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芮妮,我幾乎要比妳大上十五歲,我很懷疑我們真的能比賽嗎?」
「我知道。」她猶豫著,然後說:「關於我先前說的那些話,我也很抱歉,就是英雄主義移情情結。我這人就是不擅長說好話。」
五月十六日星期三,晚上十點三分
「這地方還不錯。」昆西簡短評論。
「謝謝妳,雖然改變不了什麼,但也算有幫助。」
「你不是有帶槍嗎?特調員?」
「但妳並不這麼認為,對吧,芮妮?而且這兩天,妳看著丹尼.歐格拉迪心裡肯定很難受吧。」她愣住了,雙手更加握緊百威淡啤酒。「別想對我做精神分析。」
「妳不是丹尼,」他堅定地說。
「你常出差嗎?」
酒吧裡人聲鼎沸,芮妮大聲點了一瓶百威淡啤酒,接著,昆西點了一樣的東西,這令她相當驚訝,她以為昆西是喜歡海尼根的那種男人,又知道一件事了。
芮妮馬上低下頭,感覺很難為情。要求一個男人說出他苦惱的事,然後再以此反擊對方,這樣真的很沒品。她希望自己比這種人好,但她知道她不是,她這個人就是一副直腸子,也很容易生氣,而且道歉對她來說比登天還難。
「就官方紀錄而言,這還是一樁懸案。但私底下,大家都知道痛下殺手的就是當時跟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有位鄰居在聽見槍聲前,看見他在我們家。也許是情侶吵架,也許就只是因為他喝得太醉,無法正確思考。我媽媽並不是跟什麼聰明人交往,我想他是個卡車司機。他們發出全面通緝令,但是再也沒人見過那名男子。他只是個過客。現在經過這麼多年,我都不記得他叫什麼名字了。」芮妮再次聳聳肩。「看看我媽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我並不認為她的人生會有其他的結局。」
外頭是個冷冷的夜,芮妮轉過去看著他,似乎在期待著什麼。他的手還在她的背上,身體靠得很近。她聞到他的鬍後水的味道,精緻而昂貴的感覺。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很強壯,聰明,成熟老練。她從來不找有挑戰性的對象,她向來只找什麼都不問的年輕種馬,不會問太多問題的人比較安全。
「我知道!我是個女人,女人不會亂發洩憤怒情緒,我們不會變成集體謀殺案凶手或是連環殺手。我們會專注在我們生氣的事情上,去找那些曾經傷害我們的人,或是自我殘害。但是都沒關係,這些都不是重點。我想是因為暴力行為,因為這是槍擊案,不是車禍或是連環事故。我不確定,但是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每件事情都讓人覺得,一切好像昨天才發生。那一天,大家只是忙著想知道我是否有殺害她,甚至沒人關心過我的感受,我甚至也不確定,我是否在意自己的感受。那些時間,那些夜晚,我總會突然尖叫。但她仍然是我的母親。我用了好多漂白水才把天花板洗乾淨,我想我應該刷了好幾天,但你仍然可以看見粉紅色的污漬,她是我母親,天啊,是我僅有的家人。」
「我很抱歉,」她簡短地說。「我指責你對我像對待病人,然後我對你卻像對精神科醫生。」
「每個人都有故事。」
「我試著吃東西,洋芋片、糖果棒、熊熊軟糖,只要醫院販賣機買得到的東西我都吃,但我總是忘記咀嚼,這個方法讓一切變得更糟糕。於是我又開始慢跑,這似乎有點幫助了。妳呢?」
「但妳還是點了啤酒?」
但她仔細看著昆西,他堅定的雙唇,強壯的肩膀線條,那湛藍的視線,來自一個深刻了解他自己的男人。
「皮爾斯?」
「我不是故意要讓妳覺得不自在。」昆西低聲說道。
「是啊。」
龍舌蘭酒吧是個很熱鬧的地方,木地板上到處都是花生殼,小小的座席是已經斑駁的棕色沙發椅。每個星期三晚上一大壺啤酒只要一塊五美元,特價時段消費可無限享用莫札瑞拉起士條。自動點唱機大聲發出小鎮上最喜愛的音樂,舞池裡半數的人成雙成對,隨著節奏擺動,踏著連串舞步。在更陰暗的地方,其他的情侶則隨著另一種完美的節奏m.hetubook.com.com,擺動身軀。
