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這不是你出生證明上的名字。」
「可能吧。」
接下來,我的舉動連我都嚇了一跳。我抬起頭,直視阿姨的雙眼,問:「我媽媽後來怎麼了?」
在我背後,法蘭西絲繼續跟我阿姨聊天,聊到這幢屋子、波士頓、新罕布夏、房東跟民宿主人。我很高興能夠引開她們的注意,這樣我阿姨就看不出我的手抖得多厲害,法蘭也不會注意到我突然間忘記要怎麼操作烤土司機。
「查莉,這樣對你不好。你現在的生活型態對你不好。」
我盯著她許久,想要理解她的意思。方才運動後的激|情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
我的童年是「不幸的意外」。我母親受到「誤導」。蘭迪跟潔姬的遭遇是「悲劇」。
毆打物體的感覺真好。
「一定。」
她忙著跟這條我希望可以成為她的狗兒玩耍,我忙著扮演好房間主人的角色——替阿姨找張椅子、重新添滿咖啡杯,然後關上門,為我們留下隱私。我們一同坐下,我坐在床邊,她則是佔用了唯一的椅子,鬱金香坐在我們兩人之間的地板上。對話瞬間開始。
我站了好一會兒,讓疲憊的肌肉浸在水中。
我覺得自己好糟糕,送給她遲來的擁抱,感覺到她熱切的回應。這個舉動應該可以打破寒冰,讓我們回到平時的模樣,可是我只覺得更加困惑。我阿姨當然知道我住在哪裡。我只跟她保持聯繫。我甚至打算今天聯絡她,替鬱金香安排好往後的生活。
「她死了。」我的語氣沒有任何起伏。「是我的錯。我想……我做了什麼事……反抗她,或者是氣到失去控制。我傷害了她。傷得很重,所以我才不記得了。我不想面對我做過的事。」
要帶著阿姨到我房間時,我又緊張了起來。像個十多歲的女孩,想讓爸媽見識自己的宿舍房間,滿心焦慮。讓她看到我,看到我自己創造的人生。乾淨的床單,整齊的床舖,掛好的衣服,整個房間的氣氛。
我開始思考。真正地思考。
我訝異地看著房東。完全沒有發現她注意到我吃了什麼。
「租約快要到期了。」說完,法蘭轉向我,而不是我的阿姨。「你要留下來還是回去。」
突然間,我想收回剛才說過的話。抱歉,我提起了我母親。抱歉,我離開了新罕布夏。我什麼都願意做、願意說,甚至是回家。我只想讓阿姨開心。她是我的唯一,我愛她。
「天啊。」我阿姨低呼。
「可是我是查莉.羅莎琳德.卡特.葛蘭特。」我又說了一次,這回語氣微弱許多,少了說服力。「我……我覺得是。」
「你覺得你媽媽怎麼了?」最後她反問。
這麼說來,為什麼我還要掛記著明天晚上八點將會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呢?但我還沒準備好要放棄。或許我的人生亂成一團。可是我覺得……不知道。或許我快要發現了。終於領悟我手腳中蘊含的力量。過了二十八年後,終於學會要如何當自己。
「錯了。」阿姨說。
在緊迫的時間壓力之下,我也想成為生存者。
我認識阿姨將近二十年了。她是個實際的人——晚睡早起,醒著的時候努力工作。人生中總會遭遇問題,但全都可以立刻看個清楚,妥善處理。做做粗活可以解決大部分的難題。如果沒辦法的話,或許一盤剛烤好的布朗尼派得上用場。
「你怎麼……?什麼時候……?」
在我們共住的那幾年,我們偶爾會流淚,在某些時刻相互擁抱,但大部分的時間我們臉上都掛著笑容。阿姨相信歡笑的力量.,要靠笑容做生意,更何況這一行特別注重待客態度。
我終於取出兩片麵包,塞進土司機裡。等待它們被烤成棕色的空檔,我找出一盒蛋白液,動手炒蛋。我在爐邊忙碌,好把阿姨跟房東置於背後。她們似乎聊得很開心,不過我感覺得到阿姨不時對我的背脊投以審視的眼神。
