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突然「喀嚓」一聲,莉娜聽到後方傳來不尋常的聲音,她嚇得轉過身去,眼睛緊盯著茂密的灌木叢。
每次艾絲塔打電話來,莉娜就走進廚房、關起門,以免艾絲塔聽見孫女的哭鬧聲。這時莉娜會裝出快活的語氣,表示一切都很順利,非常非常順利。她總是這麼欺騙丹尼爾的媽媽,避免她擔心。
「喀嚓!」從她近處的灌木叢裡傳來一陣沙沙聲,莉娜驚恐地張望,以為會見到一個黑色身影、一個令人生畏的跟蹤者會攻擊她,拖她、拽她。不久前,她才看過一名慢跑女性在德國北部,大概是弗倫斯堡還是呂貝克一帶遭人襲擊、殺害的新聞。
但她的話硬生生被莉娜打斷。「結果您居然埋怨我女兒哭鬧?您認為我該怎麼辦?把她活活打死?將她扔到窗外?將她淹死在浴缸裡?請您給我建議吧!」
淚水再次潸潸而下,因為事情被她毀了!因為她幼稚地拒絕去那座農莊看看,就看那麼一下,夢想一下、讓想像自由奔馳,不需要做任何決定。那天她如果不那麼固執,不那麼自以為是,丹尼爾就不會死。沒錯,喬西說得對,是她,是莉娜害死丹尼爾的。她就是在那一天,在她與他於車內激烈爭吵、吵到艾瑪在她肚中亂踢亂蹬的那一天害死他的。
她走進公園,橫穿過大半個園區,最後在其中一張長椅上坐下,心不在焉地將嬰兒車前後推動。這裡如此靜謐安寧,除了幾輛從遠處經過的汽車,唯一的聲響就是嬰兒車的輪子壓輾沙徑的聲音。莉娜可以在這裡坐上一整晚。
又是「喀嚓」一聲,就在莉娜和艾瑪即將抵達家門時,在她背後又傳來了相同的聲音。「又是松鼠。」莉娜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卻還是嚇了一大跳。
她眼前彷彿見到急診室裡的小寶寶們,失去意識、一身是血,遭人毆打、被人掐脖子、被人用枕頭悶得只剩半條命,被暴怒的父母狠狠搖晃,和_圖_書直到他們不再吵鬧為止。之後則是青少年福利局、家事法庭、寄養家庭——孩子離開,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不行!在這種情況發生之前,她要打電話給艾絲塔,承認自己無能、請她協助。她一定要這麼做;但不是現在,不是在這種時刻。等明天一大早吧,屆時她一定要這麼做。
「不好意思,安德森太太……」看得出利希特太太很尷尬,她說:「不過您家的寶寶把整棟公寓的人都吵醒了。」
「莉娜。」
靜默無聲。莉娜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臟「怦怦」敲擊著胸膛,將血液傳送到她耳朵裡。
「但您不是……」
「走開!」莉娜低聲說:「給我滾,別來煩我!」
莉娜抱著女兒坐在沙發上,唱著、搖著,唱著、撫摸著她的小腦袋,唱著、哭著,淚水止不住地流。不行了,這輩子她第一次感到如此虛弱又心力交瘁。
莉娜透過門上的貓眼向外窺看,站在門外的是二樓的鄰居利希特太太。這位老婦人腳上趿著居家脫鞋,身上披著晨袍。
三天過去了,艾絲塔出門旅行到現在才過了三天,莉娜卻覺得似乎過了好多天。艾瑪好像察覺到媽媽焦躁不安,似乎清楚感受到莉娜應付不來,因此連一分鐘都不肯讓媽媽喘氣。她幾乎整天哭鬧:肚子餓、肚子痛、太暖、太冷、累了、尿片溼了。莉娜設法每隔半小時就盡力滿足這個小人兒可能的需求,一下子餵她喝奶,一下子按摩她的小肚子、換尿片,餵她服用順勢療法用的糖球藥丸,唱歌、逗弄她,抱著她搖來搖去地在客廳裡走動,開窗、關窗,把玩具弄得喀啦喀啦響、搖撥浪鼓、播放音樂、量體溫或是幫她的小屁股塗抹乳液。
