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嗯哼。小時候每當你有瘀傷,我猜你都有個『說法』。每當令尊無法參加學校活動或在你朋友面前讓你丟臉,又有一個『說法』,不管是否含有事實?」
「你剛說你跟令尊達成了戒酒的約定,」伊莉莎白說,「我想你提過一起他酒醉駕駛的事件,把他嚇醒了。」
「巴比,看著我的眼睛。如果凱薩琳.葛濃感覺自己有危險,如果她感覺生命或生活方式受到嚴重威脅,你真的相信她不會不擇手段?不會犧牲任何人來救她自己?」
「你不是要跟我談凱薩琳嗎?」巴比說。「好吧。你認為凱薩琳挑釁她丈夫嗎?」
換成凱薩琳.葛濃現在已經死掉嗎?
「她說了什麼?」
「她有反抗嗎?」
巴比聳聳肩。「我不知道。他會很生氣,最後昏過去。」
「我需要睡一下。」
「他八年前加入戒酒團體,對他而言,就像開始信教一樣。他很有贖罪感,想要認清自己的問題。想要談論過去,請求原諒,但我哥喬治不肯接他的電話,至於我……我只想忘掉。我爸從前是那樣,現在是這樣,我不覺得翻舊帳有什麼意義。」
伊莉莎白讓他去想。然後,突然間,她轉移話題。「你今晚為什麼見蘇珊?」
「拜託,」她小聲說。
「有時候會不會感覺一切都無法掌握?」
「只要地檢署進行正式調查就不行。況且,發生的事情太多了。」
「身分證件,例如駕照。安全認證用的。」
他笑道,「你以為葛濃法官會在乎嗎?」
如今她在這裡,三十六歲了,仍然恐懼黑暗。
他的隊長。一個EAU的人。一通掛斷了。他父親。又兩通掛斷。一通沉默。
「你不相信凱薩琳虐待納森?」
「洛可醫師看到了瘀傷!」
然後她有了丈夫,也有了小孩。
「少來,巴比。你對母親有憤怒,你對凱薩琳也有憤怒。憤怒的一部分是認為這兩個女人可以有不同的做法,她們應該避免自己淪為受害者。」
「不信。」
她放棄兒童床,但是索取了牙刷跟牙膏,還有額外的三盞燈。檯燈不需要特別高級,只要有就行了。
「你常說謊嗎?」
「很危險,」伊莉莎白說。
「你說令尊改善了,但是我覺得三十年後你們似乎還在同樣的舊模式裡,包括說謊。」
如今永遠沒人知道。
「我累了,」他沙啞地說,一半像道歉,一半是藉口。
「是啊。」
他咕噥說,「是。」
「當凱薩琳來電,你叫她放過你,對吧?」
「女士?」
「你怎麼想?」
「我也是被虐的受害者,」巴比僵硬地說,他幾乎是頂撞地說,「我們剛剛確認了我也喜歡說謊。」
巴比終於回到家時已經
www•hetubook•com.com是凌晨三點,家裡沒有燈光,只有答錄機在黑夜中拼命閃著紅點。
他希望自己能恨她,但是做不到。凱薩琳所做的只是為了求生。他非常能理解。
凱薩琳深呼吸一下。有一瞬間,她聽見內心深處那個微弱的聲音。交出納森。如果她謹慎出招,她打賭可以逼詹姆士開一張支票。不對,算了——還是拿現金比較好。或者更好,用匯款。兒子值多少錢?十萬,二十萬,一百萬?
「我怎麼知道?」
「是啊,她太愛我們兄弟了,連電話都不打來。」
如果星期四晚上是別人接了電話,某個父親從不打母親、成長過程從未看過別人絕望表情的狙擊手,吉米.葛濃現在還會活著吧?
