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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遊戲

作者:岱芬.德.薇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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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消沉 21

Ⅱ、消沉

21

我心頭苦澀。
突然,我覺得好自責。我等於把這幾個星期來一直在旁邊幫助我,攬下所有苦差事的朋友掃地出門。
我差一點脫口質問L是她打開箱子的嗎?但這樣問我覺得太犀利了,就這樣,無憑無據,又找不到動機,這等於是指控她亂翻我的東西。儘管如此,這個假設的可能性很高:L知道這些筆記本的存在,也知道放在哪裡,也許她正在翻閱的時候被迫中斷,情急之下才無法按次序放回去。
「我知道妳給我所有的朋友寄了一封郵件,請他們不要再跟我聯絡。」
媽媽告訴我,妳寄了一封郵件給所有的老朋友,懇求他們不要跟妳聯絡呢!
「可是沒有人會在乎這個真實故事,沒有人在乎!」
「這就像一座被妳封閉的礦山。妳真是好狗運,竟把這一切全記錄下來。妳能想像嗎?」
我踏上回家的路。我覺得好累。
這次我有了爭辯的欲望,有了企圖弄懂的欲望。
親愛的大家:
因此我在此懇求大家,這幾個月裡,請不要跟我聯絡,不要邀請我,不要號召我們一起去這裡或那裡聚一聚。當然,不可抗拒的重大情況例外。至於我這邊,在創作這本書的時間裡,我也不會再給大家任何訊息。你們或許會覺得過於極端,但現在,我非常確定我必得衝破這一關才行。
大概,是廣大讀者這個字眼衝擊了我,讓我覺得如此不順耳。這個字眼從她嘴裡說出來,我好像變成準備巡迴演出的大明星。突然,我再也無法漠視L把我當成另一個人看待,往我身上投射一個跟我完全搭不上關係的幻影。我以堅定的口吻反駁,我好怕我的聲音開始飆高,我想保持鎮靜。
下午,另一個大男生,跟之前陪同她把東西搬過來的那個男生一樣年輕,過來取走她的皮箱。
我等著她出聲否認,或者最起碼第一時間慌了手腳。但是L臉上沒有露出任何驚訝的表情,也沒有窘迫,她毫不遲疑,應聲回答,完全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接下來的日子,我沒有L的任何消息。
夜裡,我聽見L起來好幾次,我想她肯定失眠。今天滿月,她曾經跟我說,滿月會干擾她的睡眠。
「對啊,我想幫m•hetubook.com.com妳,這是我的職責。妳應該瞭解的,創造出最佳的創作環境讓妳潛心工作,避免妳分心。」
這封信標示的日期是十一月,是L第一次有機會進入我的電腦的那段期間。柯玲簡短地回覆了一些鼓勵和支持的話,不敢直接打電話給我,在那之後,她又寫一、兩封信給我。跟我的大多數朋友和某些親戚一樣,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L顯然沒有把這些訊息傳給我。
「我不懂妳還在找什麼主題,妳手上明明有這個。」
第二天,我整個早上忙著整理歸檔信件。我會保留我收到的所有信件,孩子們寄給我的每一個小字條、明信片、伴隨花束送來的小卡片,我什麼都留。每隔兩、三年,我會把這些紮成一捆、一包,然後放進箱子裡。

