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站起來,要崔維斯把地毯捲起來拿進屋裡。我待在外面,身體靠著拖車的波浪鋁皮說,謝啦,老兄,你可真是救人一命呢。「金梳子」微微一笑,一手抓著我的手臂,靠過來親我的嘴,說他看到了我在紫色油槽旁邊穿衣服。
三四個建築工人跑向我們,把他扶坐起來,說,快,兄弟,呼吸啊。看來這個鎮上有很多情況都會有人鼓勵別人呼吸。快呀,快呀,一個打赤膊的人說。他用兩手到處揉著男孩的胸口,希望讓他身體內的空氣流通。好啦,他說。好啦好啦,沒事了。
我看到他書架上有一本書,書名是《如何將你的心理疾病融入日常生活》。這麼說來,他的確是了解我們的。杭特醫師是英國人;凡是非門諾派教徒,我們鎮上的人就通通叫他們英國人。他其實很可能是愛沙尼亞或摩拉維亞人呢。在教堂裡,「嘴巴」稱他「杭特醫師弟兄」,還對他的良好教育發表一些尖酸惡毒的評論。他在鎮上有搗蛋鬼的名聲,因為他認為這裡的女人應該節育,這些女人一上床就繁殖,所以通常一生就是十或十二或十五個小孩。他也喜歡給人開抗憂鬱藥。他在城裡的報上寫過一篇文章,說我們鎮上有數目十分龐大的憂鬱症人口。他提到這裡強調罪惡、羞恥、死亡、恐懼、懲罰與沉默,而天知道為什麼,他把這些全歸咎於哀傷與日益增強的無價值感。
我……那太……我是說,按照道理,擁抱是件很好的事,我說。但是……我笑了笑,靜靜地走出去。能和一個關心你的人談談真是挺不錯的,放學後我還和醫生有約呢!
了解。
什麼?
你會說英語嗎?我問。他聳聳肩。你是從巴拉圭來的嗎?我問。鎮上有很多人為了過更艱困、更與世隔絕的生活(雖然我們已經盡力提供了)而前往巴拉圭,不過後來他們又搬回來。巴拉圭的女孩裙子裡還穿長褲,男孩穿吊帶褲和男人的襪衫。他點點頭。
我坐在地板上,把臉埋在一本厚厚的兒童聖經故事裡。我心裡想:親愛的耶穌,求你讓我有一天能和尼爾揚或瓊妮蜜雪兒這些歌手往來,讓我所有的哀傷都能變成暢銷歌曲。
地毯可以嗎?我問。我們可以用地毯換藥,然後跟你爸說開車途中地毯從車上滾落了,當時我們沒注意,後來再一路回頭找都沒找到。
我抄近路到診所,邊走邊看著玩具鳥的說明書,不小心一頭撞到牆上突出的冷氣機。雖然你以為這種伸頭到水杯裡喝水又再抬起來的玩具鳥的說明書會很簡短,其實卻不。
唔,我說。等等。我進屋拿了菸回來坐在台階上,點了一根說,你是石頭嗎?她搖頭。她就只是擺出一個大約是正方形的身形坐在那裡。老天,我說。我對她吐著菸圈。你不能表演一些動作嗎?她搖搖頭,吃吃笑了起來。你是一本書嗎?我問。她又搖搖頭。一個冰箱?她搖頭。好吧,算了,我不知道答案,而且我要去學校了,我說。我把菸蒂丟到草地上,走進屋裡,用力摔上門。
不對,諾瓦是「新星」的意思,他說。
