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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我以為妳今天早上會回來上班。沒關係,我們同意妳國定假日之後會回來上班。」
他寫下一些東西,如父親一般地看著我,「妳在家休息幾天吧。」
嘟——嘟——嘟,蕾芮掛斷了。我放下電話,過了至少半小時,我的手才停止顫抖。
這時有人在按門鈴。
沒什麼特別的。
「不太好。」我粗暴地說。
不過,我終於覺得舒服一點了。小口小口吃下的三明治沒有吐出來,還有一碗罐頭湯;接著,一股巨大的飢餓感吞噬我,我清空冰箱,把沒有超過使用期限的東西全部吃掉。乳酪看起來好像穿著一層安哥拉毛衣,牛奶倒出來的時候一塊一塊的。我從廚房櫃子拿出一個垃圾袋,把所有的東西都丟掉。接著把廚房的水槽裝滿肥皂水,把冰箱刷乾淨。我把浴室灑滿所有找得到的清潔劑,打開窗戶、換床單、開洗衣機、在馬桶裡灑上漂白水,然後開始瘋狂地打掃。
「我拉肚子,」我告訴接電話的蕾芮,「肚子很痛。」
我翻到五月八日星期一,伊莎貝兒失蹤的那一天。
「莎賓,我是蕾芮,不知道妳怎麼樣了。」
她只說了這些話,但聲音裡的顫抖影響了我。能夠幫助別人,而不只是受別人的幫助,這種感覺很好。晚上我打電話給她,持續到她回來上班為止。看到有人需要我,感激我的支持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沉默。
「我才請第三天病假而已。」
「沒有,還沒。」
只不過,一陣抽痛讓我下床上廁所,所有東西頓時從兩頭出m.hetubook•com.com來:昨晚吃的烤三明治、葡萄酒、還有更多葡萄酒。我一手拉著頭髮吐進馬桶裡,再換成坐在上面,但來不及,身旁發出一股惡臭。結束的時候,我氣喘吁吁又汗流浹背地從走廊櫃子裡拿出一個水桶裝滿水,加入一大堆清潔劑洗地板。正當完成之際,痙攣的感覺再次出現。
很糟糕的一天,可惜週末已經結束了。我剛到家正要洗澡,騎車回家時騎得很賣力,滿身大汗。如果我們住得離學校近一點就好了。
我的目光在熟悉的圓潤筆跡、用藍色鋼筆吐露的心事上流轉。我讀著四散的段落,擔心自己會讀到什麼。
「還沒完嗎?」
我倒了第二杯酒,很快喝完,酒精開始發揮效用。喝下第三杯之後,我搖搖晃晃地上床,終於進入夢鄉。
從那之後,我和朋友之間都維持非常平淡的交往,珍妮是第一個有所突破的。當時,我們都剛開始在銀行上班,她接到一通醫院打來的電話,告知她父親中風。我看到她的臉孔變得像粉筆那麼白,把她推進一張椅子裡,倒水給她喝。我向華特解釋發生了什麼事,安排其中一位業務留守辦公室,帶珍妮到急診室。我轉身離開時,她拉著我的手說:「莎賓……謝謝妳。」
「真奇怪,」蕾芮終於說,「我剛剛打電話問我的家庭醫師,他告訴我這種東西通常只會維持和-圖-書一、兩天。」
「我怎麼知道?我才剛剛打電話請假。」
「我拉肚子……」我說。
那天晚上我心思紊亂得睡不著,腦海裡滿是伊莎貝兒的影像,母親說過的話——
害我遲到的暴風雨,改變的風向,結果回家路上變成逆風,放學後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完全沒有寫到伊莎貝兒。
我一面翻閱,一面了解到當時的我十四歲。這本日記涵蓋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容沒有很長、不連貫、簡短,比較像是雜記本。
坐在馬桶上拉肚子,加上所有發出的聲音和味道已經夠糟了,幾公尺外還有個完全陌生的人耐心等著妳結束更慘。我洗洗手,根本不敢進客廳。
然後,我看到那個裝滿日記的箱子,本來以為是放在閣樓上。突如其來面對熟悉的手工封面,使我動彈不得。
我轉身跑回廁所,他在玄關等著。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進門走到客廳等候。
我突然覺得很不安,那天完全沒有風,天氣很好,我為什麼突然騎得那麼快?
