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好啊,葛瑞格。」
他記得女兒第一次抓住他指頭的模樣,她當時才剛出生一個小時,用她袖珍到難以想像的小手果斷地抓住他粗大得離譜的食指。他記得在一年之後,同樣的這幾隻小指頭第一次燙傷,珊蒂和他還來不及警告,芮伊便抓住了生日小蛋糕上的蠟燭。他也記得某個午後,他以為孩子已經入睡,在網路上讀了太多可憐孩童的悲傷故事,讓他忍不住趴在廚房的吧檯上哭泣,突然間,芮伊出現了,用兩歲娃兒的小手抹去他臉上的淚水。
「不必急著趕回家,」他告訴我:「慢慢來,好好放鬆享受。我能體會,珊蒂,我真的懂。」
天一亮我便離開宿舍,離開之前,我把撩人的粉紅色丁字褲掛在門把上當作紀念品,然後才走到地鐵站,搭車回旅館。旅館的門僮看到我幾乎中風,他可能把我當成妓|女,喔,抱歉了,應該說高級應|召女郎,我想應該是這樣吧,不失身分的工作。但是我手上有房間鑰匙,因此他只得讓我進門。
「這段時間很尷尬。」傑森無意識地這麼說,這些話自然而然地從他嘴裡說出來,和許久、許久之前一樣。想上頭版嗎?拿你這輩子來交換就可以。或是你也可以拿你女兒或你妻子的生活來換。
他再次看著後視鏡裡的女兒,她想藉由凝視沉睡的貓咪來捕捉幸福,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其實,她最想要做的事是緊緊抱住她的母親。
更糟的是我可以感覺到自己腦袋裡越來越深沉的陰影。我聞到自己家中每個角落都飄散著腐爛玫瑰那種倒人胃口的黏膩,我害怕入睡,因為我知道自己會被母親的聲音驚醒,她打顔的聲音會飄過走廊:我知道一些你們不曉得的事……
我上樓去收拾行李,抱起女兒,貼在胸前輕搖。我發現當我坐在這裡讀逃家小兔的故事給女兒聽,輕柔地親吻她的頭頂時,不管我是不是妓|女,有沒有通姦,我的女兒依然不變,仍然散發出相同的氣味,她還是一樣地愛我。
我好整以暇地挑選當晚的對象。我不要找個老傢伙,讓他們請喝酒還不錯,但如果硬要他們跟上我這種女孩的節奏,他們很有可能會心臟病突發,然後暴斃。我挑了一個年輕的大學生,他肌肉結實,荷爾蒙旺盛,而且儍頭儍腦,臉上掛著「我簡直不相信她真的會跟我走」的儍笑。和-圖-書
於是我做了明智的決定,把裙子、高跟鞋和背心捲成一團丟掉。我再一次洗澡,刷洗雙手,這雙手全是精|子、汗水和加了檸檬的伏特加的味道。接著我在淤傷的肋骨、磨傷的大腿和布滿咬痕的肩膀上塗抹橘香乳液,重新穿上灰色的燈芯絨牛仔褲和紫色的高領毛衣,回到我丈夫身邊。
四個小時之後,我們並肩坐在廚房的吧檯邊,各吃各的早餐,芮伊躺在一旁的自動搖擺嬰兒床上,我們兩個人都沒說話。
我在丈夫的臉頰上印了一個親吻當作招呼,傑森輕輕地啄了我一下作回應,並且禮貌地問我是否度過了一個愉快的週末。
我瞥向正在咀嚼榖片的丈夫。誰幫他做的準備?
