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可是我還是想辦法藏了一件爸爸的襯衫……那件藍色的,為的是紀念我永遠的「天空之王」。我把這件襯衫壓在枕頭下,這樣媽媽就不會發現,因為不管媽媽怎麼說,反正每天晚上我一定會把我的頭放在爸爸上面,聽著德露吸吮自己的手指,壓著她的洋娃娃安妮。我永遠要活在過去。
其實我懷疑,媽媽可能也有點想要搬到市區住。收穫的季節快到了,爸爸已經不能在旁邊幫忙了,這點對她的打擊非常大,對我的打擊同樣大。我也猜想媽媽可能想要住得離爸爸的墳近一些,也離外婆、寶利舅舅比較近。嗯,至少是離外婆和爸爸比較近啦。
「我已經向妳們的媽媽求婚了,」霍爾笑著說,看著我媽。他的黃板牙顏色和奶油一樣黃。奈兒和我一聽嚇到,話都講不出來,可是德露從椅子上跳起來,用她最討人厭的聲音問媽媽:
站在黑暗中看著這樣的情景,我敢打賭,雖然妲蒂已經失蹤兩個月了,坎菲爾家的人還是沒有碰過妲蒂房間裡的東西。說不定她的氣味還殘留在那個房間裡。我爸爸去世後的情況就是這樣,我還能在他的衣櫃裡聞到他的刮鬍水香味,有次我還坐在他的衣櫃裡不肯出來,就坐在他的靴子旁邊,靴子上還沾著農場的泥土。後來媽媽把他的衣服全送給了慈善機構,而且抓著我的肩膀猛搖:「拜託,莎莉!他走了,永遠不回來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吧!」
之後霍爾幾乎天天到我們的農場來吃晚飯,跟我們閒聊他以前當水手的事情、他當天賣了幾雙鞋等。他一面吃,一面張大嘴巴講話,嘴巴裡還露出幾條媽媽做的鮪魚焗麵,吃完甜點之後還要打個好大聲的嗝,聲音大到連德露養的老狗布奇都會對他咆哮,以為他的嗝聲是天空在打雷。
「可是那要怎麼解釋晚上我和德露聽見妲蒂房間傳出的哭聲和-圖-書?」我問道。
「喔,真的嗎?妳聽說了喔?」蘇西不喜歡人家搶先一步把八卦告訴她。「沒錯,這次妳聽說得沒錯,莎莉。好幾個月前,妳那位鄰居失蹤了,突然就消失了。」她用一種裝神弄鬼的腔調說,眼睛瞇成像一條百葉窗縫。「不見了。人間蒸發了。咻!」
有時候我會等哭聲停止了,站在我家窗戶邊望著妲蒂的臥室。哭聲沒停的時候我才不敢這麼做。她臥室牆上掛著一張美麗女孩的照片,有著深褐色眼睛與深褐色頭髮。她和奈兒是同班同學,所以我知道她今年十八歲。照片裡的她穿著一襲翠綠的高年級舞會盛裝,頭髮在頭上盤出類似霜淇淋的形狀,脖子上戴著一串暗紅色的定情項鍊。我還記得那襲翠綠舞服是她在市中心的服飾店買的。在她那張照片的下方有一盞小燈,是水族箱蓋子上的燈光,朝下照著水族箱裡面。水族箱裡的深海潛水夫、小氣泡和游來游去的金魚不斷往上湧升到水面。
雖然當天晚上我們姊妹不斷哀求媽媽,可是媽媽就是不肯打電話給霍爾,說我們不想搬去市區。她替我和德露蓋好被子的時候,眼睛裡閃著淚光告訴我們:「以後妳們長大就會瞭解了。」她擦掉眼淚繼續說:「該死的花粉熱害我流眼淚。」然後就走開了。
我和德露跟著媽媽到屋外,看她把那塊牌子貼在我們車子的後窗上。等她把牌子的四個邊角都調整到她滿意的狀況後,媽媽拿著車鑰匙在頭上晃呀晃,說:「歐麥利姊妹,我現在帶妳們去蘇氏鞋店買上學要穿的新鞋。」寶利舅舅這時走過我們身旁,要去傑貝克酒館上班,而德露小聲講了一句:「感謝上帝幫了這個小忙。」意思是,她很高興寶利舅舅要出門了。但媽媽以為德露是為了有新鞋子穿而感謝上帝。如果媽媽知道真相的話,一定會教hetubook•com.com訓德露要有禮貌。其實媽媽自己也幾乎不太和自己哥哥說話,連「請把馬鈴薯泥遞給我」都不說。這是為什麼德露不喜歡寶利舅舅的原因嗎?就因為媽媽也不喜歡寶利舅舅嗎?
