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沒幹嘛。」
「是誰在下面?」
我坐在地下室的一個咖啡色大箱子上。這個箱子是以前霍爾當水手時用的,上面貼滿了世界各國的貼紙。我打算就坐在這裡,等到暖氣管裡傳來的爭吵聲平息後再說。我把手電筒靠在一盞舊檯燈上,就著燈光開始在牆上玩手影,弄出一個鳥的形狀。這隻鳥飛過地下室牆壁時,會經過一幅畫像,上面畫著一位女士戴帽子,坐在長凳上。我那天下午才來過地下室,幫媽媽把洗好的襯衫擰乾脫水,那是我第一次進來這裡。我很喜歡跟媽媽一起擰衣服,因為她有時會開玩笑說,真希望霍爾就在這些被擰、被攪成一團的衣服裡。怪的是,下午進來的時候,竟然沒看到這幅畫像。我走進一點看,用手摸了摸畫像,結果它整個掉下來,露出牆上的一個小洞,裡面隱約有個很像鞋盒的東西。這時傳出一聲尖銳的叫聲,像是老鼠的聲音,我本來還不怕,但想到也有可能是蝙蝠的聲音,我就怕和*圖*書了,因為我和德露看過吸血鬼的電影,裡面的蝙蝠真的很可怕。所以我等了一下,等叫聲停止之後才把手伸進洞裡,拉出盒子。不曉得這是誰的。是房東太太的嗎?我看了一下鞋盒的側面,上頭寫著「蘇氏鞋店,尺碼七號」,這下清楚了,一定是媽媽的,因為房東太太的鞋子是訂製的十號鞋,非常堅固,因為她以前住在集中營的時候把腳弄壞了;奈兒的尺碼則是五號。我打開鞋盒,底下鋪著一層裝餅乾的皺紋紙,就像真正好餅乾廠用來裝餅乾的包裝紙一樣。皺紋紙上面赫然出現兩張照片和一個戒指,其中一張照片上有一些孩子,穿戴著長袍和有穗子的平頂帽,就像奈兒畢業時穿的一樣。可是這不是奈兒的照片,而且衣服的樣式很老派,髮型比奈兒的更可笑,真不知怎麼有人會把頭髮剪成這樣。照片下面有歪七扭八的字跡寫著,「華盛頓中學,一九四〇年班,吉姆.麥迪根照相館攝」和-圖-書。
「小甜心,地下室這麼黑,妳在那兒幹嘛呀?」
我端著牛奶和餅乾到後院長椅上,遠遠看著德露為了國慶日特別裝飾的腳踏車,回想起媽媽在照片裡笑意盈盈的樣子,那張照片現在又塞回黑黑的洞裡了。我還想到高德曼太太真的對我們很好,她其實沒有義務要這麼做,想想,以前那些納粹對她多麼壞啊,把她的小女兒搶走,說要帶她去淋浴室,結果永遠沒再回來。雖然我最近運氣很背,但那輛裝飾得漂漂亮亮的腳踏車,那張照片,還有這位這麼好的房東太太,在在讓我覺得好感恩,我不自覺地雙掌合十,低頭祈禱。以前爸爸說過,如果我心裡覺得很感激的話,就要做這個動作。我感謝全能的上帝祝福我,賜給我這麼美味可口的餅乾。我三兩下就把餅乾吃完了,連一塊也沒有留給德露。
「是我,高德曼太太。」
那天我和溫蒂說完話之後,又回到了地下室,再次把那個鞋盒拉出來,坐在咖https://m•hetubook•com•com啡色的大箱子上。我把餅乾縐紋紙纏繞在手指上,但很快又掉了。我把縐紋紙塞回鞋盒,墊在另一張照片底下。這張才是我最珍愛的照片:媽媽一頭捲髮,臉上長著雀斑,坐在湖上的一艘手划船裡。她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大概是奈兒這個年紀,她穿著短褲,露出一雙美|腿,還有優雅的足踝,看起來好快樂好快樂。我記得自從爸爸死後,這種快樂的表情就幾乎沒有在媽媽臉上出現過了。我坐在這個幽暗、聞起來有煤渣味的地下室,看到照片裡她那種快樂的表情,就覺得好想哭,想盡情地哭,不會有人過來叫我閉嘴別哭。天啊,如果不能哭的話,那上帝幹嘛給人淚腺呢?
她要給我……我不知怎麼了,淚如泉湧,充分發揮了淚腺的功能。哭完以後,我用洗衣機上面一條骯髒的白上衣擦擦臉,將鞋盒塞回洞裡,才走上樓。剛走到高德曼太太家後門,就看見一個綠色的玻璃盤放在後門口的地上,上面有六和*圖*書片黑糖餅乾,還有一個杯子,裡面是冰涼涼的鮮奶,就像媽媽以前會做的事!
這時我聽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於是很快把照片塞回鞋盒裡。
她轉身上樓,到上面停了一下:「妳在下面『沒幹嘛』結束之後,到我家後門來,我有東西要給妳。」
另一張照片,就是那張畢業照,不會讓我覺得傷心,反而會覺得心情很好,因為照片上面很多人我都認識:卡拉漢太太、拉杜爾太太、坎菲爾太太,還有開藥房的費茲派屈克太太。照片上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長相普通、耳朵直豎著的男生,但我不認得他是誰,因為他的臉剛好轉過去。這人到底是誰?我應該見過才對,可是又長得不像我猜想的那個人。畢業照的最上端還有一個金髮高個子。是羅斯穆森!我以前竟然沒有注意到,真是太意外了。羅斯穆森的樣子沒多大變化,下次去外婆家的時候,我要帶這張照片去,看外婆能不能一眼就看出來羅斯穆森是殺人犯。在我們這條維利特街上和圖書,有些人長大以後一定會被關監牢,例如油膩艾爾,他哥哥古奇已經被抓走了,因為古奇偷了霍茲豪爾老先生放在車庫裡、已經不用的那輛凱迪拉克。雷西.拉杜爾也會被關起來。只要看看他們現在這種壞樣子,就知道這些人身上絕對沒好事。絕對不可能。
我記得卡拉漢太太辦生日宴會之後的那晚,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單獨到地下室。那天媽媽和霍爾兩人對罵,吵得好大聲,媽媽要霍爾別再喝酒了,霍爾則要媽媽閉嘴別管他,德露在快速蘇西家睡覺,奈兒在學校參加舞會。我一個人在房間裡讀小說,聽到媽媽和霍爾開始大小聲,而鄰居妲蒂的鬼魂也在那裡呻|吟哭號,讓我非常受不了。於是我下床,躡手躡腳走過廚房,小心翼翼地不要踩到爐子旁邊那塊地氈,免得它又發出怪聲,就像肚子痛的人。我走下台階,經過高德曼家的後門前,再往下走一層樓到地下室。我手上拿著手電筒,就感覺沒那麼恐怖。
她停了一下,又說:「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