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喔,不。」
我父親贏了。我從未瞭解到這點,因為他從未讓我涉足他奮鬥的戰場。可是那一夜,我的生日當晚,對他來說必定就像是難得的勝利。他失去了他的母親。他失去了他的妻子。但他的女兒……我,他終於保住我的性命,儘管他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我得要工作。我不能靠著魅力來支付帳單。」
「喔,拜託……總有歡迎寵物的旅館。我打幾通電話幫你安排。」
「雖然沒有跟她提過,不過我在想,可以把她藏在某間旅館裡,然後在她家設下誘餌。」
「為了安全起見,打包一個星期的東西。如果你忘記帶什麼東西的話,我隨時都可以回來幫你拿。」
我知道自己沒辦法反駁他,只能狠狠瞪眼,然後把臉埋進貝拉的毛。「我希望這件事早點結束。」我坦承。
「查理.馬文?」
我坐在巴比那臺皇冠的副駕駛座,緊握我父母的骨灰,不斷複誦我真正的姓名,看我什麼時候能夠念得順口。我們已經開回二號高速公路。對我來說,目的地是哪裡已經不重要了。
他眼中燃起危險的溫度。「甜心,我很想挖空你放內衣褲的抽屜。不過你記好了,最後很有可能是哪個警察幫我跑腿。」
巴比肩膀靠住門框。他突然覺得很累。在樹林裡待機監視。D.D.被巨大的羅威納犬壓在地上。她沒事。打電話給安娜貝爾,聽見她驚恐的聲音。瘋狂地飆進市區,心想他到底會看到怎樣的景象,擔心他會不會到得太晚。
「是的。抱歉讓你失望了,不過我想安娜貝爾的父親確實已經去世。」
然後呢?
「安娜貝爾,你得要找新的住所。」
「安娜貝爾。我……我已經習慣……安娜貝爾。」
我哭了。我不想掉眼淚的。但是事實凶狠地襲來。母親的犧牲。父親的失落。我重重啜泣,哭得好醜,隱約感覺到巴比一手環上我的肩膀,車速放慢,緩緩停在路旁。他解開我的安全帶,把我拉到他膝上,受到方向盤的阻礙,他的動作有些笨拙。但我不介意。我把臉埋在他肩頭,像個孩子似地緊緊攀住他。我拼命啜泣,因為我父母為了救我一命,放棄了一切,我以前卻為此生他們的氣。
「噓。」他不斷輕聲安撫。
「遵命,船長。」
在這一生中,我總覺得我是兩個人:安娜貝爾.格蘭傑,還有目前使用的假名——無論當時我用的是什麼名字。現在根據蘇耶普先生的說法,我是三個人:艾米.葛瑞森、安娜貝爾.格蘭傑,還有……嗯,以下省略。
D.D.抿起嘴脣。「很貴耶。」
「我會幫你打包。」
「有一個案子的期限快到了。在後灣區。我
www.hetubook•com.com的客戶應該開始期待收件了。」
我記得父親疏離的模樣。我記得他滿腹不情願的激進冷硬表情。可是我不記得他曾經流露出些許酸楚或是卑下的神色。即使他的偏執快要把我逼瘋,他總是有他的目標,他的理由。
「那就帶著你的縫紉機。」
「那是當然。」
他陪著我跟貝拉上樓。某人,可能是鑑識人員,或是哪個警探,試圖幫我把東西放回適當的位置。我的公寓看起來還是一團混亂,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大問題。
「我不想當艾米。」我低喃:「當安娜貝爾已經夠辛苦了。」
如果蘇耶普的證詞屬實,那麼跟蹤安娜貝爾的嫌犯八成就是她叔叔,湯米.葛瑞森。那個跟蹤狂同時也是殺害朵莉.派翠瑟利,將她遺體埋在馬特潘的凶手,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要是湯米.葛瑞森沒有到安娜貝爾的公寓鬼鬼祟祟,沒有在森林裡設置受過訓練的狗兒,那他到底在哪?」
「喔。」巴比呆呆地應了聲。突然間,他靈光一閃。「好,嗯,我知道了。我們回到原本的理論上——凶手一定跟精神病院有什麼關聯,使得他能夠安心埋下六具屍體。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的凶手是湯米.葛瑞森——」
「他會離開辦公室幾天。」
現在我終於聽完了整個故事,只想回到過去,告訴他我很抱歉,感激地擁抱他,跟他說我終於懂了。不過父親絕對不會希望我對任何人示好。我們會爭吵對打,常常爭吵,吵個沒完,有一半是因為他喜歡跟人對抗。他養育出一名戰士。他喜歡測試我的能耐。
「湯尼.洛克的母親。」總機低聲回應。
這就是安娜貝爾的父親好幾年前的感受嗎?感覺人生彷彿脫離了他的掌握?像是看得到急駛而來的火車,卻無法離開鐵軌?
