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
艾莉卡把克列默固定在手臂長度的地方。她拉出他的屌兒,他已經準備好要動用的東西。它只消最後修整一下,因為,它已然就緒。克列默欣慰得很,艾莉卡替他做好這項困難事務,他試著把他老師按倒。此刻,艾莉卡必須用全身重量來抵抗,自己才能保持站穩。她把克列默的生殖器握住,距離定在手臂長度,而他則漫不經心地摸索著她的陰|道。她叫他曉得,假如他不停住,她就要離開了。她柔柔地把威脅重複好幾次,她想要以突如其來的高姿態穿透他發|情的怒火。但要讓他了解,實在很困難。他的心思如墮入五里雲霧中,充斥著憤怒。他猶豫箸,懷疑自己是否誤會了什麼。原告居然被排除在法庭之外,不論在音樂史或別的地方,都不曾有過。這個女人居然連一絲順從都沒有。艾莉卡開始用十指揉擠那紅色的男性陽|具。她要求特權,卻拒絕把特權給此男人。她不准他再對她進一步。克列默的純粹理性命令自己別讓她就這麼擺脫掉他。畢竟,他是騎師,而她才是馬!只要他不停地細撫她的下體,那她該會停止手|淫他的屌兒吧。但最後他還是覺得自己來享受,要比努力讓別人有感覺有趣得多。在試幾次不成功之後,他的手終於放開艾莉卡,垂了下去。難以相信地,他瞪著自己的器官,在艾莉卡雙手推擠捻逗之下,它似乎離體而去。艾莉卡下令給他,叫他瞧著她,而非關心自己陰|莖漲大到什麼尺寸了。他不能測度,或跟他人比較,他的測度純屬自我。不管大小,對她而言都已足夠。他對此感到不悅。他沒事可幹,而她擺佈著他。應該倒過來才有道理,該像上課時那樣才對。艾莉卡把他固定得老遠。一道生悶的深淵,由七吋陰|莖,外加艾莉卡的臂長,還有十年的年齡差距所組成,張開大口,間隔開他倆身體。所謂惡行,基本上便是酷愛失敗。艾莉卡向來是為成功而受訓的,雖然她從沒成功過。
母親沒帶飯菜就走進客廳,轉開彩色電視機這個永恆迷人的東西,把音量調得格外大,如此好讓她愛鬧彆扭的的女兒後悔,兩種娛樂當中,她居然選了較無味的。母親急切地搜索著,最後她發現一些值得安慰的事了:女兒畢竟是把男人帶回這兒,而非跟他去別的地方。
教師與學生面對彼此,女人與男人。間隔他倆的,是高熱,無法爬越的牆。這堵牆阻止他們,不給爬過去吸乾對方的血液。教師與學生都因愛而沸騰,但可想而知,他們還慾求更多的愛。
那個吹橫笛的女生,穿戴得像小丑,居然用遠近都看得到的大腿,來撩撥她的華特.克列默。艾莉卡曉得,那個女生時髦到飽受嫉妒。當艾莉卡.柯赫把蓄意砸碎的水杯倒進女孩外套口袋時,她的心中橫掠過一個念頭:她不惜代價叫自己的青春復甦。她很高興自己年紀如此大了:她適時地成功做到,用經驗來取代青春。
女兒跟陌生男人合組的行列前移,經過老女人,進入女兒的房間;母親聽聞那男人的頻率雖然零星不多,但持續至今。艾莉卡喃喃說了些不知什麼的話,代替道別:然而不改此乃與母親道別的事實。她沒叫這個已然入侵本宅的學生走開。這顯然是陰謀,想削弱神聖的「母親」之名。正因如此,母親喃喃向耶穌禱告;含受禱者在內,沒半個人聽到禱告。房門無情地關上。
艾莉卡認為由那類女孩所散發出來的,乃精神上的真空。男人很快就會對她們生厭。臉孔漂亮是很快就會消耗光的。
樓梯的梯階迴盪著學童們憤怒的腳步聲,在艾莉卡的膠底鞋下彈走,最後完全消失。艾莉卡盤旋往上走。同一時間,臨時會議在體育館裡組成,會議中盡是猜測、推想及建議。他們專注在可能的藏匿處,組成人鍊,與起鬨者一起攻入那些地方。這些人攪和著,不會那麼快就解散。但最後它還是得解體,一點接著一點地,因為年輕的音樂家們都得回家。然而此刻他們圍聚著談論此一不幸事件:真幸運!被害人不是他或她。然而,有一兩個人相信,自己會是下一個。艾莉卡迅速走上樓梯。看到她走開的人都認為她是感到不舒服——她的音樂天地裡不曉得什麼叫受傷。然而,她只是克制不了老衝動,就是在時間不當之際去小便。她覺得雙腿之間有股向下的拉曳:正因如此,她才往上跑。她想到最頂樓去找廁所,因為在那兒,才不會有人嚇到她,雖然只是去幹件這麼平凡無奇的事。
艾莉卡匆匆把馬桶蓋椅掀起來,再把屁股安頓在髒兮兮的馬桶上。在她之前的人都有相同的智慧閃過腦中,所以可想而知馬桶可能早已滿是細菌。馬桶裡有東西漂浮著,但艾莉卡沒看,她太過匆忙。以她此刻的狀況,就算是蛇窩,她也會蹲上去。但門一定要能鎖上!假如她不能把自己鎖起來,那麼再怎樣她也拉不出來。鎖還管用,這叫艾莉卡放心。艾莉卡如釋重負地噓口氣,挪動小小的門閂,如此門那一端會顯示紅色:使用中。
克列默忍不住想要讀信。如果有什麼事無法大聲說出來,那麼你該把它寫下來。如果你有什麼事無法忍受,那麼別去做。艾莉卡,我真的好想、好想閱讀並理解妳四月廿四日寫的信。而假如我故意誤讀了妳的信——我也很盼望那麼做哦——那麼我們吵架之後,得接吻再和好哦。克列默突然開始談他自己、他自己,還有他自己。她寫給他的信這麼長,所以他有權叫它先停一下。他必須花點時間來讀這封信,所以他此刻先用掉相等的時間,如此艾莉卡才不算在他倆關係中佔上風。克列默跟艾莉卡解釋,有兩個極端在他體內角鬥:運動(競逐性的)與藝術(固定恆常的)。
華特.克列默說,他盼望能親親她的脖子。他還沒那麼做過,但他經常聽人這麼說。艾莉卡倒願意這男生來親吻她的脖子,但她不能給他暗示。她覺得體內降意高漲:但她心中,投降與新仇舊恨有所衝突,尤其是對那些活沒她那麼久,因此較為年輕的女人。畢竟,艾莉卡對克列默的降意,還不及臣服於母親的程度。但她的恨意卻與平時正常時殊無二致。
接著,有輛卡車載運起她所有的念頭,再把它們都倒進小小的雙人房。距離今天練奏結束前沒多久,艾莉卡想起得回家了:媽媽親愛地在枕頭間放置了個小籃子,最近才加蓋,以便年輕人願意挨近老年人。艾莉卡的所有念頭都得收拾進籃子裡。
為符合此一時刻,艾莉卡投降,不把自己當做人類。是白色桌布上,用略帶灰塵衛生紙包裹起來的禮物。只要食客還在,他的禮物就可愛地扭擰著:但只要他一離開,禮物就會被推到旁邊,動作不耐煩又慌亂,接著人人都會衝過來坐下,吃晚餐。禮物自己無法走開,但暫時之間,它還欣慰於自己並未落單。盤子杯子鏘鏗碰撞,刀叉刮過瓷盤。但接下來,紙巾盒指出,這些噪音都是由餐桌上的錄放音機播出來的。不論是讚美或玻璃杯的相碰聲——都是錄音!有人來拿走紙巾盒。艾莉卡可以放鬆在此種新的安全狀態中:有人正在照料她。她等候指示或命令。她研習了這麼多,目的不為演奏會,而是為了這個日子。
迷你裙第一次流行時,艾莉卡應母親的要求,跳了過去。母親低咳一聲,送出她的命令,警告說:時髦迷你裙與艾莉卡不相襯。其他別的女孩都已經剪短裙子、洋裝及外套,重新飾邊。不然呢,她們乾脆直接買短而妙的成品。時間巨輪上,裸女的腿像蠟燭般戟立,滾了過去;但艾莉卡在母親命令之下,往前跳,蹦過時間。她得向大家解釋,不管他們要不要聽:迷你裙不適合我,而且我真的不喜歡它!她躍過時空。由母親投石器發射出來。她離開裙緣一直往高處行去,運用最嚴酷的標準,此標準乃無數暗夜,沉思默想辛勤硏發出來的成果。大腿的暴露要發展到何等程度,天才曉,持續精簡!她在大腿上畫下各個記號,代表各種出現過的褲|襪等級,夏日甚至全|裸——最糟的狀況。接下來,艾莉卡會跟所有人講:若是我,我可沒那瞻子!艾莉卡會提供詳細描述,指出為什麼身材消受得起迷你裙的女孩,數目那麼少。接下來她專心致志,超越時間及其流行時尙,固守著時尙分析家描述的「永恆膝蓋高度」。如此,她的老氣讓她變成時間巨輪,此一無情刀環下,犧牲速度最快的女人。她相信,人不該向流行磕頭:反倒是,流行該向人們低頭,人該自知怎樣看來才好,怎樣不向流行磕頭才對。
克列默衝出來,跑到走廊,一口氣完成卅公尺快跑。他激烈喘氣地跑過艾莉卡,忽前忽後。他笑得好大聲,宣洩掉自己的困惑。他用力擤擤鼻子,響聲如雷。他發誓說,下次他倆在一起,情形必定會好得多!練習可以使女人完美。克列默的笑聲爆起,穿過走廊。他蹦下樓梯,轉過每個彎時幾乎間不容髮。真是嚇人。艾莉卡聽到樓下傳來聲音,沉重的學校大門關上了。克列默似乎已經離開公寓了。
艾莉卡.柯赫慢慢地走下樓梯,來到一樓。
指揮奈米斯(Nemeth)先生又敲敲他的指揮棒。小提琴的部份對他而言柔美不足。再一次,請由第五小節開始。此時,流鼻血的學生回來了,精神變強了些,要求索回她演奏鋼琴的地位,同時,還有她擔任鋼琴獨奏的權利,該特權是她努力打敗所有競爭者才贏得的。她是柯赫教授最鍾愛的學生,因為她和老師一樣,都有個深以女兒為榮的母親。
艾莉卡遭逢沮喪時,音樂經常能安慰她。但今天,音樂卻鑽磨入所有神經敏感末端,而這些神經又全被名叫克列默的男子所撩起。艾莉卡曾經光顧過一家髒兮兮、沒暖氣的餐館。她打算溶入其他人,但她竟無法離開,她被渾身肌肉的男侍者擋下來,忠告這位優雅的淑女拿定主意,廚房要打烊了。要蔬菜湯還是雜燴湯?感情總是荒謬可笑的,尤其是由未經授權者恣意撩起時。艾莉卡大步走經那間臭兮兮的房間,像隻腳桿細長的怪鳥,走入私密慾望的動物園。她強迫自己走得很慢,盼望會有人出現阻止她。或者,是盼望有人會出現保護她,叫她別幹這等傻事,因為她得承受可怕的後果:一條隧道,聳豎著尖銳駭人的設備,完全黑暗,她必須從中快速穿越。沒有絲毫光芒照亮彼端。緊急救難人員都躲在壁龕裡,要有燈光開關才能找到,可開關在哪兒?