昆西眨了好幾下眼睛。「妳知道,妳大可以假裝沒看穿我,」最後他這麼說。「特別是妳還清醒的那時候。」
「昆西……你女兒的事情,我很遺憾。」
「妳常來嗎?」
她向前傾,長髮甩到一邊,準備認真應對。「所以昆西,現在我們在酒吧,離命案現場遠遠的,你第一瓶啤酒也快喝完了。請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麼過去。剛剛是開場,我總是愛講些垃圾話,才能把時間拖晚一點。」
「妳擔心自己可能會是丹尼.歐格拉迪?」昆西問道。
「你要破壞小鎮的迷人之處嗎?市議會絕對不會聽你的話的。而且有哪個白痴會來搶聯邦調查局探員啊?」
「真是一針見血!」他喃喃自語說。
「我對妳很有好感,芮妮,」他在她的耳邊低語。「妳跟我想像的不同,妳很聰明,心思細膩複雜,而且我已經知道妳今晚不會跟我回去。」
「是不會。」她輕聲說。
芮妮環顧四周,音樂聲漸漸變小,桌子也都清理乾淨了。他說的沒錯,他們應該走了。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間,她知道的。她已經說太多話了,如果靈魂已經赤|裸裸地讓對方看見,那就不能發展一|夜|情了。
「我不知道有這麼明顯。」
「是啊,我喜歡那種把酒瓶握在手裡,知道自己可以再把酒瓶放下的感覺,我很確定,這是種有力量的感覺。再說,」——她對他眨眨眼睛——「啤酒瓶的形狀真該死,女人看了就開心。」
「一個星期會去三、四個城市,我不是聯邦探員的話大概是搖滾巨星吧。」
「是薛普.歐格拉迪逮捕妳的嗎?」
她看著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他顯然很感興趣。她看得見他雙眼裡的光芒,他有點不情願,有點困惑,但是很感興趣。他叫她「傻女孩」,卻讓她揚起一抹微笑。
「現在輪到妳了,」他突然說,「禮尚往來一下吧。」
她試著想開口爭論,但是他的嘴唇覆蓋過她的,打斷她的話。她被嚇到了。他停了下來,但情緖仍在迴盪,他的嘴唇溼潤,試圖尋找她。他的手放在她的背上,輕輕地扶著她,兩個人之間空出見夠的空間,令她既興奮又失望。
「我們的警察局連咖啡都沒有提供。」
「喔,以為我殺了媽媽的鄰居根本不在意,他們認為善惡到頭終有報。」
他的手離開她的背,然後離開。她感覺到苦澀的夜侵襲而來,手臂感覺冰冷。她看著他走向車子,身體不自覺顫抖著,但她並沒有叫他回來,她自己有車可以開回家。她有一項原則,許許多多原則的其中一項,就是務必確保自己安全。
她用力拍了下桌子,將一張紙壓在桌上,那張紙印有網路供應商所提供的上線號碼。然後她邀請昆西造訪她的網站,Bigmama.com。芮妮擠出一抹微笑,昆西慢慢往後退,遠離那位穿著夏威夷風長袍服的女人。一會兒過後,他和芮妮站在停車場,眼前是一連串房間沿著粉紅色走道呈V字形延伸開來。
「不要——」
她只知道她依舊是她母親的女兒,處於某種氛圍時,她就是無法相信自己。回家吧,芮妮,妳知道該怎麼做的。
「是啊,但申請簡單的家具,比較不需要通過文書作業。」
「我沒有什麼有趣的故事可以說。」
「嗯,至少這是我個人的興趣,不是錯誤的英雄情結作祟。」
進到房間後,芮妮看著昆西把行李袋放在一般尺寸的雙人床上,電腦放在松木桌下,並找到電話電纜的位置。她想像著自己正觀賞一位探員造訪各個小鎮、入住當地旅館時的標準程序。他檢查衣櫃,拿了多餘的枕頭放在床上,然後把西裝外套整整齊齊地掛在椅背上。接著,他走進小小的浴室裡,檢查是否有香皂及洗髮精。最後他回到房間前面,查看窗戶和門鎖。
「昆西,你沒有那麼老的。」
芮妮很驚訝,她完全沒預料到他會邀她。她定睛看著他,試圖理解這個舉動的意思。喝一杯。真的只是和這位聰明、能幹的特別探員皮爾斯.昆西喝一杯嗎?她原以為他是那種有hetubook.com.com自己生活原則的男人,但現在他的眼神溫柔,不再像位探員,而是像一個男人對待一個女人的態度。
「是夫妻關係不好吧,」她一派輕鬆地說。