「查莉的腦袋不錯。」阿姨說:「她在民宿幫了我很大的忙。這一年我真是想念她。」
「查莉,你變瘦了。你看起來不一樣了hetubook.com.com。變得更剛強。」
可是我往前跨近一步。查莉.羅莎琳德.卡特.葛蘭特。羅莎琳德.葛蘭特。卡特.葛蘭特。
再也不用訓練。再也不用計畫。再也不用準備。
我雙手深深插在口袋裡取暖,拿樸素的棕色圍巾包住耳朵。寒氣對我的影響不大。泡過健身房之後,冷風反而令我精神一振。我獨自漫步,終於耗盡所有的力氣,準備癱在床上。
「我不懂。」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
「星期日再說。」
阿姨瞪大淺藍色的眼眸。要是我說我是個男人,被困在女人的身體裡,我想她也不會這麼震驚。不過她恢復冷靜,摸了摸頭髮,撫過頸子周圍的髮尾,將一綹捲髮勾到耳後。
「對……呃……我要跟我阿姨談這件事。打算幫鬱金香找個新家。」
我皺起眉頭,瞪著地板。我突然想起來了,在譚沃斯的監理所,初次辦理駕照的人得要親自到場。身為十多歲的青少年,我應該要覺得開心又興奮,可是我滿臉通紅,汗流浹背,差點被我無法解釋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我的腦袋好燙,我的頭骨隨時都會炸成千百個碎片。我想哭,我想尖叫。我不能哭,我不能尖叫,所以我雙手握拳,按住眼窩,忍受痛楚。等到這招失去效果,我走到牆邊,腦袋不斷插牆,彷彿是想用外在的力量帶走內在的痛苦。我的額頭重重撞上牆面,兩名警察跑過來,手按槍套。
她拒絕跟我打招呼,但她無敵的魅力全都用在我阿姨身上。阿姨問了幾個普通的問題。她叫什麼名字、品種、這張臉多可愛啊、個性真好。
「這孩子吃得很健康。」法蘭說。
活著。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只剩三十七個小時。
我拉出另一張椅子,坐在阿姨身旁,捧起我的土司。過了一會,阿姨點點頭,或許是對我,或許是對她自己,然後盯著她的早餐。她好奇地看著堆上蛋白的麵包,興致勃勃地咬了一口。
「我喜歡她。」阿姨口中的她指的是法蘭西絲。
「我就是那個孩子!」
「噓。」阿姨站起來,雙手抱住我的肩膀。她腳邊的鬱金香哼了幾聲,直起身來。「沒事的,查莉。不是你的錯。絕對不是你的錯。」
「嗯。在星期日之前?」
阿姨跟我兩個星期前在電話裡說過話。她沒有提到要來這裡。我也沒有說要回去。我們有個共識:絕不提起二十一日。畢竟這就是我們之間關係的基礎——愛著對方、支持對方,絕不提起讓人不開心的事實。
「這房子已經一百五十三歲啦。」法蘭說:「不過我覺得它還不到一百歲。」
可是有個例外:在半夜兩點,你夢見了一個不可能存在的孩子、或者是你嗜殺的母親,或者是胸口插著血淋淋鐵桿的史丹.米勒。
「最後我帶你上車。」阿姨補充道:「開車載你回家,送你上床。我整夜沒睡,等你下樓,等你對我開口,告訴我你想起來了。可是你沒有。隔天早上七點,你走進廚房,說如果不能把兩個中名都放在駕照上,那就用查莉.葛蘭特吧。然後你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拳擊練到第四個月,我偶然看到我在鏡中的影像,發現我肩膀的線條,背部的曲線。肌肉。來自每天早晚各五十次的伏地挺身。來自跳繩、重量不斷變換的沙袋,還有會移動的沙袋。我每天攝取三倍的蛋白質,因為我學到男孩子跟女孩子不一樣。他們一開始就擁有比較多肌肉,增添肌力的效率也更好,輕輕鬆鬆就能維持低體脂。也就是說如果我想要變得更壯,我得要吃個不停。蛋白跟雞肉香腸、一百七十克的無骨雞胸肉、一百七十克的魚肉、跟花生醬混合的蛋白質補充食品、添加蛋白質粉末的希臘優格。
