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我抓起浴巾蓋住身體,這樣的防衛當然不夠,畢竟,把我困在浴室的是謀殺我丈夫的凶手。
母親曾給我她的煎鍋。我打開櫥櫃下層,伸手抓煎鍋,就在這時,聽見愛胥琳叫了一聲。
我繞過樓梯轉角,抵達下層的樓梯平臺。抬頭一看,瞥見賈斯汀的臉。做好準備、堅毅不屈、下定決心。等等,不是賈斯汀。是愛胥琳,我的女兒,愛胥琳……
我跌得很重,但手指仍死命扣住煎鍋的把手,試圖往他的頭敲下去,用力敲,拚命敲。不料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學我的招數,故意靠我很近,讓我沒有足夠的空間來施展力道,讓我無法重重地傷他。他的臉埋在我赤|裸的雙乳之間,我只能徒勞無功地打他,一邊聽著他埋在我的胸脯裡哈哈大笑。
他抓住我的手腕,但我濕滴的肌膚立刻從他的指間滑開來。終於自由的我奔出臥房,一邊跑一邊朝後丟東西。
槍身發出空洞的喀喀聲。果然,全知全能的老季總是比你想到多一步。他那把手槍只裝了三發子彈,而這三發,全都在米克的頭顱上,因此,他拿給我的是一把沒用的武器。我等著他嘲笑我。
我放手,突然失去反向力量的他,踉蹌往後倒。我立刻衝出浴室門,並伸出手肘,希望經過他時,能再次用肘去撞他的頭。
愛胥琳被他一推,頭撞上了中島的花尚岩檯面,我的眼角餘光發現她全身癱軟,昏倒在地上。
我的丈夫死了,現在我是單親母親了。現在,未來,都沒有人可以商量這種事情。愛胥琳的最大利益,全都靠我一個人來扛。
說完後,他立刻往前衝,速度快到我沒時間倒抽一口氣。我原本想往後跳,回到玻璃淋浴間,可是這樣一來,等於把我自己困住。我想,堅硬的浴室磁磚應該無法阻止他做接下來想做的事。
「我從沒到過這裡,是你撂倒他的。幹得好。」
「你怎麼知道,」他慢條斯理地說:「我一向喜歡霸王硬上弓的感覺。」
賈斯汀替我而死。
「任務規定。」老季重複這句話,然後把手中一張皺巴巴的紙條塞到我的手中。「雷達要我把這個給你。你不要讓別人知道,而且,這張紙條裡寫的內容,或許只在十二小時內有效。」
米克撲上來。
剛剛,她跟我要槍,我為什麼沒立刻去地下室的槍枝保管箱拿給她?為什麼我沒先準備好槍再進去洗澡?
而他,視線上下打量我全|裸的軀體。
老季站在他的同www.hetubook.com.com夥上方,補了兩槍。
「我猜的。」
他站起來,抓住我的肩膀將我拉起來。這麼近的距離,我看出他現在這雙褐色眼眸就跟之前的藍眼睛一樣瘋狂。他正享受著這一切,品嚐每一秒鐘,一張臉更因各種可能性而興奮發亮著。
想到這裡,我再次心痛。這些年來我所有的費心安排和自我犧牲都枉費了,到頭來,我的孩子還是承受了和我一樣的深沉痛苦。她失去她的父親,就像我當年失去我的父親。現在,我要扮演起當年我母親的角色,努力撐住這個家,也就是說,要設法熬過財務困境。
他的聲音如往常冷靜。「那就扣下扳機啊。」
在他身後,通往地下室的門突然迸開,幽暗深處出現一個高大男子,無聲無息走進廚房,同時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兩唇中央。老季。沒了綠色眼鏡蛇刺青,也不再穿著一身黑的老季。
我想要有一種滿足感,一種能證明我只是一個被嚇壞的母親,被朋友背叛的無辜者的滿足感。邀請克里斯來家裡的那些日子,他不知何時開始對我產生了純純的單方面情愫。而且就在我得知賈斯汀的外遇後,他更常出現在我家,顯然想當那個能讓我靠在肩膀哭泣的人。
我曾在哪裡讀過,女性絕不要用刀子當武器,因為對方隨隨便便都會比我們有力氣,刀子一下子就會被奪走,反過來對付我們。看來,鑄鐵平底煎鍋最好,因為不需要什麼技巧就能成功砸中對方的頭。
我不可能贏的,他太強壯、太高大、太訓練有素。我使出了全力,他卻覺得有趣。
「找掩護。」她以堅定的口吻說。