其實,活在謊言當中並不難。
最後,他並沒有說出心裡的話,而是說出了他所能想到的最好建議:
在回到南區的路上,我對自己說:我會安分守己的。從現在起,我會安分守己。
我告訴傑森我必須離開。二十四小時吧,也許找個旅館休息,點些客房服務的餐點,好好喘口氣。我拿出四季酒店市區精油按摩療程的介紹給他看,這些療程出奇地貴,但是我知道傑森不會拒絕我,而他的確沒拒絕。
波士頓警察局總部座落在洛斯貝里區的中心,是一幢以玻璃和花崗岩堆砌出來的巨大建築。最初警方希望在市中心這個日漸敗落的地區部署龐大的警力以發揮正面的效益,結果這個決定卻讓工作人員和訪客更為自己的性命捏把冷汗。
「傑森……傑森,我的好伙計。」
「誰打來的?」人在後座的芮伊問。
我想找人上床,一直到我忘了自己的名字,到我喊出憤怒和需要才停。我想交媾,直到我的腦袋爆裂,終於擺脫藏在裡面的陰影才能算數。
我披上睡袍,溜下樓想叫丈夫回到床上。我看到他和往常一樣,窩在家用電腦前面。
「謝謝你的諒解。」
於是我住進一晚要價四百美金的旅館,拿著本來要享受精油按摩的錢到紐伯里街上買了一條麂皮迷你裙、一雙設計師凱特.史貝德的黑色細高跟鞋、和一件裡面沒辦法穿胸罩的銀色繞頸式亮片背心。接著我直接走進亞曼尼酒吧,從那裡出發。
和圖書
我實在不知道他心裡的陰影是不是越來越沉重,不知道他會不會聞到腐朽的玫瑰,會不會詛咒自己眼眸的顏色或是自己皮膚的感受。但是我沒問,我絕對不會問。
「我現在覺得好多了。」我老實地告訴他。
「目前有什麼狀況,傑森?我不是以編輯對記者的角度在和你說話。你知道,我不會這樣對待你。」又是個謊言。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謊言會紛紛出籠。「我和你一樣,是記者這個大家庭的成員,看過你闔家照片,知道你有多愛你的家人。你還好嗎?」
傑森想了想,伸手拿出他放在車裡的筆記本和芮伊的紅色蠟筆。他撕下兩張紙,用大字在上面寫著:狂貓隔離中,請勿碰觸。
波士頓警察局在早上九點三分召開了記者會。傑森知道記者會在什麼時候結束,因為他的手機馬上響了起來。
「謝謝你的諒解。」傑森切掉電話。
我第一次背著傑森有了外遇,是在芮伊十一個月大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了。無眠的夜晚、讓人精疲力盡的哺乳、照顧嬰兒、換尿片,然後又是下一輪的哺乳、照料和換尿片。我當時已經註冊了網路上的大學課程,就算沒照顧嬰兒,我仍然一分鐘都不得閒,我得寫報告,做研究,還得溫習高中數學。
他想感謝她為他帶來美好的四年,感謝她這個世界上最棒的小女孩,感謝她像陽光般照亮他的臉,成了他微笑裡的光輝和他生命中的愛戀。
我的母親早已為我做好了準備,讓我能夠面對這樣的生活。
他們越接近巨大的玻璃建築物,他的腳步就越慢。他實在控制不了自己。他低頭看著芮伊安全地塞在他手中的小手,覺得過去五年似乎過得太快卻也太慢。他想要喚回這段時光,想要緊緊抓住每一刻,因為旋風即將來襲。龍捲風馬上就到了,但是他躲不開。
過了約莫七、八天,當我身上的咬痕消失,而我獨自一人在床上醒過來,我會下定決心,想著:這段時間已經夠久了。我愛傑森,我真的愛他,而我相信他也愛我。真的,他只是再也不會和我做|愛罷了。這真是諷刺中的諷刺。終於有個男人以敬重、體恤和瞭解來對待我,但是這個男人卻完全不想要我的身體。然而,愛情就是愛情,對不對?披頭四也唱過的,我們只需要愛,不是嗎?https://www.hetubook.com•com
然而我早已心知肚明,我還會再犯。
傑森不安地檢視可供選擇的停車位。他不覺得稍後走出警局時,富豪休旅車還會安然無事,而且老實說,他還擔心那隻貓。很明顯地,史密斯先生在過去三十六個小時裡至少用掉了牠九條命中的一條。誰知道這隻貓還剩下幾條命?「我們不該來這裡,爹地。」芮伊這麼說,她手上抓著邦妮兔,從後座爬了下來。停車場的柏油地坑坑洞洞的,外面圍了圈水泥圍牆,內部的設計讓人彷彿來到了貝魯特。
看到女兒小手上沾到他的淚水,傑森幾乎忍不住又想哭。
他的電話又響了。他瞥了螢幕一眼,感覺到自己的宿命論又開始膨脹。
我不但筋疲力盡,而且緊張到無以復加,這種急躁的心情,就好像身上皮膚繃得太緊,或是頭皮勒住了腦袋。我發現自己對一切都有敏銳的感受,從芮伊粉紅色嬰兒毯的柔細,一直到熱水沖刷我前胸的刺痛都沒疏漏。
還記得撒謊的首要條件嗎?視而不見。
傑森低頭看著自己的女兒。
傑森開動車子,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必須要動。他覺得自己彷彿來到了堪薩斯州開闊的平原上,眼見龍捲風觸地,絕望地想避開旋風的行進路線。然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天色越來越暗,任憑第一道強風吹向他的臉龐。
