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2
「他說要帶我們來找你。」布拉姆說:「但我們什麼也不知道。」他看起來又瘦又蒼白。「易奇原本不願意跟來。」
仁恩走到門邊,靠在門把上,搖動身體把門轉開,早晨陽光射了進來,他瞇起眼,眨了一下、兩下,站在他前面的是布拉姆和易奇。他們又濕又冷,打著顫,一副被嚇得失魂落魄的樣子。
「他說如果我們不叫,他也會把我們掐死。」
「我不懂他怎麼這麼能睡。」
易奇踮起腳尖,想看看鏡子裡的自己,那個月亮面具戴在他臉上太大了,他的眼睛從鼻子洞冒出來。另一邊的布拉姆咬著唇,專心在毯子上行駛著他的海盜船,把被子摺成海裡的漣漪。暴風雨將至,浪潮來襲,他拉起被單的一角,讓所有的船隻隨浪翻滾。
他們一起上樓去看陶利,一到走廊就聽見他的鼾聲,班傑明蹲在房間的地板上,打量著床下那個男人,好像他是一份還不確定該不該保留的資產。
湯姆的吼聲從樓下傳來,然後是敲碎碗盤和丟撞椅子的聲音,雙胞胎緊張地看著仁恩。
「我們得把他們送回去,」班傑明說:「今天晚上就送回去。」
湯姆把外套脫下丟在地上,踉蹌坐下。仁恩從沒見過他醉得這麼厲害,他幾乎無法言語,很難想像他如何能大老遠跑到聖安東尼,更別說是怎麼讓約翰神父把兩個男孩交給他。但仁恩想起約瑟夫神父是怎麼說布拉姆和易奇的——永遠沒有人會領養他們。聖安東尼隨時願意放走雙胞胎,正如他們輕易讓他跟著班傑明離開。
「這是什麼東西?」仁恩問。
「我拿去付醫藥費了。」
兩個男孩跌在地上,但很快站起來躲到牆角,盡可能地遠離湯姆。他們看起來像小乞丐,衣衫襤褸,褲子太小,外套全是破洞。
「他就喜歡睡在那兒,我猜。」
「他還說世界上沒有神。」
班傑明把仁恩推開,和*圖*書走到壁爐前開始往裡面猛丟柴火。
「那不叫偷。」
下去容易多了,仁恩只需要把腳踩在煙囪內的磚牆,往下滑,一次一小步,握緊繩子。過程中他只失手一次,當時整個肩膀感到一陣疲倦,差點把茶罐子滑掉了。仁恩的日夜完全混亂了,搞不清楚白天和夜晚何時開始,何時結束。現在他很可能在凌晨四點醒來,中午時蜷縮在黑暗角落打個小盹。以前他總是依照生理時鐘過日子,就像約翰神父書房那個時鐘——一個月亮一個太陽把時鐘分成兩半,白天和夜晚。現在他才知道,從夜晚跨到清晨並沒有精準的一刻,根本沒有所謂嶄新的一天。
「我把你的好朋友帶來給你。」湯姆說,轉身用力把兩個男孩推進屋裡,「現在我們都是一家人了。」
布拉姆和易奇看起來哭過,睡眼惺忪。仁恩拉起他的朋友們的胳臂,繞過牆角上樓,進入睡房。雙胞胎盲目地跟著他,累得沒力氣發問。他們看起來似乎比他離開時小了一些,比較像小孩:雖然他們和仁恩的年紀差不多。仁恩很高興見到他們,三人上了房間,他便環抱住他們。
「這跟我們想像的一點也不一樣。」
仁恩想到他在聖安東尼的生活,想到約瑟夫和約翰神父,想到讓好心的祖母擦洗身體,想到每天在小男孩寢室裡醒來。他想起離開聖安東尼後,第一個晚上獨自待在那地下室時寫的那封信,他從沒把信寄出去,但現在他知道那正是孩子們需要的——好消息。
班傑明吹吹叉子上的食物,「不好,但是有些人就喜歡那裡。」
「那是你選我的原因嗎?」
有人敲窗,班傑明似乎放心了,「一定是湯姆。」
雙胞胎偷看一下床底,還穿著僧人衣袍的陶利躺在下面,嘴巴張開,胸膛貼著床墊起伏。「這個人是哪裡來的?」布拉姆問。
抵達煙囪底時,他聽到廚房裡有人小聲說話的聲音。他輕輕一跳落了地和*圖*書,看到班傑明和兔唇女孩。她坐在他腿上,正用湯匙把罐子裡的蜜餞送到他嘴裡。