然後過了一陣子,換成小男孩。卡特.葛蘭特。
「當然。」
「那時候我不舒服。」我輕聲說:「得要離開。」
可是我沒有打算在這裡看到他。在這個時刻。如此的突然。在二十一日的前一天。和*圖*書我嚇壞了,發現當我帶她進入房東的屋子時,我總是讓她走在我前面,在我的視線範圍內。
「如果我母親還活著,為什麼她從來沒有聯絡我?」我問。
然後我想到自己為華倫警長寫的那張名單。那兩個我覺得應該要記下來的名字:羅莎琳德.葛蘭特、卡特.葛蘭特。因為寫下它們、看到它們出現在警長辦公室紙張上的感覺很好。
我得要學習深入內心,找到一個跟我母親共處多年卻依然存活的小小角落,在那裡,我可以停止道歉,開始反擊。
我阿姨抬起頭,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她盯著我露在我外頭的喉嚨,法蘭西絲也看到了。我遲了幾拍,伸手撫摸昨天跟J.T.的訓練課程留下的痕跡。
「你還是覺得自己是下一個。」這是肯定句,不是問句。
「你希望駕照上的名字是查莉.羅莎琳德.卡特.葛蘭特。當你知道不能這麼做的時候,你非常沮喪。」
寶寶在哭,在走廊的另一端。
再往前一步。我心中的地板發出警告似的吱嘎聲。
我滿臉通紅。阿姨拱起眉毛。
「很好吃。」吞下那口土司之後,她說:「我不是特別喜歡蛋白,不過跟這個土司很合。」
大家鼓勵男孩子長得健壯,認為他們細瘦的手臂跟單薄的胸板是肌肉生長的徵兆。女孩子呢,到了八歲就要被人打量她們的腰線,擔心未來她們的胸部不夠大。我們沒有鍛鍊肌肉的概念,只能忍受對於脂肪的厭惡。
我阿姨知道星期六的意義,對我皺起眉頭。
我喜歡套著拳擊手套的雙手重重擊上沉重沙袋的飽足感。我喜歡以前腿為支點旋轉,臀部轉圈,肩膀起伏,全身投入這一擊。刺拳、刺拳、刺拳、上鉤拳、迴身、踏一個V字步伐往右打、直擊左側的刺拳、猛揍右側、矮身閃躲、上鉤拳、重複一次。出拳、移動、更用力地出拳、移動得更快。出拳。
「她逃走了?」
「我們不知道。救護車到的時候,他們發現你躺在地上,身受重傷。事實上他們以為你已經死了。」阿姨不帶一絲情感地說出這串話,顯然在過去的二十年間,這些字句不斷在她腦中翻來覆去。「你母親不在屋內。」
下一秒,我領悟到這個想法有多麼扭曲。我馬上又掉回陷阱中——不計一切代價,想要平息紛爭。愛得太少,握得太緊。
「什麼?」
我很敬重我的阿姨。她總是那麼的真誠,當你走進房裡,第一個會喜歡上的人就是她。
「查莉。」她率先打破沉默。
「不知道。」她遲疑了下。「我一直以為她會這麼做。就算不是親自前來,也會寄封信什麼的。後來,等到網路、電子郵件、臉書這些鬼東西冒出來之後,我也擔心這些途徑。可是我什麼都沒有看到,或者你什麼都沒說。」
我從健身房走回家。看著我的呼吸凝結在接近冰點的空氣中。看著太陽爬上陰沉的灰色地平線。我大步走過打著呵欠的大學生、彎腰駝背的通勤上班族身旁,他們全都走向鋪著地磚的哈佛廣場,而我卻是準備離開。
「警方通緝她。特別是在……在他們發現其他東西之後。」她停頓了下,再次盯著我。我沒有答腔……「到目前為止,他們沒有找到她,要是找到了,我一定會知道。查莉,你母親要面對一些罪名。重傷害罪。或許這就是她從未露面的緣故。我相信她知道只要她敢出現,我一定會把她丟進牢裡。」
「沒有,什麼都沒有。」我花了點時間思考這件事。
「查莉.羅莎琳德.葛蘭特。」阿姨又說了一次。
更糟的是阿姨完全沒有期待我的安撫。她只是坐在那裡,挺起肩膀,下巴縮緊,等待我的下一個問題。
