,但現已正式宣佈放棄車庫功能,因為,它已變身為如假包換的小房舍,有冷的自來水與會漏水的屋頂。院方不希望車輛長霉發臭,所以它們擱在室外。在廚房,有人有時候會趁大拍賣及特別拍賣期間,偷空放鬆一下:他坐在那兒,正借助於手電筒閱讀著。這間前車庫搭蓋時,空間大到足以容納歐寶的「卡迪特」車款;若是歐寶的「柯莫多」車,就會卡住房門,進退不得了。放眼所及,本地區用鐵絲圍牆圈得很堅固。畢竟,病患家屬歷經了這麼多麻煩後,把他送來這兒,又花了這麼龐大的金額來購買特權,此刻,已不可能把他領回去了。屋主耗費這麼多心血來避客,他們可能已在別處買了「保證無白癡」的農舍居住。而且,他們住在那兒,很可能是為了讓自己從做過的慈善工作中康復回來。
學生下定決心,絕不會再次被逮到站在裸女圖前。艾莉卡的十指綣曲得像訓練有素的獵鷹爪子。她教書時,一再地打破決心。然而內心深處,她感受到強烈想服從的欲望。正因如此,她才把媽媽留在家中。那老女人愈來愈老了。當她老朽不堪,變成自身要人照顧的可悲生物時,當她必須服從艾莉卡時,該怎麼辦?艾莉卡會因這困難的工作而憔悴,屆時她會做得很糟糕。她會因此受到懲罰。這個年輕男子,渾身浴血,算不得旗鼓相當的對手;嗯,他已經被巴赫的神妙音樂擊敗了。想想看,他必須扮演活生生人類的角色時,會遭遇多大挫折!他甚至沒勇氣拍案而去,他為自己沒弄好樂符已羞慚得無地自容了。她只消說句話,漫不經心地一瞥,他就會屈膝跪倒、自覺羞慚、忙不迭地下定各種決心,www•hetubook•com•com而那些是他永遠沒法實現的。任何人只要能叫她服從命令(當然必須是她媽媽以外的司令官,媽媽早刻好白熱的鐵漿溝道,灌進艾莉卡的意志了),就可以得到艾莉卡的一切。艾莉卡需要一堵不會倒的堅硬牆壁來倚靠。有東西在拉動她,拖動她手肘;像粒小小的鉛質球,微小但集中重量,壓低她裙子的邊緣。像條兇狗,她真不曉得,一旦將它從狗鏈中放開來,會造成多大傷害。它狺狺露齒,在繫鏈瀾桿跳上跳下,頸脖背後的毛直豎起來,它與想咬的東西永遠只差一公分,喉嚨裡低沉的咆哮在作響,瞳仁放出紅光。
在不知不覺下被逮獲的鋼琴學生,走在柯赫教授身後,保持致敬的距離。他自責因為呆看著棵女而傷害了老師的雌性尊嚴。可能她自認為同樣是女人,所以受傷很深。下次老師潛行而來時,他的生理時鐘應該滴答響起才對。梢後上鋼琴課時,老師會故意避而不正眼瞧這個學生,他是色情的痲瘋病患。等到他們進行到巴赫曲目,也就是在音程及指法練習之後,學生的不安就會散佈開來,直叫指端發抖。這麼精緻的音樂只能忍受老師這位鋼琴大師平穩的手;她控制繮繩如此輕柔。主旋律混雜了,其它音糾纏不休,整首曲子半點兒也不透明。像滿是油污的汽車窗。艾莉卡嘲笑學生彈的巴赫,聽來像泥濘小溪,碰到障礙物如小小岩石及土堤就跌跌撞撞,沿著骯髒河床蹣跚而行。艾莉卡此刻以更崇高的細節來解釋巴赫樂作。它的熱情如龐大巨岩結構。相形之下其他音樂家為鍵盤樂器所寫的對位法,只能算是旋律調和的散兵坑。為了蓄意羞辱學生,艾莉卡把巴赫的作曲吹捧上天。她宣稱,哥德式大教堂之所以被建,全是為了要演奏巴赫的音樂。艾莉卡覺得自己兩腿之間突然興奮起來,這種東西,只有當她跟那些因天擇而來奉獻給藝術的人談論藝術時,才會感受得到。