接下來半小時,華特.克列默只能由背後瞧見他老師。這不是看艾莉卡最好的角度,但就算艾莉卡夾雜在一千個人之中,他也能認出來!他很懂女人,所有角度都懂,內外兼知。他瞧見她背部像枕頭般的東西,柔軟,有點兒扁了,座落在堅實腿幹上。他在想該如何處置這具女體:身為專家的他,不會蛵易因不良功能而延擱。料想中的歡樂與恐懼交雜著,盤踞在克列默心中。艾莉卡現在還平和地跨步走著,但很快,她就會歡愉而號!他,克列默靠自己就能產生出那種歡樂。她的身體此刻還裝有各式操縱桿,完好無傷;很快地,克列默就要叫它變為超速擋!克列默倒不是真的對這女人滿是欲|火,事實上她並不吸引他:而且,他不知道,自己的欲|火不足,是否跟她的年紀有關。但是,克列默心思單純,他完全投入,想剝出她純潔的肉體。迄今,他只曉得她的單一功能:就是教師。現在,他要擠出她的另一種功能。他要看看,自己是否能為她的另一項功能有所進展,也就是作為情人。假如不行,那就太糟糕啦。他決心撕破那些精心蒐集的流行服裝,與有時已顯過時的信念,那些被貧弱的形態感所糾合起來的船身與外殼,那些黏在她身上五顏六色的破布與皮質偽裝。她現在還茫無頭緒,但很快她就會有了。她將學會女人該如何裝扮自己:優美。但最最格外重要的是:不至於干擾到她的舉止。他,克列默不想佔有艾莉卡太多,只想剝開這身血肉的包裝,仔細用絲織品與色澤打扮起來的東西!他會把包裝紙撕掉、丟開。這個女人,置身在她彩色裙子及圍巾底下這麼久,無法近身褻玩——克列默要叫她讓他上手,之後才能任她朽爛去。她買那些東西到底為什麼?她應該去找些迷人、實用,又不太昂貴的衣飾!他會這麼跟她講,而她則教他如何控制巴赫作品的留音法。克列默要叫那具胴體現身他眼前,不論要付出多少心力。他只要藏在底下的東西。一旦他把這女人的外殼褫去,接下來艾莉卡這個人就將一覽無遺,呈現其全部缺點,這個曾讓他感興趣如此之久的人。克列默如是想。她每層紋裡總是比鄰近的一層要堅硬,或更為失敗。故此,克列默只要艾莉卡最好的,只要小小的、最內層的核仁,那嚐起來應該不錯:他要使用女體。使用它來增益自己。假如有必要就用武力。他已經夠了解她的心了。沒錯,事實上每逢疑惑,克列默總是只傾聽自己的身體,身體不會出錯,不用語言來文飾,自有肢體語言。吸毒與心智不全的,身體經常無法講出真理,原因是虛弱與誤用。但克列默的身體很健康,謝謝您的誇獎。吉人自有天相!每逢檢定測驗,克列默的身體就會清楚的告訴他,他是吃不消了,還是仍有餘裕,可以再撐。事畢之後,克列默只覺得棒透了!難以形容!克列默快樂地描摩自我狀況,方式就是如此。最後,他要由他老師壓低氣燄的眼睛中,了解自己的肉體。他一直在等,等太久了。已經消磨掉好幾個月了,他遭羈絆而不能伸張的自己,已經夠久了。由各種跡象可以正確了解。最近,艾莉卡顯然為了克列默而妝扮自己:項鍊、手鐲、皮帶、束帶、高跟鞋、領巾、香水、可動式皮草領,還有新型的手環,彈鋼琴時會刮到鍵盤。這個女人已經為了「一個男人」而叫自己顯得迷人。然而呢,這個男人反而想把那些貧弱、不健康的裝飾品砸碎,把這個女人最後的原創活力給搖出來,不必包裝。他打算擁有一切!可是並非真的對她有欲|火。那些裝飾品叫直來直往,如箭矢般的克列默燃起了不合理性的脾氣。畢竟,大自然開始媾合之際,沒穿上那些有的沒的玩意兒。只有少數鳥類,大部還是雄性,才有炫目的羽毛,然而,那已經算是他們正常外表的一部分了。
就艾莉卡的感覺,華特.克列默已展開新而嚴肅的進攻。他已經在體育館某個角落設下警戒線,而且安頓下來。那可是他自己的聽衆席,他在那兒傾聽室內樂綵排。他裝做全神貫注在讀樂譜,但實際上他只在瞧著艾莉卡。她在鍵盤上的每個小舉動都沒逃出他的監視,原因不是他打算從中學習什麼,只因他想叫鋼琴老師焦躁——標準的雄性伎倆。他瞧著老師,默然但很挑爨。他有意成為一大陽剛挑戰,那種東西只有最堅強的女性藝術家才能抵擋。艾莉卡問他,是否有意自己來彈奏鋼琴的部份。他說不了,他不敢,而且故意在兩個詞句間饒有意味地停頓了一下——那個停頓負載了無可名狀的事物。艾莉卡宣稱練習可造就完美,他只回應以意味深長的沉默。克列默跟個相識的女孩打招呼,還親親她的手,故意以開玩笑的姿態。接下來他跟另一個女孩說笑了一下,全是些言不及義的廢話。
他會保持安靜的,以榮譽起誓。艾莉卡依然打開洗手間的門。克列默的身形在門框內——像沒什麼價值的圖畫。每個過往的人都會不期然瞧見他露出來的屌兒。艾莉卡沒把門關上,藉此折磨克列默。當然啦,她也不能讓人瞧見她在這兒。她大膽地試試運氣。廁所旁邊就是樓梯終點。艾莉卡用手指最後一度掃過克列默的陰|莖
和-圖-書桿部,這麼做是為了撩起他的新希望。但是,一樣,又碰了一鼻子灰。克列默發抖得像風中樹葉。他已放棄抵抗,無遮掩地曝露自己,無能為力。這對旁觀者而言,是完美的治療單。艾莉卡已經完全達成任務,穿過自己的障礙道路,毫無出錯。
克列默,太年輕了,不適合當悲劇英雄的角色(而艾莉卡事實上太老了,不能當他關愛下的無辜被害人),他正確無誤地沿樂譜的無聲音階移動手指。任何人都可以即刻分辨出克列默是音樂的受害者,而非音樂的寄生蟲。克列默是表演家,他被隔離開,不能演奏,純然是環境不幸的原故。他短暫地把手臂繞上第三個女孩肩膀。女孩穿了件迷你裙,黑色的,正當流行。她似乎沒什麼念頭,無憂無慮。艾莉卡想著:假如克列默要那麼沉淪的話,隨他去吧。但我可不會陪著他。她的皮膚因嫉妒而皺縮起來,像上好的縐紗紙。她的眼睛發痛,因為她無法從眼角處窺見一切。她就是不能轉向克列默。絕不能讓他知道她在注意他,萬萬不能。他跟第三個女孩開玩笑。女孩陣陣大笑,腰都彎下了。她秀出的大腿幾乎高到根部,快看到下體了。女孩浴沐在陽光下。頻繁的泛舟運動,讓克列默臉頰塗上健康的色彩。他的頭往女孩的頭飄過去。他的金髮與女孩的長髮相映成輝。克列默泛舟時,通常會用頭盔保護腦袋。他跟女孩講笑話,眼睛閃動藍光,像車尾燈。他不時能感受到艾莉卡的存在。他的眼神並未流露出,此舉乃踩剎車以退為進的策略。嗯,克列默無疑地正在展開新攻勢。風、水、岩石及浪花溫暖地鼓勵著這個受過挫折的泛舟者繼續前進。他曾準備放棄,他打算去摘比艾莉卡更嫩的花朵。然而,目前仍無跡象顯示,他私下所愛的人兒開始軟化、拿不定主意了。但願他能把她弄進獨木舟,一次就好。不一定是泛舟用的小船,因為那必定難以操縱。最好是不必别動的船。定在那個地方,在湖上,河面上一那是屬於克列默的元素,他與生倶來的一項元素——他就能穩穩地控制住她,因為,在水中他最覺自在。他可以引導、協調艾莉卡作出狂熱潮|紅的動作。在這兒,鍵盤上,追隨著音符,則是在艾莉卡「她的」元素裡,由指揮引導(指揮是匈牙利流亡人士,腔口很濃,向成群的學生咆哮)。
有個遭誣告的男生暴跳如雷。有個被冤枉的女生開始痛哭。一群學生拒絕照理智吩咐的方式舉措,有人斷然駁斥他人的斥責,跟他在電視上看到的政客行徑一樣。奈米斯先生要求安靜,但安靜很快就被救護車的鳴笛聲打破。
這間小學,女生解手時,身後有像舞台布景的東西,像錯擺了正面。背景描述的東西像一列小攤,有如開設在沙灘上的攤販,只是不怎麼叫人信服罷了。木頭隔間上鑽有數不清的孔洞,尺寸與形狀差異極大。艾莉卡很奇怪幹嘛鑽這些洞。隔間的牆頂已經粗粗地鋸掉了,高度相當於教師的肩膀。她的頭還高出牆。小學學童在這種屛蔽之後,只能勉強藏住身形,成年的教職員就不行了。小學生必然是由這些孔洞偷窺隔壁間的使用者及馬桶。假如艾莉卡站立在牆後,她的頭超出來的程度,就像長頸鹿抬頭吃高處枝葉一般。這些隔間做成這樣,理由之一可能是如此大人才能檢查小孩躲在門後幹嘛,或者知道他是不是誤把自己鎖在裡面了。
華特.克列默把艾莉卡由廁所間拉了出來。他用力拉她。他貼上她的嘴,長長一吻,當作開頭:它太久沒動用了。他輕咬她的雙唇,舌頭探進她的口腔深處,用盡無限破壞力後,他的舌頭縮了回來,接下來喃喃唸著艾莉卡的名字,好幾次。他投注好多苦工進入這件通稱艾莉卡的東西。他探到她的裙子底下,知道這意味他可以肆行無阻。他甚至更進一步,感覺到熱情已獲允可。熱情獲得了全面的主導權。他掘進艾莉卡的內部,彷彿要把它們掏出來,為它們預備新的道路。他碰到盡頭,發現自己的手不能再繼續深入。他不斷喘息著,好似為了這個目標,他已跑了好遠好遠。他至少要讓這女人知道,他很努力。他不能把整隻手強塞進她體内,但或許,一兩根手指還做得到。知行即行。他感覺自己的食指愈插愈深,喜洋洋地抬起身子,貪淫地咬遍艾莉卡全身。他用口水塗滿她。他的另一隻手抱著她,抱得緊緊,但其實沒必要,因為,這個女人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他不曉得自己另一隻手是否也該潛至她的毛衣下撫摸,但她的V型領口根本無法露胸。另外,下面還有那件愚蠢的白色襯衫。此刻,他生氣地用力揉擠艾莉卡下腹兩次。他處罰她,因為害他等那麼久,幾乎都快放棄了。
學生伸手要拿信時,艾莉卡下令叫他別碰。艾莉卡一語雙關地說,克列默,先按捺下來研習舒伯特,這次她只叫他的名,沒連帶加敬詞。
華特.克列默把待在體育館的時光用在測量女性體態,比較每個女體的曲線,對技術人員而言,這不算困難。同一時間,他的鋼琴教師正猶豫不決地逛進更衣室。今天,更衣室裡充塞著樂器匣盒、蓋子、外套、帽子、圍巾及手套。管樂演奏者想保持頭部溫暖,彈鋼琴者與弦樂部份的團員則著重手部——端賴他是靠身體哪個部位產出樂音。數不清的鞋子擱著,因為只准穿著膠底運動鞋進入體育館。有人忘了帶膠底鞋,只好穿或長或短的襪子站著,但,這可會叫人著涼的。
老師冷靜地站在地板上,像生了根。她堅決拒絕碰他的愛情器官。適才肆虐的愛情颶風,現只頹軟地颳著。克列默也不再說什麼相互感受的事,他痛苦地縮小了。艾莉卡已然發現,他小得很滑稽。此刻開始,她會銳利留意他任何的職業與休閒活動。若有必要,她會只因他犯個可笑的小錯誤,就禁止一切泛舟活動。她會把他當做無聊的書,頁頁翻完。她甚至可能很快就把他推開,扔到一旁。克列默可能只有在她准的時候,才能打包起他的槳。連偷偷地想把它拖回原位,拉起拉鍊,都被艾莉卡阻止。克列默變得不耐煩了,他感覺到尾聲已近。他預測說,自己將會有三天無法走路。他描述對此的焦慮,因為對運動員克列默而言,走路是不帶武器時的基本訓練。艾莉卡跟他講,他會收到指示的,書面,口頭,或是打電話傳達。艾莉卡允許他把他的蘆筍打包起來。克列默出自本能反應,想避開不讓艾莉卡看,但最後,他還是得在她一覽無遺下來收拾。她觀察他。他很高興又振作起來,做了幾秒鐘的體操,對空氣揮擊幾下拳頭。如此,他不再因不良影響而受苦。他跑回廁所深處,再跑出來。他愈顯得放鬆、有彈性,他的老師似乎就變得愈僵硬、痙攣。真遺憾,她已經完全退縮回她的蝸牛殼了。克列默得靠玩笑地輕拍她的臉頰,拍拍她的頸背,來叫她振作起來。他跟她講,放輕鬆,笑一笑,漂亮的小姐!笑,整個世界就會與妳一起歡笑!出到外頭,聞到新鮮空氣,克列默老實地想,這才是剛才數分鐘前,自己最懷念的東西。在克列默的年紀,忘懷創傷的速度,總是比艾莉卡的年紀要快。
