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D.D.有她憎恨凱薩琳的理由。巴比太瞭解她了。
我跟朵莉.派翠瑟利四目相接。我看著她的照片,看著她的容貌漸漸變成三十歲的少婦。我正在閱讀發生在我摯友身上的案件。
我還知道另外一個網站。我不常去那裡,那個網站總會惹我傷感。
「你他媽的為什麼沒告訴我?」她歇斯底里地大叫。
過了一會,我不知道究竟過了二十分鐘,四十分鐘,還是五十分鐘,總之我一手牽著皮繩,另一手握著電擊槍。貝拉在我腳邊跳躍,急著衝下樓,差點把我絆倒。
一個半小時之後,我們回到家,我想我已經恢復冷靜了。我覺得好冷,幾乎像是要生病了。我還留著我們家的行李箱。我要馬上開始打包。
過了兩年,巴比每個星期依舊有四五個晚上會夢見那一槍。他想再過一陣子可能會減為一星期三次。然後是一星期兩次。最後如果他運氣夠好,一個月只會夢見三四次。
吉米.葛濃的手指扣住扳機。在五十碼外,在鄰近人家漆黑的臥室裡,巴比.道奇一槍轟掉他的腦袋。
不過這時我注意到日期,報案日期全都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後。雖然搜尋的參數可以隨意輸入,但資料庫一定沒有那麼早的資料。我再次咬指甲,思考手邊的選擇。
剛過晚間九點,巴比回到家,他有一連串的任務要執行:得在四十分鐘內沖澡、吃東西、灌下一罐可樂,然後回到洛斯貝里。真是不幸,波士頓南區的停車格也在跟他作對,他開車在以住家為中心、半徑為八個街口的區域內兜圈,最後只能停在人行道上。波士頓的警察絕對會開開心心地替州警局的同行開罰單,所以他現在很危險。
「凱薩琳。」他冷靜地說道。
我把皮繩扣在牠的項圈上,然後我們拔腿狂奔。我們跑啊跑啊跑啊跑啊。
三分鐘之後,他沉沉睡去,雞肉滾落地板,紙盤貼在他膝上。在過去五十六小時內只睡四個小時的後果就是這樣。
他站在燙手的水柱下好久好久,吸進蒸氣,讓它滲入他全身的毛孔,他一直希望能用這種方式洗去身上的恐懼。
DoeNetwork主要處理的是年代久遠的失蹤案件,試著比對某處的骨和圖書骸,看看是否跟其他案件中的失蹤者相符。網站的座右銘是:「解開謎團沒有時間的限制。」
還剩一片檸檬蛋糕,就留著在路上吃吧,他食不知味地走過長長的狹窄走廊,來到他位於屋子後方的臥室。他一手解開襯衫鈕扣,另一手挖空褲子的口袋。然後他一抖肩膀,脫下上衣,踢掉長褲,鑽進貼著藍色磁磚的小浴室,身上只剩米白色襪子跟緊身白色內褲。他把蓮蓬頭開到最大。他還記得在行動小組擔任狙擊手時,最喜歡的事情之一就是回家沖一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
他放下皺巴巴的紙盤,從地上撿回兩塊雞胸肉。他的肚子咕嚕直叫。他決定遵從三十秒原則,直接吃掉手中抓起的肉塊。
不過我決定打開電視看新聞。
我在自己的搜尋引擎頁面輸入www.doenetwork.org。過了兩秒鐘,我進入了那個網站。
巴比一直洗到水冷掉。擦乾身體,瞄了手錶一眼。他還有一分鐘可以吃晚餐。微波雞肉。
高尚與無情這兩種特質能在同一個人身上並存,還有自我犧牲跟自我中心。真誠的關切,還有冷血的殺手。
現在巴比丟開那個紙盤,捏扁可樂罐,投入回收垃圾桶。他抓起車鑰匙,拿那張可能所費不貲的停車罰單鞏固自己的心防。這時他的電話響了。
有時候我會想這是不是讓我母親崩潰的元凶。無論我們跑得多遠,最後還是要繼續逃跑。如果總是這樣神經兮兮,那全世界沒有半個地方可以安全地養大孩子。到處都有罪犯,每座城市都有列管的性犯罪者。我知道。我查了一下網站的資料庫。
不過貝拉跟我處得很好,主因是我喜歡跑步,而貝拉儘管已經邁入狗兒的中年時期,心裡還是念著要在外頭跑上六哩路。
我可以撥打熱線,可是這樣會引來太多問題。我比較喜歡以匿名身分在網路上搜尋。好吧,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沒有人認得出我,天知道老大哥或是某種市調單位會不會植入什麼監視軟體,紀錄我的一舉一動。
他把兩塊泰森牌冷凍雞胸肉塞進微波爐,然後回到熱氣蒸騰的浴室,拿剃刀攻擊鬍渣。
我得儘快帶牠