莉娜緊張地瞇起眼睛,試圖辨識暗處中的物體。樹葉間是否有任何動靜?沒有,什麼都沒有。她屏住氣再仔細傾聽,還是寂靜無聲。
「噓噓,」她說:「沒事了和-圖-書,我的小寶貝,沒事了!」她撫摸著艾瑪的臉頰,把滑出來的奶嘴塞回她嘴裡,繼續說著話安撫她。艾瑪開始吸起奶嘴、閉上眼睛,馬上又睡著了。
莉娜感到一股怒火又從體內升起,她說:「抱歉,可是小寶寶本來就會哭鬧啊。」
未來該怎麼辦?未來幾年該怎麼辦?她的力量該從哪裡來?現在她已經崩潰了。
莉娜勉強放緩呼吸。和利希特太太的爭執儘管不愉快,倒是讓她恢復了冷靜。她走進臥房,將不斷尖叫的艾瑪從搖籃車裡抱出來,幫她脫掉睡袋,穿好褲子、外套,戴上輕便的小帽子,再輕手輕腳地來到她放置嬰兒推車的樓梯間,把艾瑪放進去,推著車離開公寓大樓,踏入依然燠熱的夜風中,只想出去,不管去哪裡都好,只要是寶寶的哭鬧聲不會吵到別人的地方就好。
「啊,安德森太太,」利希特太太顯得手足無措,語氣裡也夾雜著同情,「我知道您的處境很艱難,可是……」
「我……」
趁著艾瑪安靜或入睡的短暫空檔,莉娜往往精疲力竭地癱軟,她趕緊養精蓄銳,準備迎戰下一波哭鬧尖叫。莉娜差點就想打電話給艾絲塔,求她中斷旅程回來,但最終她還是想獨力處理,不願就這麼放棄!
「我也感到萬分遺憾,」利希特太太囁嚅著說:「我只是想……」
莉娜終於扯開喉嚨大吼:「別煩我了!」接著把門「砰」地狠狠摔上,站在玄關裡重重喘著氣,眼睛瞪著不透明玻璃後方的身影。這身影要走不走地離去,而艾瑪依然放聲大哭。
莉娜把門打開。「請問?」
「是沒錯啦,當然是啦,但不是二十四小時都在哭鬧呀。」
她緩緩從長椅上起身,推著嬰兒車往公園出口移動。她原以為經歷過這些遭遇後,她已經沒什麼好懼怕了,但此刻她突然感到恐懼,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懼。
「哈囉?」她高聲問:「有人嗎?m•hetubook.com•com」
她被自己嚇到了,嚇得雙手掩住臉龐。她怎麼會如此失控抓狂?
莉娜喘了一口大氣,同時朝嬰兒車彎下腰,安撫著艾瑪。
緊接著她聽到了:
此刻,凌晨三點時分,她再度想起「他佛」,這種藥物就放在浴室盥洗檯上方的鏡櫃裡。艾瑪只稍微睡了一下,從午夜到凌晨兩點,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她又聲嘶力竭地哭鬧著。
但她並不是為自己,而是為艾瑪的安危感到恐懼,這一點幾乎令她感到慶幸了。她心中出現一種悸動,一種對孩子的悸動,終於有感覺了!但也正是這種感覺令莉娜感到恐懼,萬一有人想攻擊她們該怎麼辦?萬一有人躲在這裡,等著襲擊她和艾瑪,該怎麼辦?吉內斯,這隻在阿爾斯特河畔保護她不受芭貝特和塞巴斯提安傷害的狗兒,這時並不在這裡。
別傻了,她想:「你人在市中心呢。」但緊接著下一個念頭卻是:「這座公園裡空蕩蕩的沒有人,誰聽得到你的呼救聲呢?」
將來該怎麼辦?
「您倒是說說看,什麼時候才能哭?」
那裡,那裡又傳來了「喀嚓」聲!莉娜開始奔跑,倉皇之中還在沙徑上絆了一跤,差點翻倒嬰兒車。莉娜聽到一聲輕微的啼哭,知道艾瑪被自己驚醒了,但此刻她哪會在乎,一心只想趕到出口,逃離公園。
門鈴響起,先是一聲,接著又是一聲,再來有人敲起莉娜家的木門。莉娜僵住了,這種時刻怎麼會有人來?