克列默站了起來。有一整秒時間,他玩笑地想把他跟他老師之間的秘密嚷出來,當著全世界面前叫喊出來。發生在廁所呢!然而,因為那樁事情不會給他增添光采,他終究噤口不語。未來,他應能扭曲事實,跟自己的後代子孫講,戰鬥中獲勝的是他。克列默懷疑假如他被迫在這女人、藝術與運動之間作抉擇,他會不會不選藝術與體育。他仍然把這些蠢念頭藏匿起來,不讓女人知道。此刻,他意識到,若將他人的自我,這種極不穩定的因素,摻加進自己巧妙的戲局中,這其實很不智。畢竟,運動也涉及到某些風險;比方說,某天若是倒楣,一次意外就能叫你的形貌大大改觀。這女人這麼老了,只是她還不曉得自己要什麼。我如此年輕,可我總是知道,我喜歡什麼。
同一時間,更衣室傳出腳步聲跟伸手拿東西混就的紊亂噪音。有聲音埋怨著說,自己放在這兒跟那兒的東西怎麼找不著了。另些人則高聲抱怨著有人欠他錢。有個小提琴盒被某男人踩裂了:琴盒不是他買的,不然他就會更小心,一如父母哀求的那樣悉心對待它。兩個美國女孩用假音喋喋不休地談論著整體演奏的印象,說好像有什麼阻礙,但又指不出來,可能是音響效果吧。但是,她們又聽不出有什麼干擾。
同一時間,由腳底,他們可以感受到文化如稀粥,永不終止地熬煮著;他們小口小口地吸收它,每天吃的糧食,沒有它,他們也無法存在。文化稀粥釋放著彩虹色的氣泡。
克列默一把抓住艾莉卡,而她試探他,想了解他是否已經讀過她的信。克列默君,您讀過我的信了嗎?克列默反問這個被愛的女人:我們幹嘛需要信?她好像如釋重負,因為他還沒讀過那封信。另一方面,她害怕他無法照她信中所聲明的要求去做。打鬥甚至還沒開始,這兩個情|色勾纏的人,就已彼此誤解對方,錯認對方會跟自己要什麼東西。誤解愈來愈硬,變成花崗石。他們倒沒誤解母親:她準備採用激烈手段,把冗贅部分(克列默)即刻弄走。她只會留下組成她全部財產、心愛的那一部份(艾莉卡)。這女人,猶豫不決,一下子跑這個方向,一下子又掉回頭。克列默了解她:他很自豪能造成此一猶豫不決。他想把那頂牛仔帽由他的獵物頭上除掉。人們對這頂帽子多麼忘恩負義呀,它好比友善的路標,永遠浮現於騒動之上:是找尋耶穌三博士的晨星:人們經過此帽,無不以譏誚來致敬。人們注意到這頂帽子,而且很惱火,縱使是因瞧見帽子而自責,亦惱火不已,而且是帽子先引發惱火的。
母親屛住呼吸,坐倒在廚房椅子上,四周肉類燒焦的氣味環繞著。再沒人比她更該揀拾起各種東西了。至少,揀東西可以叫她岔開心思,不去想當前麻煩。今晚,她們看電視之際,她會用沉默來款待艾莉卡。而且,就算是母親打破沉默好了,她也會跟艾莉卡講,母親做的一切,動機都出自「愛」。母親會宣布,她愛艾莉卡,此一藉口就可以規避掉母親可能犯下的任何錯誤。母親會抬出上帝或其他高出凡人者,因為他們都加持著愛,那絕非是這男孩所萌發的那種自私自利的愛。為了懲罰女兒,母親絕不會浪費口舌,對電影說任何字眼,今晚母女按習慣該交換心得,但沒有了,因為母親已決心要把它省略掉。今晚,女兒得依從母親的願望。女兒總不能自問自答吧。
艾莉卡.柯赫仔細地把一切瞧在眼裡,然後離去。華特.克列默觀察艾莉卡.柯赫,像一新孵出來的小雞在標認自己的食物來源:她離去時,他也幾乎立即跟蹤而去。
艾莉卡.柯赫此時的年紀,好比結繭、叫人生厭的皮膚。沒人能夠,或者願意把它移開。這種皮膚無法磨除。好多好多事物都已經錯失了,尤其是艾莉卡的青春,含括她生命中的第十八年,奧地利人稱做「甜美十八歲」的東西。它只持續一年,接下來一去不返。此時,別人正享受這種有名的十八歲,但艾莉卡已被排除在外。今天,艾莉卡的年紀,比十八歲的女孩多出不止一倍!艾莉卡一直檢視這個數字,然而她跟現今十八歲的少女之間的鴻溝卻永遠不會縮短了——話雖如此,衆所公認,它也不會再加寬。艾莉卡對任一十八歲女孩感覺到的嫌惡,沒必要地持續擴大。夜裡,艾莉卡都得汗流浹背地轉開,翻身將憤怒的水沫澆淋到熊熊烈燄上:即母愛上頭。音樂藝術有如辛辣肉汁,她被規律地塗抹著。衰老與年輕的差異無法變動,無可扭轉。就像已死的音樂大師,其所下的註釋也將永不變更。所見即所得。自孩提時代極早以來,艾莉卡一直被此一註釋系統操縱。自從她頭一次開始思考以來,五線譜那五條線就一直控制著她。除了那五條黑線,她什麼都不能想。格狀系統,再加上她媽媽,組成撕不破的指示、命令及戒律網,早已叫她殘廢跛腿,像掛在肉商吊鉤上的火腿。這樣是提供安定,而安定也創造出畏懼、不穩定。艾莉卡害怕一切恆久如今,而她也害怕有朝一日有什麼會改變。她感受到像哮喘般的東西,掙扎著要空氣——接下來她又不曉得該怎樣處理這麼多空氣。她的喉嚨嘶啞作響,像卡了部吉普車,但又開不出來。連健康到堅不可摧的克列默都由骨子裡嚇到了。他問他心愛的,怎麼了。他小心地問:我去倒杯水給妳好不?他真是愛得貼心——可以當「遊俠騎士公司」的代表了。老師咳到快痙攣。她把自己咳出來,脫離比喉嚨癢還糟得多的東西。她無法用聲音表達自己的感情,只能以鋼琴教師的方式。
果真如此,對她可就太糟糕了。他聽到艾莉卡痛得哭了一下,立刻鬆手;在她真的上道前,他可不想掃她的興。克列默突然靈光一閃:或許他該由腰部而抵達毛衣與襯衫底下,也就是說,由相反方向。首先,他得把毛衣與襯衫由裙子抽出來。他口水吐得更兇了,因為,他是如此賣力。他一直叫著艾莉卡的名(再怎樣她也懂得吧),往她口中送去。但不管他對嘴洞喊得多用力,一直沒有迴音。艾莉卡站著,倚在克列默身上。她很害羞他把她搞成這模樣。這種害羞很是愉快。克列默像著了火,他用身體在艾莉卡身上磨著,抽嗒有聲。他跪下來,但沒鬆手。他發狂地立起身子,高過艾莉卡,只為了由上而下再來一次,雖然不時得停頓在可愛的地方。他快速地親拂過艾莉卡。她站在地板上,像被吹奏得很厲害,但又必須禁聲不作的橫笛,因為若不如此,它無法承受得住這麼多片嘴唇像業餘笛手般一直流臨著它。她要這個學生絕對自由,高興什麼時候停就停。她認為他那麼弄她,自己還站得住,真是光榮。只要他喜歡再耕転她的時候,他就可以再來找她,片片寸寸都順從。她開始把些什麼東西抽離自我,由她那無底容器般的自我中抽離。它對這個學生而言,再也不空洞了。誠盼他能抓得住無形的信號。克列默動用他在性事上的全副堅硬,以便把她拋躺在地板上。他的著陸點會很溫柔,而她的則堅硬。他想要求艾莉卡的終極。因為,他倆都曉得隨時可能會有人進來。華特.克列默嘶喊著全新的字眼,與他的愛有關,進入她的耳朵。
她終於有瞻量入內取出自己貯藏的各色華美衣裳了,她渴盼男人投來不害臊的求愛目光,那是她未曾得到的。她沒注意到舊識那些認為她不知害臊的揶揄:他們開始認真思索,艾莉卡的外貌為什麼有了改變。艾莉卡看來滑稽沒錯,但她很紮實,開化良好。每個推銷員都知道:包裝就是一切!包裝十層,既保護又誘人,一層又一層。運氣好的話,會搭配得很好。只吃三粒黃豆,別就想上西天。媽媽責備艾莉卡;她居然買了頂新款牛仔帽來搭配服裝;帽上有飾帶還有細繩,讓她可以把帽子固定在頰下,如此才不會被陣風吹走。媽媽為此開支大聲哀嚎:她還為女兒超時髦的行徑疑心不已,那些作法肯定是蓄意而為:想傷害母親,還有俘獲男人。假如是特定的某個男人,那他得曉得母親的厲害!她肯定要叫他生不如死。母親揶揄著蠻有品味的服飾組合。她把女兒可能會穿的外皮、內衣、外罩、內披,統統塗上毒涎:母親用她那蔑視的蒼白毒液把它們通通上毒。她的嘰誚如此嚴苛,以至女兒最後終於了解,原和圖書來她是在嫉妒。
真幸運,艾莉卡沒向她經常做的那樣,早早就回家了。她老是離開時像法國人,沒吐一字警告,甚至沒揮揮手。只一下子,就走了,走得老遠。在那些她故意遠離他的日子裡,克列默只有一再跟著錄音機播放的舒伯特《冬之旅》練習,一邊柔柔地哼著。翌日,他跟他老師講,只有舒伯特最悲傷的歌兒,反覆播放,才能舒緩我昨日的傷悲,都是為了妳,艾莉卡。我的心中有東西與舒伯特一起顫抖,他一定跟昨天的我一樣發抖過:克列默寫著「寂寞」。我們在相同的節奏中受苦,換句話說,就是舒伯特跟妳卑微的僕人啦。相形舒伯特,我可能微小不起眼。但像昨晚一樣的許多夜裡,我比平常時更接近他了。正常時,我真相當膚淺。艾莉卡,妳看到了,我誠實爽快地承認了。
媽媽曉得,假如條件都合宜,她女兒可能半小時內就回家:然而,她已經焦急不耐的等艾莉卡了。媽媽不知道有堂課取消了,她耐心的等著一向很準時回家的女兒,一向總會回家的女兒。艾莉卡的意志力是綿羊,依偎在母親如獅子般的意志下。如此謙恭的姿態可以讓少女那不成形態的意志免予被母親的意志所摧毀軟化,所吞嚥咬嚼。突然間,公寓大樓底樓的門被打開。黑暗拋逐在外。樓梯是攀向天堂的級階,通向晚間新聞與接下來的節目,向上伸延。艾莉卡打開樓梯間電燈,溫馴柔和的光線便由二樓流淌下來。她家公寓的門還未打開,今天腳步聲沒被認出來,因為照估計,女兒要再等半小時後才會回來。母親還滿心沉浸在最後的預備裡,登基加冕的時刻則是一盤烘焙碎肉串。
艾莉卡寫了封信,又朝前跨進了一步。在此事上母親沒有發言權:事實上絕不能讓媽媽發現有這件事;它向前,朝餵食區,餵養被禁制的東西。艾莉卡向來都會把自己的每件犯行或踰越向母親的法眼報告,因此那眼睛宣稱,自己什麼都知道。
女孩接替了艾莉卡的位子。華特.克列默向女孩霎霎眼以示鼓勵,同時想了解艾莉卡對他霎眼之舉觀感如何。奈米斯先生還沒來得及舉起他的指揮棒,艾莉卡就一溜煙跑出了大廳。在藝術與愛情雙方面都夙負快槍手美譽,且遠近知名的克列默深為感動,想立刻予以回應:他打算尾隨在後。然而指揮者目光灼灼如炬,逼使觀察員的克列默回到自己座位。這個男生得決定他是要出或入。一旦決定了,他就得服從自己的抉擇。
艾莉卡裝作很不舒服,原因是,這麼靠近鮮血。