和*圖*書出門,要不就得冒著失去我最愛的抱枕,或是一整條漂亮布邊的危險。貝拉總是知道要如何讓我就範。
我哭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完全不認識這個小男孩。他很可能四十年前就死了,但我能夠理解他的恐懼。每次父親開始授課或是訓練我的體能時,我都會有那種感覺。戰鬥?如果你只是個五十磅重的小孩,面對兩百磅的成年男子,老實說你做什麼會有用嗎?我父親心中可能存在某種幻想,但我一向是個現實主義者。
接著我衝進廁所,吐到只能乾嘔。
「吉米,現在呢?還剩下什麼?」
我的書桌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碎布、窗飾的設計圖、還有客戶的提議,儘管這間公寓不算狹窄,這依然很常見的狀態。我雙手抱起那堆東西,移到桌面上的雜物已經搖搖欲墜的咖啡桌上。我終於找到我的目標:筆電。我開機,展開調查行動。
我想像那些父母看到模擬照片的感受,瞥見他們孩子可能擁有的面容,若是那個媽媽沒有進屋接電話,或是那個爸爸沒有鑽進車底下換油……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二日出現了。
我不太敢直視那些照片。雖說我對父親的理念抱持著疑慮,我總會想到自己可能成為她們的同伴。如果我們沒有搬家,如果他沒有那麼執著。
巴比完全贊同她的意見,所以他的晚餐就從一片檸檬方塊蛋糕開始,接著他又吃了三片蛋糕,隨手分類散落在地板上的郵件,挑出裝了帳單、房租支票的重要信封,丟下其他的信件。
第一筆資料讓我腦袋發暈。那三張照片都是同一個男孩的,第一張是他十歲的模樣,接著模擬出他二十歲與三十五歲的長相。他在一九六五年失蹤,眾人認定他已經死了。原本他在庭院裡玩耍,下一刻他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有個在康乃狄克州服刑的戀童癖患者聲稱他強|暴那個男孩之後便殺了他,可是他記不得自己把屍體埋在哪裡,所以這個案子遲遲無法結案,男孩的父母現在正瘋狂尋找兒子的屍體,就跟四十年前他們尋找孩子下落時一樣。
戰鬥,我父親總是這麼說。遭到綁架且遇害的小孩裡頭,有百分之七十四是在失蹤後的三個小時內喪命和*圖*書。活過那三個小時,別給那個混帳任何機會。
焦慮的夢境。
事情的發展是這樣的:警方不打算幫我。無論是不是偏見,我父親的說法沒有錯:執法機關是一個體系,它的功能是協助受害者、抓到犯人、讓關鍵的執法人員連升三級。證人、線民——我們無可避免地成為巨大官僚機器的油料,是隨時都可以拋棄的東西。我可以整天坐在電話旁,等待永遠不會打來的那通電話。我也可以自己去找朵莉.派翠瑟利。
第一步,國家失蹤與受虐兒童援救中心的網站。首頁冒出三張小孩子的照片,他們在上星期失蹤。一個男孩,兩個女孩;一個來自西雅圖、一個來自芝加哥,另一個則是聖路易斯的居民。那些都是我住過的城市。
過了一會,他猛然驚醒,昏昏沉沉,腦袋糊成一片,雙手往外伸出。他在找他的來福槍。老天爺,他需要他的來福槍!吉米.葛濃來了,那雙骷髏似的手掌正在刨抓他的身軀。
他從一數到十,然後緩緩數回來。他照著這個順序數了三遍,直到脈搏恢復正常。
貝拉是一隻七歲大的純種澳洲牧羊犬,身形修長,體格健美,白毛上點綴了棕色跟藍色的斑點。牠跟大部分的澳洲牧羊犬一樣:一眼藍,一眼棕。牠喜歡用這雙奇特的眼珠子換取利益。
於是巴比知道媒體終於發現真相了。
第一次遇見凱薩琳.葛濃時,巴比還是個狙擊手,被上級叫去支援家暴對峙現場——據報有一名持槍的丈夫用槍口指著他的妻兒。巴比選在葛濃家對面埋伏,透過來福槍的狙擊鏡觀察情勢,他看到吉米站在床邊,揮舞手槍,瘋狂吼叫,連巴比都看得到他頸子上浮起的青筋。接著凱薩琳登場,把她四歲大的兒子抓在胸前。她雙手蓋住納森的耳朵,讓納森的臉埋在她身上,彷彿是想替他擋住最糟糕的結局。
沒想到那些人的死因如此單純。
搜尋結果:十五筆。
牠對我哼了幾聲,發現這樣沒有用,啪地一聲趴在地上,展現出狗兒的怒氣。四年前,某位客戶用貝拉來支付酬勞,牠毀了那個女人最愛的Jimmy Choo高https://m.hetubook.com.com跟鞋,前一位主人早就受夠了牠躁動的行為。確實,澳洲牧羊犬不太適合養在公寓裡,如果不拿東西引開牠們的注意力,牠們就會惹出麻煩。