「嘴巴」說這篇文章是杜撰不實的。他說身為門諾.西蒙斯的追隨者,我們已經很習慣被外人誤解了。他試圖關閉他的診所好幾次,但這卻徒然增強了杭特醫師弟兄的決心。不管怎麼說,他對推廣節育並不特別開心,不過話說回來,他是有使命在身的人,使命本來就不該是開心的事。
今天晚上我跟崔維斯解釋為什麼他會發現我躺在二十三號公路的路肩上。是因為我的鏈條,我說。它有問題。我經常碰到這種事。前一秒你還飛馳在通往美國的公路上,下一秒你的「藍哥」牛仔褲的喇叭褲管就卡在鏈條裡,你就摔到地上,動彈不得,只能仰頭看著www.hetubook•com•com天上的雲,挑開皮膚上卡住的小石頭,然後等人剛好路過,救你出來。
你可不可以安靜一下,拜託?崔維斯說。
我說我想要拉一次單槓。拉一次單槓?她說。她看看我。我是說那會很棒,對吧,我說。自己把全身拉高,就像,嗯,自己抬起了自己。不是嗎?我看到她記下了一些東西。諾蜜,她說。跟我說些英文課的事。
我們互相揮手,然後他走進學校。我竟然在五分鐘裡就逗了兩個小孩開心呢,我心想。
齊林老師說……
也想也不想,我說。而且我還沒吃避孕藥,我告訴他。他說那很酷,可是什麼時候我才要吃呢?也許再兩個星期吧,我說。
我們要不要還是脫了衣服,他問。我想可以吧,我說。我們躺在貨車後面沒遮頂的車身裡,像兩條躺在小船底的垂死魚兒。他說我在月光下很可愛。我倒希望他說「美麗」。「可愛」讓我覺得像花園裡的地精。
去看醫生的路上,我_到巴克曼的店裡一下,盯著一個塑膠鳥的展示商品看了十分鐘,這隻鳥的頭會抬起來又垂下去,然後進到一杯水裡。不曉得如果崔維斯知道我對塑膠鳥的興趣大過拿到可以使我們的愛情「進展到下一個層次」的荷爾蒙,他會不會有受傷的感覺。
我不要小孩子取諾瓦或羅依奧比森,我告訴他。我喜歡麥雅普。麥雅普是幫助過《安妮的日記》作者安妮的女士,救了她的書信、也為她做了危險又英勇的事,是個真正的「明星」。
你應該進去了,我說。我指著校門。朵夫特摘下帽子遞給我。請,他說。
崔維斯對我說,當我想要享受迷醉快|感想得要死的時候,就是我思緒最冷靜、腦筋最聰明的時候。
不過你不會想贏的,我說。他同意(在這個鎮上,如果你贏了什麼,你就死定了)。嘿,我們還真的對一件事意見一致呢,我說。
你抽菸嗎?
嗯,我說。我想想看。我告訴她我曾經想過要做個城市規畫師。她問我想不想後半輩子都在決定消防栓之間要間隔多遠。不想,我說,不過我喜歡看著、想著城市。她說要做到需要擁有特別強的數學本事。
早晨我看著灰塵穿過百葉窗的一道縫進到房裡。才不是那樣,我聽到我姊的聲音說,那些灰塵一直都在,是陽光照亮了灰塵。我檢查身上的咬痕。不曉得睡著時咬自己是什麼意思。我很快就會大把大把拔下自己的頭髮了嗎?最後我是不是還會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殺掉自己?