「喔,對了,」她低聲說,「他不久前遺失了自己的卡,我不知道信用卡公司會連附卡也註銷。」然而她知道這不是吉米做的,他從來不碰這種小事,是她的公公,詹姆士。「你的處境只會越來越困難……」
「或許您的先生……」櫃員好心地暗示。
她最後嘗試一次,希望她的口氣聽起來沒有感覺上那麼急切。「駕照上可以看見我的地址,我就住在附近。很不巧,今晚發生了可怕的事件,我兒子在家裡睡不著,我們只需要一個地方窩幾個小時,我沒帶別的信用卡,但是我保證明天就拿支票過來。」
「有時候你會不會展望未來,感到強烈的絕望?」
「我掰的。」
她走過大廳,看見一臺自動提款機。無奈之下,她拿出銀行金融卡,插入機器,輸入密碼。
「所以我才會用槍瞄準不認識的人?」他冷淡地問。
「巴比,你可以暫時別管眼前狀況嗎?休息一下?」
他揉揉太陽穴。不要想她,不要想她,別讓她像這樣干擾他。坐在蓮恩醫師辦公室裡,一切都顯得很合理。但是一小時後,當他在這裡,在孤單在黑暗中時,他又想起了凱薩琳。
他坐到廚房的一張木椅上,他感覺被榨乾,被抽乾,絲毫不剩半點情緒或智慧。好長一段時間,他只是呆坐著看留言燈閃爍。
凱薩琳拿出信用卡,櫃員在刷卡機刷了一下。
「肢體上沒有。」
「他打她?」
「巴比,女人對丈夫的愛是很複雜的,對孩子的愛也是。」
「所以他不會打你們兄弟?」
「所以如果照你說的,他開始對你母親生氣,就會對她發洩怒火,然後暈倒。」
「沒錯。」
伊莉莎白沒說話。
伊莉莎白向前傾,「再問一次,巴比。你認為凱薩琳.葛濃可能害死了她丈夫嗎?」
敲幾下鍵盤之後,他說他們還和_圖_書有一個房間。特大床,不吸菸室。她需要兒童小床嗎?
她摸索著她的皮包,努力雙手抱著納森,同時將皮包拿到櫃檯上。一名櫃員終於出現,似乎很驚訝這時候會有客人。
「我看著她,」他突然說,「某些夜晚,我父親走進大門,顯然已經喝醉,我看著她開始對他嘮叨。你又喝酒了?天啊,難道你就不能有一晚收斂一點想想你的家人……你看,我們都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麼事。」
「很大膽,」巴比搖搖頭,「如果房間裡只有她,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認為她會拿孩子冒險。」
「在星期四晚上呢?」
「女士,我們需要信用卡才能開房間。」
「她很自我中心,你自己說的。而且她是被虐受害者,我們知道這種事情通常有模式。」
但是伊莉莎白不肯停手,為了他,她不能停手。「你不相信,巴比,也因此你無法忘掉星期四晚上。因為在你內心深處,你相信凱薩琳能夠設計她的丈夫被槍擊,你只是不確定她怎麼做的。」
他停下來,顯得很煩。「我不知道。」
「我不確定,巴比,只有你能回答這個問題。」
巴比顯然吃了一驚。「因為我感覺虧欠她。交往兩年了……我至少應該當面跟她道別。」
她還好嗎?納森情況怎麼樣,他們會去哪裡?至少他確定,她不會去投靠公婆。
「他是虐待妻兒的混蛋!」
「正是。但是同時……她能做到嗎?如果吉米沒有拿槍,我很確定絕對不會去碰扳機。所以她必須設計一個情境讓他拿起槍,然後她必須拿自己跟兒子的命冒險,跟一個武裝的醉鬼對峙。」
「呃……我找找。」她打開皮夾,茫然地望著她的一疊卡片。她有美國運通跟另外兩張白金卡,她可以遞出這些信用卡,但是她認為結果已經可以預料了,詹姆士做事很徹底。越多張卡片被拒絕,只會越讓櫃員起疑。
「今晚當你去見她,巴比,你真的想要結束這段關係嗎?或者暗自希望有別的結果?你希望她會為你掙扎?你希望她求你不要分手?內心深處,你希望她會愛你愛到不肯讓你走?」
「我知道。」
「我不懂。」
他臉紅,又懊惱。「她的舊情人。」
「你想令堂知道這點嗎?」
「明天是重要的日子。」
「你失望嗎?」
「如果我說我無法確定會讓你不安嗎?其實,我越瞭解凱薩琳.葛濃,越擔憂她跟她兒子的關係。」
她清點她的現金,一百五十美元,不夠付麗池的費用。
「你認為凱薩琳.葛濃被她丈夫虐待嗎?」伊莉莎白問。
「但是他打她。然後呢?」
「或許。」
伊莉莎白還是沒說話。
「蘇珊?」
m.hetubook.com.com巴比趴到餐桌上,用雙手枕著頭。
巴比豎起手指,指尖併攏,突然說,「蘇珊說我很憤怒。」
「她說謊。」
他緩緩伸出手按下播放鍵。
凱薩琳彷彿沒聽過英語似的望著他。她要一個房間,她要不會發生壞事的高檔飯店裡的漂亮房間。如果你被絲綢幕簾跟羽絨枕頭包圍,怪獸一定找不到你。
「這就是你必須跟令尊談的理由,巴比,你的父親也必須跟你談。你的家庭改變了,但是沒有癒合。原諒你父親有一部分也是允許你自己去恨他做過的事。除非這麼做,否則你不可能繼續前進,也無法真心敬愛現在的他。」
「她說——」
機器吐出了她的卡片,就這樣。沒有現金,沒有信用卡,她一直努力搶先一步,但她的公公還是技高一籌。她靠一百五十美元現金還能撐多久?
