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爹地?」他聽到身邊的女兒低聲說話,一低頭就看到她臉上焦急的神色。
史密斯先生抬頭看他,打個哈欠,伸長橘色的腿。芮伊仍然盯著他看。
傑森在一片沉沉的嗡鳴聲當中醒過來,接著,有道明亮的光線從他眼前閃過。他有氣無力地瞄了手錶一眼,發現這時候是早晨五點鐘,隨後他困惑地瞥向百葉窗簾。現在是三月,日出時間不可能在早上五點。
「我要媽咪。」她輕聲說。
「她為什麼沒回家,爹地?為什麼?」
「警察今天會找你問話嗎?」
他倒回枕頭上納悶地想,過去三個小時,在他沉睡之中,電視上不知道有沒有出現任何最新快報,他應該打開電視看看自己生活的近況。他的黑色幽默感一向過度發達,在事情爆發之前,他想好好享受這一刻。但最主要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很疲憊,他有太多事要做,要保護女兒,要尋找妻子,還要盡力不讓自己被警方關進監獄。
慢慢地,她靠著他的肩膀點頭。
「傑森,傑森,有沒有珊蒂的消息?」
「爹地,你的臉怎麼了?」芮伊問道。他正把椅子往後推,站起來準備收拾盤子。
這場賭注不貲的牌局還可以進行多久?
「什麼時候才要舉行正式的簡報會議?」
芮伊坐進車裡,他關上後座車門。接著輪到他坐了進去,再關上駕駛座的門。在他發動引擎的當下,記者們刺耳的問題立刻消失。
他決定放棄打扮,回到樓下,芮伊已經迫不及待地在前門口等著他,手上還提著水仙黃的皮包。
他心不在焉地想:警方動粗。陸續有更多記者問起他的臉,在拉開沉重的車門時,他的肋骨痛得抗議。
傑森下床,他情緒澎湃,沒辦法繼續睡覺。他一動,身側便開始作痛,左眼也看不見,但是他不在乎疼痛。除了一件事之外,他沒別的好在乎了。
他得確認芮伊仍然安穩地在房間裡睡覺,看看她鬈髮下的小身軀,看看她腳邊是不是伴著一隻橘黃色的貓。
她再次輕輕點頭。
他放輕腳步穿過走廊,提高了警覺。屋裡的味道和以前一樣,感覺也相同。他拉開芮伊的房門,看到女兒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雙手抓著被子上緣,棕色的大眼睛直盯著他看。她醒了,而且他太晚發現,女兒方才哭過了,她的臉頰上還留著潮溼的淚痕。
結果早餐比他想像的更複雜。家裡沒雞蛋,麵包和大部分的新鮮水果也吃光了。牛奶剩下不多,www.hetubook.com.com但是他認為分量應該勉強夠用來泡兩碗穀片吃。圈圈脆片的盒子似乎太輕,於是他選擇了米香脆片。芮伊一向喜歡聽脆片泡在牛奶中發出的聲響,覺得脆片像是在說話,而他也總是會來場盛大的表演,破解脆片喀吱喀吱的密碼。
「我不是開玩笑的。」他把盤子放進水槽裡,然後打開冰箱看裡面還剩下什麼東西可以當午餐。牛奶沒有了,飲料只有珊蒂的寶貝可樂,四盒低脂優格,和開始發黃的萵苣。這是今天第二個美好的思維:不能因為你成了頭號公敵,就不出門去採買雜貨。如果他們今天還打算吃東西,那麼最好還是去商店跑一趟。
「我們上車,開車到商場去,」他平和地說:「我們很好,芮伊。是他們表現太差,不是我們。」
芮伊不停地哭,直到再也哭不出來才止住。接著,她張開手掌貼著他的手,將短短胖胖的小指頭一根根地對準他粗大的長指頭。
傑森先逗芮伊微笑,接著她咯咯笑了開來,他覺得兩個人都放鬆了些。
他們用的是他記者證上的照片,這張裁切過的照片只比嫌犯的檔案照好那麼一點點。照片上的他看起來絲毫沒有立體感,登在刊頭似乎還帶了些威脅性。
「我們會撐過去的。」傑森低聲對女兒說。
「你的臉怎麼了,傑森?」
他通常在出門前先修臉,而芮伊則喜歡穿上小禮服,還要配戴水晶皇冠。如果不能小題大作一番,那麼去逛一排排的食物陳列架有什麼好玩?