接下來她撒謊說,正因為有浮士德對上帝的渴求,才創造出史特拉斯堡大教堂及馬太受難曲的序曲大合唱。接著她告訴她學生:他剛剛彈奏的,絕不是大教堂的作品。艾莉卡忍不住指出,女人同樣是上帝所創造的。她另外又加了個雄性的陳年笑話,即男人那麼做全是因為沒別的事好幹。然而,接下來她又否定掉自己的小小笑話,正經八百地詢問他,是否了解人應該怎樣注視女人的相片。要很尊敬!因為他的媽媽,懷胎十月生下他,也是個女人,不多不少!男學生照教授要求的保證多次。艾莉卡便解釋巴赫的偉大乃在他極端多歧的對位形式與技巧造就出巨匠的勝利,來表示嘉勉。艾莉卡全曉得技巧:比如拳擊,假如單單只計算練習的話,她早就以點數,甚至完全擊倒而取勝了。她耀武揚威地說,但是,巴赫不只如此,他是對上帝的承諾:〈音樂百科全書〉最新版第一冊對巴赫的頌揚甚至超過了艾莉卡,當中宣稱,巴赫的作品乃巴赫此一北歐男子乞求上帝而得的恩惠。
艾莉卡輕輕拍打自己,清理一下。以輕柔鞭抽的動作,用雙手掃過自己的裙子與夾克。外頭風暴如此之大,強風勁疾,塵土必己落定在她的衣服上。艾莉卡在行人尙未進入眼簾前,就避開了他們。
學生保證不管花多久時間,一定要彈得更好。艾莉卡也如此希望,叫學生彈貝多芬的作品。學生努力想搏得讚美,真忝不知恥,雖然如此,他還不像克列默先生那樣,耽溺於讚美:克列默的關節在他自己的狂熱壓迫下,通常會吱嘎作響。
人們努力工作,因為他們要有結果,對此艾莉卡看來很習慣。由此觀之,認定音樂的歡愉與性的歡愉差別很大的這種標準,其實是錯的,二者間的相異事實上很小。艾莉卡較沒興趣去看自然。她從不到森林區去,別的藝術家在那兒翻新農舍。她從不爬山,絕不潛入湖內,未曾躺在沙灘上。她也沒在雪地呼嘯滑過。男人貪婪地搜索高潮次數,直到最後,滿身大汗,還不是躺回一開始出發的地方。但換個角度,當天他的帳戶餘額倒是大大增加了。艾莉卡很久、很久以前,就在藍領工人住宅區看過這部電影了;在那兒沒人認識她(只有收銀員到現在還認識她,稱呼她為「女士」)。事實上,她看過本電影兩次。她不會再去看了,因為,要去看小電影時,她較喜愛重鹹口味。這家市中心電影院裡,那些人種動物優雅形態的樣本,表演時既無痛苦,也沒有任何痛苦的機會。痛苦本身,其實是欲求快樂、欲求摧毀、欲求殲滅的產物:以其最高形式,痛苦是歡樂的變種。艾莉卡跨越界限,謀殺自己時;倒會快快樂樂。在貧民窟相幹,反而包含更多希望,可以形塑痛苦、裝飾痛苦。那些襤褸破爛的業餘演員工作時總賣力得多,而且他們對有機會出現在真正的電影中,更知心存感謝。他們有缺陷。他們的皮膚有窟窿、面疱、傷疤、皺紋、疥癬、橘皮組織紋、肥肉。染得很糟的頭髮。臭汗。髒腳。在裝潢豪華氣派的戲院看講究的美感電影,人大概只瞧見男男女女的表面。兩性都被塞入尼龍質料、長及身體的襪子,道具防塵且耐久,防酸,抗熱。再進一步,到播放廉價小電影的地方,男人幹進女人時,肉欲更花梢。女人不講話,雖則她可能悲鳴叫道:「再來,再來!」對話至此已無以復加了,但它並不叫男人精疲力竭,絕不會敗於想像力的誇張延伸。因為,他貪婪地想集中他的高潮,盡可能多加幾滴。