克列默有權選擇把她放回去,毫不動用,只為處罰她。這由他來決定,他可以使用她,或者不用。他甚至可以惡作劇地把她拋來拋去。然而,他也可以擦亮她,把她安置入展示櫥窗。或許他絕不會洗刷她,只是繼續傾倒液體進入她:那麼她的邊緣就會因為蓋上那麼多唇印而又黏又膩,像擱了一整天後盡褪到底下的糖衣。
艾莉卡尖厲罵到直喘氣。克列默扭著雙手,想阻止心愛的她,她目前還不是他的愛人啦,走上這條小路。他跟她講,為了她好,別把通往他的路永遠封阻起來。而且,很奇怪,他似乎變強了,崛起於這個運動角鬥,又彷彿自兩性之戰冒出頭。一個正在老化的女人,在地面上繞轉蠕動,憤怒到口水濺上臉頰。這個女人看待音樂的方式,像人顛倒看望遠鏡一樣,叫音樂看來好疏遠,好渺小。當她覺得自己因為這般的音樂而得到靈感,有必要說些什麼,你是無法叫她踩剎車的。接著她跳躍式地談著。沒人喜歡那個胖胖的小酒鬼弗蘭茲.舒伯特,艾莉卡對這樁不公平的事憤憤不平。當她注視克列默之際,她很敏銳地感受到,在舒伯特跟女人之間,有不相容之處。像藝術情|色雜誌裡陰沉的一章。舒伯特壽命不長,沒能以天才的形像而受大衆歡迎,不論在作曲或演奏兩方面皆然。克列默則是大衆寵兒。群衆都是這樣,創造出偶像,而且沒在野外碰到自己的偶像前,絕不滿足。舒伯特甚至連一台鋼琴都沒有——克列默先生,相形之下你是多麼幸運呀!這真是不公平,克列默活得好好的,卻練習不夠,而舒伯特卻死了。艾莉卡.柯赫侮辱一個自己還想由他得到愛情的男子。她不智地痛打他,從而生分遠離;叫人尷尬的話語由她顎部的聲帶湧出來,浮現在她舌頭上。夜裡,她的臉浮腫到閉了起來,而她的母親呢,只在她旁邊打鼾,什麼都不曉得。到早晨,艾莉卡凝視鏡子,但因為眼皮鬆軟下垂,看不到自己的眼睛。她呆呆地張開口,看著自己的倒影,但形像沒變得更好。男與女再一次面對彼此,在爭鬥中麻痺。
克列默沒抓住她的要點。他嗚嗚地向她乞憐,拜託,此刻千萬別住手,他準備要傾瀉出自己火山般的重負。他擺出自己的小機關槍,一副挑釁模樣,所以她可以射擊它。但艾莉卡說,她不要碰它——不管給她金山銀海,她都不幹了。克列默彎腰下來,上半身俯低到快構著膝蓋。用這種姿勢,他頭暈眼花地移動到廁所前半空間。一輪白色電燈泡無情的光線照著他。他向艾莉卡哀求,但她拒絕了。他想自己摸,以便完成艾莉卡的手工。他跟艾莉卡解釋,當男人處在這種狀態時,如此對待他,真可謂不負責任,事實上是有害健康的。艾莉卡回答說,把手拿開,克列默先生,不然你休想再如此,或在類似狀況下看到我了。學生描述說,男人長時間勃起,最後沒射|精,會有多痛苦,下場多不堪。他甚至無法走路回家了。那麽坐計程車吧,艾莉卡平靜地忠告著。她很快地在洗手台洗好手,還嚥了幾口水。克列默偷偷地想自己彈、自己玩(樂譜並不存在),但一聲尖厲喊叫,讓他縮了回來。他應該單純地站在老師跟前,直到她下達別種命令。她想研究他肉體的形態變化。他可以放心,她不會再碰他了。克列默先生哀求著,發抖兼嗚咽。發|生|關|系而突然中斷,叫他苦不堪言,雖則此關係並非雙向互相的。他激烈譴責艾莉卡。他從頭到腳,吹毛求疵地細述每個部位的苦處。同時間,他的陰|莖也慢動作的逐漸縮小了。克列默天生就不曉得追隨服從。他是一定要問為什麼的那種男人,故此,到最後他開始斥罵起他的老師來。他失去控制,因為他身上的男人成分遭虐待了。演奏完畢,工作結束,男人必得擦拭乾淨,再塞回護鞘。艾莉卡回嘴了:給我住嘴!她的語氣果真叫他住了口。
克列默坐著「孵」巴赫作品,卻跟母雞孵蛋一樣,有點心不在焉。艾莉卡會很快回來嗎?或者她在洗手間?他不曉得自己待在這兒要幹嘛。但他仍忍不住要跟漂亮的女學生互拋媚眼。他打算不負自己獵艷高手的美譽。今天的綵排不得不借這個體育館充數。音樂學院所有大型教室都被歌劇班大規模的緊急綵排佔用了,莫札特的「費加洛婚禮」,此任務野心之大無異自殺。一家小學出借體育館供巴赫綵排。體育設備收起來,靠在四壁:體能文化終於向高等文化投降了吧。這家小學位在舒伯特舊居的附近,頂樓也設有當地音樂學校,但無論如何,此空間對音樂綵排而言著實還是太小、太小了。
慢慢變軟之後,他站在離她幾呎的地方。容雙方喘息片刻,克列默打算表列出女人不該如此虐待男人的一切事。艾莉卡的舉止啟動了一長串禁令。他回想諸般原因。她叫他安靜。這是最後一次下令了。但克列默不想悶不作聲,他揚言報復。艾莉卡.柯赫走到門邊,開始無聲地離開。儘管她已經給他好幾次機會了,他仍不服從她。那麼,此後他別想經驗到,他本來可以跟她做的事情了,別想知道她允許的最後判決以及結局了。她扭轉門把,但克列默央求她等一下。
她媽媽可以充作聊天源源不絕的話題——彷彿叢林茂草,叫各種成就無法完滿的障礙。換個角度,她把她女兒固定在一個地方,所以她女兒才無法到處跟蹤克列默。艾莉卡,我們該怎樣固定碰頭,不讓任何人發現,來化解可能產生的多種歧異?克列默嗜好有個私密房間,只供他倆,這真是好點子,裡頭備有老式錄放音機,還有他拷貝而來的錄音帶。總而言之,他曉得艾莉卡的音樂品味:也是拷貝而來的,因為,他也習得一樣的音樂品味!他有一些轉錄自塑膠唱片的蕭邦音樂帶,還有一捲帕德勒夫斯基(Paderewsky)最離經叛道的作品合集;帕德勒夫斯基被蕭邦的光芒掩蓋了,這是克列默的看法,也是艾莉卡的看法;帶子是她給他的,但他自己其實已經先買過一捲了。
每當她們吵架時,母親都譴責女兒曾在藝術表演上失足。但是,一次哪算數呢——等著瞧吧。
核心部位發光,兩隻手出現在艾莉卡前頭。手由兩個不同方向,分二路向她而來。它們震驚於已陷入包圍的東西,是如此前所未料。兩手的主人比教師還要強壯。正因如此,她一直使用那個經常誤用的字眼「等一下!」但他不要等。他解釋為何不要。他精力充沛地啜泣著。但他也滴下淚水,因為,他被整件事怎麼會這麼容易而嚇到了。艾莉卡合作得像個懵懂的好女孩。
母親沒感覺到女兒在猛扯她的腳繚手銬,原因是,她認為要再半小時,她才會見到或感受到女兒猛扯腳繚手銬。艾莉卡與克列默正忙著測量誰愛誰較多,此人便是弱者。艾莉卡援引自己的年齡,假裝自己是愛得較少的人,原因是她已經愛過太多次了。所以,克列默必是愛得較多的人。換句話說,艾莉卡必須被愛得更多。克列默已把艾莉卡逼入險境,她只剩一條逃生之路,路還直通二樓母大黃蜂的巢穴:他們都已瞧見適合的門路。那隻大母黃蜂正在裡頭嗡嗡打轉,與鍋盤搏鬥。廚房燈點亮了,由面對玄關的窗子可以看到她的輪廓剪影,聽到她的聲音。
艾莉卡命令克列默不准那樣子瞧著她。但克列默對自己的慾望仍然公開如以往。他倆纏裹起來,就像繭裡的雙生蛹。他們的外殼纖巧如蛛網,乃是由野心、雄心、野心、雄心組合而成,無質量、脆弱地靠放在他們願望與夢想具象後的皮囊上。正是因為這些願望,才叫兩人彼此真實。正是想要完全穿透與完全被穿透的願望,才成就克列默這個人及柯赫此人。兩片肉掛在三角窗上,肉販冷凍良好的櫥窗裡,殷紅的切口轉向顧客。思考良久,家庭主婦要求買一磅這個跟兩磅那個。割下來的兩片肉用脂肪不會滲漏的假羊皮紙包起來。顧客把肉放進不怎麼衛生的購物袋,袋子襯裡是塑膠面,而且從未清洗過。而這兩塊肉,厚肉片跟豬肉薄片,貼緊在一塊兒,只一塊是暗紅色,另一塊呈淡粉紅。
她此刻身處廁所前半空間,對學校建築師或室內裝潢師豐富的想像力,只能深感震驚。右手邊,有道侏儒般的門,通往男生小便區。尿騒味足以致病。搪瓷尿溝貼著地板延伸,很容易靠近,旁邊就是油膩的牆壁。排水設備含括一系列整齊的廢棄水管,有些已經堵住了。小小男人們由這兒把他們黃色的尿液流灑進尿池裡,不然就在牆壁上畫圖案。他們的塗鴉留在牆壁上。本不屬於此地的東西也堵在尿溝當中:紙屑、香蕉皮、柳橙皮,甚至還有筆記簿。艾莉卡拉開窗戶,發現對面牆上有帶狀藝術裝飾,由這邊看不太清楚。由艾莉卡的角度鳥瞰過去,對面的牆上顯示著,好像有裸男與裸女正坐著。女人的臂攬著某個穿衣服的小女孩,女孩兩手做著某種工作。男人顯然很和善地細看著穿衣服的兒子,兒子很留心地拿著打開的圓規,似乎是要解答科學難題。艾莉卡認出,牆上帶狀藝品當中,有社會民主黨教育政策,堅定如石地諄諄忠告,故此,她決定別再從窗戶探出身子太多,以免自己掉下去。艾莉卡寧可關起窗子;打開窗戶也只會激起未排散的尿臭。艾莉卡不能把時間花在欣賞藝術了,她必須往前行。
但換個角度,也不該讓小孩認為音樂家的生涯是輕鬆、簡單的。小孩必得犧牲他或她的空暇,不斷練習。這時,克列默有好一陣子因為學校環境不同而感覺沮喪:他覺得自己在艾莉卡跟前像個小孩。他們的師生關係僵固,他們成為愛侶的關係似乎比以往更形遙遠。克列默甚至不敢伸拳動肘,排開道路,殺往出口。艾莉卡溜走了,且等都沒等就把門關上了。樂團陣容瞎拉著、刮磨著、轟隆吹著、猛打琴鍵。演奏者緊張得很,因為,在無知的聽衆跟前演奏總是會緊張——他們仍希望看見崇拜的臉龐、專注傾聽的表情。故此,整個樂團演奏得比平日還要嚴肅。音牆在克列默跟前合攏:他沒膽量試圖穿牆而出,因為,他與旁人無異,也操心自己的前途。他不希望奈米斯先生拒絕讓他在學期末的大型音樂會上擔任獨奏。克列默已獲指定出場。獨奏莫扎特。
艾莉卡迅速由音樂學院衝回家。
這個年輕男子陰陰地開玩笑,當然是戲謔地說:女人會把你趕進墳墓;接下來他稍稍談一下雌性的心情變幻不定。女人會先向某方向逡巡,接下來掉頭轉向,而且還瞧不出她們的遲疑是否有形式可循。艾莉卡跟克列默講,他根本不會碰到這種最模糊的悲劇。她對他說,他是好看的年輕人。他老師拋根大腿骨給他,他都能用利齒咬得粉碎。她已經告訴他,他對舒伯特安排音調的方式一竅不通。要留意奇特風格呀,這是艾莉卡.柯赫的意見。你這個學生,隨波逐流得太快速了。
有些事情,只有當有人受傷了,才會有人願意去做,現在居然發生了。好些人去打電話,因為別人也在打電話。一大堆人向別人大喊噤聲住嘴,但少有人真的住嘴。他們推擠著,進入彼此的視線。他們譴責完全無辜的人。他們的行為完全跟要求秩序的呼籲相反。他們對於醫護人員一再要求保持安靜、退後、遠離這起可怕的事故,顯然根本無動於衷。兩三名學生甚至連最起碼的正常舉止都不顧了。許多人聚成小圈圈揣測嫌疑犯可能是誰。至於那些比較有教養、較冷漠的人則都退到了角落裡。有人揣測是女孩自己傷害自己的,原因是,想博取注意。另一人則激烈反對這種說法。亦謠傳這可能是某個吃醋的男友幹的。第三人則說,犯案動機可能是嫉妒,然而嫉妒的人是另一個女生。
柔音踏板只能運用在最弱音的樂句,許多鋼琴家抱持著這樣的觀點,而且公開倡議。但艾莉卡無聲地嚴斥這個可悲的習慣。貝多芬個人的訓示清晰又大聲地支持著柔音踏板。故此,艾莉卡的邏輯與專業一搭一唱,兩者都完全跟貝多芬站在同一國。艾莉卡暗暗遺憾,自己竟然無法充份品味她對那個沒心機女生犯下的罪行。