然而,再完美的計畫還是會出現漏洞。就他的狀況來說,家用電腦中儲存的毀滅性證據足以讓他入獄服刑二十年。當然,他用了一套相當不錯的擦除軟體,但是擦除軟體不可能清除掉瀏覽網站後所留下的所有暫存檔案。他想,最多三、四天吧,接著鑑識專家會發現警方扣押的電腦有問題,他們一定樂得再回來搜尋。
「那是我工作的報紙。」他輕輕地回答,心裡只希望自己沒買這麼多東西,只希望能趕緊衝出店外。
他想大笑,這實在太荒唐了,但是這笑聲怎麼聽都不對,讓人不寒而慄,而且充滿了太多的不滿。他的生活失去了平衡,他不知道該怎麼找回原來的日子。
他只是陪著女兒殺時間,絕望地想在這個瘋狂、歪斜的世界裡找到一塊正常的空間。珊蒂失蹤,但是麥克斯回來了。警方會持續追問,他真是蠢,竟和*圖*書然去用家裡的電腦……
現在麥克斯再度回到相同的局面當中,老傢伙有錢又有勢,還有聰明的腦袋。麥克斯有能力傷害傑森,然而傑森仍然不能讓他接近芮伊。他答應過珊蒂不會讓她父親碰芮伊一根汗毛。在這個女兒比平時更需要他的時候,他更不會背叛自己曾經許下的承諾。
「你真是個聰明的小朋友。」他告訴她。接著,他利用這個最好的時機拉開前門。
「我們應該把報紙帶回家,」芮伊說:「媽咪會想要看。」她一把拉出架子上的報紙,丟到輸送帶上。他看到撰稿人的名字:葛瑞格.巴爾,他的老闆,也是新聞總編。他不必多想也知道報導中會引述哪些話,基本上,就是他昨天在電話裡說的每一個字。
「你是不是和人打過架?」
「我懂。下一次呢,我自己也要戴上仙女翅膀。」
「我跌倒了。」
傑森舒展著四肢,檢視自己在昨夜遇襲之後的狀況。他發現自己的手腳雖然疼痛程度不一,但顯然都還能正常運作。他伸手枕著頭,用唯一能看得見的眼睛望著天花板,想為這一天預作計畫。
他的身體很痛,不管是坐著、走路或站立都會痛。他真想知道那幾個傢伙現在是什麼德行。但是話說回來,他們從背後襲擊他,他完全沒發現,所以他們有可能沒什麼大礙。
收銀員終於把信用卡和簽單交給他。「可以,可以,可以。」他一邊低聲回答,一邊在簽單上簽名,然後收回信用卡,急急忙忙地走向出口。
他拿出信用卡交給收銀員,她的手拚命顫抖,一連試了三次,才接下傑森的卡片。她有這麼怕他嗎?那當然,她正在幫一個謀殺妻子的精神病患者進行交易,他一定是先勒弊了妻子,然後支解屍體,扔進港口裡去。
「你想吃早餐嗎?」
傑森寫了張購物清單,然後試著去打理門面。他刮掉鬍碴露出醜陋的淤傷,把頭髮往後梳來刻意襯托腫脹的眼睛。不消說,他看起來一定慘不忍睹,或者更精確一點的說法,應該是看起來就像個謀殺犯。這是今天第三個美好的想法。