我換到下一個案子:一九六七年。我死盯著日期;不想看照片。我又點了五下滑鼠,然後,
我握住滑鼠,緩緩瀏覽長長一列的名單:安娜、吉賽拉、珍妮佛、珍妮卡、珊蒂、凱薩琳、凱緹……
現在他已經正式遲了五分鐘。他換上乾淨的衣服,打開一罐可樂,用紙盤盛起熱呼呼的雞胸肉,接著犯下第一個致命的錯誤:坐到沙發上。
他跟她扯上關係。跟D.D.還有大部分人的猜測不同,他們沒有肉體上的接觸,他只是對她產生情感上的牽扯,或許這樣更糟,所以巴比從來沒有糾正其他人的猜測。他跨越了那條界線。他很關心凱特,當她身旁的人一個個死於非命,他怕她也會遇害。
搜尋結束。電腦螢幕上浮現一列開朗快樂的臉龐——學校的照片或家庭相簿中的特寫。失蹤兒童的照片總是展現出他們快樂的一面,這只會讓人傷得更深。
巴比跳下沙發,將最後一段夢境趕出心頭。他發現自己站在自家起居室中央,手中捏著油膩的紙盤,指向電視機,像是手握槍枝一般。他的心臟在胸中隆隆作響。
他當然也去找過心理諮商師,現在他還會跟以前的導師碰面,甚至參加過一兩次其他曾經捲入重大事件的警界人士聚會,但是就他所知,這些都起不了任何作用。奪走某人的生命,你會因此改變,道理就是如此簡單明瞭。
援救中心的網站有自己的搜尋引擎。我輸入女性、麻州、二十五年內的失蹤入口,按下搜尋鈕,然後往後一靠,開始咬我的拇指指甲。
我坐在椅子上,這個想法讓我起了陣寒意,我一手握住裝著母親骨灰的小瓶子,另一手輸入麻州這個關鍵字。
貝拉從小廚房裡鑽出來,牠已經吃完晚餐,現在牠期盼地看著我。跑跑。牠的眼神告訴我:到外面。去拿皮繩。玩玩。
「再一下下。」我說。
至少有件事讓他驚喜了一下:其中一名房客希金斯太太替他留了盤蛋糕。www•hetubook•com.com「看到新聞了,好好保持體力。」她在字條上留了這兩句話。
一直到今天,D.D.仍舊宣稱凱薩琳.葛濃是波士頓最危險的女性,她很有可能(只是沒有實際證據)設計讓別人射殺她的丈夫。一直到今天,無論是什麼時候,巴比只要想起她,腦海中就會浮現那個拼命想要保護幼子的母親。
她的名字不在名單上,我鬆了一口氣。貝拉一躍而起,牠察覺到我放鬆緊繃的肌肉,可能願意帶牠出門,照平日習慣來一段晚間散步。
日子有好有壞,還有更多不好不壞、毫無意義的日子。就只是存在著。只是做完工作。或許D.D.說得沒錯,說不定這世界上有兩個巴比.道奇:一個活在那一槍之前,另一個活在那之後。說不定這世界就是如此運作。
情勢越來越糟。吉米從凱薩琳手中搶過他的孩子,男孩被他一把推到房間的另一邊,遠離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然後他舉槍指著他妻子的腦袋。
腦袋中過度鮮活的影像轉成一個圓圈。那六個小女孩,僵化的臉龐貼在透明塑膠垃圾袋上。凱薩琳十二歲時的舊照片,她蒼白的臉龐因飢餓而凹陷,在黑暗中獨自待上一個月的雙眼只剩巨大的黑色瞳仁。
當然了,他腦中自動浮現其他影像,這輩子他大概無法拋開那些畫面:凱薩琳的丈夫,吉米.葛濃臉上的表情,下一秒,從巴比的來福槍射出的子彈打碎他的頭顱。
巴比從狙擊鏡中讀出凱薩琳放大數倍的嘴脣說了什麼。
吉米突然笑了,從他的笑容,巴比看得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在那一槍之後,巴比確實犯下一些錯誤。比如說他開始酗酒,接著他私下跟凱薩琳見面,地點是某間地區博物館。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嚴重的自毀舉動。凱薩琳.葛濃美麗又性感,這個寡婦感激巴比讓她暴力的丈夫提早上西天。
你每天早上還是要起床,跟其他人一樣套上褲子,一次穿進一隻腳。
他瞄了眼來電者,然後又望向時鐘。十一點十五分。還沒拿起話筒,他便瞭解發生了什麼事。
我又想到那個項墜。它是從哪來的?為什麼,噢,為什麼我要把它交給朵莉?
如果你是個小孩,有人想要傷害你,你幾乎可以說是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