這下子利希特太太嚇得睜大了眼睛。「老天,您這是什麼話?我並不是想責罵您,絕對不是。」她用舌頭舔著皺癟癟的薄脣,說:「不過……嗯,也許您可以……依據我孫女的經驗,我知道大學醫院有哭鬧門診,他們或許幫得上忙?」
「你到底要什麼?」她突然對著女兒嘶吼,同時朝嬰兒車狠狠一推,推得它滑行撞上了房間牆面。「你想要我怎樣?別再哭了!你給我安靜www.hetubook.com•com!該死,別再哭了!」
「啊!」她發出尖叫,猛然轉過身去。
艾瑪睡著了。莉娜推著嬰兒車繞著英諾森公園走動時,艾瑪終於慢慢入睡,鼻息和緩,嘴巴還發出吧嗒吧嗒聲,看起來如此無辜。趁著這安詳的片刻,莉娜的目光掃過公園周邊的都會豪宅,這些華麗的聯排別墅大多建於十九世紀,前院經過悉心照料,還有供高價車停放的車位,住在這一帶的大多是豪門大戶人家,或是一些新貴,如今莉娜甚至也住得起這樣的房子。丹尼爾為家人做了妥善的規畫,他為莉娜、艾瑪、喬西和母親都留下了一筆財產,莉娜甚至還能出售她在廣告公司的股份。「至少你不必為錢煩惱。」艾絲塔這麼說。是啊,至少不必為錢煩惱。
波斯特摩爾。沒錯,那棟她不想住的閒置農莊就是這樣的地方。那裡不會有利希特太太或其他受不了寶寶哭鬧的鄰居;她、丹尼爾和艾瑪在郊外自家屋子裡,不受任何干擾、和和樂樂地組織完美的小家庭。
莉娜又站了一會兒,她凝視艾瑪,享受著一波波的溫熱空氣。丹尼爾告訴過她,人類遭遇危險時反應會特別情緒化,危險會把我們最內在的一面翻轉向外;比如在那種特殊情況下,人們特別容易陷入愛河;這是一種行之已久的廣告手法,無論用在汽車、旅遊、香菸廣告,甚至建房儲蓄契約上都屢試不爽。
其實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莉娜對艾瑪一直毫無感覺,她對艾瑪還是感覺不親,她內心深處依然麻木空虛。現在,除了憂鬱,她還被剝奪睡眠,被哭喊尖叫搞得快精神崩潰。有好幾次莉娜已經拿起醫師幫她開的藥,但每次又原封不動地放回去,深怕這種藥物會讓自己完全喪失行動力。
莉娜將艾瑪抱進搖籃車,前後推動、前後推動。艾瑪安靜了一下,但隨即哭鬧得更加劇烈,莉娜也推得愈發迅速、愈發絕望。她該怎麼辦?她究竟該怎麼辦?
「我和-圖-書……我……」
又一陣沙沙響,接著某種物體拂過她的腳踝!莉娜嚇得驚聲尖叫,艾瑪哇哇哭了起來。
莉娜走到玄關,背後傳來艾瑪的尖叫、抽噎、哇哇啼哭聲。
她站起身,抱著寶寶在客廳裡來回走動。她是大家所能想像最孤單的媽媽,在深夜裡、獨自一人,現在更加上了自憐自艾以及滿腔怒火。她氣丹尼爾離棄自己,氣他當天那麼大意,氣他開車時沒有謹慎些。如果他能開慢一點,或許就能閃開另一輛車,他絕對閃避得了的。他絕對來得及迅速調轉方向盤,救自己、也救托馬斯.克羅恩一命。他為何沒這麼做?
「哦?」莉娜拉高音量,「您知道?」她朝這位鄰居逼近一步,恨不得用力推她一把,將積累在胸中的鬱悶一古腦發洩在她身上。「您先生是幾歲過世的?四十八歲嗎?跟我先生一樣嗎?」
「哦?哭鬧門診?」莉娜朝這位鄰居跨近一步,逼得利希特太太往後退。「我自己是助產士,」莉娜說:「您以為他們可以教我什麼我不知道的嗎?」
「您曾經獨自帶孩子嗎?懷孕時獨自一人,分娩時獨自一人,在最難熬的頭幾個星期獨自一人?獨自忍受那種難以承受的痛?」利希特太太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窘得低垂著目光,但莉娜仍然止不住對她咆哮。「哦,沒有,就是這樣!我記得他是去年過世的,安詳地在睡夢中走了,享壽八十多歲!」上面的樓層響起開門聲,似乎有其他鄰居想出來了解情況。莉娜不在乎,她什麼都不在乎。「兩位一起過了圓滿又長壽的一生!有子女、孫女、曾孫女,而他們絕對不會尖叫哭鬧,因為爸爸被壓在撞得稀巴爛的汽車裡,因為爸爸像頭被人宰殺的豬失血過多而死!」
接著她認出那個物體,忍不住為自己的大驚小怪而哈哈笑了起來。那是一隻松鼠!不過是隻跑過她身邊的松鼠。她隱約見到這個尾巴蓬鬆的小動物正竄進馬路另一側的灌木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