「妳只是一個人。」他的手指用力握緊她的手。「但妳是個聰明的人,即便妳多麼努力,大腦還是會照它的方式運作。」
「芮妮,妳不應該低估自己的。」
「丹尼的事情讓我很困擾,」趁著自己還沒改變心意之前,她趕緊說,「我看著他的雙眼,好像被困住、憤怒、困惑。我知道他瞪大的眼神代表什麼,我看著那些屍體,心裡納悶……每個人都說孩子不可能那麼憤怒,不可能憤怒到殺人,但我知道這是有可能的。有時候,不這麼做太難過了。這麼年輕,這麼無助,這麼脆弱……」她突然停止說話。她坐在那,把還沒說完的話又吞回去,感覺到她的心正像一隻被困住的小鳥,拍打著她的胸腔。
「我知道。」
「我有,有一整個星期都是如此,但我後來必須放棄這個做法,因為一個很諷刺的理由,亞曼達就是被酒駕害死的。」
「芮妮,我的女兒幾乎可以說是失去了她的臉龐,她的車以時速約六十公里的速度撞上電線桿,而且她沒繫安全帶。妳真想聽這件事?衝擊力道不只把她的身體往前推,還把她拋到空中。方向盤軸是設計成會完全瓦解的,所以不會傷害到胸腔和內臟器官,但如果方向盤完全鬆開,也就不可能阻止高速移動時所承受的力道吧?想像她的身體不停往前、往上拋出去,頭蓋骨撞到擋風玻璃金屬邊框的情況,而且金屬外框是不會垮掉的,無法降低對人體的傷害。接下來是鼻子和臉龐,整個撞上擋風玻璃,所有的骨頭都粉碎了,連頭蓋骨都壓進大腦裡……
金妮繼續劈里啪啦地講個沒完。每天早晨,她會為顧客送上自製馬芬蛋糕;晚上則供應雀巢巧克力豆餅乾;洗衣服,一次量只要兩塊美元,你只要把髒衣服堆在前門就行了;最後,這家汽車旅館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如此鄉村風格,她安裝了高科技線上資料庫系統,所以每個小時都可以上線查看股票投資組合。
老實說這讓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我沒有。」他語氣平淡地說。「但我不小心發現,今天妳立刻對依附障礙做出解釋。加上妳又是在這樣的暴力家庭中長大的,妳成長的環境及經驗,和那些有暴力傾向的兒童並沒有太大的差異。所以這些問題對妳來說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妳肯定有仔細想過。這個案子結束之後,妳肯定還會思考這個問題很久。」
「明天,妳會折磨自己,開車到法醫辦公室,妳今晚會夢見妳媽媽和那兩名死去的小女孩。」
他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我們似乎沒必要來酒吧。」
金妮負責顧前面的櫃檯。她的灰色頭髮以粉紅色髮圈束起,高大的身材套上一件深藍底橘色印花夏威夷風長袍服。她向昆西說明,十年前第四任丈夫喬治過世後,她便開始經營這家汽車旅館。在照顧男人這麼多年之後,她決定展開自己的事業,一個讓她能夠每天晚上擁有新男人的事業,說著這番話的同時,她也眨眨眼睛,調情賣弄一番,昆西還真希望她只是在開玩笑。
「喔,不,我不想要小孩。小孩那麼小,又需要人照顧,而且很容易摧毀生活。坦白說吧,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對家族史釋懷,但我終究是個濫用酒精的酒鬼之女,像我們這種人,不會是什麼好父母。康納家的循環就到此為止。」
他心頭一驚,整個人警覺起來,用眼神打量她好一會兒。看見他驚訝的樣子,她感到很爽。她開始明白,對於像他這樣的專業人士而言,這是某種程度的調情。
她反過來猛烈抨擊。直到她看見他的臉龐一陣畏縮,她才明白自己的語氣有多麼酸,多麼惡劣。
外頭夜色凝重,房間陰影重重,他們已經沒什麼事好做,只好互道晚安,希望夜裡不會被嚇醒好幾次,不會夢見小男孩持攻擊獵槍,不會夢見小女孩往走廊奔逃而去。
「不知道,昆西,我可是個酒鬼呢,我的母親www•hetubook•com.com也是酒鬼,父親可能也是酒鬼吧,如果我媽清醒的時間夠長,搞不好我會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嗯,我想這也是妳迷人的地方。」