「他要我們叫他爸爸。」
「他把我們的石頭拿走了。」
「你瘋了嗎?」班傑明大喊,「我們要三個男孩幹嘛?」
班傑明走到蜷縮在一起的布拉姆和易奇身邊,一一抬起他們的下巴,把他們拉到燈下。班傑明搖頭,舉起雙手,無法置信,「雙胞胎,這下厄運將會跟著我們,我可以感覺得到。」
「你想如果我們懇求他,他會送我們回去嗎?」
「他好像很需要睡眠。」仁恩說。班傑明起身拍拍膝蓋上的灰塵,「不知道你是不是這樣,」他說:「要是我有機會重活一次,我會好好地過,不會把它睡掉。」
仁恩看著他的朋友玩耍,卻絲毫沒有加入的念頭。他記起他們一起玩過的那個壞掉的玩具兵,現在還躺在井底、水底的某處。除了這房間裡的三個男孩,沒有人知道玩具兵的下落。
班傑明的手放在她裙底下,從她往上拉的裙角,仁恩看到她的黑絲|襪,接縫處快破了,露出她膝蓋細緻的皮膚。班傑明在女孩耳朵旁輕聲細語,她露出微笑。
「那就好。」班傑明說。
「原因之一。」
「聖誕老公公!」班傑明喊著。他的身上穿著一件新大衣,藍紫色的衣領跟他的眼睛還蠻搭的。腳上穿著圓頭的新靴子,鞋皮是手工釘的,鞋帶幾乎沒有皺痕。
「他在路上把它們扔了。」
那天下午他們出去找湯姆。仁恩到歐蘇利文酒館去找,班傑明則找了達比街上的三家妓院,但是都沒有他的蹤影。回公寓的路上,他們買了一袋胡桃,班傑明自己一個人坐在廚房,把胡桃劈啪敲開,取出果肉全部吃光。
「我是他們的父親。」湯姆說。
就這一次,班傑明似乎詞窮了,他清清喉嚨,收拾盤子,全部拿到流理檯。他尋找著空間,最後小心地放在自從山德斯太太離開後就不斷堆積的髒碗盤上。
仁恩https://m•hetubook.com•com記起班傑明在偷了農夫的馬的路上,曾這麼說過:「借用,善意的借用。」
「但你交代了。」仁恩說,拿起那罐苦艾草茶,小心地放在廚房桌上。「我告訴他說,他可以跟我們一起搭檔。」
「你有仁恩。」
「要是我不想離開他們呢?」仁恩說。「誰?」班傑明問:「那個死人?」
「我在墨西哥學的一道菜。」班傑明說。
仁恩看著他彎腰點燃爐火,廚房的煙味跟農夫妻子給他們煮晚餐時的煙味一樣。
仁恩知道他的朋友被嚇夠了,他決定照山德斯太太的慣例(如果她在這兒的話),給雙胞胎拿些水洗手洗臉。他從女房東的房間裡拿了些睡袍和被子,男孩們很快換好衣服,一起爬進被窩,裹上被子。
晚餐沒什麼東西可吃。正如侏儒所預測的,捕鼠器女孩很快就把蜜餞橫掃一空,只剩下一點醃肉和馬鈴薯。班傑明把肉切片,用豬油炒過,再切了幾塊馬鈴薯放在上面。然後他從院子裡拿了半打雞蛋打進去,整個煎鍋放進爐裡烘烤。烤好拿出來時是稠濃的一鍋,他像切派一樣地把它切片。
仁恩等到門關上後才爬進廚房,他把茶罐子放在地板上,解開腰上的繩子,拍拍衣服上的灰燼。
湯姆找出一包潮濕的煙草,丟在桌上,又從另一個口袋拿出一瓶酒。「他們是他的好朋友,」湯姆重捶著桌面,「男孩子需要好夥伴。」
「只是陶利。」仁恩說:「他一翻身床就會搖。」
易奇伸手用手指輕輕地碰他,「他為什麼睡在床下?」
仁恩抬起頭,覺得自己應該謝謝他,於是向他道謝。
仁恩來不及想好藉口,因此決定實話實說。首先他解釋如何找到山德斯太太,然後在路上碰到大禮帽殺手。聽到那場生死格鬥時班傑明皺了一下眉頭,摸摸仁恩臉上的刀痕。但當仁恩一提到錢的事,他馬上緊緊攫住仁恩的夾克,開始搜索他的口袋,找出所有的錢,把它們扔和*圖*書在桌上。「剩下的呢?」