「哇,說真的,妳有得做了。」
我忍不住反覆地想她最後說的那幾句話。那不是示警,而是詛咒。是L對我下的一個無處可逃的致命惡咒。
她覺得很可惜,我竟然拒絕從這些筆記本裡汲取珍貴的素材作為幻影書的主題。因為它就在那兒,她感覺得到,她就是知道,一頁又一頁遭到箝制的文字一直在等我願意將它們說出來的那一天。
一股怒氣突然摟住了我,我事先完全沒有感應到。
破天荒頭一遭,L沒有馬上針鋒相對地回嗆。她想了一下然後才問:
我想我應該是在大叫了吧。
「不用再多說了,我清楚地感覺得出來,我在這裡讓妳備感壓力。我不想阻礙妳寫作,妳知道我有多尊重妳的工作。在妳孩子放暑假回家前,妳可能需要一點獨處的時間。我可以理解。我以為我可以幫妳找回自信。我以為可以防止妳浪費時間,落入陷阱。但也許這是必經的過程。我錯了,請原諒我。妳說得對,只有妳一個人知道妳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創作。這很好。很抱歉。如果我說了什麼傷了妳的話,絕不是出自我的本意。」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的時候,我發現她已經準備好要離開了。門口堆著她的皮箱。她的臉上是罕見的倦容、黑眼圈,感覺她好像完全沒有化妝。她大概整夜都在整理行李。她看起來並沒有和_圖_書生氣。也許她很生氣,但隱藏得非常好。她以平靜的口吻跟我說她在第十區找到了一間旅館,房間不大,但短期內勉強湊合著能住。我試圖勸她留下,但她揮手阻止了我。
到了公寓樓下,我試著想聯絡法蘭索瓦,他出差兩天到外省進行拍攝,電話轉接到語音信箱。我的舉動活像是個深陷恐懼中的人。這太荒謬了。我為什麼不回到家裡再打電話給他,不是更輕鬆自在?L在家的時候,我為什麼要壓低聲音說話?
岱芬
她沒有看我。我看見她站起來,伸手拿起那盤她精心擺盤的馬卡龍。腳尖壓下垃圾桶踏板,手一鬆,動作快得令我驚訝,什麼都進了垃圾桶。
我經過幼稚園門口時,納坦的話——幾個禮拜前在我家附近偶然遇到的那位露意絲的朋友——帶著回力鏢的威力重現腦海:
「我覺得正好相反。我認為就是這個,這個現實,這個真實故事,妳必須去面對。」
箱子一落地,我立即確認裡面的東西。我確認了所有的筆記本都在,心中大石落下——吹了一聲讚嘆的口哨。
「妳剛剛說的那個創作工程。」
我沒有動。筆記本順序亂了,但全部都在。
她一句話都沒說,走出廚房。那壺茶,我們碰都沒碰。
我打開燈,等心跳恢復正常。我覺得我好像沒再回去睡。
「可是,妳不能這麼做啊。妳明白嗎?妳寫了一封荒謬可笑的信給我的朋友,告訴他們不要再跟我聯絡,這是很嚴重的事,非常嚴重,在沒有告知我的情況下,妳沒有權利這麼做,我需要我的朋友……」
這段時間,我一直沒把這句話當一回事。但它總在那裡,不會離得太遠,懸在那兒,等待著,因為那時的我沒有勇氣去追根究柢,去面對這句話代表的意義,因為我當時沒有勇氣,也沒有力量去正視這條訊息。
L打開大門,遲疑了一下,她回過頭走到我身邊。
當我到她家時,她已經找出那封郵件了,最後有我的署名,寄給我所有的朋友,幾乎囊括了所有的聯絡人。
「可是我在啊,難道這還不夠?」
我目瞪口呆。
「可是這到底關妳什hetubook.com•com麼事啊?妳幹嘛進來攪和?妳是誰啊,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大眾的期待,什麼讓人遺憾?妳是誰啊,知道什麼是文學,什麼不是,我的讀者對我有什麼期待?妳以為妳是誰?」
L不讓我有反駁的時間。她壓低了音量,但口吻更堅定地對我說:
「這不就對了,我的意思就是這樣。更重的是個人隱私,這才是妳的讀者對妳的期盼。不管妳心裡怎麼想,妳要對妳所激起的關注和愛負責。」
我向柯玲道了謝,承諾一定很快就再來看她,或打電話約她一起喝一杯。
L在廚房裡等我。見到我出門散步遲遲不回來,她很驚訝,也開始擔心了。她泡了我喜歡的紅茶,還買了馬卡龍。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對我說。我打斷她的話:「不,是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妳說。」
「妳知道,岱芬,我很為妳擔心。我希望妳一切安好。我有不祥的預感。妳要小心。」說完這些話,她就走了,門在她身後關上。我聽見她走下最初幾級階梯的聲響,然後就什麼都聽不見了。她把我借給她的鑰匙放在廚房餐桌上。
下午,我出門散步。
擁抱大家。
我沒有試著打電話找她。
「這是必要的,而且現在一樣必要。妳要小心,妳需要安靜,需要獨處才能寫出那本書。」
之後,她把郵件轉寄給我。
「做什麼?」
「妳仔細聽我說。我要跟妳說一件事,我寫作從來不是為了討好任何人;而且我一點都不想從現在開始討好任何人。當然,很不幸的,有這樣的念頭出現時,就是討好或讓人喜歡之類的念頭,因為的確,如果妳想要知道的話,這樣的念頭的確曾出現在我的腦海,我會用盡全力踩碎它。因為本質上,比起討讀者喜歡,寫作更重的是個人隱私,更有它迫切的需要。」
從我十二歲開始,到雙胞胎呱呱墜地,我一直保持寫日記的習慣。我前面已經提過那些小小的學生筆記本了,上面滿是我稚嫩的筆跡,然後變成青少年,再來進入青年階段。這些筆記本都有編號,而且按照順序妥善地放在一個密封的塑膠箱裡,我幾次把箱子搬到地下室,但最後總是又抬了上來。這些筆記本提供了我第一本和前一本書的創作素材。除了這兩本書的創作時間之外——中間有十年的間m•hetubook•com.com隔,我沒有再翻開過它們。假設萬一哪一天我發生了意外,我希望這些筆記本能被銷毀。我已經告知周圍的友人,還立了書面憑證:我希望不要有任何人打開這些筆記本,更不要閱讀。我知道親手扔了,燒了更乾淨俐落,但我下不了決心。於是塑膠箱就在廚房旁邊的儲藏室裡找到了它的位置,儲藏室裡放了各式各樣的東西:吸塵器、桌巾餐墊、工具箱、縫紉箱、文具箱、睡袋和露營用具。
我的聲音顫抖。
「不對……問題不在這兒,我不敢相信妳竟然可以做出這種事。」
如同你們之中多數人已經知道的,我一直無法順利地專注於工作。伴隨這份挫折而來的還有我參與活動時極度地漫不經心,和我嫌惡卻啃噬著我的一種無所事事之感。
「不,有人在乎。大家會知道。他們感覺得到。我,當我看書的時候,我就知道。」
「既然這樣,妳還在等什麼,去做啊?」
「妳明知故問。我不認為妳有選擇的餘地,妳必須順應廣大讀者的要求。」
L站了起來,看得出來,她極力克制著,希望以溫和的口吻對我說話。
當天晚上,L對這些日記的用途,表現出高度的興趣。她的意思是,這些是了不得的絕妙素材。十五年以上的回憶、往事、感受、印象、人物群像……她提及這事的方式隱約印證了她看過這些日記,就算不是全部,部分總是有的。我很難解釋清楚這種感覺:她說到這些筆記本的樣子,就好像她出於直覺的——而非偷看來的——本來就知道裡面的內容。以至於如果我拍桌翻臉,出聲斥責的話,她很可能立刻矢口否認。
我關上箱子,放回原位。從頭到尾,L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心裡想,過幾天,我得找另一個地方存放箱子。
的確,她說得對。是很珍貴。這些筆記本是我的回憶。裡面涵蓋各式各樣的瑣碎小事、插曲、趣聞、我已經忘記的情況。裡面記載了我的希望、疑問、痛苦、我的治療過程。裡面包含了我卸下的重擔,好讓自己能夠站直站挺。裡面還有我以為已經忘卻,但卻從未抹滅的過去,在我毫無所悉的情況下,持續不斷地影響我。
和圖書
一天,我打算把燙衣板拿出來時,我發現塑膠箱——放小筆記本的那個箱子——蓋子被人動過。我拉開鋁梯把箱子拿下來。就在那一刻,或許是因為聽見了聲響,或者是因為她真的有第六感,L走出房間,走進廚房。