「你想要我?」她喃喃說道。
現在,他看著昆西突出的喉結,幾根零星的深色髮絲輕輕拂過。現在,她看著他另一隻手,那纖長、靈巧的手指。然後她抬頭看著他的臉,那雙藍色眼睛,彷彿能穿透人,已經見識太多了。
「很嚴重嗎?」
他的眼神很可靠。「芮妮,聽我說。妳所經歷的是很真實的情況,這叫作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十四年前妳經歷了一個主要的創傷,雖然妳已經在許多層面上處理了這個傷害,但它仍然影響著妳。現在,妳正經歷一個相似的情況,所以讓妳想起第一個主要的創傷,這種事情每個人都會發生。波斯灣戰爭爆發的時候,退伍軍人管理局必須為越戰老兵設置服務熱線,因為他們可能會覺得像時光倒流,又回到二十年前的戰爭時期。令人難過的是,每次只要又發生校園槍擊案,其他社區的受害家庭也彷彿又再經歷一次心如刀割。時光倒流、夜晚惡夢以及焦慮感不斷侵襲他們,絲毫都不放過。」
昆西走到外面,找到一根合適的嫩枝,把下面的窗框堵起來,並且盡力以緊急克難的方式改善房間狀況,可見他真的很重視安全。芮妮再次瞄到他電腦包裡面裝的照片,如果整天沒事就盯著殺人犯的照片瞧,換作是她,應該也會堅持門閂窗鎖這方面的事。
他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創傷的時間越久,這種情況會越快消失。此外,跟別人說說話也會有點幫助。警察局有沒有提供任何心理醫療資源?」
已經變形的窗閂,讓窗戶保持關閉狀態,看起來有點骯髒,其實是因為太過老舊。昆西看在眼裡,露出痛苦的表情。房間的門,搞笑程度也不遑多讓,門上的鎖鍊看起來隨便一折就會斷掉,門鎖連兩歲小孩都能撬開,他搖搖頭。
有段時間,他們只是坐著,看著舞池,聽著周遭的嘈雜,放鬆心情,然後貝克維爾中小學以及丹尼.歐格拉迪的事情漸漸遠離他們。
「芮妮,」一會兒過後昆西說,「請妳喝一杯,如何?」
三十分鐘過後,她換上便服,他們倆坐在酒吧裡頭。
他的嘴唇掠過她另一邊的臉頰,溫暖、篤定、乾燥。
「沒關係。我已經保持清醒十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好吧。」她勇敢地抬高下巴,並緊緊抓住她的百威淡啤酒。「我母親是個酒鬼,一個很惡劣的酒鬼,關係混亂的酒鬼,簡直就是個巨大垃圾,你知道我在說哪種人。她常跟別人吵架起衝突,還和會打她的男人出去,並且遵循滴漏理論來管理家庭,回到家就先打我,除了我回家發現她已經被人開槍斃命、腦袋被轟掉的那天之外。而且我的運氣不佳,是出現在命案現場的第一個人。」
「啊。」
「我其中一位女兒,」他突然說,「正在醫院裡。」
她覺得很煩躁不安。今天已經看到太多死亡畫面,明天早上,黎明一破曉,她還必須看更多這樣的畫面。她應該獨處,坐在家裡後院的露臺上,旁邊放瓶冰啤酒,一邊聽貓頭鷹發出哀鳴。但她想去酒吧,一個音樂開很大聲,舞池裡擠滿人,女人們都很漂亮,男人們雙眼炯炯有神的地方。她可以接受這個邀約,也可能會把它變成一場爭執,在這樣的晚上,她不確定怎樣比較好。
「我試過。我去了波特蘭,在那邊的大學讀書,喝酒喝了好幾年,然後我加入『戒酒無名會』,等到我終於畢業時,我想我最好應該回家。因為不管我跑得多遠,最後我都應該在開始的起點上。況且,我喜歡這裡。我繼承媽媽的房子,貸款已經全部付清,這點真的很棒,畢竟我一年只賺一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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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美元。」「我的女兒連頭都沒有了,變成一團黏糊糊的肉體,只能用針線固定,再用好幾公尺的柔軟白紗布包起來。她還能接受維生系統的唯一一個理由,是因為醫生正在等待同意,取出她的器官。但現在她在那裡,.像個只靠機器維生的詭異娃娃。我的前妻貝西,她誤以為那樣還算是活著,不肯放手,我不認為這樣是對的。我不認為這樣還有任何……尊嚴……。而且我也不覺得金柏莉——我的小女兒——應該坐在她身旁,聽我和她媽媽討論何時把維生系統的插頭拔掉。我對這件事情的態度已經很明顯,現在就等貝西同意,看何時放手。」