「在我看來,如果葛瑞森一家能夠換上新身分,那湯米為什麼不會?」D.D.當他沒開過口似地逕自說下去:「我們查出這個假身分、找到這個狗雜種的最佳機會就是從另外一個謎團下手。」
「為什麼?」
然後他離開了。
「老實善良的退休牧師,在松樹街旅店幫助遊民。根據目擊證人的說詞,他昨晚一直待在那裡。」
「那他幹嘛假扮成FBI探員——」
「盧梭爾跟我們找到了同樣的連結——凱薩琳與安娜貝爾極度相似的外表讓他擔心襲擊凱薩琳的人就是湯米。他不願暴露自己的身分,自然沒有找上警方。他決定自己來。」
「完全不清楚。這要問辛古斯了。」
「那個瘋子已經不年輕了。而且我也不是那麼好惹。」
「他也在找你。」D.D.說「他今天下午找上波士頓州立精神病院的吉兒.科克倫。你們要m.hetubook.com.com趕快聯絡上彼此。」
「他三十分鐘前打電話來報告。聽起來狀況很不好。華倫警長一直試著聯繫他,但他不接手機。」
「我正在替安娜貝爾找一間旅館。」
她父親是打算先發制人嗎?一有兒童失蹤的新聞,他就會嚇得半死,替全家人打包。還是說湯米有那麼靈光?
「我該回去工作了。」我突然開口。
「我會透過副總警監處理這件事。」D.D.說。
「不需要啦。我剛好是輕裝旅行的專家呢。」
「另外一個謎團?」
「所以說盧梭爾.格蘭傑的真實姓名是羅傑.葛瑞森。住在賓州時,他、他的妻子——露西.葛瑞森——跟他們出生不久的女兒,艾米.葛瑞森,遭到羅傑那位精神不太正常的弟弟,湯米.葛瑞森,跟蹤。某天,露西的父母帶安娜貝爾到公園散步,卻遭人槍殺,羅傑相信他弟弟湯米很可能就是謀殺露西父母的凶手。後來,羅傑安排好一切,帶著全家搬到阿靈頓,偽裝成格蘭傑一家。可惜他那時候還不知道要如何取得假的身分,所有的財務紀錄依然是登記在他的本名之下。根據麻省理工學院數學系當時的系主任保羅.蘇耶普所言,羅傑在一九八二年堅信湯米找到他了。因此他決定帶全家再次逃亡,這回他不會犯下同樣的錯誤。」
「謝啦。」
「我找了個朋友幫我清查羅傑、露西、湯米,還有其他幾個人的資料。湯米有犯罪前科,所以警方應該會有他的檔案。最重要的是,湯米發現安娜貝爾一家從他手中逃脫後,他是留在麻州呢?還是一路追上去?喔,還有,他現在到底在哪?」
D.D.揚起眉尾。
在一瞬間,我幾乎聽見了這個名字。母親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哄著:「我的小天使……早安,艾米,吧搭吧搭噗。」
這讓我有些神智不清。此刻,我人生中的一切在我腳下崩解,散成碎片,像是紙片般緩緩飄走,他感覺起來卻是如此真實,如此強壯。我很慶幸現在我們人在車上,停在繁忙的高速公路旁,因為如果場景換在我的公寓裡,我會把他扒光。我會脫掉他身上的衣服,一件接著一件,好讓我撫摸他的皮膚,舌頭舔過他腹部的線條,嚐到我鹹鹹的淚水落在他胸口,因為我現在只想驅走腦中的想法,感受瘋狂的時刻,感受自己還活著的事實。
「怎麼了?」他輕聲詢問。
「旅館不會讓我帶著貝拉。」我固執地反駁,抱著狗兒的手臂收得更緊了。
「已經聽說了。」
「你又不是我爸!」
一上車,巴比立刻掏出手機開始工作。他手邊得到幾個名字,現在他需要更多資訊。他先打給D.D;但電話被轉入語音信箱。辛古斯也是一樣。
「也就是和*圖*書說……」
艾米.瑪莉.葛瑞森。艾米。瑪莉。葛瑞森。
「噓——」
「你要做的是找到湯米。還要告訴D.D.別再懷疑我可憐的父親啦。」
「我還需要布料、筆電、布邊、設計圖——」
可是,湯米為什麼每次都能找到安娜貝爾他們呢?蘇耶普說安娜貝爾的父親很聰明,他會從自己的錯誤中學習。不過他們已經建立了固定的行為模式,整家人每一年半到兩年就會搬家一次。
