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消沉
內心深處,頭一次有個聲音喃喃的說:賽德,你在寫作的時候,到底是什麼人?你到底是誰?
——史蒂芬.金,《黑暗之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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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就這樣說了一堆,我聽著她說,半是好笑,半是驚異。
那天晚上,在巴黎二十區區公所旁空蕩蕩的咖啡館裡,L跟我說了這一大套。
「我知道妳會跟孩子們一起看電視影集,而且你們看的都是最棒的。所以,拜託妳,好好思考兩分鐘。比較一下。看看寫出來的和拍出來的兩者間的差距。妳不認為你們被打敗了嗎?很久以前,虛構小說就被文學壓死了。我不是在跟妳談電影,那是另外一回事。我指的是妳架上的盒裝DVD。我不敢相信這種東西居然沒有妨礙過妳睡覺。妳難道沒想過小說已死嗎?和*圖*書奇情派一塊更加肥沃的疆土,還有無限大的觀眾。不,這一點都不值得難過,相信我。相反地,這反而是好消息。你們應該感到高興。放手讓編劇做他們顯然做得比較好的事。作家應該回歸到作家之所以成為作家的範疇,找回你們最強大的後盾。妳知道是什麼嗎?不知道?不,妳很清楚。要不然妳以為讀者和評論家幹嘛老是懷疑文學作品裡存有自傳的成分?因為這是今日文學存在的唯一理由:領悟現實,說出真相。其餘的,都不重要。這才是讀者期盼從小說家那裡得到的東西:誠實揭露深藏內心的感覺。作家必須時時質疑自己與這世界的互動、他的修養、他的價值,他必須不斷地反覆檢視他是如何運用這個https://m.hetubook.com.com先是源自父母,然後在學校修習,甚至連他的孩子們也說的語言。他必須創造出專屬自己的語言,特有的轉折,一個能將他的過去與他的故事連結的語言。一種歸屬的語言,解放的語言。作家無須製造傀儡,就算做得再靈活再迷人,依舊是個傀儡。光是他自己就已經足夠他鑽研了。他必須一再地回顧自身遭受生活逼迫時的那個殘酷真實世界,他必須頑強地重返那害他變得偏執又鐵石心腸的意外發生地。別搞錯了戰場,岱芬,這就是我想告訴妳的。讀者想要知道我們放進書裡的是什麼料,他們的想法是對的。讀者想要知道餡料裡摻的是什麼肉,是否添加了色素、防腐劑、乳化劑或濃稠劑。現在,文學和_圖_書的使命就是坦誠相告。妳的書絕對不該停止追憶妳的過去、妳的信念、妳的懷疑、妳的恐懼、妳與周遭親友的關係。唯有在這樣的情況下,妳的書才能切中要害,才能引起共鳴。」
和*圖*書
總之,某種形式的小說。妳從來沒想過那些編劇直接將你們綁赴刑場了嗎?甚至,已經綁上刑柱了。就是他們,新一代的造物主,無所不知,無所不在,他們有辦法編造出三代同堂的家族、政黨、城鎮、部落,總之,各式各樣完全無中生有的世界。創造出我們喜愛的英雄,我們以為認識的人物。妳懂我在說什麼嗎?人物和觀眾之間的親密共鳴,當劇集結束後,那種失落或痛不欲生的感覺。書已經無法給予,現在,這種感覺已經轉移了陣地。是妳跟我陳述了小說的力量,和小說在現實世界的延伸。但這一切已經不再是文學議題了。妳必須承認。對你們來講,小說已經結束了。影集給了浪漫總之,我無力招架。
不,我不想拱手把虛構小說的領域讓給任何人。但是我看著自己的掌心,上面什麼都沒有。不,我也沒有排除有朝一日重返自傳形式創作的可能性,且不管這種形式該冠上什麼樣的名號,唯有在能道出這世界,能探知這宇宙的條件下,它才會有意義。
我靜靜地聽L說,沒有打斷她。L誇大、簡化、系統化一切,但我沒有力氣跟她爭辯。
有一天,L跟我說我只寫了兩本書。和-圖-書第一本和最後一本。其他四本,據她的說法,很遺憾,這些只是歧路亡羊。
夜幕吻上大地,我們就坐在那裡,咖啡館的角落,牆面貼滿了五〇年代的廣告海報,經陽光曝曬已經泛白。收音機的窸窣聲遠遠飄過來,聽不出來在說些什麼。我當時心想,這間咖啡館是某個已逝年代僅存的最後一抹風華,大概是這附近唯一堅持不跟風翻新的咖啡館了吧。這股翻新風潮正小塊小塊地蠶食大街小巷,這座反抗孤島想必撐不了多久。
她這番話逼得我去思考我一直不願意予以理論化的東西。她堅持的信念輾上,我為了讓自己的工作具有意義,或者說至少有點意義可以拿來說嘴的最低限度底線。
她這番話隱約點出我內心疑慮的關鍵,我已經沒辦法再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