新颳來一陣暴風——如巨人大得超乎自然、柔軟的手,升了起來,把柯赫小姐按壓到眼鏡店的展示窗口,櫥窗裡塞滿閃閃發亮的眼鏡。一副裝著紫色鏡片的龐大眼鏡大搖大擺地掛在店的上方,在強風陣陣抽打下發抖,對過往的人造成威脅。接下來,大氣突然間變得十分安靜,彷彿是在喘息過程中被嚇到了。這時候,媽媽必定是舒服地窩在廚房,炸些有油脂的東西,晚餐時可以吃,但屆時,菜上桌也都變成冷盤了。稍後還有某個針線工等著她,亦即白色蕾絲桌巾。
以前是野獸,但如今身處馬戲圑,這樣的動物會愛它的馴獸師嗎?或許吧,但這並m.hetubook.com.com非義務。兩者都迫切需要彼此。借助戲法與巧藝,在樂隊的銅管悠揚聲中,每隻動物都能成為舞台的焦點,自我膨脹得像牛蛙。在混亂得叫人肓目的世界裡,他們需要彼此來互當定位點。動物必須知道何處該上,哪裡該下。否則,它會突然發現自己糊塗了。若沒有訓練師,動物將無助地如自由落體般下墜,或是在空間中漂移,咬嚙、抓攫、吃掉任何擋在前方的目標。但,倘若動物獲得了一位馴獸師,那麼就會有人告訴它,何物可吃。有時,還會先幫動物嚼軟食物,或者切割好才上餐。動物不必忍受自行獵食的苦楚,也不必經歷在叢林裡遭遇不測的險事。叢林裡,豹子深知何物對它有益,很善於攫捕獵物,不管獵物是羚羊或大意的白種獵人。但此處,白天裡,動物只需反思生活,回想自己在夜間必須表演的把戲。屆時它得跳火圈,蹲在凳上,張開大嘴把顆腦袋含進裡面,但不能嚼掉:或者,就按固定的節奏踩舞步,獨自一隻,或與其他動物共舞;這些傢伙,若是在野外碰到這群猛獸,喉嚨肯定會被咬開:不然就是得趕緊跑掉,假如辦得到的話。動物在腦袋或背上戴著一具矯揉造做的面具。據說有些動物能邊騎馬邊玩皮斗篷!同一時間,動物的主人,它的馴獸師會啪啪地揮動皮鞭!是誇獎或懲罰,端賴動物該得到什麼而定。但是,就算膽子最大的馴獸師也不敢夢想叫花豹或母獅帶個小提琴盒出場。人類想像力的最極致,就是大熊騎腳踏車了。
經過日間的苦難及試煉後,女兒向她媽媽尖聲大叫:終究媽媽該任她自己過生活了吧。女兒撕喊著,她已經夠老了。母親天天回答說,媽媽最知道了,因為,她從來沒停歇過擔任媽媽的工作。
她們固定買香腸的肉販,一位很有名的私宰牲口屠夫,提議用他灰色的福斯廂形車(正常時是吊掛成半小牛屠體的)來載送病人。爸爸遊經春天的景色,呼吸新鮮空氣。他有行李陪伴,每件都整齊的附有姓名字首的字母,每條襪子都有練得很清楚的K字母。那真是辛苦的手工呀!儘管他因此受益,但好久以來,他就無法稱讚或加以感謝了。畢竟,有字首字母可以避免掉同樣精神失常者如諾佛特尼先生(字首字母N)或維特瓦先生(字首字母V),誤用到爸爸的襪子,雖然他們並非存心不良。他們字首的字母都不同——但有個衰老的柯勒先生(字首字母K),纏綿病榻的,怎麼辦?嗯,他不住在同一間房啦,艾莉卡跟她媽媽了解之後,都很高興。
她知道有關奏鳴曲的形式,以及復格曲的結構,這類的東西。那是她的工作,她是老師。但是,她的爪掌激烈地在暗中摸索,朝向終極的服從。最後還殘留下雪丘,荒原的地標,其高度逐漸融低了,變成平原,遠處看來在伸展,最後變成冰一樣、鏡一般的平面,沒踏過,沒摸過。別人變成滑雪冠軍;男子組第一名,女子組第一名,而且總是高山混合滑雪的第一名!
