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嘿,親愛的……我在找我走失的狗……」
她吃得不多,喜歡拿了食物塞進口袋裡,或只是拿在手上。她也睡得不多,躺在黑暗中,盲目的蝙蝠眼睛搜尋著無法名狀的東西。她經常保持靜止,嘗試著能否不出聲音呼吸。
卡爾丟下巴比自己喝可樂吃玉米片。頭頂上,即時新聞快報正在報導里維爾出了什麼狀況。武力強大的嫌犯掃射鄰居之後困守在自家拒捕。現在波士頓警方部署了他們的霹靂小組,「沒有人輕舉妄動。」
然後彷彿永恆那麼久,毫無回應。
「我們家瑪莎也是寶,」卡爾安撫他,「主要原因是我擔心沒命。」
凱薩琳只是坐著聽大家談論她。她把爆滿托盤上的食物偷偷塞進口袋裡。她低頭駝著背,仍然是那隻小蝙蝠,為了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原因,她被光亮嚇壞了。
報紙稱呼凱薩琳是「感恩節奇蹟」。她的父母帶她回家,鄰居與家人歡欣鼓舞地絡繹上門祝賀,「喔,謝天謝地!」
巴比沒回家,他脫下制服換上法蘭絨上衣跟牛仔褲,跑到附近的酒吧。
「啊,交響樂團。還有兩個星期對吧?」卡爾搖頭說,「漂亮又有才華。巴比,我再說一遍——別讓她跑了。」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感恩節奇蹟裸體蜷曲在她的白瓷浴缸裡,瘦削骨感的身體冷得顫抖,手上抓著一把剌刀。有壞事要發生了。比黑暗還黑暗。像永遠無法回頭的棺材。
波士頓啤酒園裡有其他十四個客人https://m.hetubook•com•com散落在長方形的吧檯上,一面抽菸喝生啤酒,一面看著電漿電視螢幕。巴比向幾張熟面孔點點頭,再向酒保卡爾揮手,坐在有點遠離眾人的空位上。凱莉送來他慣例必點的墨西哥玉米片,卡爾遞給他一杯可樂。「巴比,今天辛苦嗎?」
電話打來的那一晚,他剛值完十五小時的班。93號公路上有太多不耐煩的駕駛人,造成太多車禍,碰,碰。每年到這個時候市區就是這樣。樹木禿了,夜晚很快來臨,聖誕假期又逼近。外頭感覺很不平靜。經過夏天愉快的烤肉聯誼之後,現在獨自走過市區街道,只會聽見枯葉被吹過冰冷人行道上的骸骨般碰撞聲。
他們告訴她持續了二十八天。凱薩琳沒辦法知道,黑暗中沒有時間感,只有永無盡頭的孤寂。又冷又寂靜,有時候他會回來,那至少還算是一點動靜。全然的虛無、無盡的虛無才會把人逼瘋。
更多員警上門。她告訴他們綁匪、車子的事。他們拿照片讓她指認,她指了其中一個。後來,過了幾天,過了幾星期——這很重要嗎?——她去了警察局,看著一排嫌犯,嚴肅地再次指著其中一人。
「睡吧,露易絲,如果她需要就會叫你。」
今天就是那樣的一天,今晚也會是那樣的一晚。
廣告主管比巴比重了整整五十磅。就像許多遭和-圖-書遇小個子對手的傢伙,他誤認重量就是力量優勢,無視於反面警訊。他用右手抓住門把,把巨大的身體向後轉想要擊倒瘦小的對手,結果呢?在充滿武裝州警的警局牢房企圖脫逃?只見巴比往左閃,伸出腳,看著肥胖的主管被絆倒。他倒地時發出巨響,有幾名州警暫停工作,為這場免費表演鼓掌。
電話救過凱薩琳,她祈禱能再救她一次。「喂,喂,九一一嗎?聽得見聲音嗎?是我丈夫,我想他有槍。」
是獵人們找到了她。十一月十八日。他們發現了三合板蓋子,用步槍戳一戳,驚訝地發現她微弱的叫聲。他們得意洋洋地救了她,公布四乘六呎的地下監牢,釋放她進入冷冽的秋風中。後來她看了報紙照片,她的深藍眼睛睜得好大,頭像骷髏似的,身體瘦削又蜷曲,像被突然抓到陽光下的棕色小蝙蝠。
「蘇珊會來嗎?」
「喔,真不敢相信……」
但是,他緊張不安得連自己都驚訝。太多腎上腺素在他血管裡作怪,而他一向是個冷靜自制的人。
她的兒子在懷中啜泣,「媽咪,媽咪,媽咪。」
是男人的聲音。嘿,親愛的,可以幫個忙嗎?我在找我走失的狗。
如今她回想起來了。在嘈雜的電視噪音背景中:一名武裝嫌犯掃射鄰居之後困守在家中拒捕,波士頓警局霹靂小組警官認為狀況很難掌握,也極度危險。
有時候就會這樣,尤其在十一月。