艾莉卡像盛裝燦爛的生物,自然界難覓其匹,此生物的天敵克列默由後頭疾衝而前。他的目標在打破老師不自然的穿衣習慣,愈快愈好。不管克列默的標準有多高,牛仔褲加T恤他覺得就夠好了。公寓到了,光由出入口就知道裡面很黯淡——有株罕見的植物生長在裡頭,與萬物隔絕,沒受人注意已經好久好久了。在樓梯距下個轉角還有一半的地方,克列默風風火火地趕上艾莉卡。想逃也逃不了。這兒沒有車庫,沒馬車房,也沒停車格。
被害人覺得不舒服,她坐了下來。她那很叫人吃驚的笛藝難道將就此告終。
艾莉卡別忘記了,鑒於她的年齡,克列默生命中,每一年都等於她的三年。艾莉卡應該把握機會,就趁今天,克列默如是善意忠告。克列默一手汗涔涔地把信捏住,遲疑地伸出另一隻手,摸著他的老師,像摸他或許有意購買的小雞。可是,他得檢查一https://m.hetubook.com.com下價錢是否合理,雞的年紀是不是等同老母雞了。克列默無法分辨雞湯或烤雞是老是嫩。但他可以瞧得出他老師,精準得很。他頭上有長眼睛,他能分辨得出她不是嫩雞了,雖然相對上保存得很不錯。要不是她的眼中還有些許柔美的神情,你幾乎可以說她已經焦掉了。當然啦,還有永不褪色的魅力,那便是她是他的老師!它刺|激他想把她變成學生,每週至少一次。艾莉卡巧妙避開這個男生。她脫身離開,而且害羞到,得去擤鼻子擤個好一陣子。克列默在她眼前描繪自然。他就他努力所知的來描述自然,而且愛自然。很快地,他跟艾莉卡就會倘洋逍遙於自然之中。他倆會走到森林最茂密處,他們會以青苔為墊坐下來吃野餐。那兒沒人會瞧見這個運動員兼藝術家(他已經現身過好幾個比賽了)跟個老女人打滾著(她是應該避免跟較年輕的女人競爭了)。克列默有預感,最能讓他倆未來關係充滿刺|激的因素,就是神秘了。
華特.克列默受到眼前可怕光景鼓舞,探索地問說:我可不可以請妳做點前所未聞、前所未做的?而且,接下來他立刻提出這場愛情測試。她要踏入新的愛情生命,第一步得做些不可思議的,直言之就是跟他外出,取消今晚替最後一名學生上的課。當然,艾莉卡應該出自小心起見,聲稱生病或頭痛之類的事,以便那名學生不起疑,不會把故事傳出學校。這差事很簡單,艾莉卡卻逡巡不前:她是已經設法用蹄子把馬廊門砸碎的野馬,但因為心意改變了,仍然留在其中。克列默跟他心愛的人講述別人是怎麼擺脫掉合約與一般法律羈扼的。例子數不清,他舉華格納的「尼布龍根指環」為例。他手示給艾莉卡,藝術這個例子,可以是一切,也可以是烏有。人只消巡獵過藝術——那個大陷坑,大鐮刀、小鐮刀羅列,安裝在水泥基座上——就可以找到無數堪稱無政府狀態行徑的例子。就舉例莫札特吧,他也曾擺脫掉君侯主教的羈扼。假如那個無處不受歡迎的莫札特(我倆都不是格外欣賞他)都能這麼做,那麼,艾莉卡,我們也能辦得到。我們曾多次合意贊成,不論是創作者或詮釋者,都無法忍受僵硬不變。藝術家寧可躲開事實或規則所施加的辛苦壓下。我很驚訝——請別生氣,無意觸怒——妳怎能忍受媽媽在身邊這麼多年。要不然妳根本不是藝術家,否則就是,妳幾乎要被勒得喘不過氣時,會感覺到牛軛就是牛軛。克列默現在用老相識的語調跟他老師談話,他很高興她媽媽隱隱然成為他倆之間的緩衝器、代罪羔羊。她媽媽可以保證,他不會被這個年長女人窒息而死。
今天,本音樂分支學校的學生獲准參觀著名音樂學院管弦樂團的綵排。只有極少數學生才能享有此特權。這意味著,此舉將激勵他們選擇未來生涯。他們可以瞧見,人類的手不僅可以幹殘酷的事,還可以很纖細地愛撫。學生的職業目標,到底該選擇當木匠或大學教授,參觀後疑慮於焉消失。學生們坐在椅子或體操墊上,全神貫注地側耳傾聽。其中沒半個人的父母,會期許子女去學木工。
有人推開門走進來。他沒被周遭環境嚇到。腳步聲逼近,無疑是男性。最後證實,是華特.克列默。幾分鐘之前他就尾隨艾莉卡了。克列默摸索前進,由一間臭廁所到下一間:若他要追蹤自己的愛人,那就無可避免了。她已經連著幾個月拒絕他,即便她曉得克列默是何等的獵艷高手。他盼望最後她能從自己所設的禁制中解放出來。她應該丟掉她教師的矜持,把自己變成物品,然後獻給他。他會照顧好一切。此刻,克列默是衙門排場與情慾此二者的友好結合體。情慾不知限制,就算知道,也不予敬重。這正是克列默交派給他老師的作業。被華特.克列默宣稱揚棄的外殼,第一名日禁制,又一名叫膽怯,再一名是克制。艾莉卡不能再逃啦:此時她身後除了厚厚磚牆外,什麼都沒有。他會叫她忘卻一切:她會目眩眼花。他會拋開教條手冊:再沒別人能如此使用艾莉卡。時候已經到了:艾莉卡受夠模糊黯淡。自此,她不會再被障蔽起來,有如睡美人。她應該當個自由人,把自己呈現給克列默;他完全知曉她秘密的慾望。
這兩人在艾莉卡房間會搞出什麼花樣,母親茫無頭緒;但,睿智如母親者,輕易地想到,房門根本無法上鎖。母親踮起腳跟,無聲地走往女兒房間,想聽聽裡頭到底演奏著什麼樂器。不是鋼琴,因為鋼琴還耀眼地聳立於客廳。母親相信,她女兒是無知的化身,此刻,突然之間,有人花錢想租她女兒。母親義憤填膺地拒絕收取這樣的錢。沒這般的收入她也能生活。這男生很可能是用轉瞬即逝、朦朧如霧的情|色來付帳呢,那玩意兒半點也不持久。
家庭之樂在門口招手。溫暖的光線射出來,抱住這位教師。艾莉卡在母親的雷達屛幕浮現為移動迅速的光點。她拍撲前進,如蝴蝶,如昆蟲,釘牢在媽媽此一較強生物標本的大頭針上。艾莉卡不知道,也不想挖掘克列默對她那信的反應為何,因為,她不想拿起她的電話筒。她會馬上跟媽媽講,告訴那男人她不在家。事實上艾莉卡相信,她可以跟母親說些母親沒跟艾莉卡講過的東西。艾莉卡把她自己對外界封鎖起來,只信任媽媽,母親會祝福艾莉卡好運。母親執迷地撒謊,體內熊熊有火,與她的年紀全不相符:我女兒不在家。我不曉得她何時會回來。下次再來,謝謝,再見。在這些時刻,女兒完全屬於母親,程度更勝從前。只1於母親,再沒他人了。對別人而言,女兒是失蹤了。
母親走到客廳酒櫃,真希望裡頭放的是毒藥。她喝杯液體,接著又喝幾杯。這種液體叫她困倦,感覺沉重。她倒在沙發上,再喝一些。門的後頭,有東西像癌細胞般滋長著;甚至病人早已死亡都還在猖撅。母親繼續喝酒。
故此,他們奔忙向前,一個接著一個。鋼琴教師,艾莉卡,她背後似有什麼驅趕她向前;是個男人,他把她體內不知是天使或魔鬼的東西拉曳出來了。現在,全看她的手掌控了:她可以教導這個男人溫柔體貼。艾莉卡開始揭起感官力量的小小角落,還有那個力量所蘊含的萬事萬物;但克列默,那個完全遭感官控制的男孩,就在她後頭,她竟然沒注意到他。回家的路上,她沒買新的外國流行服裝期刊,沒買期刊裡刊載的袍子,也沒買按期刊袍子所仿製的洋裝。她也不若以往貪看櫥窗裡嶄新的春裝。她在困惑中複習自己曾引燃過的雄性熱情,現在只剩一絲閃耀。而且,她還聽任那絲閃耀,漫不經心又心不在焉地,跑到明天報紙的頭版去:因為今天頭版照片(看來有點穿得太舊了)是個銀行搶犯——那個可愛罪犯的結婚照。顯然,他找人拍了他婚禮時的挺拔模樣,雖然是最後一次。結果,大家只知道,他娶了一位新娘。艾莉卡幻想克列默是新郎,她自己是新娘,而且她母親是新娘的媽媽;她會跟他們住一塊兒。但是,艾莉卡沒瞧見那個男孩;那個她不停想念的人,那個其實一直追逐在後的人!
克列默的親吻如雨落,濺在艾莉卡手上,那隻把信交給他的手。他說,謝謝妳,艾莉卡。他願意把這整個週末都奉獻給她。克列默想打入她封閉、神聖不可侵犯的週末,艾莉卡嚇到了,拒絕這個點子。她捏造藉口,解釋為什麼這週末不行,可能下週末、下下週末都沒辦法。這個女人冒失地撒謊說,我們還是用電話交談吧。電流是以正反兩向流過她的。克列默若有所思地,拍一拍那封神秘信件;他宣稱,艾莉卡想都不想就這麼嘮叼地說了,她該不是想歪了吧。此時良心的建議是:別愚弄男人哦。
舒伯特作品的樂器記號,比方說銅管好了,太過寬大,並非永遠合宜哦。只是,克列默,在你能默熟於心之前,你應該留意別彈錯音階,踩太多踏板。另注意,不能太少!別把每個音符都當真拉得像樂譜所標示的那麼長;換句話說,並非每個音符標起來的方式,就是聽起來該要的那樣。
洗手枱的水槽是陶瓷製的,有裂痕如血管。上頭還有面鏡子。鏡子底下有玻璃架子,擱在金屬撐台上。架子上有個玻璃水杯。水杯不小心又不愛惜地放在那兒;主人一定不關心沒生命的物體。水杯就放在那兒,杯底下還有孤伶伶的水滴黏附著,在它蒸發前鬆解開來。可能是有個學生打這個水杯裡喝水吧。艾莉卡由外套及夾克之間搜索過去,想找條手帕,很快就找到了。此乃容易感冒頭痛季節時的產物。艾莉卡包著手帕拿起那個水杯,再把玻璃杯擱在地上,底下墊著布手帕。這個玻璃杯外表留有無數指紋,笨拙青少年的手所殘留下來的,現在它整個包起來了。艾莉卡用鞋跟猛踩被手帕包起來的水杯。玻璃杯悶哼著,破裂開來。受傷的水杯接下來又被踩了幾次,直到變成一堆破片,但還不至於糜爛成稀粥狀。破片絕不能太小!應該又利又尖!艾莉卡把手帕連同內包的鋸齒狀破璃片揀起來,小心翼翼地倒進一件外套口袋。便宜的薄玻璃杯就是會留下銳利但險惡的碎片。就是它覺得痛,哀哀嗚咽,也被布給悶住聲了。
為掩飾這些情緒,這個女人面紅耳赤地反駁自己向來倡議的所有音樂觀點。她宣稱:詮釋任何樂作時,到達某一點,精準就告終結,繼之而起的是不精準的個人創造力。他追問說,詮釋者不再算數!他要求的是作曲家的極致。艾莉卡把病醫好,延長小命,此刻或許不算太遲。提倡新理論也不會傷害人。艾莉卡巧妙而矛盾地說,克列默的能力已經達到水準了,這個水準讓他有資格把心與靈魂跟他的能力並置。這個女人馬上又說,她沒有權利,也無法假設他有沒有什麼能力,如此等於把這個男生摑一巴掌。她另表示,她搞錯了,雖然身為老師,她本該曉得更清楚些。但克列默應該去泛他的獨木舟,假如他在森林裡碰著舒伯特的鬼魂,最好避開。醜惡的舒伯特。艾莉卡斥罵克列默既英俊又年輕,她扛起自己滿是憎恨的槓鈴時,每邊再加塊鉛輪。她費力地設法把槓鈴抬高到胸口。艾莉卡對克列默說,你陷溺在你俊秀外貌俗麗的平庸當中,即使碰到深淵跌了下去,也都不會曉得。你從未涉險!你只跨過水漥,所以鞋子不會沾水。當你泛舟(這個我真的懂得很多)傾覆時,你馬上把自己扶正。你甚至連水都怕,你的腦袋浸在裡頭,該是你獨一無二的柔順時刻吧。很顯然,你寧可在淺處戲水。你還沒真正注意到老女人之前,你就得小心翼翼地在外頭繞著看了——是該當心點!