艾莉卡.柯赫更正學生彈奏的巴赫作品,修正兼補釘。她的學生垂目瞧著自己困惑交纏的雙手。她凝視著他,但只瞧見一堵牆壁,上頭有舒曼死後用石膏套取下來的面形。一瞬間,她很想攫住學生的頭髮,把他的腦袋砸往鋼琴內部,直到鋼琴滿是弦與鐵絲的內臟尖叫、迸濺出來為止。那麼這架貝森多夫鋼琴就不會再發出惱人的聲音了。這個欲望自老師腦中靈快閃過,蒸發掉,沒有後續,沒有結果。
就在公寓大樓的門外,廣袤的世界期待著艾莉卡.柯赫,堅持要陪伴她。艾莉卡愈是把世界推開,世界就挨得越緊。猛烈的春季風暴繞著她打轉。它掃經她引人注目的裙子下,接下來,垂頭喪氣地,任裙子落下。空氣夾帶沉重的廢氣,轟然襲來,怒毆她,扒搔著她的肺。有東西嘎嘎作響,撞到牆壁。
柯赫家兩女士恨快回到她們變得較為寬敞的公寓。這個防衛嚴密的洞窟,此刻她們有更多空間可以安排嗜好了。本公寓除開隸屬此地的人,誰都不受歡迎!
父親不懂他為什麼會來這兒,因為,他在這兒從沒感覺過安妥。好多事被禁止,剩下可做的則不敢恭維。他做什麼都犯錯,但這一點他已習慣了,畢竟他跟他老婆在一起這麼久了。不准他保留任何東西,甚至不准動;他被認定應該要對抗躁動,安靜地躺著——但他酷愛亂逛,而且很頑固咧。他不准把任何塵土帶進來,也不准把病院任何財產拿出去。內外應有別,萬物歸其位;要外出,衣服必得換穿或加添,儘管隔壁病床的人已經把衣服偷走,使得「父親」的計畫胎死腹中。雖然,院方一把父親放到病床上,父親立刻就想脫身,但很快又被捉回來,並被迫留下。若不如此,家人怎麼能擺脫掉這個總讓他們不得安寧的麻煩精,院方又怎麼能賺到這個男人的錢呢?這家人要他離開,另家人要他待著;某家人因他的到來而能安穩生活,另一家人則因他的離去而獲得解脫。幸會,真高興認識你。然而,只要是好事,終究會結束。柯赫家兩女士要離開時,父親在不太情願的肉販幫忙攙扶下,本該向她們揮手道別的。但父親非但沒揮手,反而不明智地遮住雙眼,求肉販別打他。這讓家族離別的情景看來很嚴酷:但其實,爸爸沒被打過,完全沒有。他怎能這麼說?這個問題拋向清涼靜止的空氣。空氣也沒有答案。香腸販子開車比以前還要快:人家把一個危險人物遞交給他。今天是星期天,他本來要帶自己小孩去足球場的。今天是他的放假日。他小心擇選字眼,努力安慰柯赫家女士。他向她們致哀,挑話來講,著實講究。生意人本來就嫻熟挑三揀四的詞令。這個屠夫說得好像是在跟客人討論該選細切牛腰肉還是臀部肉排。即便今天是星期天,應該講休閒時的語言,他卻動用他正規的職業行話。店門雖關,但好屠夫是絕不會停止工作的。柯赫家女士對一串內臟肉發嘔。肉販這個專家發現,這些內臟充其量適合做猫食。兩女士喃喃說:這麼做雖然很遺憾,但有其必要——的確不新鮮了。而和圖書且最後她們下定決心要說出來,雖然真覺困難。他們太過火了。肉販供應商通常低價競標。但本肉販制定價格,而且曉得什麼東西他要什麼價錢。牛尾巴值這個價錢,火腿那個價,肉排則更高。女士們可以節省自己的氣力。日後她們買香腸跟燻肉時,應該更慷慨些:此刻,她們欠肉販人情:他不會星期天無償開車的。只有死亡時才免費,你得付出自己的生命,死亡就是代價。