凱薩琳正撫摸納森的背,努力安撫他的顫抖。「什麼?」
巴比微笑,疲倦的臉上露出黯然的表情。「我恨我媽,這樣還不夠嗎?」
「你認為她是自找的?」
他聳聳肩。「不多。我是說,我們已經分手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洛可醫師是誰?」
「他的槍指著人,他的老婆就在槍口前,然後他露出那副表情,我見過那種表情。我的天啊,我見過太多次了,我受夠了看別人受傷。你無法想像那種血腥……你無法相信……」
巴比的聲音斷掉。他肩膀在發抖,他沙啞地啜泣,然後轉身離開她,後悔自己失控爆發,伸手摸索椅背,抓著它支撐身體。
他擦擦他的臉,匆匆用雙手手背擦乾他的臉頰。
「我絕對不會……」但他無法說完這句抗議。他措手不及,失去戒備,終於無法說謊。他低聲說,「你怎麼知道?」
「如果我拖延了呢?如果我只是袖手旁觀呢?他可能殺了他老婆。他可能殺了他兒子。你知道的,那也會是我的錯。如果開槍,就要倒楣,如果不開槍,同樣要倒楣。我還有什麼辦法?我哪裡知道該怎麼做?
「我懂了。所以你騙了我,但在你認為,那是包含了實話的謊話。」
「我想有吧。」
錄音帶上有三通掛斷。他猜是凱薩琳。
「你怎麼知道?」
「大致是這樣。」
他盡力不要做夢。
「我的權力很大……你不瞭解……」
螢幕上閃現一個訊息:「請聯絡最近的分行,謝謝。」
「你說過她會玩弄人。」
「嗯,我可以看一下身分證件嗎?」
「是嗎?」
「女士,我不能接受這張卡。」
「麻煩給我一個房間,不吸菸,什麼房間都行。」
巴比閉上眼睛。她看得出他恍然大悟的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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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因為他緩慢但明確地顯露出驚恐。「很抱歉,女士。」
「全世界都期待我們無所不知。但我只是個凡人,OK?我盡力了。我被召喚到現場。不,我不記得葛濃夫婦,即使記得,我怎麼知道他們的婚姻出了什麼問題?我只能照我看到的反應,我看到一個男人拿槍指著他的妻兒。他媽的,我不是凶手,我必須殺他!」
「她有辦法做到。」
她不是個好母親。當局錯得並沒有她希望的那麼離譜。她不知道怎麼像別人一樣愛人,她不知道怎麼像別人一樣感受。她在快樂小女孩的狀態掉進一個洞裡,出來時只剩一個人類的空殼。她不正常:她只是盡量模仿從別人那裡感受到的正常。
他又開始踱步。「或許吧,這沒道理,但是話說回來……」他看著伊莉莎白,「我煩惱的是我們曾經見過,交談過。當然,我不記得她,我很確定。但是她問了我關於工作的問題,戰術小組如何與何時出動的問題。為什麼要問那些?她想幹什麼?」
他叛逆地盯著她。
「是啊。」
「我猜是吧。」
「沒錯。」
「很抱歉,女士,您一定有別的家人可以幫您吧?」
或許她有別的情人。有何不可?她對他就毫不浪費時間。她不是那種會獨自面對的女人,或許在每個碼頭都有個金主,或許她已經搭上了別的醫師。或者最可能的,應該是律師。沒錯,她需要火力支援才能挑戰葛濃法官。
凱薩琳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鈴響許久後,一個男性聲音接聽。