麥克斯一定會回來。珊卓拉的父親大老遠來到麻州不是為了乖乖坐在旅館的房間裡,他會繼續要求和芮伊見面,會採取法律行動,要不然,就是以揭發傑森的過去來做為威脅。傑森不確定麥克斯對他過去的身分瞭解多少,他和老傢伙從來沒坐下來促膝長談。傑森當年在酒吧裡遇見珊和-圖-書卓拉,之後他們一直以這種方式見面。第一天晚上,她就對他說:只有乖乖牌的女兒才會帶男孩子回家介紹給父親認識,她顯然想為自己建立壞女孩的形象。傑森通常會帶她回到他小小的租屋處,為她準備晚餐,然後兩個人一起看電視,或玩玩桌上遊戲。除了她以為他們會做的那檔子事情之外,他們幾乎什麼都做過,因此一夜一夜過去,她仍然回頭來找他。
他領著芮伊出門,在他關門上鎖的時候,讓孩子緊緊靠在他的身邊。他的雙手發抖,想要放慢動作。不要急,不要像是有罪的人那樣快跑。他是個哀傷的丈夫,正要帶小女兒去採購家中急需的麵包和牛奶。
「她應該要回家找我的。」
「我愛你,爹地!」芮伊歡喜地高喊。
她牽住他的手,小身子緊緊貼在他的大腿邊,父女一起踏下前梯,穿過草坪,朝停在車道上的車子走去。他數了數,今天來了六輛採訪車,比昨天的四輛來得多。在這段距離之外,他看不清楚電視臺的代號。他稍晚得查一下,看看他們是不是上了全國性的新聞網。
「小寶貝,你的翅膀好可愛!你是小天使嗎?」
這句讚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立刻抬起頭來。記者針對他的問題他可以充耳不聞,但是他不想讓這群禿鷹轉向芮伊。
「嘿,芮伊,」他隨意地問,一邊關上冰箱觀察女兒。「我們到商場裡去享受一下好時光,你說怎麼樣?」
說不定警方還沒有找到珊蒂的屍體,這會兒正站在他家的前廊上準備逮捕他。
「沒事的,爹地。我上樓的時候就看見他們了,所以我才會戴上小仙女的翅膀,如果他們太吵,我可以從他們頭上飛過去。」
芮伊立刻高興了起來。她很喜歡採買雜貨,這是標準的「父女」差事,在他們等待珊蒂回家的下午,傑森每星期至少會帶她去採購一次。他會試著遵循妻子開好的採購單,而芮伊則會想盡辦法說服他買些真正急需的用品,比方說芭比森林公主、酥脆餡餅或是糖霜甜甜圈。
他認為自己應該是年紀大了,所以行動遲緩。先是被一個十三歲的男孩痛毆一頓,然後又遭到暗算。該死,他的搏鬥技術這麼差,在牢裡絕對撐不過一個星期。多美好的想法。
「我不喜歡記者。」她告知父親。
芮伊嚴肅地點頭。
所以,當警方對傑森窮追猛打的時候,麥克斯
和_圖_書會趁機攪局,圖漁翁之利。警方會仔細檢查他的電腦,可能會研究他的財務資料,找他報社的編輯問話,說不定還會去搜索《波士頓日報》的辦公室。他們會不會發現他留在辦公室裡的電腦,然後根據線索來聯想、研判?