萬事萬物只有一個終點,只有香腸有兩端,樂於助人的生意人指出這點後,放聲大笑。柯赫家女士有點兒悲傷地表示贊同,因為,她們即將失去家庭成員之一:但這麼多年來,她們已曉得什麼才是適當的客戶立場。肉販子認定她們是他那死忠客戶群之一,大受鼓舞,又說道:「人無法生畜生,但卻有辦法叫它速速就死。」他變得相當誠懇,這個幹血腥勾當的男人。柯赫家女士們也贊成他最後講的這句話。但,他應該定睛瞧著路,不然他講的話將很快變成懺語,甚至在他們還來不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之前。現在是週末,路上滿是新手駕駛。肉販回答說,開車是他的第二本能,流於他血液中。柯赫家女士無以回報,除開自己的血肉以外:她們沒打算損失任何一種。畢竟,她們剛剛把非常珍貴、有血有肉的人安置到某個過份擁擠的「宿舍」去,為此她們花了好珍貴的金錢。肉販不該認為,那對她們而言很輕易才是。她們之中的一部分走了,得待在病患收養之家。要哪塊肉呢?肉販問道。
這些呢,就是艾莉卡的想法。
艾莉卡沒有一根毫髮抖動,沒有衣袖獵獵擺拂,沒半絲塵土落身。冰寒的風揚起,她由滑冰場蹓過,以滑冰界大人物的姿態,穿著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及白色滑冰鞋。一切最光滑的平面由地平線這一端延伸到那一端,甚至還更遠!旋過冰面!主辦者不知把伴奏錄音帶放到哪兒去了,所以,這次沒有混合樂曲,鋼製冰刀無伴奏的嗡嗡聲愈來愈大,變成要命的金屬刮削聲,一道短暫的閃光,時間邊緣上難以理解的摩斯密碼。滑冰者加速,像有隻巨大的手,把她壓縮起來:運動能量集中起來,以電光火石的速度拋擲入顯微鏡校準的雙軸線,呼嘯旋轉,準準降落在點上。衝擊的力道傳遍她全身,用至少兩倍於她體重的力量擊中她,她再把那道重力推往不屈不撓的堅冰。她的動作切割在鑽石般堅硬的冰鏡上,進入她韌帶纖細的筋肉網絡,把她的骨骼張緊到極限。此時她蹲低,以坐姿旋轉!在相同的動能之下!這個冰上女舞者變成圓柱筒、油鑽。空氣呼嘯而過,粉狀冰屑吱吱飛濺,雲團般的氣息匆匆奔過,號叫及鋸解聲迴盪著!但是冰面堅不可摧,顯示不出有任何損毀痕跡!旋風慢下來,大家又能辨視出這個優雅的身形了;她裙子亮藍模糊不明的東西搖擺漸慢,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安頓成裙褶。各向右邊、左邊的觀衆做出最後行禮,然後滑冰者溜滑離去,一手揮舞者,另一手搖弄著花束。但觀衆仍未現形。本冰上美女可能只是假設有觀衆存在,因為她聽到喝采。她以迅速的爆發力滑走,身形愈來愈小,消失在遠方。此時,亮藍裙緣歇靠在穿著合身粉紅褲|襪的大腿上,裙子拍噗、跳躍、舞擺、搖晃,一切休息與放鬆的中心,再沒比這個地方更安寧的了:這件短裙,這些天鵝絨般鬆軟的開口及裙褶,這件雅緻的緊身舞衣,領口還綉有花邊。
母親坐在廚房裡,有濾網的自動咖啡壺,正滴滴形成主人訂製的咖啡。嗯,只要女兒一離開,她就能轉開電視,看晨間節目。她很平靜,因為她曉得女兒要去哪兒。今天該看什麼節目?影片,還是脫口秀?