我在路上就打電話給柯玲,納坦的母親,她馬上接了電話,而且熱情地回應。我終於走出地洞啦!
第二天夜裡,我作了一個詭異的惡夢,而且記得相當清晰:我站著,面對黑板,在一間教室裡,教室牆上貼滿了小孩子畫的圖畫。一個老師在問我問題,他的長相我完全陌生。我每答錯一次,那位老師就會轉身問L——她也是個小孩子,但比我大一點——正確答案是什麼。其他學生根本沒看我,他們頭埋在自己的筆記本裡,不想讓我覺得更難堪。只有我的朋友,梅蘭妮,她望著我,對我示意,而且愈來愈急,叫我快逃。
「什麼書?」
我問柯玲可以到她家讓我看看那封郵件嗎?我需要親眼看一卞。柯玲不是那種會因為別人的怪異行徑而感到不快的人,她說我隨時可以過去,她都在家,不會出門。
「就像妳說的,難道妳不認為妳感覺得到的原因,只是單純地因為妳知道嗎?因為有人費盡心思的,以某種方式,讓妳知道這是真實的故事,好比用『取材自真實事件』或『自傳色彩濃厚』這樣簡單的標籤,這些標籤一貼就足以讓妳產生非比尋常的注意,某種我們大家對社會事件都有的好奇心,我,就是頭一個會對社會事件感到好奇的人。可是,妳知道的,我不敢肯定光是真實故事就足夠。真實故事,假設它確實發生過,假設就如同妳所說的,可以讓它真實重現,它仍需要能夠被具體地呈現出來,要經過轉化、演繹和闡釋。少了審視的角度,少了切入的立場,出來的結果在最好的情況下就是無聊得要死,最慘的就是大家一同陷入集體焦慮。而這個創作的工程,不管基礎的素材是什麼,永遠都是一種小說的形式。」
柯玲確認了我寄郵件給她的這件事,看起來所有的聯絡人都收到了,從那一長串的收件人名單來推想,大概錯不了。信上告知大家我要開始專心工作了,我需要遠離所有的誘惑。
我滿身是汗地驚醒。
「首先我並不像妳說的,在找什麼主題,再來,這些資料只對我個人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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