「聽說妲蒂.坎菲爾出事了。」我告訴蘇西。
快速蘇西在講事情的時候,你一定要提防一點,因為她喜歡邊講邊揮舞雙手,義大利人都這樣。有次她講到耶穌釘十字架的故事,手一揮就把威利.歐海拉打出了黑眼圈。
以前住在農場的時候,我和德露大部分的時間是和傑利.安柏森一起混。他家住在我們家前面那條碎石路底,有一次我們到他家池塘游完泳之後,他還尿尿在我腳上。我們班大部分的同學都是家裡開農場,跟我們一樣,彼此離得很遠,所以如果我們要玩捉迷藏、踢罐子遊戲,一定要有三個以上的小孩才玩得起來,我們只好老是跟那個亂撒尿的傑利.安柏森一起玩。
那天晚上,媽媽和霍爾一起去看電影《迷魂記》後來我們開車回去農場的時候,媽媽把《迷魂記》的情節全都告訴了我們,說男主角在片中是一個有懼高症的人,如果爬得太高的話就會頭昏,心臟病發作。我還記得,當時我卻是在擔心我媽媽有沒有被迷魂,因為她的語氣聽起來已經中邪了,一直不停地講著霍爾霍爾,霍爾買爆米花給她,霍爾買棗子給她吃,霍爾是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呀?
現在搬到了維利特街……這樣說好了,霍爾這輩子總算說對了一次人話。滿街都是小孩子,永遠會有人坐在家門前台階上,等你叫他們一塊去踩落葉、玩滑雪橇或去公園游泳。這裡會有這麼多小孩,根據外婆的說法是此地「塞滿了天主教婚姻的產品」。(外婆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還整個凸出來。她有病,甲狀腺腫大。甲狀腺的位置就在她腳上某個地方。)和*圖*書
我們安靜下來,只剩布奇在狂吠。
也許這次快速蘇西講對了,因為那個哭聲是我聽過最恐怖、最淒厲的哭聲。可憐的妲蒂!
爸爸死後一個月,我們帶著農場裡的花到他在密爾瓦基市的墓地。他葬在聖十架公墓裡,就埋在他父親的墳墓旁邊。那次我躺在爸爸墳旁的草地上不想走,可是媽媽叫我站起來,不要在這裡丟人現眼,否則她會狠狠扁我,讓我生不如死。後來我們去外婆家吃火腿三明治、喝阿華田,我和德露幫忙洗衣服,奈兒換床單,媽媽拿出一塊硬紙板,放在搖搖晃晃的廚房餐桌上,用外婆的粗頭簽字筆寫下「本車待售,意者電525-6788」。
霍爾又用發號施令的語氣說:「我就是妳們的新爸爸,任何事情我說了就算,妳們和我一起搬進市區,我在蘇氏鞋店的工作很穩定,也已經替妳們找到住的地方了。」說完後他一口氣喝光啤酒罐裡的啤酒,把啤酒罐砸在餐桌上壓扁,並且彎腰貼近德露的臉孔說:「妳搞清楚狀況,小孩不要多嘴,閉嘴不准抱怨,否則我會有更多事情讓妳抱怨。」然後直起身來,向媽媽露出一個黃板牙笑容,彷彿他剛才講的都只是在開玩笑。不過,他並沒有在開玩笑。
當時正是我們搬到市區的和_圖_書第二年初夏。傍晚的街燈亮起,我們和蘇西坐在歐海拉家門口,等其他小孩出來玩紅綠燈。快速蘇西正在梳她又長又直的黑髮,從她嬰兒時期就沒剪過的黑髮,而她的皮膚在夏天曬得好黑好黑,簡直就像我和德露看過的電影《十誡》裡的埃及人一樣。那時我和德露只要有點錢,就去看電影。蘇西是義大利人(媽媽說義大利人發育得比較快),她身上的汗毛比我們多,而且連胸部都開始發育了。他們還特別為她訂製了一套女童軍制服,就是胸部有加墊層的那種。
