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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賊

作者:漢娜.汀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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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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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防範縱火事件再度發生,神父們在修道院四周築起一道高高的石磚牆,使修道院看起來像一座聳立路旁的堡壘。他們在入口的木門底下挖了個雙面皆可推拉的小門,嬰兒就從這個小小的開口送進來。神父們告訴仁恩,他也是從那扇搖擺小門被推進來的。隔天清晨神父發現他時,他全身都是泥——前一天夜裡下過雨。仁恩對那場雨毫無記憶,但他常想,自己為什麼會被拋棄在那麼惡劣的天氣裡?結論總是一樣:送他來的人迫不及待想擺脫他。
大家都說沒有人會領養布朗姆和易奇,因為他們是雙胞胎,會給領養的人帶來厄運。雙胞胎中的老二通常是魔鬼化身的替身妖,一出生就該被溺死。但是沒人知道布朗姆和易奇誰是兄誰是弟,所以也不知道會帶來厄運的是哪一個。仁恩認為他們最好別站在一起,而且應該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越不像對方越好。但他沒把這個想法跟雙胞胎提過,他們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不想要他們被領養走。
其他的孩子全往前擠上來,神父們和農夫等待著,仁恩動也沒動,彷彿想要用等待來度過這個時刻,等到情勢自動有所轉變。他的眼神穿過農夫,停在石牆後的楓樹上。樹葉已經轉紅,秋風一到,那些樹的模樣也會隨之改變,和現在完全不一樣。約翰神父走過來,將手縮進長袍袖子裡,接著細鞭隨之落下,留下一道足以讓男孩招出任何祕密的紅色鞭痕。
農夫退了一步,表情有點困惑,也有點不高興此時被|干擾,「為什麼我不會要?」
「你看起來大概十二歲。」
從出生後,直到被送到聖安東尼之間,他在某個地方失去了一隻手掌。他猜想那隻手掌此刻的下落,閉上眼,腦中清楚浮現它的樣子:手掌伸張,手指微彎。他想像它正躺在垃圾箱後面,躲在一個木盒中,或是藏在草地裡。他沒有去想手掌的大小,也不去擔心它可能再也接不回來,他只是單純地看著自己的右手,想著有一隻本來應該與它相配的手掌,正在某www•hetubook•com.com個地方耐心地等待被尋回。
仁恩眼看農夫把新兒子牽上馬車。他拍拍男孩的頭,轉身數了些錢給約翰神父,神父很快把錢放進長袍袖子裡。攀上駕駛座準備出發時,農夫轉頭看了一眼聖安東尼的雕像。
「快點擦掉。」他說,同時把身體擋在那個男孩前面。院子那邊,滿臉嚴肅的約翰神父走過來,後面跟著剛剛吻馬的那個男人。
他是個大約四十歲的農夫,肩膀寬壯,手指粗厚長繭,皮膚是日曬脫皮後的顏色,額頭和兩手背上都有一片片褐色的斑。他的臉非常和善,穿著乾淨的外衣,白襯衫熨燙得很平整,衣領緊扣,看得出來家裡應該有個女人——妻子或母親——幫他打點。
「會被徵召,」約翰神父說:「去從軍。」
