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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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掛上電話。腳下的地面開始下陷,這不是畫面,而是地板受到屋子四個角落的消失線的磁力吸引,正無聲地前後顛簸。
證明是她寫了這篇文稿,弄清楚她為什麼要假借我的名義寄出。是陷阱?是禮物?是一種請求原諒的方式?
我打電話給娜妲莉,問她那場我跟L認識的派對是哪個朋友辦的,以及她的聯絡資訊。我花了一些工夫,詳細描述了一些細節,她才想起來我指的是哪一場派對。娜妲莉對我口中描繪的女子毫無印象,她記得她很早就離開了,也不記得有看到我跟誰說話。我接著打電話給娜妲莉的那位朋友,愛倫,她隱約記得我有來參加派對,但想不出賓客當中有哪個人符合我的描述。我不放棄。我盡可能地補充說明:我和L是最晚一批離開的賓客。我們在她家廚房,圍著餐桌喝伏特加。愛倫依舊毫無線索。一點都沒有。那名女子大概是某人帶來的吧,是誰呢?
L的手機號碼已無法接通。
這段期間,她想盡辦法不跟我周圍的人打照面,而我真是舉世無雙的最佳拍檔。我沒有介紹她給孩子們認識,還有法蘭索瓦跟我的朋友。我跟她之間有一種排他的,無人見證的專屬關係。我跟她去的都是人潮喧鬧的地方,根本沒有人會有理由記得我們。她沒有犯下任何必須追縱線索調查或進行DNA檢驗的罪行。就算我發狂跑到警局去報案,事發至今已經六個月了,就算我說我的血液裡驗出了有人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餵我吃的安眠藥和老鼠藥,聽到這樣的陳述,他們不把我當作瘋子才怪。
L只是做足了功課。
我不是傻瓜。我知道這份文稿現在躺在她辦公室的某個地方。和圖書
搜尋的時候,一則以前的專訪赫然出現眼前,刊登在漢斯中學的校刊上,專訪中我提到「正常人一點都不特出」、「人們是怎麼做的」和蘇菲.斐麗赫絲的《最大的小事》這幾部片對我意義重大。
L失蹤了,消失了。
很誘人。現成的書,決定權在握,隨時可用。更棒的是,那是一本比我寫出的所有作品更扣人心弦、更磅礡有力的書。
於是我明白了,我在白費力氣,就像挑戰大風車的唐吉訶德。
我好希望能如實描繪出法蘭索瓦臉上的表情,當我努力地想跟他解釋我的編輯收到了一份文稿,她希望能在下個出版季上市,而我居然是她口中所謂的作者,但那本書沒有半個字是出自我的筆下。
為了不讓我難堪,他問了幾個關於L的問題。其中大多數在我出院時,他就問過了。這些問題的背後,暗藏著疑惑。
一天夜裡,我突然想到她曾代替我去圖爾那間中學的事。我起身,打開電和_圖_書腦,找出L跟那位老師在「我」成行前後那段時間的往來郵件。可是,奇怪的是,儘管這些郵件都是用我的名義發出去的,但我的電腦裡卻完全找不到。L把它們全部刪掉了。我不記得那間學校的名字,但如果運氣好的話,我可以在網路上找到關於「我」去那裡的蛛絲馬跡,甚至一張L站在學生中央的照片。中學生最喜歡在他們的部落格上貼這類照片了。
我以為站得住腳的每個細節、每個記憶片段和我希望可以高舉揮舞的證據,事實上都只存在我的記憶裡。
接下來的幾天,只有暈眩和困惑糾纏著我。
我回到她搬到我家暫住之前的那棟公寓,也就是她生日那晚去過的地方。密碼變了。我等了十幾分鐘才等到有人要進門。我上樓直達L住的那間公寓,按了電鈴。開門的是位年約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她幾個月前才搬進來,她是向一家仲介公司承租的,她不認識之前住在這裡的屋主。從半開的門往裡看,的確是L的公寓沒錯,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感覺真的有人住在裡面。年輕女子給了我負責承租業務的仲介的聯絡方式。因為辦公室就在附近,我隨即登門拜訪。負責這個區塊的業務人員不在。因為我的堅持,他的同事只得同意讓我看一眼存檔資料。仲介公司手上的承租單是新的,上面登記的第一位承租人就是我剛才看見的那位女子。仲介公司的員工不肯透露房東的電話。第二天我打電話給負責該區的業務,懇求他給我一些資料,哪怕是一個名字也好,他立刻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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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我寫了封簡短的信給艾妮絲.戴扎特,簡述我們是同一屆預備班的同學,問她是否記得一個名叫L的女孩,跟我們同一班,但很可惜沒有在班級合照上。如果她記得的話,是否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我準備把信紙塞進信封裡時,拿起紅筆加注,強調我的問題很緊急很重要。如果她還有跟班上的其他同學聯繫的話,也請幫忙代為詢問一下。兩天後,我收到她的回信,信上說她和克萊兒、娜妲莉和艾德里安一直都還有聯繫,但她和他們都不記得有個名叫L的女孩。