我也跟她們沒有兩樣,直到這一年為止。
我終於露出微笑。「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她。」
我想要度過更多像這樣的早晨。多打沙袋幾次,經歷更多清爽的冬日。我想要牽著不是我的狗,雙手撫過她可愛的狗和_圖_書臉。我想要跑步、歡笑,然後終有一天,管他的,我要談戀愛。生兩三個孩子。讓他們在山中長大,周圍的每個人不但認識他們,也會直視他們的雙眼,對他們露出微笑。
我眨眨眼,被阿姨語氣中的激|情嚇了一跳。我突然想到我大半輩子都在恐懼可能要回到瘋狂的母親身邊。所以我才要忘記、逃避、無法面對。只要忘了就不用去感受。如果沒有任何感覺,我就不會發瘋。說不定我身上沒有半點阿姨的活力。她看到事物、看透事物、忍受各種事物。努力生存的鬥士。
我看著阿姨,感覺內心深處那扇活門突然敞開。門後是無邊黑暗。妖魔鬼怪、能讓任何人在半夜尖叫的東西。
終於可以說出我沒有對那位護士說的話。
「抱歉讓你開車過來。」我沒有看著她,目光的焦點放在她椅子旁的地上。
「我知道這種感覺。」阿姨應道。
「她沒死。查莉,至少我還知道這件事。」
「黑咖啡就好,謝謝。這間屋子真棒。」
我阿姨走上前與她禮貌地握手,在這麼近的距離,就連法蘭也看得出她在發抖。
查莉.羅莎琳德.卡特.葛蘭特。
法蘭西絲笑了聲、在廚房裡忙東忙西。我接過阿姨的外套、替她拉了張椅子,問她要不要吃早餐。
「警方有查到更多線索嗎?」阿姨問。
「我真正的全名不是查莉.羅莎琳德.卡特.葛蘭特。」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這麼說。
美麗、柔軟、優雅的女孩子會受到稱讚。可是幫助你爬上樹的上肢肌力,或是盪過橫槓的核心肌群呢?在全國各地的公園或是操場都可以看到小女孩展現出強健的力道,然而父母們很少留意,最後她們花更多時間梳妝打扮,藉此贏得稱讚。
「寶寶在哭!」她已經不哭了。她的身軀蒼白僵硬,像是大理石地板。嘴脣泛藍。我撫摸她冰冷的臉頰,想讓她睜開眼睛,想讓她露出燦爛的笑容。
鬱金香在門邊迎接我們。根據她的表情判斷,她一點都不喜歡被人關在屋裡,少了晨間探險的樂趣。你可以帶狗上街,但是沒辦法帶著街道來給狗兒玩。我想我知道她的感受。
阿姨對我笑了笑,但她的表情好悲傷。她伸手觸碰我的手背,撫摸交織在嶄新瘀青之間的白色疤痕。
土司跳起來,我將它們分別放上兩個盤子,再堆上炒好的蛋白,端著東拼西湊的早餐上桌。
我心中帶著悔恨。我不是個好人。我害死另一個人。我對我母親做了很不好的事。我還失去了兩個最要好的朋友。
我想到馬克瑞斯警官。他邀請我共進早午餐。可是我今晚值完最後一次班後,或許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早上六點,來健身房進行本日例行運動的人越來越多。我離開他們,腳步虛晃地走進更衣室,沖了一個煙霧瀰漫的熱水澡。
在這樣的時刻,我幾乎可以欣賞周圍的世界。我幾乎感覺得到落在我鼻尖的雪花氣味。欣賞晨光將地平線塗上一道道粉紅色與橘色的色彩,讓擁擠的建築物閃閃發光。
我能嗎?
殺人會讓我成為混混嗎?還是說繼續毆打沙袋、鏡中映出凹陷的臉龐,這樣需要更多的勇氣呢?
我開口為兩人介紹:「呃,法蘭,這位是我的阿姨,南西。南西阿姨,這位是我的房東,法蘭西絲.畢歐斯。」
「沒事的。」我的語氣更加強硬。「我去學拳擊,就這樣。我喜歡這種感覺。快吃吧。」
「我想跟護士說。我沒有跟護士說。」
然後我開始納悶,如果我真的如此強壯,如果我在過去一年中真的進步那麼多,為什麼我還會害怕那個名叫艾比嘉兒的小嬰兒呢?
