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媽媽伸出手指頭左右搖了搖,然後說:「德露.歐麥利,賣弄小聰明對妳的人生是沒有幫助的。」不過媽媽的嘴角略略上揚了一些,好讓我們知道我們兩人比任何其他人都厲害,不是普通的愛爾蘭笨蛋。街角上那些義大利、波蘭、德國裔的小孩子常罵我們是「愛爾蘭笨蛋」,我們則喊他們是「笨廚子」(也就是嗓門很大,但廚藝還不錯的廚子),或是「蠢波蘭佬」(好笨)、「東歐佬」(腳很大的人)。我認為這樣稱呼還蠻貼切的。
我和德露差很多,跟媽媽也不像。我的眼睛不像她們是藍的,而是綠的,而且眼睛上面的眉毛淡得幾乎看不見,但整體來講又顯得太大。德露年紀比我小,卻比我高。我的雙腿算是修長,不過手掌和腳掌卻很小,因為我早產了一個月。還有,我臉上沒雀斑,一點也沒有,可是她們告訴我好幾次,說我臉上有可愛的酒窩,還有濃密的金髮,每天早上媽媽和奈兒都會為了該怎麼把我的金髮編成一束辮子而爭執。奈兒是我姊姊,不過只能算是半個姊姊,她爸爸是我媽媽的第一任丈夫,媽媽說他是聞了太多阿摩尼亞才死掉的。
爸爸用力吸了一口氣,彷彿呼吸是他做過最困難的事情。他把氣吐出來後說:「還有,告訴妳媽媽,以前她所做的事,我都原諒她了。答應我喔。」說完他開始咳嗽,嘴邊湧現粉紅色帶血的痰。「我會看顧著妳喔,莎莉。要記住……在妳最沒有防備的時候,事情就發生了。妳要留心細節,因為惡魔就住在細節裡面。」說完他睡了一會兒,醒來又接著說:「還有,奈https://m.hetubook•com.com兒並不是全世界最壞的姊姊嘛,我認識一、兩個姊姊比她還要糟糕。」
「可是我還沒……」我想開口說話,但從她搖頭的樣子我就知道,今天不用再說了。不管我想告訴爸爸什麼,都必須等明天再說。我把手放在他長滿鬍鬚的臉頰上,將他的臉轉過來對著我,在他臉上用眼睫毛摩擦了一下,送他一個「蝶吻」,因為這是他最喜歡的。然後跟他鼻子碰鼻子,來個愛思基摩吻,因為這是我最喜歡的。
德露用手肘推推我,還發出咯咯的笑聲說:「姓『歐麥利』的。」
「很重要喔,你們要搞清楚自己在跟誰打交道,才能預測對方的反應,」媽媽一面說,一面把床單從洗衣籃裡拉出來:「不要忘記,大都市裡的人比較不一樣。」
「爸爸,什麼事?」他跟以前的樣子差好多,臉腫了起來,嘴角有好幾處割傷,還有似乎永遠也擦不乾淨的血跡。他胸前還有一個大大的、環形的深紫色瘀傷,那是方向盤撞進他胸部時造成的。老護士說,爸爸的胸部那邊已經塌陷了。
外婆常說,我媽海倫和我妹德露這兩人,「簡直長得一個模樣。妳看看!」
媽媽說她生病了的那天早上,我和妹妹德露正躺在碧綠的草地上,聞著洗好的衣服飛舞在曬衣繩上所散發出來的漂白水味道,準備和媽媽玩「姓名遊戲」。
難道爸爸會住院,都要怪德露?那怎麼會是德露的錯呢?德露又不會開車,她那時才七歲哪!噢,爸爸!還有,我搞不清楚爸爸要原諒媽媽做的什麼事,我不明白爸爸為什麼hetubook.com.com不親自跟媽媽講。原因可能是,就像醫生說的,媽媽太悲傷,快瘋了。
那時德露也住在醫院裡,就在爸爸病房走廊外另一頭,因為爸爸的車子撞上豪利街那棵大榆樹的時候,她也在車上。但她坐在後座,傷勢不像爸爸或寶利舅舅那麼重,只是斷了一條手臂。現在,在下雨之前她那條手臂有時還是會酸痛。
就在這時候,那位老護士走進病房,說我爸爸已經神智不清了。其實我不大聽得懂她在講什麼,因為她講話的方式好滑稽。
雖然爸爸睡著了,我還是小聲說:「知道了,遵命!通話完畢。」這是我們父女之間的特殊道別方式,就像電視劇《唱歌的鳥兒》當中,潘妮的叔叔「天空之王」駕機在西部湛藍天際遨翔的時候,她和叔叔道別的方式一樣。爸爸和我都好喜歡這個電視劇,每個禮拜六早上都會一起收看,因為爸爸也會開飛機。
德露卻完全沒在注意聽,因為她正在看著隔壁鄰居的房子,思索著我們聽到的傳言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們兩姊妹的生日只差十個月,差不多算是雙胞胎了,我們之間有那種心電感應,可以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就算你不願意知道,還是能夠知道。因此我幾乎都知道德露在想什麼。「姓『坎菲爾』?」她喊道。
「快點,我在等喔,」媽媽臉上做了個「答案在哪裡」的表情,德露立刻開口叫道:「姓『拉杜爾』的?」
「妳幫我告訴德露說,沒有關係,」爸爸打斷我的話:「告訴她,發生車禍,不是她的錯。」