他強迫自己和芮伊繼續往前走,速度雖然慢,但是腳步穩健。他們穿過前院,走到富豪休旅車旁,他掏出鑰匙,喀嗒一聲打開門。
「我可以在車裡吃穌脆餡餅嗎?」芮伊問:「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
「嘿,寶貝,」他輕輕地說,一邊走進房裡。「你還好嗎?」
他在商場裡崩潰。他似乎找不出任何為人家長的毅力來拒絕受創的女兒,奧利奧餅乾、酥脆餡餅、一袋袋剛出爐的巧克力餅乾。芮伊稍早已經摸清了他的弱點,到了採購尾聲的時候,購物車裡已經裝了半車的垃圾食物。他以為自己成功地買到了牛奶、麵包、義大利麵和水果,但老實說,他根本沒把心思放在購物上。
「什麼?你要我買匹小馬給我的女兒?啊,不是,你要我為自己買輛跑車。嗯,這樣才有道理嘛。」
「傑森,你會不會協助搜尋?有多少人自願協尋珊蒂?」
最後,傑森注意到她日漸隆起的小腹,終於開始問問題。終於,她在某天夜裡落下淚來,當時他才清楚地看出一個可以解決兩人問題的方法。珊蒂自有原因,想離開她的父親,而他呢,純粹只是想離開。於是兩人一起遠走高飛。到一個新的城市,換個新的姓氏,重新開始。在星期三晚上之前,傑森敢說他們兩個人都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遺憾。
在開始發脾氣、失去控制之前,他伸手掏出放在後口袋裡的皮夾。買東西、上車。買東西、上車。
「噢,爹地。」
收銀機前的女人低頭對盛裝的芮伊微笑,在目光回到傑森臉上時仔細看了一眼,終於恍然大悟。他下意識地聳了聳肩,隨著收銀員的目光望向報架,看到《波士頓日報》的頭版上刊登了自己的黑白照片,照片裡的影像向他回瞪了過來。報紙的標題寫著:「溫文儒雅的記者,人所不知的陰沉」。
他在床邊坐了下來,坐在這個位置,他只要伸手就可以拂開披在孩子潮溼額頭上的棕色鬈髮。
他吃掉自己的米香脆片。芮伊吃了半碗,開始玩漂在牛奶上漲得飽飽的脆片,排列出圖案。她忙著玩,正好也讓他有時間思考。
「說我很溫和。」
「黑眼圈是警察送上的嗎?」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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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員聞言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瞪了她一眼,不再介意自己的模樣是否具有威脅性。拜託,這是他的女兒。「嗯,他們還在,寶貝。我們一開門之後,他們可能會大聲問一大堆問題,還會拍照。他們只是想做好自己的工作,懂嗎?他們會像是瘋了一樣,但是你和我要冷靜地走進車裡,然後開車到商場去,好嗎?」
「你表現得很好。」他告訴芮伊。
開車回家,到家後再去煩惱。
他也沒有答案。於是他爬上床,躺到女兒身邊,然後將她拉進他的懷裡,當孩子靠在他的肩膀上哭泣時,他輕撫她的頭髮。他記下嬌生沐浴乳留在她皮膚上的味道,記住她把頭靠在他肩膀的感覺,記住她疲憊的啜泣聲。
「我知道。」
「我知道。」
傑森不想要這樣的生活。他想將時鐘倒轉六十小時——或者七十小時,然後把該說的話全說出來,做他該做的事,如此一來,這一切便不會發生。該死,他甚至願意收回二月的假期。
記者一瞥見他的鞋尖就開始大呼小叫。
接著他明白了,是電弧燈,從對街打過來的燈光。新聞採訪車回來了,正在啟動電源,準備早晨要播出的最新畫面。大家都在拍攝犯罪現場——也就是他家前院。
「你記得那些記者嗎?」他問她:「那些拿著照相機和麥克風擠在路上的記者?」
「我愛你,芮伊。」
「報紙上說什麼?」
這天早上,她衝上樓去刷牙,然後穿了裝飾著彩虹色仙女翅膀的藍色花洋裝、搭配貼了亮片的粉紅鞋回到廚房。她遞了某種粉紅色的髮飾給她,要他幫她綁個馬尾。他只能盡力配合。
當傑森開始扮演男主人的角色時,曾經做過基本的防範。他「其他的」活動都屬於另一個身分,有不同的銀行帳戶和信用卡,以及郵政信箱號碼。所有的付費收據和唯一的信用卡對帳單都寄到位於列辛頓的郊區郵局。他每個月過去一次,收取整理文件,然後銷毀證據。
「爹地,是你!」芮伊大聲說。她雀躍地衝向報架,仔細地研究起來。這會兒,店裡購物的人也都注意到了,大家看著這個可愛的小女孩研究一張讓人不太舒服的成年人照片。「你為什麼在報紙上?」
他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包個頭巾,或是穿上正面印了「無辜」,背面印著「有罪」的T恤。那一定很好玩。
他希望這該死商場裡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