火爐熊熊燃燒,煤渣冒著火花,班傑明撫著下巴嘆氣,他拉出一張椅子要仁恩坐下。「那個人不是你的朋友,他是個殺手。他萬一心血來潮,可能把我們全都給殺了。」仁恩開始反辯,但班傑明高舉他的手,「我見過這種人,冷酷無情,這一刻請你喝酒,下一刻割你的喉,或把你身邊的女人開膛剖腹,或者無緣無故切斷你的手。」班傑明摸摸鼻子,注視著仁恩,確定他有在聽。仁恩想到那個戴紅手套、用酒保的湯匙喝湯的男人。「他的唯一價值在於幫我們做事。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一切經驗都盡量告訴你了,」班傑明說:「不管任何時候,你只要對人產生感情,就等於讓自己面對危險。」
「他很快會回來。」班傑明說,但是仁恩看得出他很擔心。
他們床下的墊子開始顫動,雙胞胎疑惑地彼此對望,床突然移動,往上抬,在空中前後晃動,然後再度落地停頓。易奇尖叫,布拉姆緊抓著床柱。
「他不是死人,他是我的朋友。」
仁恩想像,怎麼樣的人會喜歡待在不好的環境裡?他們很可能就像陶利。他叉起一塊馬鈴薯,「你知道我原本要被送去當兵嗎?」
「我已經遲到了。」她從班傑明腿上起身,紅著臉。她看到火爐裡的仁恩,不曉得是害羞還是生氣,她從掛釘上抓起披巾,對他吐個舌做了個鬼臉,走了出去。
仁恩站得直直的,手指抓緊椅子,「他們說她會死。」
班傑明往上看,然後搖搖頭,好像在跟天花板私下密談,然後又朝火爐裡丟了一塊木柴。「聽著,」他說:「你不可能到處照顧別人,他們會養成習慣,依賴你,等到你必須離開的時候,會脫不了身。」
仁恩嚐了一塊,口感有點奇怪,他的舌頭捲滾著食物,努力把它吞下去。「那裡的環境很糟嗎?」
易奇拉著仁恩的夾克,「你說他真的會掐死我們嗎?」
「別蠢了。」
「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和*圖*書回去。」
「我不會有任何危險。」
「約翰神父可能有提過。」
男孩們早已過了玩玩具的年紀,但是當他們看著那些繁複精巧的木雕,恐懼和不安就從臉上消失了。他們一一拿起那些玩具,輪流交換,拍拍那些小豬,把木雕魚的嘴巴打開又關起來,牽著綁線木偶在床頭板上跳舞。易奇戴上月亮型的面具,站在窗前說:「我是滿月!」然後,側身:「我是半月!」
仁恩給他們看他的新衣服,那個淹死小孩的夾克和褲子,這些衣服修補得非常好。接著又給他們看裡面的長內褲以及細心縫補的襪子。他描述山德斯太太的早餐,吃不完的馬芬和新鮮牛奶、雞蛋、培根和火腿,要的話可以再添一盤,兩盤。他跟他們說去酒吧,被請喝威士忌,任他想待到多晚才睡都行。然後他想起侏儒做的那些玩具,他跑出去,抱回一堆,山崩似地把它們全倒在床上。
「他說約翰神父是個騙子。」
仁恩猶豫了一下,「我們在路上發現他的。」
「有,我願意的。」
「去追查那個酒保,他住在很遠的鄉下,不過還是值得。他全家人都死了,被熱病擊倒。」班傑明拍掉仁恩夾克上的煤灰。「你怎麼會搞到跑進煙囪裡?」
「我是要你去偷別人,」班傑明說:「不是偷我。」
「你去哪兒了?」仁恩問。
「現在是誰在自欺欺人?」班傑明往火裡丟了一塊松木,松針嗤嗤作響冒著煙。「我真不該把他交代給你。」
仁恩感到臉上的熱氣,今天這種溫度,起火爐太溫暖了,他知道山德斯太太一定不允許這樣浪費柴火,他也擔心侏儒下來拿晚餐時,煙囪還是燙的。班傑明穿著那件大衣一定很熱,他的額頭開始冒汗,但臉上卻完全不動聲色,只是等著仁恩把他想聽的告訴他。
「那叫什麼?」
「沒有,你不願意。他躲在花園裡不肯去拿他的東西,然後他一路上都在哭,爸爸很生氣,說如果易奇不停止的話,要把我們倆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