「拳擊。」我辯護似地說道。
我得要艱苦地培養主動出擊的侵略性。透過練習跟重複不斷的痛苦鍛鍊。體驗下巴中了一記上鉤拳、那種幾乎要折斷頸子的劇痛。或者是突然被人打中鼻子、眼球漲痛的感覺。我的滿足感來自於穩穩站好,狠狠反擊,就這樣持續整個下午。
她的雙手不停顫抖。如果我在她眼中變得更剛強,https://m.hetubook.com.com那麼她在我眼中則是變得更老了。彷彿經歷了漫漫長冬,失去了些許鬥志。
「你進來坐坐吧。」我最後擠出這句話,伸手從口袋裡摸出屋子的鑰匙。
我傷害了她。我害我阿姨哭了。
我獨自站在劍橋區某間二十四小時健身房的中央,拚命猛揍沉重的沙袋。我已經打了好一會兒了,棕色長髮貼在頭皮上,排汗運動衫溼透了,我的手臂與雙腿都閃著汗水的光芒。當我揮出格外有勁的猛擊時,汗水從我的手臂甩落藍色的墊子。
「你就這樣待在外頭?天啊,你看起來冷壞了!我幫你泡杯咖啡。要加什麼嗎?」
我又多打了三十分鐘。接著我使用重訓機器。然後是踏步機、跳繩。就是這樣,在一生一世的大事前,我要徹底鍛鍊一回。接下來的三十八個小時得用在休息和復原上頭。像是專業的運動員,我要在馬拉松結束前好好休息兩天。得在星期六晚上八點前把身心調整到最佳狀態。得要好好準備。
「我的頭痛好了。醒來的時候……我想那只是張駕照。不是我的名字。所以沒關係。我可以……這樣就好。」
「你想要知道嗎?」
「所以,在監理所的時候……跟中名完全沒有關係。是出生證明,你拿給我看,我就生氣了。因為沒有羅莎琳德,沒有卡特。我的頭開始痛。然後我的胃……」
話題突然轉變,我只能楞楞地點頭。
我不會真正懷疑我的阿姨。
你一定會喜歡新英格蘭地區的人。我們接受一切不想面對的事情,用笑容粉飾太平,將它化為微弱的回音,然後就這樣束之高閣。
我又咬了一口土司,開始覺得成了自己人生的旁觀者。
「這是你為自己選擇的名字。你沒有錯。」
「我等了二十年了,查莉,永遠不知道你會在哪一天提起那件事,說不定在最糟的情況下,你到了她突然現身的那天才想起來。這是一場孤單的警備。壓力很大。可是我還是這麼做了,因為醫生是這麼說的。我沒有小孩,查莉,我不知道對一個八歲女孩來說這樣是好還是不好。我唯一的育兒經驗來自多年前試著控制我的小妹妹的時光。我們都知道結果如何。」阿姨的嗓音支離破碎,聲音裡帶著我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的苦澀。然後我注意到她眼中並非來自燈光的點點光彩。
獨自一人,我可以用最重的力道,打到我開心為止。
「對,在星期日之前。」
或許過去一年來,她也跟我一樣倒數距離一月二十一日還有幾天。為了自己恐懼或是為了自己深愛的親友感到恐懼,哪個比較難熬呢?
南西阿姨搖搖頭。不過我不相信她。我掛起兩人的外套,回到廚房裡,打量了下儲藏室標了我名字的架子,最後拿了些全麥麵包當土司。
我長得不好看——這段日子,我的身材太乾瘦,臉部的線條變得太過剛硬。可是我很強壯,我欣賞眼前鏡中的肌肉,從肩膀到二頭肌,還有我臉上凶狠的表情。如果現在健身房裡有其他人在鍛鍊肌肉,他們一定會想對我品頭論足。輕視我布滿汗水的身軀,對著我不顧性命的出拳風格揚起眉毛,問我他叫什麼名字,他做了什麼事,讓我這麼生氣。
她輕快地點點頭。我第一次發現她穿了她的冬季外套,可是沒有帽子或手套。平時蒼白的臉頰被凍得發紅,纖細的身軀在外套下打顫。
清晨四點半,外頭還是一片黑。寒氣刺骨。絕對是夜晚,不是白晝。在這座城市裡,現在每一個神智正常、適應力良好的人都窩在床上安睡。
我點頭。
阿姨的手臂環在我肩上。或許她的手掌扣住了我的喉嚨。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我癱在阿姨的懷抱中。死亡已經不是我最大的恐懼。回憶才是。
還剩三十七個小時的性命。
轉過最後一個街角,我發現南西阿姨就站在住處門外。