媽媽把白床單抖開,接著說:「還有,要怎麼預測他人和_圖_書的反應呢?有個方法就是看他本來是哪一國的人,對不對?他們的姓名會透露出很多重要的訊息。」
老護士這時又說了:「探病的時間到了。」
媽媽把手放在耳朵上表示聽不清楚,因此德露大喊:「姓『拉杜爾』的?」
「妳要好好照顧德露,」爸爸用很小的聲音告訴我。他原本蓬鬆柔軟、深紅如秋葉的頭髮在前額糾結。「妳答應我,好嗎?」
三天以後,爸爸下葬。我永遠沒機會告訴他說:「對不起。」
德露和我哀叫了一聲,因為這種姓名遊戲已經玩膩了,不好玩,就像你指甲底下刺著一片木屑那樣不好玩。可是媽媽對這種姓名遊戲樂此不疲,熱愛的程度甚至超過了她對象棋的喜好。
德露長得很好看,紅色捲髮及肩,只有鼻子上長了雀斑,湛藍的眼睛就像清晨的天空剛剛甦醒,而不像白天那種藍色牛仔褲的天色。她身體瘦瘦的,只有嘴唇比較厚,飽滿的雙唇讓她看起來好像是一直在嘟著嘴巴。德露的手指修長,很適合彈奏我們客廳裡的那台二手舊鋼琴,而媽媽老認為一個家需要一台鋼琴,看起來才高貴有氣質。外婆告訴我,鋼琴這件事情其實是我媽媽的眼界太高了。媽媽從小就在這附近長大,距離我們現在的住家只有幾條街,對面就是以巧克力脆片餅乾遠近馳名的「真正好餅乾廠」。(外婆真正想說的,也就是她一直掛在嘴邊的,「海倫現在該學到教訓了,朽木不可雕也。」
我們怎麼會忘記?從我們搬進維利特街以來,媽媽已經告訴我們這句話好幾億次了。我們這個家是由媽媽和她三個孩子組成的。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我想還是把霍爾也算成我們家的一份子好了,這樣比較好心。霍爾是媽媽的丈夫,她的第三任老公。
媽媽回答:「拉杜爾是法文。」她接著在自己的手腕上聞了一下,我知道那個味道一定是她最喜愛的「夜巴黎」香水。「法國人使用的語言,是愛情的語言。」
德露和我比較喜歡我們真正的爸爸,可是兩年前爸爸不幸死於車禍,當時他看完密爾瓦基勇士隊的比賽,正要回在農場的家,就出車禍了。坐在爸爸旁邊的寶利舅舅,則撞破了擋風玻璃飛出車外,一頭撞上路旁的消防栓,腦袋撞壞了,被送到五十九街外婆家裡和外婆一起住。爸爸名叫唐尼.歐麥利,在他的葬禮上有人說我爸生前「好有吸引力」,我不曉得這個詞是什麼意思,於是第二天跑到圖書館去查那本大字典。那人沒講錯,我爸爸真的好有吸引力,渾身上下充滿魅力,就像一個巧克力蛋糕,裡面填滿了巧克力內餡,上面灑滿巧克力糖霜。
有人在街口叫著「歐利!歐利!一條牛給你」!有輛車裡的收音機傳出歌手小理查的歌曲〈水果冰淇淋〉。這就是維利特街的生活即景:永遠生氣蓬勃。當然,死掉的裘妮.皮雅斯考斯基就不是生氣蓬勃了,街上每個人都傳說她慘遭虐殺而死。那天媽媽把最後一個晾衣夾子夾在曬衣繩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的時候,莎拉.海納曼還沒被人害死,還沒被人虐殺。當時我媽說:「姓歐麥利的兩姊妹,妳們過來我這邊,我有件事要告訴妳們。」
當然,我把石椅子上媽媽旁邊的那個座位讓給德露坐,石椅旁的粉紅色牡丹花瓣掉了滿地。我讓位子給德露的原因,是因為我在爸爸死前答應過他。你如果要認識我這個女孩子的話,那你最該知道的事情就是:我說話算話,就算這樣會害死我也沒關係。
爸爸把每個人請出病房的時候,太陽已經掉到樹梢下面了,可是爸爸叫我過去躺到病床上他的身旁。那張床可以隨他的意思調整高低。
「坎菲爾是英國名字,」媽媽說:「英國人的口風很緊,也就是說他們不太喜歡表達自己的情緒。」她彎腰從洗衣籃裡又拿出一條床單,這時她頭上的白色緞帶鬆了,一頭秀髮灑落下來。媽媽的頭髮好長,每次都令我驚豔。雖然媽媽的頭髮是紅色的,但是當陽光照在她的頭髮上時,你還是能看見隱藏在她秀髮裡閃耀的金輝。我一直認為媽媽比電影明星還要美,街上那些男人一定也這麼認為,因為媽媽經過的時候他們會把啤酒瓶放下來,有時候(如果啤酒瓶已經空了的話)他們還會對著媽媽吹出長長的狼嗥口哨聲,而媽媽則假裝沒聽見。
我拍拍他的手,感覺很柔滑,因為那位老護士在爸爸手上擦了些乳液。「我會的,我會照顧德露,我發誓。可是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我……」
「莎莉,」他身上插滿了管子,身旁有一台機器發出「乒!乒!乒!」的聲音,好像德露和我看過的電影《海底兩萬浬》當中,潛水艇發出的聲音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