正如典型有計畫的我,日記的記載從一月一日開始。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大傷腦筋地讓自己可以在那樣的日子開始每一本新的日記。
我把衣櫥裡堆積的鞋盒都丟掉,接著對付角落的灰塵。我擦乾淨衣櫥門上的指紋,清潔踢腳板上的灰塵,然後趴在地上,鑽進床底下。我的收納空間不多,箱子和塑膠袋都塞在床底,根本不知道裡面裝了哪些東西,只知道上面有厚厚一層灰塵。幾年來,這些東西都沒有困擾我,如今卻變得無法接m.hetubook.com.com受。我把所有的東西拉出來,擦掉箱子和袋子上的灰塵,再打開它們檢視一番——裡面有舊登山鞋、教科書、全新的空手道服(我突然想學自衛術的時候買的)、一頂帳篷、洩氣的氣墊床、一大袋釣魚線。
衛生安全部?他們動作倒是很快。我按下按鈕,聽到樓下大門彈開的聲音,隨即傳來笨重的上樓腳步聲。一名皮膚黝黑、健壯的男子手上拿著一個資料夾說:「莎賓.柯霍希嗎?」
「喔,全部一起來是不是?嗯,趕快好起來。」
「莎賓,妳對友誼太忠誠了,」她曾經說,「妳該多照顧自己一點。」
我靠在流理檯上,凝望著深邃的夜色。一股冷風吹來,我的雙腳發冷,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葡萄酒也很冷,但溫暖我的心,趕走了黑色窗戶上出現的影像。
在床上翻來覆去兩個小時之後,我終於放棄,雙腿找到床沿下床。廚房窗戶巨大而黝黑地映照著我蒼白的面孔及皺皺的T恤。我打開冰箱拿一杯牛奶,看到還剩半瓶的葡萄酒,馬上幫自己倒了一杯。第一口總是最棒的,我感覺冰涼的液體滑進喉嚨,閉上眼睛,愉快地嘆口氣。再喝一口。
我帶著日記進到客廳裡,在沙發上伸展開四肢。
我好奇地拿起最上面那一本,封面是玫瑰印花布料。我可以看見自己坐在書桌前縫製,當時的我幾歲?大約十四或十五歲。
「看起來是如此。妳的雇主要求我們緊急檢查,她不相信妳真的生病https://m.hetubook.com.com了,但她顯然沒有理由擔心。妳覺得什麼時候可以回去上班?」稽查員檢查他的筆記。
我的課表黏在最前面,讓我想起第二年的課表黏在最後面,科目和教室多年前就從我的記憶中消失,然而,如今再看到它們,讓我有一股想做作業的衝動。我一頁一頁地翻閱著,回到過去。每個日期旁邊都有小小的雲朵或太陽,或是兩者皆有且夾雜著雨滴。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習慣這麼做。
我正有此打算。稽查員離開後,我像個老女人般倒在沙發上。緊急檢查!光是這個不信任票就足以引發另一次痙攣。
第二天,我頭疼、胃痛,還極度噁心。一開始以為只是宿醉,但到了第三天還是整個人病懨懨的,只好打電話請假。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玄關,按下對講機的按鈕,「哪一位?」
珍妮的父親在中風後復原,但半身癱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他。從那時開始,珍妮和我就已不再只是同事。她全心全意照顧父親——她的母親已經去世,也沒有兄弟姊妹——我的童年記憶則把我拉進一個黑洞裡,但過了好幾個月之後,才終於連下床都做不到。除了去和心理醫生會談之外,我沒有出門。當時,未來是如此的黯淡。一年後的現在,我很驚訝自己居然好多了,如果過去終於放過我會更好。我的心理醫師沒有從我的口中問出個所以然,但自從遇見歐拉夫之後,就沒有什麼能夠阻止我了。那扇門已經打開,我必須走進去,依序處理毎一個回憶。心理醫師說的對:妳可以飛快地跑和_圖_書,但妳的過去總有一天會追上妳。
我的日記。自然的,我並沒有忘記它們的存在,但也從來沒有想到要看自己的日記。我大概知道裡面寫些什麼,至少認為自己知道。
就這樣,關於伊莎貝兒一個字也沒有。可是為什麼會有呢?我還不知道那天有什麼重要性。可是,我第二天也沒有寫到她,只有小小的太陽和雲朵,如此而已。
「衛生安全部門,我可以上來嗎?」
我爬回床上,捲起雙腿緩和痙攣。
「是的,我覺得好像有點太久,所以——」
一直到星期三早上,我才不再把吃的東西吐出來,而且一次只能吃一點點。電話鈴響時,我雙腿發軟地走過去接。
下午歐拉夫打電話來,既溫柔又體貼。他想來看我,但我不肯讓他過來。家裡像個垃圾堆,我看起來很糟。
「好了,好了。」我終於出現的時候,那男人說。
我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蕾芮,我自己會決定什麼時候回去上班。如果妳不相信我生病的話,何不自己過來看看?這裡已經好幾天瀰漫著相當美妙的味道,根本就不值得每次用完都洗廁所,所以那些嘔吐物還黏在馬桶邊緣,我把它們留久一點等妳過來看。還有我吐在上面的床單仍留在某個地方,所以……」
「妳打電話問你的家庭醫師?」我發楞地重複著。
日期旁邊畫的小小太陽吸引我的注意力,天氣很好,對於一年中的那個時候算是很好的天氣。我記得歐拉夫也這麼說,他在體育館考試的時候熱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