真該死,這個男人。
他們之間再度出現某種火花,他又搶先別過視線。
「那你怎麼沒有陪在她身邊。」
昆西半信半疑地看著她。她看得出來,他正試著評估這些是實話或只是虛張聲勢。「妳那麼年輕、聰明、漂亮。為什麼不想有自己的家庭?」
然後,又過了一會兒,芮妮才獨自回家。
「是啊,也許。」聽著她的語氣,他們倆都知道她絕對不會去的。尋求真正專業的協助,感覺太像是承認自己的弱點,她已經不再做這種事了。
「所以你來這裡,給我們你的專業建議,然後離開。」
「我不想和誰有穩定關係,對這種事情,我有自己堅信的原則,反正我發現有半數美國人都會離婚,現在這樣也算是不錯。」
「好喝又冰涼,」他說。「妳的怎麼樣?」
「很有趣。」芮妮說。
終於,昆西拍拍手上的灰塵,對於住宿安全,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芮妮看著他,他的視線飄到電話上,然後又迅速別開。很可惜,房間裡已經沒什麼東西能抓住他的注意力。金妮不喜歡電視,所以房內沒有電視機。
她仍看著他,他終於把啤酒放下。
她突然嚇了一跳,本能地往後退一步,帶著困惑。此刻,他的頭已經低下,嘴唇略過她的臉頰。「我不是妳的治療師,芮妮。」
特別探員皮爾斯.昆西駕車離開。
「因為只要我多花一分鐘坐在那,看著一切對人類生命的諷刺,我應該會瘋掉吧。」他的眼睛突然泛著光,有點溼的樣子,他用手背擦著雙眼,以一種近乎不耐煩的眼神看著她。
金妮汽車旅館並不是什麼破爛旅館。雖然床墊有二十年歷史,斑駁的楓木衣櫥是從二手市集撿回來的,但花紋窗簾是手工縫製而成,老舊的白色床單才剛剛洗過,而且每天都有人勤奮地清潔地毯。
「她躺在醫院病房裡,」他小聲地說。「有機器維持她的呼吸,維持她的心跳,餵食她,我們其他人只能日復一日坐在她身邊,渴望奇蹟出現,拯救她的生命。但是她已經腦死了,機器無法修補這個問題,縱使科學的奇蹟大幅改變人類,卻還是不夠。」
「也許有些專家正在路上,準備協助這裡的孩子們。」
「天啊,那你不是應該陪在她身邊嗎?」
「那誰才是真正的凶手?」
「你呢?」她放下酒瓶問道。「特調員,告訴我實話,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來到貝克維爾鎮?」
「是的。」她聳聳肩膀。「換作是我,也會逮捕我自己。整個小鎮的人都知道她做了什麼事。她死了,我的頭髮上又驗出她的腦漿,我是最有嫌疑的人,但我不是真正的凶手。」
他抬起頭。「我不要一|夜|情,也不要什麼生命中的過客,我已經太老了,不適合這種事情。芮妮,我去過太多地方,花太多時間研究人類可以做出的最大惡行。我也試過婚姻,也當過父親,我擁有生命中所有值得驕傲的事情,也有後悔做過的事情。我不再相信一個夜晚的逃避與放縱,我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
「不能就當我是聯邦調查局來的觀光客嗎?」
「一星期四天,大約二十公里。我想我們應該可以來比賽一下。」
「不,我只有一些執法辦案的故事,還有前妻和兩個幾乎不知道我的存在的孩子。我對工作奉獻太多,對家庭付出太少,就是一般人常犯的錯。」
「我需要一根掃帚柄,把這窗戶堵起來,」他認真地說。「還要放張椅子抵住房門。」和*圖*書
「嗯,還好。該死的。我不能再講下去了。」在芮妮說這些話當中,他已抓住了她的手。她沒印象他是何時抓了她的手,她也發覺,這件事情並沒有嚇到她。通常,她被人碰觸時一定會注意到。這些年來,她很重視個人空間。她把手收回來,梳過頭髮,才感覺到自己比想像中激動。昆西再次擔憂地看著她,這個情況下她好想大笑,但這樣做並沒有什麼意義。