我的名字是艾米.瑪莉.葛瑞森。艾米.瑪莉.葛瑞森。
D.D.揉揉太陽穴。「我們的頭號嫌疑犯是湯米.葛瑞森?」
「真的?比如說我最愛的黑色蕾絲胸罩?絕對派得上用場的桃紅色丁字褲?」
「巴比,幹得不錯嘛。」她低聲說道。
喔,朵莉。我對不起你。喔,朵莉。
他揚起眉毛。「首先,有個瘋子知道你住在哪裡。」
「你還沒想通嗎——」
「給我一個小時。」巴比說:「最多兩個小時。我要去追查幾件事,處理一些——」
巴比瞪著她。「就這樣?我可是查出安娜貝爾父親的真實身分,讓案情有了重大突破,而你卻找我碴,只因為我沒有先跟同伴討論過?」
「所以呢?」她問。
「那他就是登記在案的神經病。」
艾米。瑪莉。葛瑞森。感覺起來還是不怎麼自然,不斷卡在嘴邊。
「亞當.舒密特?」
艾米.瑪莉.葛瑞森。艾米.瑪莉。
「什麼漏洞?」
「嗯,龐大的工作量對我們來說都是件好事。能夠鍛鍊我們的心智。」
這個概念讓我困惑極了。臉貼著冰涼的車窗,霎時間,我彷彿再度看到父親的身影,在喬可莫餐廳裡,我們慶祝我的二十一歲生日,他與我對坐,一臉滿足。
巴比盯著我。「安娜貝爾……艾米?安娜貝爾。」
「你看。」我對巴比說「我也可以留在公寓裡。有個徹夜送貨的快遞員陪在身邊,誰還需要警察呢?」
「根據你的說法,他這個人腦袋不太對勁——」
他的眼神終於軟化。「我知道。」
湯米知道安娜貝爾全家溜了。假如他能夠從賓州跟到阿靈頓,那他很可能會繼續跟下去。他跟克利斯多弗.伊歐拉不同,沒有專屬於自己的大筆財產。也就是說如果他繼續跟蹤安娜貝爾一家,他就得面對各種基礎民生問題。如何賺到房租跟交通費?如何每隔幾年就在新的城市裡找到新工作?或許這代表他做過一些見不得人的差事。蘇耶普提到湯米曾在賓州擔任酒吧保鑣。這種工作很適合行蹤不定的人。他們得把湯米的照片傳給各個城市的執法機關,建議他們請該地的酒吧指認。說不定他們可以找出湯米的行蹤,建立他四處遷移的時間軸。
「朵莉為我而死。」
巴比對我投以狐www.hetubook•com.com疑的眼神,「什麼工作?」
「現在你的口吻聽起來還真有警探的架式。」D.D.挖苦似地說道:「還有什麼事情要跟我報告嗎?」
巴比載我回公寓。我下車,恰好聽到喇叭聲。我轉身,貝拉瘋狂吠叫。
貝拉在門邊哀哀哭號。我只是很納悶為什麼成年女性在自己家裡會如此無助。
「喔,下回我會把這位嫌疑犯抓到你面前。」
他輕輕敲了敲櫃檯桌面,葛瑞琴終於抬頭。
巴比想知道更多湯米的資料。還有安娜貝爾的父親。
龐大的快遞貨車朝這裡開來,班,我年長的騎士,騎在忠誠的棕色戰馬上。他放慢車速,焦慮地看著我跟貝拉。我對他豎起大拇指,他嚴肅地點點頭,駛離我面前。
他要知道以下數人的一切:一、湯米.葛瑞森;二、羅傑.葛瑞森;三、露西.葛瑞森。過了一會他又想到第四第五第六位重要關係人:格瑞戈里.貝丁頓、保羅.蘇耶普、華特.派翠瑟利。這些人的資料可以繼續推動案情。
「安娜貝爾,你需要什麼就一起帶去。你高興的話,把整輛車裝滿都沒問題。」
「喂,冷靜點,雖然說我的,呃,興致顯而易見——」他扯扯牛仔褲,褲襠已經搭起帳篷,「——我依然是個警探。我們受過相關訓練。比如說要是有個偏執的跟蹤狂鎖定他的目標,那隨後一定會發生慘劇。這個湯米——管他現在叫什麼名字——顯然已經發現你還活著,就住在北區。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內,他闖進某個警官家中,在樹林裡設下四隻凶狠的鬥犬,還把他的心意送到你家門前。換句話說,他不會是你喜歡的對手。給我們一兩天,待在旅館裡,躲好。看你是要穩紮穩打還是驚慌失措,結果絕對是天差地遠。」
天啊,他需要好好睡一覺。