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站在廚房的水槽邊拿鋼絲刷子刷洗雙手,我想磨掉自己的指紋,想刷掉皮膚上的DNA。我這才發現我的陰影是我的母親,我自己的母親深植在我的腦子裡。
「爹地的前任老闆。」傑森說,這不是玩笑話。
我發現他雙頰泛紅,眼睛明亮。他的面前有各式各樣的財經文件,還有一張信用卡的線上申請書。hetubook•com•com
他拉開滑蓋,拿起電話放到耳邊。
警方開了記者會。雖然緩慢,但是媒體這個大機器絕對會開始轟然運轉。他無計可施,任何人都一樣無計可施。
「你的女兒呢?卡芮伊莎對吧?她還好嗎?兄弟,需不需要我幫忙?」
「我們都支持你,傑森。你說出口的,我們一定會配合。我們相信你,伙計。怎麼著,你怎麼可能傷害珊卓拉……」
我吃著泡在牛奶中的穀片,突然發現自己可以就這樣活。我要有所區隔。我們相處,但是分開;在一起,但是孤單;相愛,但又孤立。畢竟,我這輩子的大部分時間都是這樣過來的。在我家裡,母親可能會在半夜拿起梳子做出令人痛苦的事,但是在幾個小時之後,我們會面對面坐在桌邊共進早餐,一同享用盤子上的牛奶餅乾。
現在,他想和她說話。他想告訴她,說他愛她,想要她相信他,說他會保護她。他會想出辦法的,一定可以找個方法讓這個世界恢復正常。
他把一張紙放在車前,另一張放車後,接著他看著車裡的史密斯先生,後者睜開一隻懶洋洋的金眼睛,打個哈欠繼續睡覺。
「我今晚不進辦公室了,葛瑞格。」
他在星期五和星期六請了兩天假照顧卡芮伊莎。
「不哭,爹地,」她鎮定地對他輕聲說道:「不哭。」
「你當然不必進來。媽的,我們當然懂。你得請一個星期的假,要不然就乾脆休假。你怎麼說,我們就怎麼配合,兄弟。」只要別忘了我們就好,對吧,兄弟?獨家頭條新聞,失蹤女子的丈夫親口透露內幕消息,對吧,兄弟?
在接下來一整個星期當中,出於尊重,我只有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才會更衣。傑森則是一整個星期都窩在電腦前面,到了凌晨時分才休息,顯然是刻意避開我。
別忘了,我當時才十九歲。我還記得所有的花招,相信我吧,我知道的花招可多了。像我這樣的女孩穿上繞頸背心和跟鞋不但一入夜就風靡全場,而且一直到隔天凌晨兩點仍然炙手可熱,我換過一輪又一輪的糟老頭和波士頓大學稚嫩男孩,坐在他們的大腿上喝下一杯杯威士忌。
他沒看報導。當他擦乾女兒的淚水,餵飽飢腸轆轆的史密斯先生之後,他立刻將女兒和貓咪帶進珊蒂的富豪休旅車裡。史密斯先生慵懶地躺在陽光照得到的位置,並且立和-圖-書刻入睡,這隻與眾不同的貓喜歡搭車。而芮伊呢,她坐在兒童座椅上,用手抓著邦妮兔靠在胸前,一邊瞪著史密斯先生看,彷彿是自己用了念力,才讓牠安靜不動。
「乖乖當隻小瘋貓。」傑森低聲說,然後堅定地牽起芮伊朝斑馬線走過去。
「走開。」他厲聲對我說。聽到他用這種語氣說話,我立刻照做不誤。
他咀嚼他的穀片,我吃我的早餐。接著他緩緩伸出手拉住我的手。就這樣,我們又和好如初。我猜,這會一直維持到我下次躲進旅館之前,一直到他下次縮進電腦之前。
對有些人來說,只造成一次傷害並不夠。
「我慢慢接受這件事。」傑森平靜地說。
我上樓走進自己的房間,刷牙,洗澡,然後又刷了第二次牙,接著才上床睡覺。我像個死人似地,一動不動地睡了整整五個小時。當我醒過來之後,我終於感受到這幾個月以來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媽的見鬼了,」《波士頓日報》的資深編輯對著他的耳邊嚷嚷:「你怎麼沒告訴我們,傑森?媽的,我們就像是一家人。我們會瞭解的。」
他們走到玻璃門前方,警察總局就在眼前,她的指頭緊張地在他的大手中抽動。
「有沒有什麼消息?我得說警方提供的資訊很籠統。」
我的皮膚發癢,幾乎著了火,我喝得越多就舞得越放浪,越願意讓陌生人用雙手摟住我的臀部,還刻意張開雙腿壓向他們的胯|下。我想要徹夜狂飲,想要徹夜熱舞。
「我們希望民眾踴躍提供線索。」傑森忠實地報告。
「謝謝你。我們會慢慢適應。」
「真好。」他說。我看進他深色眼眸的深處,立刻知道他對我在週末做了什麼事一清二楚。但是我沒再說話,他也一樣。這是活在謊言中的條件之一——謊言就跟一頭站在房間裡的大象一樣明顯,但你必須視而不見。
我讓他帶我回宿舍,在那裡,我讓他體驗到在上下鋪宿舍房間裡,一個人抓住上鋪底面能幹些什麼絕活。和他完事之後,我和他的室友也上了床。男學生一號沒得抱怨,而他渾身上下沒半塊肌肉的書呆子室友則是無限感激,以自己的方式發揮了作用。
「要勇敢。」他說完話,伸手推開警局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