「我是專業人士。這是我的工作。我會好好處理面對殺人犯的工作,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她靜默不語。
「有點晚了。」昆西說。
「那對妳有什麼改變嗎?」昆西低聲地說。「我以為,經過這麼多事情之後你會永遠離開貝克維爾鎮。」
「她快死了。不,不是這樣子,」他糾正自己。「她已經死了。她已經過世四個星期。她才二十三歲,就發生這場嚴重的車禍,她的臉壓在車子的前擋風玻璃上。我知道,因為我要警察讓我看她的樣子。」他望向遠方好一會兒,憔悴的樣子嚇到芮妮,接著他露出筋疲力盡的樣子。
「當然不行,金妮可是貝克維爾鎮上知道最多八卦消息的人;不過還是比不上瓦特啦。明天早上下來吃早餐,吃幾個麥麩馬芬蛋糕,你會驚歎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我不介意。反正我最喜歡的地方是露臺。」她對他露出一抹有趣的微笑。「坦白說,我還滿喜歡小鎮警察的工作,我常常得接觸人們,不需要面對太多文書工作,加上貝克維爾又是個好社區,這裡住了很多好人。」
「芮妮,妳還好嗎?」
「當然是因為工作。案子太多,時間太少。」
「是嗎?那你為什麼故意不接電話?」
昆西爆笑出聲,她咧嘴一笑地回應他。她打賭他不常笑,這真的太糟糕了,他笑起來聲音很好聽,樣子也很好看。
「除了那些每天晚上看見妳被打,卻不為所動的鄰居。除了那些相信妳就是謀殺犯的鄰居。」
她才剛將身體往前傾,他就停止吻她。
「我不是妳的治療師,芮妮。我只是個有類似經驗的男人。」
她站起來。一會兒過後,昆西跟在她身後。
「妳帶我來的是什麼鬼地方啊?」當昆西找到房間、摸索鑰匙的時候這樣問芮妮。「很有地方特色啊,」芮妮告訴他。「只有觀光客才會住六號汽車旅館。」
「妳仍然住在從小居住的那幢房子?」他的臉上露出懷疑的表情。
他挑起一邊眉毛,她變得有些激動不安,他將她的手拉回來。
「我不是低估自己,我只是誠實罷了。」
「你當然不是啊。我不需要治療師!」
「別這樣叫我。只有前妻會叫我的名字,其他人都叫我昆西,就像以前電視劇裡的法醫昆西。」他喃喃自語說。
「那快把這個大腦拿走,它陷在突如其來的時光倒流裡,我受夠了。」
昆西露齒一笑,他這表情很好看,尤其是他將襯衫袖子捲起,絲質領帶放鬆的時候。然後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他一邊嘴角彎起,她不是在開玩笑。「我結過婚,」他說,「結了十五年,其實在第八年的時候早該離婚。我以前會把她的照片放在銀色相框,裝進公事包裡。每次抵達旅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的照片放在桌上。不幸的是,跟我在一起並不符合她的期待,所以我們離婚了,我學著辦公桌上不放她的照片,繼續工作。妳呢?」
「這裡有沒有人注意過基本安全問題?」
「還會驚歎我的腸子怎麼會變得那麼乾淨。」昆西喃喃自語並推開老舊木門。
「我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幹嘛。對於這些事情,我有自己的原則。」他的雙唇落在她露出來的頸部上。她很清楚,同時也很疑惑。這個吻很輕柔,挑逗著她。
「我不是妳的治療師,」他心平氣和地說。「請搞清楚這點。」
他又喝下一口啤酒,看起來就像極度需要酒精。他的酒瓶幾乎空了,女侍走過來問他要不要第二瓶,他猶豫一下,眼神顯然充滿渴望,但還是搖搖頭。「我很驚訝你沒點威士忌來喝。」芮妮說道。
「小心點,特調員,你接著大概會問我什麼星座。」
昆西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背上,領著她走向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