我虛張聲勢的言詞立刻被他看穿。他走上前,在我來得及反抗之前抓住我,吻重重落下。「兩個小時。」他重複道:「最多兩小時。」
「或許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巴比似乎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
「很可能是殺人犯,但不是我們這個案子的目標。」
內心打了一場小小的戰爭之後,巴比下定了決心。波士頓警局的工作量超載,而他現在又急著需要情報。天啊,他不是州警局的警探嗎?他直接打電話聯絡老夥伴,不讓進度停擺。
「然後辛古斯擁有這部分的資料。」巴比替D.D.說完她想說的話。
「可是湯米並不是襲擊凱薩琳的凶手。」
「我會通知大家。」葛瑞琴承諾。
「波士頓州立精神病院。」
他把我的人生當成他的勝利,我感到既驚訝又渺小,淚水湧入眼眶。他為了我捨棄自己的志業。他放棄他的鄰居、他的家、他的自我。最後他連自己www.hetubook.com•com的妻子都捨棄了。
「沒錯。凱薩琳跟安娜貝爾的相似處僅是巧合。不過安布李歐的犯案手法很可能給了湯米靈感,讓他在兩年後建立了他的地下墓穴。所以這些案件確實相關,只是關係不大。」
也就是說湯米.葛瑞森從賓州一路追到麻州。
然後昨晚再次找到她。
「天啊。」D.D.說。
D.D.終於掛斷電話。「抱歉。」她簡潔地說道:「洛克他——」
「所以湯米.葛瑞森很可能待過波士頓州立精神病院。」
我抹抹臉頰。貝拉熱情地幫我舔舐。
巴比吻了我。他撐起我的下巴,覆上我的脣。他的吻好溫柔,不斷地給予,我又哭了起來,最後我將他的手按在我胸口,用力地,因為我不想讓自己像一塊玻璃,不想讓他把我當成會輕易碎裂的女人。艾米.瑪莉.葛瑞森。她的叔叔毀了她全家。
「天啊。」
穿過刑事組的玻璃門時,他首先注意到的就是異常的沉默。總機小姐葛瑞琴愣愣地盯著她的電腦螢幕。兩三名同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整理文件,神情壓抑。
「當然了。他一定很不好受。如果追思會的時間地點確定了……」
巴比點頭致謝,直接走進D.D.的辦公室。她正在講電話,看到他進來,豎起一根手指。他靠在門邊,靜聽D.D.單方面的回覆。「是的,嗯——沒錯。」一定是在跟上級長官通話。
「我不是在找碴。」她氣沖沖地頂了回去,「但我覺得你這份精美的調查成果有個顯而易見的漏洞。」
「喔。」我聳肩,「那我想我還是自己打包內衣褲好了。」
「還有我的父母。還有另外五個女孩。為了什麼?我他媽的哪裡特別了?我甚至沒辦法保住工作,我唯一的朋友還是一條狗。」
我抽身,手肘撞上方向盤。貝拉又哼了哼。我離開巴比膝上,回到我的位置,緊緊抱住貝拉。
聽到我的暗示,貝拉在後座焦慮地哼了聲。我早已忘記牠的存在。牠跳到前座。我感覺到牠刨抓我的腿。巴比沒有推開牠,只是喃喃說出更多安撫的字句。我感覺到他強壯的手臂。他結實的肌肉。
「那克利斯多弗.伊歐拉呢?」
巴比轉身準備離開。D.D.在最後一刻喚住他。
波士頓警局周圍的好位置當然都被人停走了。巴比在附近繞了四圈,終於等到有人離開。他擠進停車位,鎖好車,走進辦公大樓,一路上,心裡還是不斷思索案情。
巴比瞇起雙眼,不過沒有繼續逼迫。「我要過來的時候會打電話通知。」
巴比聳聳肩。「那是你的問題。不過我不認為我們會僵持太久。根據過去二十四個小時內對方的行動頻率判斷,湯米的耐性已經快要用光了。」
巴比沒有試圖阻止我。沒有說出半個字。我聽到他沉重的吐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