克列默打算利用工作兼研究的節目來觸及艾莉卡,親密地接觸她。他好幾次叫著她的名字。他的雙手在空氣中划擺,再一次涉險入禁忌領域:可能,到最後她還是會開放她快樂的黑馬,供他乘騎吧。他描述說,她,事實上是他倆,都能玩得更快樂,而且他宣布自己已然準備就緒。他的陰|莖抽動著,脹到有點泛青。它在空氣中砰然作聲。此時,克列默被迫把興趣放在自己蟲一般的膨脹延伸,而非艾莉卡整個人。艾莉卡命令克列默住嘴,無論如何不准亂動。不然,她就要走了。男生叉開腿,跨坐在老師身前的空氣,隧道另一端仍看不到光亮。他迷惘著,棄械投降,彷彿自己練琴時,遵循舒曼《狂歡節》(Carnaval)或普羅科菲耶夫奏鳴曲(Prokorleffsonate)上的指示。他的雙手無助地靠在拉鍊附近:他想不出該把手擺到別的什麼地方。他的側面身形被自己的陰|莖扭曲了:陽|具朝前送上自己,像個乖男孩——這個突起物,有規律的跳盪著,想在空氣中生根。外頭漸漸變暗了。真幸運,艾莉卡距電燈開關處很近,而且由她操控。她檢查克列默陰|莖的色澤與成分。她把指甲塞進他的包皮,還下令他不准吭聲,不管舒服或痛苦皆然。男生以僵硬的姿勢靜止不動,以便能把那東西弄出來。
男與女碰頭了,可不是出自偶然。母親,看不見的第三造,成為藉口,正在樓上,等候出場的信號。艾莉卡忠告學生離開此地。她很堂皇威嚴的。學生抗拒了,他宣稱根本不在乎碰著「母親」。他要求,不然他倆到某地去,那麼他們終能單獨在一起談談。他要好好談談!艾莉卡恐慌了,她又跺腳又踹踢;這個男人要入侵她的隱遁所。母親正用著她那兩人份的晩餐,親暱地招喚著艾莉卡——她能說什麼?照例,晚餐只提供給母親跟女兒。
女兒的房間裡連個往外偷看的眼神都沒有:裡頭人類的細胞喪失健康,都爛掉了。沒有鳥叫,沒有蟾蜍聒噪,也沒打雷的聲音。不論母親多努力設法,此時她可能都無法聽到女兒的聲音,即便她在尖叫亦然。母親把電視機聲音關小;此時正在大吵大鬧地播報壞消息;母親要聽聽看女兒房間裡在幹嘛。她依然什麼都聽不到,因為,衣櫃不只遮蔽掉行動及腳步,連噪音都悶小了。母親乾脆把音量全關掉,然而,門後依然半無音訊。母親再轉高音量,以便掩護她的行動:她躡手躡腳走到門邊,以便竊聽。母親會逮到什麼樣的聲音?歡娛,痛苦,抑或兩者兼有?母親把耳朵貼在門上。真糟糕,她沒有聽診器。很幸運,他們只在說話。但,他們在談什麼?他們在議論母親嗎?媽媽已經一點兒也不想看電視了,雖然她老是跟女兒講,煩忙操勞了一整天,再沒比看電視作結尾更好的事了。女兒自己上班工作,但看電視之際,媽媽始終可以陪著她。對母親而言,與女兒為伴,可讓看電視感覺滋味更好。但此時,滋味被搞砸了,電視清淡無味。母親對它已經喪失胃口了。
此刻別住手,拜託!克列默逐漸能享受此一情況,以及他自己身體的感覺。為取代做|愛動作,他口吐色情字眼,直到她下令他住嘴。這是最後一次了,老師命令學生不准再講——不論是手邊的事,或者是其它的。她有沒有搞錯?!克列默悲歎著,因為他可愛的性器已伸展到最大的長度了,正由她操弄著。她故意傷害他。有個洞打開了,直通克列默,而且用各式管道不斷往內餵塞。那個洞低聲對著自己詢問,何時可以爆炸。時機好像成熟了,因為,克列默叫喊了,說出很尋常的警告,他再也把持不住了。他聲明,他已竭盡所能,但他的努力已完全沒用。艾莉卡咬他的龜|頭,龜|頭沒半分畏縮,但龜|頭的主人倒尖叫了。他被喝令住嘴。所以,他像戲院觀衆般喃喃說:要|射|了,哇,哇!艾莉卡把那傢伙由口中取出來,對它的主人下令說:未來,她會列張表,記載他能對她做的一切事情。我的願望會寫記下來,你隨時收得到。為此,男人陷入百般矛盾。就像書本打開了,克列默還得往前翻,期待著什麽。
他未來的愛人直往前走,克列默在後頭好似悠然馭馬般跟著,他仍然相信自己露骨的憤怒,目標純然指向艾莉卡精心,但其實配得很糟的裝扮。這件俗艷的衣服,廉價飾品,克列默覺得反而叫她變醜,為了他,絕對該立即丟掉!他會把這點跟艾莉卡講清楚:一張雖不迷人,但叫人愉快的臉龐,假如需要修飾,他能接受的唯一東西就是徹底乾淨。艾莉卡把她自己弄得很滑稽,那是她並不需要的。一天淋浴兩次,對克列默而言,所謂個人修飾意指如此,那樣就夠了。克列默要求髮型定要乾淨,若頭髮沒洗,對他而言不啻是趕著出門時的惡況。最近,艾莉卡一直把自己和_圖_書打扮得像馬戲團的馬,搜遍她許久未動的衣飾,以便叫自己看來更迷人。這根本叫他大吃一驚,別人也一樣!她所到之處衆人目瞪口呆,瞧著她畫蛇添足,埋頭鑽進粉餅盒裡。她在改變。她不僅把衣服由藏寶窟裡捧出來,還買了好多好多搭配飾物:皮帶、皮包、鞋子、手套、流行飾品等等。她要迷住這個男人,她要撩起他的邪惡慾望。老虎在睡覺,她真該任牠去,免得他把她吃掉。克列默出自好心的話,會這麼建議。艾莉卡跺著腳四處走,像酒醉的小雕像,還穿著有刺馬靴、鎧具甲胄,裝模作樣,自以為瀟灑活潑。她幹嘛不早些打開自己櫃子,以便加速催發這種複雜的戀愛事件?光亮愈迸愈多了!
她茫無目的地拉開一道道的門:不曉得自己該去哪兒。然而,她對廝所的門經驗豐富,因為她常常被迫在不可能的地方找到它們。在不熟悉的建築物或辦公室。這扇門看來很破舊了,外表很符合。這必然是通往學校某洗手間的門,因為有學童尿液的臭味來佐證。
弦樂部門成員抬右手舉起琴弓,用力摩擦琴弦。鋼琴急馳於演奏池,扭擺臀部,隨便自地面騰躍而起,表現出來自「高等學院」的絕妙琴藝——本技巧未記載於樂譜,是經過許多漫漫長夜修訂後,此時發光到最高點,沿著半圓弧形優雅地昂首闊步。克列默先生必須留在座位上,一直等到下次指揮停頓為止。這一次,指揮大師打算一氣到底,不然就爆掉,前提是假設沒人爆掉。然而,別擔心:這些音樂生產者都是成年人。兒童管弦樂團,以及由現存各聲樂學校合組、成色斑駁如拼圖的歌唱學校團隊,已經在四點便綵排過了。如此龐大的組合,乃錄音間教師以及歌唱學校老師,聯手號召所有音樂學院分支機構的聲樂獨唱者共襄盛舉的成果。作品是很大膽的廣播劇,來回交替於奇數與偶數節拍,肯定會叫某些小孩尿床。
艾莉卡很清楚認得這件外套,原因在它流行的刺眼顏色,另因新近時髦的迷你短裙。綵排開始之際,女孩好惹眼,因為她試圖靠近華特.克列默;此君的頭與肩膀還巍然浮現自她腦後哩。艾莉卡倒要瞧瞧這女孩滿手割傷後還能怎麼神氣得起來。她的臉孔會因痛楚而變為醜惡的鬼臉,沒人能瞧得出她本來的年輕美艷。艾莉卡的精神將凌駕在肉體資產之上。
克列默先發命令。艾莉卡凜遵服從。她似乎正蓄意奔向自己的毀滅:如此是她最後、最友善的終點。艾莉卡放棄自己的意志。她媽媽向來控制艾莉卡的意志,此時,艾莉卡把它像行人的手杖,交給華特.克列默。她往後靠,等著聽他的決定。但,雖然放棄她的自由,她訂定一項條件:艾莉卡.柯赫動用她的愛來任命這個男孩擔任她的主人。他由她取得愈多力量,他變成艾莉卡柔順寵物的程度就愈大。克列默將完全變成她的奴隸,比如說,當他們到山區倘洋之際。只是,克列默會認定自己是艾莉卡的主人。這便是艾莉卡愛情的目的。唯有如此,這樁戀愛才不會早夭。他必須說服自己:這個女人已經完全把她自己交由我處置。然而,他還是會變成艾莉卡的財產。她勾繪的方式就是如此。事態只有克列默讀完信而不表贊成才會出錯。不管是出自嫌惡、尷尬、畏懼——全看哪種感情佔上風。畢竟,我們只是人類,因此有不完美處。艾莉卡安慰與她面對面的這張雄性臉孔:她要吻這張臉,而臉變得較柔和了,幾乎融化在她身為老師的雙眼之下。有時我們真的會失敗,我幾乎相信這種無可避免是失敗,但這就是我們的終極目標,艾莉卡如此下定結論。她按下門鈴,替代接吻。門後,母親出現了,揉合了期盼及惱怒,想知道誰這麼大瞻敢打擾她:她的臉花一般幾乎要綻放開來,卻隨即萎縮掉,因為,有人黏著她女兒。黏人精還立刻宣示它的目的:嗨,兩位柯赫女士好。我們剛剛才到家。母親好僵硬。她像被野蠻地由夢鄉中猛拖出來,穿著睡袍,面對一大群吼叫的烏合之衆。她用訓練有素的眼語詢問艾莉卡,這個年輕男子來這兒要幹嘛。母親的眼神下令這男生必須馬上離開。畢竟,他既不是水管匠也不是來抄水表的。艾莉卡回答說,她有必要跟這個學生討論要事;假使他倆能到她房裡去,自然最好。母親指出,她女兒根本沒有自己房間,因為,艾莉卡妄想症發作而指稱的「她的」房間,實際上屬她媽媽所有。只要公寓還在我名下,雖然萬事我們都一起討論沒錯,但出言裁定的卻只能是母親。艾莉卡.柯赫忠告媽媽,最好別隨她與學生進入房內,不然會有麻煩!兩位女士彼此嘶喊。克列默歡喜不已,母親則受挫逡巡。媽媽軟化了,幾乎無聲地指出沒什麼可吃的,只夠兩個食量很小的人,絕對不夠兩個食量小的人再加上一個饕餮。克列默求饒似地說:謝謝,我不吃。我已經吃飽了。母親失去耐性;她只站在原地瞪著;忍受此等不愉快的事。此刻,任何人都可以把母親弄走。母親,藉助明智衣著,通常會揮拳向狂風,甚至會抗拒傾盆大雨,但此刻,卻只能是個像小狗般厚臉皮的老女士,吹口氣就能弄倒。母親站在那兒,外皮層層剝離。
艾莉卡吹噓說,她不曉得什麼叫感情。若她一旦查覺有感情,她也不會讓它佔居理智的上風。她讓她與克列默之間,塞有第二部鋼琴。他說,他心愛的她,懦弱最佔上風。要有人愛上像克列默一樣的人,應該現身全世界之前,大聲宣布出來。當然啦,克列默不會要整個音樂學院都知道這件事,因為正常情況下,他克列默都只啃食較嫩的草。而且愛情會有趣,正是因你有個心愛的,故而會遭妒嫉。以此觀之,對於晚婚是不該略有微詞的。真走運,艾莉卡有個不允許她嫁人的媽媽。克列默沿著自己的河源順流而下;他是絕不會逾越自己所能了解的東西。談到水,他就如魚得水。他撕爛最後一絲艾莉卡對舒伯特奏鳴曲所抱持的觀念。艾莉卡咳嗽著,在尷尬中,她的身子關節前仰後合。這是輕快敏捷的克列默前所未見的,未曾在任何人身上見過。她連最不可能的地方都彎曲了,大為吃驚的克列默覺得自己的噁心略略升高了,但這點噁心卻仍無能完整併入自己七情六慾的範圍內。或許大家會說沒什麼不適當。但是,人真不該攤得那麼開。艾莉卡弄碎自己的指關節,那樣子不論對她的演奏或健康,都沒有好處。雖然克列默命令她,瞧著他,自由兼公開,別緊張而偷偷摸摸:畢竟,又沒人在看:但是,她固執地瞧著遠遠的角落。
完全遭艾莉卡思想糟粕埋住的這個男人尾隨自己感情的目標。維也納市最大最現代的電影院一度曾屹立於此,在約象夫街:但現在它已經被銀行取代了。艾莉卡有時候會跟她媽媽去看影,慶祝放假之類的東西。但通常,為節約起見,這兩個女人會去鄰近地區小而便宜的戲院。節約再進一步,她們把父親留在家中。如此,他才能把他心智最後的精力節省下來,反正他又不想浪費在看電影。艾莉卡沒轉身。她的感官沒有感受;它們甚至沒感覺到心愛的就在附近。然而,她的念頭倒是集中在一個點,她心愛的,華特.克列默,成長得好巨大。
為華特.克列默授課時,艾莉卡.柯赫的脾氣就會不理性地完全失控;她不再了解自己,因為某種情緒開始掌控住她。要是她碰到他,這男生顯然馬上就對音樂練習心不在焉。此時克列默會在鍵盤上犯錯:他遲疑,他的「非愛人」在他背後。他甚至不曉得自己在彈哪個鍵!他不智而徒勞地變調。他一直離開他應該隸屬的A大調,愈行愈遠。艾莉卡.柯赫覺得不祥,鋸齒形狀的抗拒正雪崩般地朝她滾來。對克列默,這種抗拒是快活的——這女人可愛的重量突然逼近他。他的音樂慾望被打岔轉向了,而跟不上他別種能力的步調。艾莉卡好不容易才張嘴說話,警告他這樣子是冒犯了舒伯特。為了挽救這種嚴峻的情勢,兼撩起女人的熱情,克列默想起奥地利的山陵與河谷,想到這個國家據說擁有的豐富自然美景。舒伯特,那個老鄕,甚至不用調查就能感受到它。接下來,克列默從頭再彈那個畢德邁耶爾(Bicdermeier)風格、中產階級份子所譜寫的A大調奏鳴曲:他超越當代得太激烈了。克列默彈這首曲子時,精神(母寧說是強迫振作起來的無精打采)猶如一位大師譜寫的德國舞曲。可他很快就中斷了,因為他的老師揶揄他說:他可能從未見過極險的峭壁、極深的深谷,以及咆哮的溪流砸打過夾岸石崖,或是新村湖般的壯麗景色。舒伯特要表達的正是這種激烈的對比,尤其在這首獨一無二的奏鳴曲裡;它可不是懶洋洋的各省,處在五點鐘喝下午茶的溫和情緖,那比較像史麥塔那(Smerana)《莫爾島河》(Moldau)所描繪的風景。但這可不適合她艾莉卡,音樂障礙的征服者:那是給專聽奧地利廣播網,週日晨間音樂會的觀衆的東西。
母親來到房門邊伸手想轉門鈕,卻清楚地聽見有重物由擺設處被挪動的聲音——很可能是祖母的衣櫃,裡頭塞滿艾莉卡新買而膚淺衣物的組件、飾品。衣櫃被用力拉離多年來站放的位置,而且拖過地板。在她女兒房門外,母親失望地站著,門被蓄意擋住了,不叫她能看見室內。她設法凝聚一些僅餘的氣力敲往門上,但沒聲沒息。她用右腳尖,但穿的是駱駝毛做的拖鞋,太輕軟了,不適合踢門。母親覺得腳趾發疼:但這種痛算不得刻骨銘心,因為她太生氣了。廚房裡開始傳來食物的焦臭味。沒人可憐伸手攪撥。母親被視為無物,連形式上的客套都沒有。連半句解釋都沒有,噯,這兒也是媽媽的家,她為女兒持家弄得漂漂亮亮呢。事實上,這兒是媽媽家的成分遠大於是艾莉卡的家,因為,母親幾乎從不出門。這間公寓並非屬於女兒一個人;母親還活著,決心繼續踢門。就在今晚,當這樁叫人生氣的來訪結束後,母親就會跟她女兒講,她決定搬出去,到老人之家去,當然,純粹是擺擺樣子啦。艾莉卡只要稍微試探一下,就能發現母親不是來真的,因為,她還能去哪兒?壞脾氣的母親,感覺諸般事態皆被洞察得叫人發怒;外貌看來像是權力轉移,監護角色變更。她走進廚房,把作到一半的食物亂扔。她的動作母寧出自憤怒,而非絕望。老年人遲早都得移交權力符杖的。母親瞧得出女兒身心之中,有惡毒的衝突種子,但此衝突,只要女兒一回想起自己虧欠母親的有多少,就會消逝。母親活到艾莉卡眼下年紀時,她就不再構思讓出權位之後的事了。她認為她會挺得住,直到大限來時,她們才分手。要到最後的鑼聲敲響為止。或許她不會活得比女兒久,但只要她還活著,在位掌權的就一定是她。她女兒會碰上男人,並因此帶來不悅意外的年紀早已過去。但現在,這男人,他來了;誰都認為女兒早就把他從心裡逐出。母親早就講得讓女兒不再想他了,可現在,他又浮現出來,毫髮無傷,煥然一新,而且就在她們唯一的家!