「好吧,巴比,坐下來,因為在你走之前我們還有件事要談。老實說,我們必須談談凱薩琳.葛濃。」
巴比聳聳肩。「有些事情需要方便的說法。我覺得說我爸拿刀攻擊我哥哥不是我想要的說法。況且,酒駕事件真的發生過。是我爸老毛病復發的案例之一——戒酒對他而言沒辦法一蹴可幾。比較像是進一步退兩步。那陣子,我也有我自己的問題。沒錯,我們達成了約定。」
她坦白地說,「現在不是做出人生重大決定的好時機。」
「你跟其他所有人一樣。」
「這點我無法評論,巴比。我沒見過令堂。但是對某些女人而言……某些女人可能太過羞愧。」
凱薩琳跟納森在麗池飯店的大廳裡。她知道他們一定顯得很奇怪,一個沒有行李、帶著幼童的女人,在這種時候住進飯店。她不在乎。納森正在她懷裡發抖,瞪大眼睛的蒼白臉孔顯示出他的病痛。她又想起來了,胰腺炎,或是感染,或是胸痛,或是天曉得什麼毛病,他緊張時總是會生病。
他敢說她很快就能找到人。靠正確的服裝,正確的時機,適當的扭腰擺臀。
「和圖書是啊。」
「巴比,有時候你會不會非常非常生氣?或許超過正常程度的生氣?」
凱薩琳很困惑,但是順從地掏出她的皮包、拿出駕照,櫃員盯著上面的照片老半天,然後看看她。「女士,你知道這張信用卡已經被申報失竊了嗎?」
她轉過身,不想讓這個陌生人看見她哭。
「令堂是最簡單的目標,巴比。一旦她離開,你必須愛你的父親,他是唯一能照顧你的人。但你也因為他對待你的方式怕他又厭惡他,恨你母親解決了其中的矛盾,如果你的遭遇是她的錯,那麼愛你的父親就沒問題,這叫做遷怒。三十年後,你累積了很多。」
「拜託,」她低聲說,「我們沒別的地方可去。」
「您有別的卡嗎?」櫃員問。
「對,好吧,我懂你的意思。」
「他只有四歲。」
「你愛過的人離開你,而且永遠不會回來。經過了這麼多年,你仍然在等待別人離開,巴比。其實,女人停留得越久,越讓你焦慮。所以你設計了小情境,小測驗。女人不是為你掙扎就是離開你,兩者都會消除你的焦慮,至少暫時會。」
「我有驅動力,」他的語氣揚高,幾乎是熱切地說,「這是壞事嗎?世界上需要警察。世界需要像我這種人,帶著強力步槍窩在屋頂上。沒有我,凱薩琳.葛濃母子可能已經死了。難道這點沒有意義嗎?」
伊莉莎白抬起一邊眉毛。「你聽起來很篤定。」
伊莉莎白緩緩點頭。「那麼你必須放掉她,巴比。你不能再跟她見面。因為如果凱薩琳.葛濃是掠食者,那麼你一定發現了你是最佳獵物。」
「什麼?」
「天啊,」他低聲說。
「但是她沒有離開,她努力想見你,她說她需要你,她向你提起她生病的可憐兒子,當你真的出現,她一定讓你看見她跟納森在一起。對某些男人,我猜想她打的是美色牌。但是你的性幻想不是穿黑蕾絲的女人,你的幻想對象是永遠不會拋棄孩子的女人。」
巴比把頭深埋進手臂裡。他的呼吸像是片段、疲倦的嘆息。
他沒有立刻回答。她以為他在尋思最佳的辯護臺詞,但他令她意外,低聲說,「我爸會同意你的看法。」
「我的女友。前女友。今晚我們講話時……她說我故意虐待我的人生,說我緊抓著我的憤怒,說我需要它。」
「如果我們不插手就不會。」
伊莉莎白沒有動作。她沒有走向他,只是坐在原處讓原始、強烈的情緒波浪流過他全身,他需要這樣。三十六年之後,發洩一下情緒已經嫌太遲了。
他看著她,顯然被打動了。「好吧。」
櫃員抬起一側眉毛,但是沒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