又過了沒多久,第一個小孩被送來了。有天早上天還沒亮,約瑟夫神父就聽見嬰孩的哭聲,門一開發現地上有個用髒衣服包裹的小嬰兒。第二個小孩躺在水桶裡,被留在井邊。第三個躺在籃子裡,放在屋外的廁所旁。至於女嬰,每隔幾個月就會被「慈善修女會」的修女帶走。修女們在有段www.hetubook.com.com距離外的醫院工作,女嬰之後的命運如何,無人知曉。男孩們則全留在聖安東尼。過沒多久,修道院實際上已經變成一所專門收容當地鎮民私生子的孤兒院;但是那些清教徒鎮民偶爾還是想燒了修道院。
常有人來這裡領養小孩,有時是來找廉價勞工,有時是出於好心善意。每當這個時候,聖安東尼的神父就會讓孤兒們排排站,讓前來挑選的人在隊伍前走來走去,檢查每個孩子。只要順著這些人的視線,很容易就看出他們的目標是什麼:通常是那些快滿十四歲、個頭高、最有精神或者最強壯的男孩;其次,他們的眼光會落在那些剛會爬、搖搖晃晃、純真尚未受污染的兩歲幼兒身上。剩下的只有中間那些了——那些嬰兒肥和捲髮已經消失,但還不夠大到可以幫忙做事的孩子。這些中間的小孩通常脾氣最壞,全身上下都是虱子,肚子永遠填不飽,又沒多大用處。仁恩就是其中之一。
雙胞胎正對著農夫猛笑,布朗姆突然用手環繞著他的兄弟,想把他抱起來。這個花招他以前試過一次,想在兩個老紳士面前展現自己的力氣,結果卻慘不忍睹。仁恩站在隊伍另一頭看著他們,易奇用力抗拒著兄弟的同時,口中卻突然背起九九乘法表,而且在掙扎間靴子還飛了出去,從農夫的耳朵旁掠過。
聖安東尼雕像下,男孩們焦躁不安地互相推來推去,年紀大一點的緊張地咳嗽兩聲清著喉嚨。約瑟夫神父沿著隊伍走過來,替孩子們整理一下衣領,又朝自己手掌上吐口水,用力擦掉他們臉上的污跡,要不然就是用他的大肚子把沒站好的男孩推進隊伍裡。現在他正快步走向一個因為太激動而噴出鼻血的六歲男孩。
神父們祈求上帝的指引之後,開始把目標轉向愛爾蘭人留下、功能完整的酵酒器。他們從義大利引進不同品種的葡萄枝子,經歷多次嘗試後,終於找到能在新英格蘭崎嶇多石的泥土裡存活的品種。沒多久,聖安東尼修道院釀造、https://m.hetubook.com.com以舊木桶熟成、用在早晚彌撒時的特醇葡萄酒開始出名。沒有經過祝聖的酒賣給了當地的酒館和莊園主人。地主派僕人趁夜晚來買酒,免得被鄰居們看到他們跟天主教徒打交道。
至於那道上鎖的大門,只能從一個方向打開——由外向內。當仁恩用手指推著下面那道小搖擺門時,能夠感受到木框的阻力。院內的這邊沒有把手,下面也沒有可以拉起的溝槽。木板重厚而且老舊,是幾年前從孤兒院後面的樹林裡刨下的上好松木。仁恩喜歡假想自己感覺到一股回彈的力量,像是一個母親伸進手來,改變了心意想抱他回家,那是一隻纖細蒼白的手,在黑暗中努力摸索著。
約翰神父一直在長袍袖子裡藏了一條細鞭子,這時剛好派上用場,抽出來就對著雙胞胎兄弟一陣鞭打,此時約瑟夫神父在一旁撿起了易奇的靴子,而農夫繼續往前走。仁恩雙手放背後,抬頭挺胸,男人停在他面前時,他屏息不動。「你幾歲?」
「軍中生活很苦啊。」
他少了一隻手掌。
他對自己的出身毫無印象:父母是誰,有沒有兄弟姊妹,統統不知道。他簡直像是從一出生就住在聖安東尼了。他的記憶從生命的半途開始:熱水洗滌的床單和去污鹼的氣味:稀淡麥片粥的口感;把磚塊摔在石頭上,看它裂成破片,用那些磚片在修道院牆上塗鴉,因此被神職人員鞭打,最後被命令用又冷又濕的破布把那些塗鴉洗掉。這些就是他所有的記憶了。
仁恩正要開口,農夫已經替他回答。
新英格蘭地區的天主教徒並不多。最早的時候,當地有個愛爾蘭人以廉價的葡萄榨出濃烈的波爾特酒賺了大錢,他死前一心想上天堂,於是把葡萄園送給教會。聖安東尼的神父奉教會派遣前來接收這片土地,蓋起了修道院,結果沒多久就發現這附近住的全都是清教徒。不到一個月,那些清教徒不但放火燒了園地上的穀倉,污染了井水,某日天黑後和_圖_書甚至半路攔截了兩位神父,把神父全身塗滿焦油,黏上羽毛,再趕回老家。