她問我高中畢業後有沒有任何特別的目標或希望,我笑笑。
他問我被壓在單車下、躺在公路邊,不會覺得很奇怪嗎?你講了我才想到呢!我說。他開車把我載到一處田野,我們抽了大麻菸,爬到貨車後面,攤開四肢,眼望著天空。這是另一個用來思索「永恆」問題時好躺的堅硬表面。
諾瓦,那是車名耶。
上學的路上,我停下來看一群十二三歲的男孩,朝著正在蓋的新屠宰場丟石頭,屠宰場就蓋在公路另一邊的國中旁邊。那兒有二十呎高的混凝土爐渣磚牆圍著,圍牆一天比一天高。工人在牆裡面工作,所以沒有辦法看到這些男孩。我聽到好大一聲「匡啷」,好像石頭砸到了硬殼帽,接著是一聲怒吼,五秒鐘後,一群工人從旁邊的開口衝出來,往我們身上丟石頭。大多數小孩都溜了,但是其中一個卻被打中後背,尖叫著跌到地上。
這個多少錢啊,我問巴克曼先生。我想也許我爸會喜歡,這隻鳥做的事似乎夠乾淨俐落的。低頭、抬頭,是有道理的。巴克曼先生說六塊錢,於是我就買下來準備給我爸。巴克曼先生給我十或十五個巧克力小點心和一件跳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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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好,我說。呃,多謝了。我也站起來,她從辦公桌後面走過來,兩臂伸出,超像「活死人之夜」裡的臨時演員。
我走到他身旁,摸摸他的背,問他有沒有事,但他什麼話也沒說,因為他正大口吸著氣。
我問他我們是不是還要等什麼,他才站起來,把捲起來的地毯從貨車後拖出來,我們各抬一頭,走到「金梳子」拖車前,敲他的門。
做什麼工作?我問。
你可不可以和我玩「比手畫腳」?她問。
早上,在和我鄰居發生麥片事件以前,崔維斯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很氣我說他把吉他那麼高高地舉起很像伊安泰森,而這又讓我心情很不好。我只是喜歡你把吉他拿低一點嘛,我說。他說我很膚淺,先是關於褲管塞到襪子裡什麼的,然後是別人該怎麼拿吉他什麼的。噯,不然我該怎麼想,我問他。我說他就是在找些笨蛋事好對我發火,因為他知道他昨天晚上說了一件蠢事,卻不肯道歉然後又告訴我說我們絕不會分手,因為他愛我超過生命什麼的。然後我就掛了電話。
我是說真的,我說。音樂讓我們在一起,對吧?是呀,沒錯,崔維斯說。他把收音機音量轉大了些。
當天晚上下著細雨。透過紗窗我可以聽到雨聲,然後我感覺到臉上沾了雨水,是溫熱的;但那不是雨。
可是那跟任何事有啥關係嗎?我問他。回家的路上,崔維斯跟我說當他還小的時候問過他媽,上帝和他爸爸,她比較喜歡誰,是上帝還是爸爸?她不肯說,只是嗯了幾聲。然後她終於說是上帝!崔維斯覺得怪透了,但他卻說:嗯嗯嗯沒錯。他說這件事的時候,我莫名其妙地笑得歇斯底里,事後又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他問我有沒有很想那個。
多謝。
怎麼樣?我問。可不可以?
我們再說些單車的事吧,我說。我們談起小時候把我們的單車裝扮起來,好參加七月一日的遊行,遊行,還有比賽。
諾蜜,你真的很……
我爸已經去學校了。他把咖啡杯放在流理台上,放在他裝烤麵包麵包的盤子上。我把杯盤放進洗碗機,再打開冰箱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做晚餐的東西。有人敲門,我過去打開門,鄰居女孩穿著泳衣和塑膠雨鞋站在門口。
我是說那很笨。
他的英語不算很好,不過我們任何人的英語都不算很好。然後他在人行道上來回一連做了六七個側翻筋斗。我把帽子遞給他,說,讚!朵夫特。棒極了!
嘿,我說,別哭了,你不會有事的。你只是突然碰到這種事情,嚇到而已。
醫生問我爸知不知道我要開始吃避孕藥,我說當然知道,你願意的話可以打電話給他,他現在應該在家,我還可以給你電話號碼。我指著他桌上的電話說,請。然後我就盯著牆上的一個黑點,幻想自己坐在紐約格林威治村的一家小咖啡館,直到醫生說,喔,那倒不必了。我的心臟才恢復跳動。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於是我就閉嘴了。我沒有親吻崔維斯就下車,也空前絕後地用義大利語說了「再見」(ciao)。
我們的成績單上,每個字母代表一種行為上的問題,我永遠保證會有一個用大大的紅圓圈圈起的「F」,代表「態度無禮」。不過我才不甩哩。(哦,很好笑,對吧?)