德露問媽媽:「為什麼要做那塊牌子?」外婆搶著回答:「因為沒有保險。」
媽媽把嘴巴抿成一條很像「減」號的直線,然後在雜物櫃裡面找膠帶。(我早就知道我們家沒錢了,因為媽媽習慣把錢放在抽屜的襪子裡,那天早上我幫她洗衣服的時候,就注意到那隻襪子已經癟下去了。)
霍爾和媽媽的婚姻,是另外一個非常適切的例子,足以說明「在你最沒有防備的時候,事情就發生了」這句話。
媽媽把車開到北街的蘇氏鞋店後,倒車進入他們的停車場,同時告訴我們:「不管我們多窮,總是要穿鞋啊。」還朝我們眨了眨眼。「鞋子對我們的心靈也很重要。」我和德露聽了差點沒笑破肚皮,可是很快就收斂起笑容,因為店門口出現了那位霍爾.古斯塔森先生,他用一種異常熱絡的口氣跟我們說:「年輕的小姐們,今天需要我為各位服務嗎?」他對媽媽露出笑容的模樣,簡直就像得了狂犬病的瘋狗,當他把一雙便鞋套上媽媽美麗的腳時,我看他口水都快滴下來了。但是媽媽卻一點也不介意。
快速蘇西用手肘頂了我的手臂一下,以她那種顫抖的鬼腔鬼調說:「妳們自己小心,歐麥利姊妹花。」她又擠出一個超恐怖的獰笑,因為她的犬齒比一般人還要尖銳突出。「m.hetubook.com.com如果妳們聽見她家傳出哭聲,那只代表一件事:她們家鬧鬼!」
就這樣,媽媽在一九五七年的萬聖節當天嫁給了霍爾,就在瓦吉夏區的白色法院裡面。結婚典禮結束後,奈兒在我耳邊小聲說:「不給糖就惹麻煩,這下媽媽惹的麻煩大了。」一個星期後,我們搬進了維利特街。
媽媽叫德露坐回椅子上,霍爾接著說:「我們下禮拜結婚,然後大家一起搬到市區去住。」我和德露兩人就像連體嬰一樣同時大喊:「不要!」我們才不要拋棄爸爸留下的田地。奈兒沒說話,只有露出噎到的表情。
霍爾和媽媽約會兩個月之後,有天在我們家,他說:「大家注意,注意,我有事情宣布。」一面講,一面下巴淌著奶油汁液。
去年夏天,快速蘇西說雷西.拉杜爾要她摸他的老二,告訴她說這個玩意兒可以把女生整得死去活來,還說等到女生大概十三歲的時候,身體裡就會流血出來,那個時候就可以生小孩了。你聽懂我在講什麼了嗎?有時候很難分辨到底快速蘇西講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尤其是我十分確信妲蒂.坎菲爾沒有死。
以上就是她一字一句講的話,我們家隔壁傳出的哭聲就是妲蒂.坎菲爾的鬼魂聲。
城市裡的人真的比較多,也比較不一樣,就像媽媽邊晾衣服邊和我們玩姓名遊戲時說的一樣。就拿住在轉角的「快速」蘇西.法齊歐來說好了,她永遠比別人早一步知道消息,就是她把妲蒂.坎菲爾的事情告訴我們的。
「妳不會答應的,對不對?」
「沒錯,妲蒂.坎菲爾說不定已經死掉了,就跟裘妮.皮雅斯考斯基一樣,」快速蘇西邊說又開始梳她的頭髮。「我猜他們很快就會發現她僵死的屍體,渾身青紫,眼珠子在頭顱裡面腐爛,又臭又難聞,就像蘇立文醫生的口臭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