男人向排排站的男孩走近,停在兩個金髮男孩布朗姆和易奇面前。這兩個雙胞胎也屬於半大不小的那群,比仁恩晚五年被送進來。布朗姆的脖子比較粗,大約粗個兩吋吧;易奇的腳比較大,大約大個兩吋。除此之外,兩人並排不動時,很難分得出誰是誰。唯有當他們在田裡工作,或是對松樹丟石頭,或在早晨洗臉時,才看得出兩人的差異——布朗姆把水往頭上一潑了事:易奇則會把手巾折成工整的四方形,往水盆裡沾點水,慢慢仔細地擦洗耳朵後面。
「這就是上帝的旨意了,」約翰神父說:「我們不質疑祂安排的道路。」
仁恩想說的是,他幾歲都沒關係,但不管農夫想要他幹什麼,他都願意幹。不過他沒有說出口,他只是遵守著神父的告誡,什麼話也沒說。
那個男人在早禱之後抵達。消息傳得很快:有人來了。聖安東尼修道院的男孩們全都擠在一起,緊張地偷看那個人解下韁繩,把母馬拉到飼料槽前喝水。他們看不太清楚那個男人的臉—他的帽子拉得很低,帽緣都快碰到鼻子了。他把韁繩繫在一旁的柱子上,馬兒喝水時,他一邊輕撫馬頸,耐心等著馬喝完水,男孩們也耐心地注視他。馬兒終於從水槽裡抬頭,男人彎下腰拍拍馬鼻,親了馬一下,然後用手背抹抹唇,脫帽,穿過院子,朝修道院走來。
大理石雕成的聖安東尼像豎立在院子正中央:穿著方濟會修士長袍,頭頂禿了一片,額頭上繞著一圈光環。他一手拿著一枝百合,另一手抱著一個戴王冠的小嬰孩。嬰孩伸出一隻手掌作祈求狀,另一隻手觸摸著聖徒的臉頰。有時傍晚太陽下山時,陰影落在雕像上,使得嬰兒的手看起來反倒像打了聖安東尼一巴掌。嬰孩是耶穌基督,有這個雕像在,代表聖安東尼可以通天,將地上的消息傳給上帝。每當廚房裡少了一條長麵包,或者約翰神父找不到鑰匙時,孩子們就會被叫到聖像前罰站:聖安東尼,聖和-圖-書安東尼,請把我遺失的物品帶回來給我。
仁恩左手臂的終點處,一塊皮膚俐落地覆蓋著骨頭,縫成歪斜的V字型。傷疤向外突出,但早已癒合。那片皮膚顏色蒼白,縫針如蜈蚣的細足,張開成傘的形狀後就停住、石化了。
「那些沒人要的怎麼辦?」
仁恩現在注視著那個陌生人。陌生人在修道院的階梯上等待,兩手交互丟著手中的帽子,在氈帽上留下潮濕的手跡。修道院的門開了,他走進來。幾分鐘後約瑟夫神父過來召集所有的孩子:「到聖像前集合。」
農夫沒有露出任何特別的表情,但當他轉身繼續往前走時,仁恩看得出他臉上隱藏的嫌惡感。最後他挑中隊伍另一頭一個紅髮、有咬指甲壞習慣的男孩,叫做威廉。那個農夫表現得好像他從頭到尾就只想選擇威廉。
「仁恩」(REN)三個字母以深藍色的線繡在他的睡衣領子上。睡衣是用上好的亞麻布做的,他一直穿到快兩歲,後來院方把這件睡衣拿去給一個比較小的男孩穿。幾年下來,仁恩學到的教訓是要好好盯著愛德華,接著是詹姆士,然後是尼可拉斯——歷年來他在院子裡圍堵這些孩子,壓住他們扭動不安的身體,仔細檢查睡衣上那些褪色的字母,猜想當初是誰繡字上去的。R和E是清楚的十字跨繡,但是N比較細,向右歪斜,好像是匆忙中繡完的。到最後那件睡衣已經磨得不能再薄了,就被剪成繃帶,約瑟夫神父把那塊有字母的衣領留給仁恩。每到晚上他就把那小塊布藏在枕頭底下。
約翰神父來到他身後:「這個你不會要的。」
「我要一個男孩,」農夫說:「大到夠幫我做事,卻也小得足夠讓我太太覺得她有個孩子。我要一個誠實、肯學習、能夠做我們兒子的男孩。」他低下身,用只有仁恩聽得到的聲音問:「你認為你做得到嗎?」
農夫低頭看了神父一眼,又看看那個正在緊張地咬指甲的新兒子。「我倒是會質疑。」他說。他鬆掉車輪的煞車,對馬兒吆喝了一聲,踏上歸程。
約翰神父指著仁恩的手臂,「給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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