他用手背抹了抹鼻子,又把帽子拉低,蓋過眼睛。你抽菸嗎?我問。我只剩這根了。他點點頭。我給他一根「甜伍長」,替他點上,我們就坐在路邊抽起來,背對著國中的大門。我抽完把菸屁股丟到路上,朵夫特把他的菸放在地上,兩腳跳上去踩熄。
我們坐在草地上,邊唱愚蠢的兒歌邊搭配怪異的手部動作。我們還想一口氣用口哨吹出歌手羅依奧比森的「https://m.hetubook.com.com哭泣」而不要笑出來。我們都愛羅依奧比森,我們會把我們的小孩取名叫羅依奧比森,崔維斯說。
我要崔維斯保證永遠不會變成騎單車時把褲管塞進襪子的人。他說我太膚淺了,不過他明白我的意思,他說他會先把長褲脫下,直接穿著內褲騎車。
朵夫特,他說。
五秒鐘後,我打給他說,對不起,他說他也是,還問我穿什麼,我騙他說穿著他的「布魯曼諾噴射隊」長袖運動衫。
抽。
他的意思是不會再丟了,我說。最好是這樣,工人說。來吧,我說,我們走吧。男孩站起來,我們就往國中的方向走去。
英文課?我問。
他開到可可摩路旁「金梳子」的拖車那裡,然後把車停到紫色汽油槽後面,我從地毯裡鑽出來,像隻可愛但是不美麗的蝴蝶破蛹而出,然後穿上衣服。我頭上沾了些橘色的捲曲地毯毛,崔維斯根根幫我拿下來。他好溫柔又甜蜜,還故意模仿歌劇的古怪唱腔唱著艾力克萊普頓的歌,雖然用這種腔調,他還是非常誠懇,於是我把雙手放在他腰上,再往上伸進襯衫底下,拙劣地跳起華爾滋,然後兩個人一起倒下。
血栓。
從後面我只能看到推車和小小的兩條腿。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猜想三歲大的小孩會想什麼?有沒有人告訴她這個推車對她來說太小了?她會不會和我在別人告訴我一些我知道不對的事情時有相同的感覺?她會不會想對他們大喊大叫、打傷他們,並且讓自己墜入毒品引起的遺忘當中?
那需要工程知識,她說。我點頭。還有沒有別的目標?她問。
開始,我說,快點。我要猜了。
愚昧。
你是……怪小孩嗎?她搖搖頭。
比方說,我說,我們的大街兩頭都是空地,在我看來就很怪。大街不是該通向哪裡才對嗎?
今天我因為「無禮」被排去上打字課,「無禮」是滔天大罪。我應該早就明白這些練習鍵的意思,fjfjfjfjfjfjfjfjfjfjfj。這種練習怎麼能幫我把雞殺得俐落一點呢?
男孩開始咳嗽,又哭了起來。我把他的棒球帽從地上撿起來,戴回他頭上。
你要把褲子放在哪裡?我問。不准裝置物籃!
我們會有小孩嗎?我問。
就叫諾瓦,他說。
你認識這傢伙嗎,建築工人問。我聳聳肩。我知道他,我說。我們全都知道彼此。
嘿,小子,工人說,你現在知道丟石頭會發生什麼事了嗎?小男孩點點頭。你還要再丟嗎?工人問。男孩點點頭。
崔維斯把我的單車放到他爸的貨車上,問我為什麼不把褲管塞到襪子裡。會有人看到啊,我說。我寧願摔車。
「金梳子」開了門,看著我們。他沒穿襯衫,看起來很不耐煩。不要,他說,我不要橘色地毯,不過還是謝啦。他正要把門關上,崔維斯卻像電影裡演的那樣,一隻腳伸進門裡擋住了,說這是條長毛地毯,有三層內襯。「金梳子」走出來,把地毯攤在地上,又躺在上面一會兒。我們站在那裡低頭看他。他用手指撫摸地毯。
三秒鐘後她又敲門了,我打開門,她告訴我說她起先是一個麥片。好吧,我說,我要倒牛奶到你身上,把你吃了,她尖叫一聲就跑開了。我心想,我可能不會是羅依奧比森或諾瓦的好媽媽。
兩點半,輔導諮商老師到我班上,說我應該和她談談。我們沉默地一起走到校長室隔壁她的辦公室,她指著一張椅子https://m.hetubook.com.com要我坐下。
你的作業,她說。暫時別管「我們族人的逃亡」,你交英文課作業好像遭遇到一些困難?