艾莉卡的手提包裡有封信,夾在樂譜中沙沙作響。她會輕蔑地跟他講完樂譜之後,再把信給他。她生氣的噁心感,以規律的月經痛來呈現,升高到她的體柱之中。克列默又從自己牙中迸出話來,像嘔出新塞滿的思想香腸:舒伯特可能才華很高吧,因為他沒有像莫礼特一樣有絕佳的老師,竟還能成功,但舒伯特肯定絕非天才。克列默把這條思想香腸放在紙盤裡,塗點芥茉醬,交給他的老師。那麼早死的人不可能是天才!克列默說,雖然我無法再回到廿歲,而且我知道得還這麼少,但我每天溫習這一點。所以,弗蘭茲.舒伯特以卅之齡能懂多少!那個謎一般,容易受誘惑,來自維也納,一個小小校長的兒子!女人用梅毒宰掉了他。
根據克列默的診斷,自己會黏著艾莉卡乃出自愛慕。他再度決定,不要放棄。他像四腳獸,正襟危坐,勤懇地把自己的後腳插入地底。上次讓她近乎成功地脫逃了:否則,既受挫折,他應該要放棄的。但,如此就大錯特錯了。此時,她讓他感受到姿態更為分明,比去年更易接近:她指啄琴鍵,偶而緊張地斜看著男孩。他沒走開,也沒靠過來,逕在一旁大談他體內的灼燒,猶如火葬柴堆,烈焰衝天。他似乎在對演奏作音樂上的解析,但又不是那麼全神貫注。然而,他真的在這兒。他在這兒是因為她的原故嗎?她的彈奏叫人很難跟得上,但卻讓克列默曉得,他是她在此唯一注意的,從一開始便是如此。除開克列默,為音樂馴獸師艾莉卡存在的唯一事物,就是音樂。克列默是專家,不會輕信他由艾莉卡臉上瞧見的東西:拒斥。只他一人夠資格打開通往草場的大門,無視「禁止進入」的告示牌。艾莉卡由她白上衣的雙袖口搖彈出一串顫音,也似一束珍珠:她塞滿了焦慮急躁。急躁有可能是甫來臨的新春造成的;新春藉由更緻密的鳥類過往,還有到處都出現漫不經心的汽車駕駛,而宣布自己降臨許久了。(駕駛人冬季捨汽車而不用,以免損壞活塞桿:但此刻他們飆車而出,伴同第一陣春雪,故此,因為車輪不曉得哪兒生銹了,他們經常造成慘重車禍)。艾莉卡機械而單純地彈奏鋼琴部位,她的思緒飄移老遠,想著跟男學生克列默一起去做研習旅程。就只他倆,在旅館小小的房間內,主題是愛。
母親害怕此刻在門後發聲的,是人的肉體。她也害怕這個年輕人是為了錢。母親可以想見,或許有人會為了要錢,外表假裝是要她的女兒,其實不過為掩藏真正企圖罷了。他喜歡什麼就拿去罷,錢則不行。家庭財政大臣的決定便是如此,她明天就要去變更銀行密碼。密碼不會再是「艾莉卡」了。這女孩明天去銀行,想把儲蓄提領給這個小白臉時,可是會大大尷尬的。
艾莉卡覺得滾燙了,因為他不可思議的談論著,他這麼說,只意味著他對她的愛。她感受到燦爛、溫暖與光明。好一陣子她很不幸沒感覺到的情愛驕陽,此刻再度照射閃耀了。他仍對她有感覺,他昨天、前天感受到的相同感覺!顯然克列默不可名狀地愛她、敬她,誠如他溫柔地跟她講的那般。艾莉卡一瞬間垂下眼睛,饒有意味地喃喃說,她剛剛意思指的是舒伯特喜歡把管弦合奏的效果,只透過鍵盤表達出來。人必須有能力辨視、演奏出這些效果,還有象徵效果的樂器。但是誠如她以前說的,沒有奇特風格。艾莉卡拿出女性示好的安慰品了:別擔心,你會到手的!
救助小組擠入包得緊緊的人群核心,很快把擠在中間的圍觀者趕出去。但沒人願意離開,大家都想繼續靠近,看得更仔細點。
她只曉得另一端她會發現競技場,燈光白灼,有更多進一步的馴馬術,還有各類成果展示在那兒等候著她。圓型劇場的石階級級升高,最後還有雷陣雨般的東西將潑灑到她頭上:花生殼、爆米花袋、內有彎彎吸管的汽水瓶、一捲捲廁所用衛生紙。那才是她真正的聽衆。奈米斯先生的模糊的尖叫由體育館內傳來。他嘶喊著,要學生們演奏得大聲點兒。強音!更大聲點兒!
信嘎吱嘎吱地塞進克列默襯衫口袋。克列默手指痙攣著。他再也忍不住了,故此,身為善變快樂主義者的他,決定平和地來讀這封信,到這個國家某平和的地點去讀。而且,他會馬上做筆記。因為,回信可能比原信要長。到城堡花園去如何?他可以安坐在「棕欖屋咖啡館」,點一杯卡布其諾跟蘋果和*圖*書餡餅。藝術與艾莉卡這兩項分歧的元素,會讓信的魅力無止無盡。克列默向來是鳴鑼決定誰輸誰贏的裁判,他將決定是外在自然或是他心中的艾莉卡獲勝。克列默可以隨心所欲,先呼點熱氣,再吹涼。克列默一離開鋼琴教室,下一個學生,是女生,剛開始練習困難顛簸的對比旋律變化,老師馬上跟她講,今天我們得停課了,唉,因為我頭痛得很厲害。女學生跳起來,像衝天而一起的雲雀,馬上飛奔離開了。艾莉卡坐立不安,因為她恐懼、焦慮,持續環繞,未能平息。此刻她暫時擺脫克列默如注射筒的眷愛。他真能翻越高籬,跋涉過洶湧湍流嗎?他已準備完妥,願意為他的愛犧牲一切嗎?克列默不時抗議地說,他從不會知難而退,風險愈大愈好,艾莉卡真不曉得自己該不該指望此話當真。這麼多年以來,這是艾莉卡頭一次沒上課就支開學生。媽媽總是警告艾莉卡,陡峭的途徑很危險。多希望母親不要老是打手勢比著成功的階梯,方向往上;也不要一直描繪放蕩之道的可怕,其方向往下。藝術尖峰,要比性事的沼澤好得多。媽媽相信的剛好與大衆所認知的藝術家相反,衆所皆知藝術家的荒淫。她認定藝術家必須棄絕性事。假如他做不到,那麼他只是俗人:然而他絕不該只是俗人。他應該神聖!很不幸,藝術家的傳記,應該是攸關藝術家最重要東西的傳記,內容滿滿是主角的情|色謀略及濫淫,這種機率真是太太頻繁了。它們誘騙讀者,誤以為純潔的音樂旋律孕育自情婦的床笫,在性事的堆肥上成長茁壯。
克列默先生,你會在我身上瞧見障礙,你的意志要我允准才能破門而入,因為,你是永遠無法超越我的!接著克列默尖銳地反駁她,他自有標準與限制。
克列默警告這女人,現在只有我倆在樓梯上,而且我們在玩火。他警告她,別再撩撥他的欲|火,然後又耍硬派,不讓他上手。艾莉卡瞪著這男人,他該走了,但他想留下來。這個女人穿得像禮物包裝,就算是朵盛開的花,也很黯淡。這朵花造出來,不適合情慾的粗糙氣候:它本不該逗留在樓梯間太久,因為這植物需要光線、陽光。最適合她的地方就是在母親的身旁,在電視機前面。艾莉卡由她新帽子下淫猥地冒出來,接著拿掉帽子。她的臉紅得很不健康,像發現到主子的生物。克列默覺得對這女人無法有性|欲,但是距今不久,他還一直想插入她呀。不管代價是什麼——至少該說些情話吧。艾莉卡愛這個年輕男子,等待著他來把她贖走。她並未流露愛情的跡象,如此才不必忍受失戀的挫折。艾莉卡倒願意顯出弱點,但她得決定好自己投降的形式。她已經把一切寫了下來。她願意被這個男人吸乾,直到自己不復存在。她的牛仔帽得遮掩住兩種東西:不可觸摸與狂情撫觸。這個女人石化已有多年,她要先軟化,而且,假如她被這個男人囫圇吞吃了,那對她倒不錯哩。她願意叫自己徹底迷失於這個男人,但不想讓他注意到。她無聲地問男人:你曉得這世上只有我倆嗎?母親在樓上等著。她隨時都可能開門。門還沒打開的原因是母親還沒料想女兒快到家了。
她兩腿之間發爛的,是一堆無感覺的鬆軟雜物。腐敗頹壞的有機物質疊層。春天的和風喚不醒什麼東西。只是一堆呆鈍的小小願望及卑微的慾望,還害怕實現。她兩個入選的伴侶會像蟹的雙鰲,包圍著她,那就是母親與克列默。艾莉卡無法兩者兼有,而她又無法只選其一,因為那麼做會讓她失去另一個。真麻煩。她可以跟媽媽講,假如門鈴響了,別放克列默進來。母親會欣然遵守的。就為了避免這種悲慘的不平靜,所以,艾莉卡得一直過著這麼平靜的日子嗎?誠盼他今晚別來。明天可以,但今晚不行。因為,艾莉卡要看劉別謙的老電影。上週五電視預告打出來之後,母女倆就一直期盼著要看。柯赫家渴望、等候電視節目表的程度,遠勝過真愛:真愛的出現是一點兒也不被期待的!