六個月後,理查.安布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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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上了法庭受審。開庭三個星期後,凱薩琳穿著樸素的藍洋裝跟擦亮的娃娃鞋站上證人席。她最後一次伸出她的手指。理查.安布李歐被判了無期徒刑。沒錯,十一月是很古怪的月分。讓人緊張兮兮,無法抵抗即將來臨的陰暗冬天。連巴比這種人也要費盡全力才能保持冷靜。
他開始值班時發生了一件小車禍,跟著又是往北走的呆子們來了兩起追撞事故。四小時的文書工作後,他以為最壞的時段已經過去了。接著中午過後不久,即使以塞車出名的93號公路上交通應該很順暢,卻因為超速的計程車司機企圖一次切過四個車道,有個開悍馬車太緊張的廣告業主管企圖強勢阻止他,而引發五車追撞車禍。焊馬車像重量級拳手一樣耐撞擊,但是老舊計程車被擊倒還連累了另外三輛車。巴比必須呼叫四輛拖吊車、紀錄這起車禍,接著在發現廣告主管午餐時喝了幾杯馬丁尼後逮捕他。
現在剛過晚上十點,廣告主管被大牌律師保釋了,牢房也清洗過,巴比的班從上午七點開始,至此終於結束了。他應該回家,打電話給蘇珊,在五點鬧鐘響起之前補個眠,然後重新展開這個愉快的流程。
幾年過去,凱薩琳長大了,改掉了駝背,留長了頭髮,發現自己擁有那種讓男人止步側目的陰暗強烈美貌。她的皮膚蒼白,頭髮烏亮,水藍色的大眼睛。男人都很哈她,所以她一視同仁地利用他們。這不是她和_圖_書的錯,也不是他們的錯。她只是不來電罷了。
巴比搖搖頭。「有錢的混蛋,」他抱怨說。
電話響起。凱薩琳發呆半晌才回過神來接聽。那通電話救了她一命。感恩節奇蹟再次振作。
接著是一片黑暗與她微弱空洞的叫聲,「外面有人在嗎?」
稍後,是痛苦、流血與模糊的反抗喊叫。她的眼淚流下臉頰。她的牙咬著下唇。
她的母親在一九九四年過世,是癌症。凱薩琳站在喪禮上哭不出來,她的身體沒有水分,她的啜泣聽起來薄弱又虛偽。
「嘿,親愛的……我在找我走失的狗……」
巴比拉他站起來。或許是因為巴比扭痛了他的拇指,廣告主管又叫罵了一陣子。巴比把他推進牢房關上了門。
「別讓瑪莎聽見了,」巴比對他說,「看過你老婆扛酒桶之後,我不敢想像她用桿麵棍會做出什麼事。」
有時她母親會站在門口,蒼白的雙手焦慮地摸著自己的鎖骨。最後,凱薩琳會聽見她父親在走廊上的聲音。睡吧,露易絲,如果她需要就會叫你。
「如果想吐,請用馬桶。」巴比告訴他,因為這時他的臉色發青。廣告主管推開他,彎下腰直接吐在地板上。
她手裡的剃刀好細好輕,刀鋒的觸感,吻著她的手腕,幻想中溫暖鮮紅的血液流過她的皮膚。
他吃完玉米片,喝掉可樂,付了帳,正當說服自己最好回家的時候,腰帶上的呼叫器突然響起。他看了一下螢幕,馬上衝出門外。
「剛好趕上聖誕假期。」
和*圖*書她的丈夫在樓下喊:「我知道你在幹什麼,凱特!你以為我是白癡嗎?喂,行不通的。你永遠不可能擺脫掉的!這次不行!」
「老樣子啦。」
凱薩琳.蘿絲.葛濃也不太喜歡十一月,不過對她而言,真正的問題從十月就開始了。精確地說,是一九八〇年十月二十二日。她從學校走回家時,氣溫還算暖和,陽光溫熱地吻在她臉上。她手上抱著書,穿著最喜愛的開學服裝:及膝棕色長襪,深褐色燈芯絨裙子,長袖金色上衣。
一輛車從後方駛近。起先她沒注意,但她隱約察覺那輛藍色雪佛蘭在她身邊減速到如同爬行般。
「我會他媽的告死你!」酒醉的主管大喊,「我會告你、你的上司,還有整個該死的麻州。我會整死你們。聽見沒有?我會他媽的整死你們!」
她回到她寒酸公寓的家,努力不去想它,不過有時候,突如其來地,她會幻想母親站在她的房門口。「睡吧,露易絲,如果她需要就會叫你。」
逮捕酒後駕車者意味著更多的文書工作,他必須跑一趟南波士頓的警局(現在是交通尖峰時刻,沒人尊重別人的路權,即使州警也不例外),有錢的廣告主管拒絕進入牢房時又發生了一波口角。
凱薩琳.蘿絲跟著家人回家。
但是凱薩琳從來沒叫過。
「今晚要練習。」
許多警察抱怨二月的白天短暫灰暗,但就個人而言,巴比.道奇也從來不太喜歡十一月。今天也無法改變他的想法。
吉米衝上樓,前往他們的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