他媽的那是什麼鬼啊?崔維斯問。
沒有。
她沒有動。
進到診所裡,所有的椅子上都坐著「哈特派」的教徒,他們也不是很趕得上時代的人,不過他們可以穿(也只能穿)圓點衣服,女人必須包頭巾,男人必須留鬍子。我爸都會買他們的雞蛋。他們是我們宗派中的另一個分支,只是他們聚居在一起,有點像以色列那種集體農場。不過我們全都在不停地敲著天堂的大門,而且還是同一扇門。
嗯,羅依奧比森,我說。萬一是女孩呢?
我佩服這孩子的冷靜。她只是把自己和那個娃娃推車綁在一起,就這麼走了起來,說不定連句話都沒說呢。走在大街上,她要讓全鎮上的人都看到:你們說的通通都不對!事實上,我仍然可以坐進這個該死的小娃娃推車裡!
那只是,我不知道……她點點頭,我把眼睛前面的瀏海吹開。她看看錶,我聳聳肩。她又記下一些東西,然後就站起來,說她必須去跟另一個人會面。
嗯,透視眼,我說。我聳聳肩。他想要再親我,我問他我們還要不要做生意,他說我其實沒什麼選擇,對吧。他指的是我們也沒別的地方可以挑,我說對,是沒得挑,不過崔維斯馬上就要出來了,而且,操,我們都給了一整捆地毯了耶。然後艾頓在裡面大叫找不到秤之類的,「金梳子」說他馬上進去,於是崔維斯就出來了。金梳子進到拖車裡,而我點起了一根菸,極力表現出無所謂的樣子,一起等「金梳子」再出來。
那麼,他說他就要去弄個夾子來夾褲管。我說不行,不能用夾子。他說我的單車規矩很極端耶!我覺得自己像個白癡,因為我竟會為了知道騎單車該有什麼規矩而高興。我得快點拿到汽車駕照才行。
哦,我的天,崔維斯說,他們在聽「Yes樂團」。
隨便啦,崔維斯說。於是我們玩起這個把戲:我平躺在草地上,他直挺挺站在我的腳前方,兩臂張開,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然後往前倒,我低聲吼叫,就在最後一秒鐘,眼看要把我壓扁的時候,他兩手往下撐住了。然後我們就坐在那裡聞了一會兒紫色汽油味,又把火柴點燃又弄熄,我還問他願不願意跟我合買「希望你在這裡」的唱片。他說萬一我們分手了怎麼辦,這話讓我有點不爽,他卻有些神氣,好像他這輩子會交四千個女朋友似地,所以除了回答他問話,我根本就不開口了。
音樂也許還改變了我們的DNA,所以現在你和我就像雙胞胎,你知道嗎?我說。我知道,崔維斯說。就算我們相隔好幾十哩,我們都能在同時感受到相同的東西,我說。
我們可以工作存錢啊,他說。
你抽菸嗎?
我走出店門,撞到兩個對著螺絲起子加彈性繃帶做成的麥克風大唱「讓我的愛打開門」的女孩。
音樂真的是我們感情的膠水吧,是不是?我說。崔維斯說是呀,噓,我正在聽這首曲子。
交作業我沒問題啊,我說。它們不是……
我可以擁抱你一下嗎?她問。
我痛恨自己每次都會扼殺美好時刻。我們看到「金梳子」打開拖車門,吐了口口水,再把門用力摔上。這個鎮上的人哀悼和慶賀,都用吐口水來表示,這是對發生的每件事的標準反應。門上紗網罩滿飛蛾,我和崔維斯飢渴地盯著門。你有沒有錢,他問我。我沒。
我們好像跑進電影「大白鯊」裡了,我說。他要我捲進車上的粗毛地毯裡,然後他跳下車,跑到前面去發動車子,立刻開走。田野地上真的凹凸不平,我感覺到我的單車又倒在我身上,不過這次我裹在地毯裡,所以沒那麼痛。
我說不行,我沒時間。可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看起來很難過又寂寞,又一直一直說拜託啦。所以我就說好,可是要快點。我走出門,坐在門口台階上,她就在草地上坐下。
不行不行,變數太多了,我說。你看那道直直朝我們開過來的究竟是什麼?我問。可能是台播種機吧,那是一架龐大的農作機器,正飛快向我們逼近耶,就跟《聖經.啟示錄》裡講的世界末日將臨一樣。
有沒有血栓史?