他夾緊臀部,屁股肌肉用力,變得鋼鐵般硬。
此時還沒人進來,但風險很大。體育館裡,人人都在跟音樂競爭。歡笑,或者巴赫寄託在作品裡想表達的東西,此時充塞每個角落,繞上各處階梯。尾聲很快就到了。匆促兼奔忙,艾莉卡推開門,回到綵排場地,自以為沒人注意。她擦擦自己剛洗過的手,然後就安靜地縮在某個角落。艾莉卡身為老師,自然可以在滿堂猶是巴赫樂聲時開門進來。克列默先生注意到她回到綵排場地,天生明亮的雙眼發出異采。艾莉卡故意不理他。他試圖像小孩歡迎復活節兔子般,歡迎他的老師。拿復活節彩蛋時,用打獵的方式,就會比用找的有趣得多:如此便是華特.克列默對這個女人的感覺。對男人而言,追獵過程的快樂,比起最後免不了的合體交媾,要大得多。唯一的疑問是:要到什麼時候?克列默仍然在意兩人該死的年齡差距。然而,他是男人,這一點很輕易就能彌補掉艾莉卡超過他的十歲年紀。此外,雌性的價值,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知性的成長而告下跌的。克列默以體內的技|師部份運算全部資料。他計算後的底線顯示,艾莉卡距離送進祖墳還有一丁點兒時間。克列默查覺艾莉卡臉上、身上有縐紋時,不那麼難為情。他較難為情的是艾莉卡在鍵盤上跟他進行解釋。但是,到最後,一切算數的東西,就是縐紋、魚尾紋、老斑、灰髮、眼袋、毛孔粗大、假牙、眼睛及身材走樣。
艾莉卡秀一種左手的特別練習給他看,當作獎賞,那倒是克列默需要的。這個男人害她受苦,她要用自己的左手來賠償。克列默不希望藉由鋼琴技巧來平和自己的熱情:他追求的,是肉體的搏鬥與痛苦,而這種搏鬥也不會在艾莉卡.柯赫身上宣告終止。克列默堅信,一旦他熬過此一搏鬥,冰涼而勝利,最後他的藝術將會獲益。最後的鐘響鳴轡,他們分道揚鑣之際,分數的分配必定如下:他得更多,艾莉卡更少。此時他已經在期盼了。艾莉卡會再老一歲,但就克列默的自我發展而言,他會比別人超前一年。克列默把他的利爪插入舒伯特主題當中。他議論說,老師,妳怎麼又突然困惑地大轉一百八十度。她在講的,當作自己意見的東西,是他向來提倡的呀。換言之,即無可估量、無以名之、不可名狀、無法演奏、無可攻擊、不可思議的東西,其實比任何有形的東西,即技巧、技巧再技巧,要更為重要?我是不是逮到妳的疏忽了,教授小姐?
遠處,巴赫的音樂嘈雜如瀑布般、悶雷般傳到鋼琴演奏家艾莉卡的耳裡。她站在地扳上,這兒是供體育成就普通的人使用的。她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也不知為什麼要快步離開綵排室。是克列默逼她出來的嗎?真叫人難以忍受。那些年輕女孩不過是美食部門大出清時的貨色,他那樣抬舉她們。假如質問他,他可能藉口說自己喜好鑑賞各年紀、各層面的女性美。這對老師真是侮辱,以致於她得費事逃離那種感覺。
兩腿磨蹭著前進,艾莉卡痛恨自己下腹盡頭那個水果般的東西,它多孔易滲,脂汁四溢。只有藝術才保證無盡甘美。腐爛很快就會擴散,侵害到她身體其他部位。接下來她就會在折磨中喪生。艾莉卡陰鬱地把自己設想為無知無覺的洞穴,佔六英尺空間,消解於泥土之中。她那輕蔑又遭忽略的洞穴已然完全佔據了她。她已是烏有。即便有剩下來的也是一無所有。艾莉卡不曉得華特.克列默正在她後頭疾行追趕。他歷經一開始的強烈衝動之後,已經復元。他決定,此時還別拆信:他要先跟活生生、溫暖的艾莉卡正經談話以後,再讀她那無生命的信箋。此一活生生的女人對他而言,要比那僵硬的紙頁親暱、可愛許多;要造紙,上好的樹木還得先死哩。克列默想,我可以稍後再讀信,在家裡,平靜且安寧地讀,此時寧可把眼睛盯住「目標球」。球滾著,蹦著,一路跳向前,遇著交通號誌停下來,在商店櫥窗留下倒影。那個女人並沒有跟他講,什麼時候應該讀信,什麼時候人身可以採取行動。她沒有當獵物的習慣,也沒轉頭四處張望。只是,最後還是得教她學會:她是獵物,男人是獵者。現在就開始教她,再沒像眼下這般好的時機了。艾莉卡絕對沒料到,自己優越的意志力有朝一日竟無法支配一切。雖然,她一直被她母親支配著,但畢竟,此種狀況已然變成艾莉卡的部分,以至於她根本不再留意。信任是好事,控制則更佳。
接下來,一聲尖叫像把空氣撕成兩半,有隻被割到、血淋淋的手由外套口袋伸出來。血液滴在新買的外套上,污漬深深。那隻手的主人、那個女孩驚恐地尖叫著,痛得大哭起來,起初的一瞬間,她震驚得什麼感覺都沒有。橫笛家的工具,得用來按壓笛瓣的手,被割破了,玻璃破片及尖屑卡在裡頭,一定得送醫院縫合了。少女嚇暈了似地瞧著她滴血的手。原先細心調色和諧的眉毛油及眼影已經由臉頰沖滑下來。大家張口結舌,接下來以雙倍力氣衝向事故中心,好像磁場通電後,鐵屑被吸了過去。黏著被害人,卻沒什麼幫助。那麼做既不叫他們成為嫌犯,也沒跟被害人有過神秘關係。他們被驅令各自打包回去。奈米斯先生拾起權威的指揮棒,勒令叫醫生來。三名模範生衝去打電話。其他人則仍繼續旁觀,不曉得這起意外事故會發生,是否想表達某些渴望被表達出來的心聲,但手法如此令人不快。他們只是不了解,誰幹得出這種事。他們是絕對沒有能力做出這般可怕的事。
母親很驚恐,她女兒在門後沒作聲,是不是只專心傾聽自己的身體,在某人觸摸下鮮花盛開的身軀?母親把音量轉得那麼高,鄰居肯定會抗議。整個公寓樓層震動著,「最後審判」的夸夸其辭喧天,夜間新聞播放著。此刻,隨便哪個瞬間,鄰居都可能拿著掃帚柄或者用拳頭來擂門,表達個人的抗議。去找艾莉卡算帳吧,因為,她會被點名為本次噪音侵略的理由,從此之後,她再也無法抬起頭來面對鄰居。
艾莉卡不作聲,她的眼睛沒撐開,她的心臟沒脹大。克列默覺得時候到了,他要徹底反思兼矯正他老師所述有關舒伯特的一切。他要排路而入,進行討論。他懷著愛意,矯正艾莉卡的舒伯特形象,把它與他自己並列於最好的光線中。他辯論獲勝的次數會愈來愈多。他這麼對著他心愛的人說;他愛這個女人的理由之一,是她對整個音樂的演奏曲目經驗豐富。但路遙知馬力,她的經驗無法遮蓋此一事實,那便是他什麼都懂得比較多。了解這一點,帶給他無上的歡樂。當艾莉卡試圖反對之際,他豎起一根手指,強調自己的觀點。他是無禮的勝利者,故此,這個女人得避到鋼琴後頭,躲開他的親吻。語言最後會結結巴巴,而感覺只消靠著持久與猛烈,就能獲勝。
當討論到巴赫那六首布蘭登堡協奏曲時,知曉藝術的人通常會格外強調說,譜寫這些傑作時,星辰在諸天舞躍。每當這些人談論巴赫時,上帝跟祂住的地方老是得攪和進來。艾莉卡接替自己的一位學生彈鋼琴,學生流鼻血,得躺下來。學生在體育館裡的墊子上休息。這些協奏曲的合奏全由笛管及弦樂組成,憑添罕見的價值。畢竟,演奏者的組合總是極其有變化的。樂器也一樣。有一次,某團體還動用兩部錄音機呢!
這間學校的廁所得用特殊鑰匙才能打開門;這些設施都有精妙的衛生小機械,外加最進步的設備。艾莉卡很不和諧地感覺快爆掉了。她想做的,只是讓自己噴出一股長而溫暖的液流。這種衝動經常會在演奏會最沉悶的時刻冒出來壓倒她,身為鋼琴家的她總是正在彈奏著最弱的樂章,不但得照看柔音踏板,還得兼顧克制自己。
艾莉卡伸手到她手提箱裡,拿出一封為安全起見密密封好的信。她把它交給克列默,這個光景她在家中已設想了一千遍。這封信提示某種戀愛應有的進度。其中艾莉卡已寫下她不想大聲說出口的一切。克列默認為,這一定是妙到難以言語的事,以致只能形諸筆墨,他笑得好燦爛,像群巒上的月亮。他多麼想望這種事啊!今天,克列默他,憑藉著持續賣力於自己的感情,還有感情的表達潛力,終於立在幸運的位置上,能隨時把一切大聲說出口!的確,他已然知曉,每當他擠到衆人前頭,以便搶先大聲說些什麼,他總能予人一種鮮明良好的印象。別害羞,害羞沒有用。只要與他有關,假如有必要的話,他願意大聲喊出自己的愛。運氣真好,沒這個必要,依料想這可能會沒人想聽。他就像躺回電影院裡自個兒的座位上,嚼著爆米花,瞧著自己在銀幕上的形影而高興不已:銀幕上比真實生活還要大,正上演著年輕男子與年華將逝的女人,此種軟調的主題。同時演出的還有個年邁的老母親,她要整個歐洲、英倫與美洲都為她女兒這麼多年來致力耕耘的樂音而神魂顛倒。這個媽媽特意要自己女兒待著,綁在母親的裙帶邊,而不願她到感官情愛與熱情的湯汁裡熬煮。感情用悶燒鍋煮比較快,而且可以保存更多維他命。克列默給這個老母的忠告便如此。最晚六個月以內吧,他就會把艾莉卡牛飮精光,接下來就能轉身,去找下一個美好目標了。
克列默咆哮起來,假如有人敢說自己知道怒濤洶湧的湍流光景為何,那非他華特.克列默莫屬了:相形之下,他的老師永遠只會窩在陰暗的房間內,挨著她古稀之齡的老母:她媽媽什麼都沒幹,只由電視螢幕窺看遠方。她媽媽也不在乎自己還活著站在地表上,或者已死了埋進六英尺底下了吧。艾莉卡記起舒伯特的表情符號,她也激動起來。她體內的水液沸騰咆哮。那些符號範圍是由嘶喊到低語,不是由大聲講話到小聲說!克列默,此地並非無政府狀態,由不得你大發厥詞。體育傳統的影響在這個運動員身上紮根得未免太深了。
這些未來的職業音樂工作者,於此時此地投身音樂,未來,他們將會是「奧地利國家樂團儲備團」、各省歌劇院,或「奧地利廣播網管弦樂團」的成員。有可能的話,甚至會進維也納愛樂——若有某學生之男性親戚目前已在裡頭演奏的話。
正因如此,克列默此時才會問道:妳在哪兒,艾莉卡?沒有回答,只有某間廁所傳出了漸漸微杳的濺水聲,噪音量漸次縮小。一記壓抑的清喉聲提示了方向。無意向克列默傳遞回答——這或可解釋為藐視。他能精準辨認出是誰的清喉聲。克列默向一整叢林的廁所間說,不准妳再次那樣回答男人。艾莉卡是老師,但也是小孩。克列默或許算學生吧,但在這兒他可是成人。他已然了解設定標準的是他,而非老師。克列默動用此一新發現的資格,四處找著有何可供攀爬的東西。急中生智,他想到有個髒髒的錫製水桶,上頭披了塊待風乾的抹布。克列默把抹布甩開,搬著錫桶到堪疑的馬桶間,把錫桶倒轉過來,站了上去。橫越過隔間,後頭,最後幾滴已然滴落。湧上來的只有寂靜沉默。隔間後的那個女人把她的裙子放下,如此克列默無法瞧見她的不利之處。克列默的上半身浮顯在門上,不屈服地前傾著。艾莉卡的臉胡蘿蔔般紅。她沒作聲。長柄花朵般什麼都能做的克列默打開門閂,把老師拉了出來,因為他愛她,而她可能完全同意。她立即向他讓步。這兩個領銜演員打算上演愛情場景,完全私密,沒有多餘角色,沒有跑龍套,唯一有的是,領銜演員中的一位主角將承受另一位主角重重的壓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