應她之詢,我坦承手邊沒有任何電腦備份。但如果她真的看重我們的情誼,如果她認為有一天我還能寫出新書的話,我請她,懇求她,把這本扔了。
「這是怎麼回事?」
L沒有留下任何印記。沒有任何她真實存在的確切實證。
無數個夜裡,我整夜睜大眼睛,搜尋線索和破綻。
我是個寫小說的,而且陸續有過好幾次嚴重的精神困擾、精神耗弱,甚至憂鬱症的癥候。
幾天後,我打電話找里歐內.杜華,問他是否認得一位代筆作家,L,她曾經跟他競逐過案子,特別是傑哈.德巴狄厄這個案子。里歐內似乎沒有感到一絲驚訝,除了他之外,的確是有不少代筆作家,但有一件事他非常肯定:對傑哈這個案子來說,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除了他之外的作家。他們約了某天一起晚餐碰面,第二天晚上,這位知名演員就打電話和他確認了。他不認識L這個女子,也從來沒聽人說過。
由此我開始覺得連結我和L之間那些個讓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法置信的奇特巧合,其實也沒有多奇特。
一天晚上,我試著向法蘭索瓦解釋那股不時朝我襲來的焦慮,讓我無法呼吸。法蘭索瓦已經聽了不下二十回了。聽我一遍又一遍從頭細數所有的徵兆、事件、記憶中的交談內容,他說了這句話,大概是希望就此讓我跳脫過去,展開新頁吧:
當然,我想讀讀那份文稿。我考慮了好幾天,想著該如何開口把它拿回來,或者開口探詢裡面的內容,而不會引發更多大家對我心理健康的疑慮。我想了好幾天,也想過索性放手允許我的編輯把這份棘手但精采的文稿付梓出版,不去管L之後可能出面當眾揭發我欺騙社會大眾的風險。至少她再度現身了,如此就能證明這些事不是我編造出來的。
好幾天,或許好幾個禮拜,這個想法一直撩撥誘惑著我。
然後一天早上,我約了我的編輯在咖啡館見面。她看到我滿臉疲倦顯得很擔心。我以我能擺出的最鄭重的態度要求她把手上的文稿扔了或燒了。以無須再多說的口吻強調,我絕對不會出版這本書。
「或許是妳自己編出這一切來寫書。」
L騙了我。
我如此堅定的態度震撼了她,看起來像被人毆打過的青紫色黑眼圈大概多少也幫了點忙,她答應照我的意思去做。
我跟法蘭索瓦說L能進入我的電腦,瀏覽我的私人日記和到那時候為止我所寫的每一樣東西,我的編輯收到的那份文稿作者一定是她,此時他臉上出現了那種每當他不想讓我難過時,就會有的諒解寬容的表情。
L沒留下任何縱跡。
就在此時,我暗下決心要把L找出來。
他心裡和圖書納悶著這又是哪一樁,這可不是第一次,短短幾秒鐘。這段疑惑的時刻,又或許是洩氣吧,就在他開口問我之前,然而單單他問的這個問題就足以清楚地顯示出他當時的心境:
大約一星期後,他跟我的編輯偶然巧遇,而她成功地說服了他,說她手上有一份絕佳的文稿,作者就是我,就她而言,這一點毫無疑問。我可以想像他們倆大概一起討論了我為什麼假稱沒寫這篇東西的原因,包括前一本書出版之後我的健康狀態一直欠佳,還有我收到的那些匿名信,我孤立自己、退縮以及心驚膽跳,甚至偏執頑固的態度,此外一想到又要大量曝光,內心又是陶醉自戀又是恐慌。總之,這些全都是真的。由此做出結論,一定要給她時間,讓她有能力撐起這份文稿,承擔下它,只剩一步之遙了。
網路上沒有任何L到圖爾的消息。第二天,我隨機致電當地幾間中學。第二通我就聯繫上了邀請我的那位老師。談不到幾句,我就覺得這位女士言詞敷衍,口氣冰冷,一副不太願意接我電話的樣子。當我問她是否記得幾個月前「我」到貴校拜訪一事,她先乾咳了幾聲,然後質問我不是在睜眼說瞎話嗎?她說的不是「您是在開玩笑吧」或「您這是在開我玩笑嗎」。不,是直白而且絲毫不覺得有半點委婉必要的直嗆:「您不是在睜眼說瞎話嗎?」因為我不僅沒出現,事先連半點通知也沒有。上百名學生為了這場見面會已經準備了好幾個月,他們看了我的書,迫不及待地等著這個日子的到來。她寄了火車票給我,盯著火車月台搜尋我的蹤影。那麼一個大冷天,我卻爽約了。我大概覺得道歉也沒用,對她寄給我的嚴正抗議信也相應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