人們幾乎無法獨處,他們必須成群行動,彷彿單獨一人在地球表面算不得一個家族。孤獨者艾莉卡如是想。夜行的蛞蝓群呀,不成形,沒脊椎,無心智!未曾受到任何魔法、音樂的符咒所點觸、壓服。它們以皮膚彼此相黏,八風吹不動。
小店裡,今日的母親們衣著彩艷,幹活兒很嚴肅,彎腰看一堆貨物,畏縮躲避風牆。孩子們用長皮帶栓住看好,年輕的女人們動用她們由美食雜誌苦心搜集而來的知識,挑剔測試著茄子等其他外來食物。小黃瓜的品質粗劣,叫女人們畏縮不前,彷彿有條蝮蛇從中昂起醜陋的頭。白天的這個時候,健康男人是不會外出上街的,因為在此沒事可幹。青果菜販在店門口週遭堆起五顏六色、一盤盤處於腐敗階段,但卻是維他命來源的東西。這女人顯然是鑑定行家,在果菜堆裡挖掘鑽刨。她把自己撐持起來,對抗風暴。她像冷淡的檢查員,什麼都彈敲一下,測試鮮度與硬度。若果菜表面有任何殺蟲劑殘跡,定會挑起這受過教育的年輕母親的恐慌。喏,在這串葡萄上,看得到呈激菌綠色的塗覆物,可能有毒:葡萄還在藤蔓上時,一定被大大噴灑過藥劑。此深惡痛絕的顧客走到穿暗藍色圍裙的老闆娘跟前,把葡萄秀給她看,證明農藥再一次征服了自然,故此,癌症的種子就有可能埋進年輕母親那孩子的體內。最近的民調顯示,不必懷疑,人們曉得必須測試食品的毒質:事實上知道這件事的人數,比曉得奧地利那老而奸毒的總理之名的還要多。甚至連中年主婦都關心種馬鈴薯時土壤的品質如何。真不幸,此顧客遭罹的風險更大,原因在於她的年紀。而且此刻潛藏的風險已然劇烈增加。最後,她買了柳橙:畢竟還可以剝皮,而且,顯而易見,還可以降低危害生態。這個主婦一勁努力用自己的毒藥知識來吸引旁人注目,但不管用,因為艾莉卡已經打她旁邊走過,忽略掉她了。今晚,女人的老公也會忽略她:他想讀晚報,早一步知道明天日報的新聞。晚報是他在回家的路上買的,如此他才能趕在時間的前頭。他們的孩子也不會感激用愛心準備的晚餐:他們已經長大了,甚至不再住在家裡。他們都結婚好久了,現在正自己熱切地買著有毒的成果。有一天,他們會站在女人墳墓跟前,半心半意地哭一哭,然後,時間也會逼近他們。他們不再擔心自己的媽媽了,而「他們的」小孩已經到必須替他們操心的時候。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