哦,我說,就是想得「要死」,才讓我有「生氣」。
我討厭那個王八蛋,崔維斯低聲說。
他說我們應該一起去歐洲,我可以學做麵包,他賣文章,我們就住在巴黎一棟樓裡的小屋,得爬好幾百級階梯上去,還有個院子,我們可以騎單車到處去,在噴泉玩耍,並且不停地做|愛。我說:我現在就已經騎車到處去了。不一樣啦,他說,那是在巴黎啊,還有一個很大的置物籃,可以裝長長的法國麵包和葡萄酒和鮮花。法國麵包?我說,那我為什麼還要學做麵包?還有,我剛剛是怎麼說置物籃的?
哈囉,我說,我必須去上學了。
沒看到我爸坐在他的黃色草坪椅上,讓我鬆了一口氣。我們坐在車裡一會兒,聽一個美國電台的節目。
你在比了嗎?我問。她點點頭。
通常是路過的農夫救我。他會把我的褲管從鏈條中拉開,把我的單車丟到車後,載我到邊界。有一次我還為了一個叫「阿蛇」的巡迴遊樂場工作人員換檔騎車。好啦!他說。那真好玩。他要我戴他那頂有遊樂場標幟的帽子,這樣的話,如果有人看到我和他一起騎車,他們就會以為我是他的同事,而不會打他的小報告。他說他正在服用抗生素,因為他從棉花糖女郎那裡感染了性病。他告訴我,如果知道怎麼揮棒,在任何遊樂場都可以賺到每隻老鼠二十五分的工錢。他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他對我說他再也受不了「重罪」了。我說哇,這還用得著說嗎?雖然當時我才十歲,也從沒聽過「重罪」這個詞,但這詞聽起來簡直像個漂亮女孩的名字。
我們的車經過我的高中、國中、跑道、「日落餐廳」和公墓,又經過幾戶人家,就開上我家車道,這時車子發出清楚的吱嘎聲,讓崔維斯很不安,因為他覺得輪胎可能被刺破了。
午餐時下著雨,我就沒回家。我到體育館,坐在上排座位看萊恩哈特.巴欽梅爾投籃。哇塞,他真行。那些快攻和轉身向左、向右,還有他的遠投,超優、超美妙,像海洋公園裡表演的海豚。兩腿之間滴著汗水,做出三分球、左邊上籃和灌籃等動作。真是漂亮的投籃手,唯一缺的是籃球。我還是拚命拍手,他卻對我比中指;我想,他本來以為在場的只有他和「天鉤」賈霸。
有一天會有的,他說。
置物籃有什麼不好?他問。我說不行,不能有置物籃,置物籃是小孩子用的東西。
當我著火的時候。
大街上有個大概三四歲的小女孩,拖著洋娃娃推車獨自走著,推車與綁在她屁股上的一條帶子連接。每走幾步,她就停下來,坐進推車裡休息一下,然後再站起來,繼續走著。
我已經知道了,想要置身紐約市、和搖滾樂手路瑞德在格林威治村裡閒晃,或做任何個人渴望的事,對我都是痛苦、嚴肅、莫大的事,但對世界上其他人而言都只是個笑話。當你是門諾派教徒時,你甚至連對世界起碼的一點渴望都不能擁有,因為世人會把那渴望變成爆笑喜劇。或者成為一部電影有趣的梗,如此而已,好比「門諾派教徒女孩在紐約」、「阿曼教派家庭前進蘇活區」。你最大的熱望會被拿來在好萊塢測試每分鐘能有多少笑聲;這發現還真讓人有天大的沮喪。
是哦,可是我們要怎麼去巴黎?我問。
可是諾蜜,那很浪漫耶,他說。
我會送他去學校,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