獨自一人,我不需要為了展露本色而道歉。
「查莉.羅莎琳德.卡特.葛蘭特。」阿姨的嗓音中多了刺探。
我在等什麼?我就是我。做了的事情無法挽回。和圖書再過一天半,該發生的事情還是會發生。
在走回單人房的十五分鐘路程間,這個想法突然找上我。
「為什麼一直問我這種問題!」
「你還記得你拿到駕照那次嗎?」阿姨突然問道。
「只能放一個中名,真的是太蠢了。如果這是合法的身分證明,那上面就要有我真正的全名啊。」
我喜歡這樣。我發現肉體的疼痛不是問題。重點在於放棄恐懼、找到憤怒、感覺自己很強壯,這才是改變局勢的關鍵。
查莉.羅莎琳德.卡特.葛蘭特。我的駕照上面得要印著查莉.羅莎琳德.卡特.葛蘭特。換成別的名字、被迫變成別人,我就會萬分痛苦。
阿姨跟房東繼續以同等的驚恐眼神瞪著我。
阿姨什麼都沒說。
「因為打從我踏進醫院的那一刻,醫生就建議我這麼做。我不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給你愛與支持,直到某一天,等你覺得夠安全了,你就會自己記起來。
我不想死。
「工作很認真。」法蘭繼續向阿姨擔保我的人格。「晚上工作,回家睡覺,然後隔天晚上又乖乖出門上班。這孩子不是鬧著玩的。」
「查莉,我很遺憾。」
第一個是小女孩。羅莎琳德.葛蘭特。
查莉.羅莎琳德.卡特.葛蘭特。羅莎琳德.葛蘭特。卡特.葛蘭特。
「那隻狗的吃喝拉撒都由你負責。」
「寶寶在哭。」我低語。
最後我的拳擊教練讓我去「玩輪胎」。巨大沉重的卡車輪胎。我拿大錘子敲打、把它們翻來翻去、跳到輪胎上。到了第六個月,我瘦下來,同時也壯了起來。走在外頭,人們會盯著我的手臂瞧。十多歲的男孩們注意到我走路的架勢,在擁擠的地鐵上讓給我更多空間。男人看著我的眼神中多了一點敬意。
我想到華倫警長對攻擊蘭迪和潔姬兩人的凶手的描述。近距離,一對一。我不會立刻起疑心的人。我會展開雙臂迎接的人。
「蘭迪跟潔姬的案子嗎?」我搖搖頭。「沒有。不過我正在跟幾個波士頓的警探合作。她們有一些不一樣的想法。」
「你會給我答案?」
「你的脖子……你的手。」
「查莉,時間到了。回家吧。」
我想女孩子總是受到不公平的待遇。男孩子打鬧翻滾、扭來扭去,大家會說男孩子就是這樣。要是小女孩出手打人,馬上就會被告誡「你的手是用來跟人握手的,你的手是用來擁抱的。」
「我傷了她嗎?」我問,我的手指下意識地伸往左側腹,大腿根,還有手背。我無法控制自己。
「要把那隻不是你的狗算進去嗎?」房東繼續說:「你知道的,就是那隻應該要在外頭,現在待在你房裡的狗。」
「噓。」阿姨輕聲安撫:「如果我知道的話,我一定會去的。查莉,請相信我。如果我知道的話,我一定會過去,把你們全部帶走。」
有幾個指節已經呈現亮紫色,左手有些擦傷,手腕微微腫起。我放下阿姨的盤子,將手收到背後。「嘿,你們該看看我的對手有多慘。」
比起被惡夢驚醒、讓混亂的生理時鐘逼得沒辦法在晚間入睡,那或許是我在清晨四點來健身房的最佳理由。
「你是個堅強的女孩,查莉。如果為了找到未來,你需要忘記過去,那我不覺得我該干涉。事實上,醫生說在你準備好之前強迫你面對,這對你的傷害最大。所以我保持沉默,繼續看守。查莉,我願意繼續下去,因為我沒有在你需要我的時候待在你身邊,我絕對不會原諒自己。這是我要負擔的擔子,不是你的。」
接著是……
我的房東起得很早。我們進門時,她從餐桌旁抬起頭。她還穿著粉紅與紫色相間的條紋睡袍,不過到了這個年紀,無論是什麼狀況她都能處之泰然。她看了我阿姨一眼,這是我第一次帶訪客進門,於是她又多看了一眼。
所以現在的情景顯得更加怪異,我忸怩不安地站在她面前,在這幢劍橋區的三層樓住宅的門廊。我從未料到她會來這裡。我們中間隔了四呎,我的手還插在外套口袋裡,我的神情比我想像得還要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