我無法呼吸,大口喘氣,卻沒有空氣進到肺裡。我在廢棄的監獄撐了三天,卻在自家沖澡時倒下了。
「鄰居聽到槍響會報案。」他簡潔地說:「警察會立刻趕到。」
我整個人朝站在第二層階梯的他撲過去,抓住他的膝蓋。
不行。
可是,愛胥琳在客廳睡覺,我不能拋下她。
接著,他走到我的後方,拉起沙發上的罩單,披在我裸|露的肩膀上。
接著,就像扔垃圾般,他將我的女兒扔在中島上,然後走向我。
然後,終於,我家終於安靜了。
但我沒靠著他哭,而是訴諸止痛藥。
他還是沒停步。
在兩公尺外的我看得出來,米克很享受我們母女掙扎逃生的每一秒鐘。
老季把手槍遞給我,要我的右手握住槍把。
我想把最糟的際遇拋在腦後,可是經過晚上的訊問,我才知道,來自各執法單m.hetubook.com.com位的折磨才正要開始。天亮後,他們會回來,更多的問題,或許針對愛胥琳和克里斯的關係要求正式供詞。或許,他們也會要求我們接受醫生檢查。看來,我該考慮請個律師。
愛胥琳在中島停了下來,抓起我的皮包往身後扔。但米克輕輕鬆鬆就閃開,還抓住了她身上那件過大T恤的衣襬。我的女兒不是那種不戰而敗的人,所以不停把手肘往後戳,赤|裸的雙腳還拚命踩他,同時放開喉嚨尖叫。
「他同意任務規定:不碰你和愛胥琳,但他違反規定兩次,在我們這一行,下場就是這樣。」
我把浴巾朝他甩,打中他的側臉——希望剛好是他眼睛上方的瘀青——痛得他淒厲叫了一聲。我再甩出浴巾,但這次他抓住了尾端,還把我拉向他。
他沒停步。
老季很有耐心地看著我,表情可說是試探。我不是會給他惹麻煩的人,他對我做的背景研究是這麼說的。
於是,我舉起那把老季親手遞給我的手槍,瞄準他的後腦杓。「等等,我叫你等等!」
「警察隨時監視著我們家。」我試圖讓他知難而退。
老季終於停步,微微轉身,說:「你的女兒或許需要醫療照顧。」
「你……你知道他會回來?」
接著,就在我沖洗頭髮上的潤絲精時,我想到:
他叫了一聲,最後一秒扭身閃避,但還是被打中了肩膀。他一邊痛苦哀叫,一邊從我女兒顫抖的手中奪過球桿,高舉過頭,準備攻擊我女兒。
可是,那張臉,那冷血惡毒的臉一點都沒變,更何況左眼上方,仍有幾小時前我女兒拿對講機砸他所留下的瘀青。
一顆,只要……一顆就好。幫助我熬過戒斷症狀。這樣合情合理。
「我受夠了當人質!」
發現一個男人站在浴室門口。
米克側倒在地。
「這就對了,打啊,打啊,打啊!」
我站起來。柳橙味道又出現了,但我不在乎。我要走出淋浴間,要去樓下,找出藏匿的安慰劑。一次就好,受苦了那麼多天,值得獎勵一次。
我癱軟,跪了下來,手腳貼著磁磚地面,抽噎哭泣,任水打在我的背上。
就這樣,武器沒了。
我愣了片刻。或許有整整一分鐘,我站在玻璃淋浴間裡,赤|裸的身軀不斷有水往下滴。他斜睨著我,光那眼神就夠了。他的眼珠子顏色已經從瘋子似的鮮藍變成深褐色,棋盤髮型也剃光了,還有衣服,從突擊隊的全身黑變成歐洲上流紳士。
我趁著她洗澡時打電話給泰莎.李歐妮,因為她這個人真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很好,相處起來很舒服。她要我放心,說她會私底下去幫我處理克里斯的事。當然,會謹慎行事,而且會妥善利用一些力量。她說這些話的語氣,讓我更加喜歡她。
我變成單親了。
接著,在我的腦袋底部……氫可酮。我的橘色藥瓶。或許仍在中島上的皮包裡。如果沒有,我還藏了其他的——女人很懂得藏祕密的。六顆在放湯匙刀叉的抽屜深處,十顆在旅行用的珠寶盒裡。瓷器櫃的水晶花瓶裡有五、六顆。加起來二十幾顆。
我不知道該跑去哪裡,該怎麼做才好。我的本能要我跑下樓,因為警察就在大門外頭。我已經不在乎全身光溜溜,只要能抵達大門,衝到街上……
但他只是這麼說:「很好,歡迎你踏出了正常生活的第一步。」
萬一我們失去房子,得搬到廉價出租公寓,那該怎麼辦?萬一愛胥琳無法上大學,就像我一樣,因為父親的不當決策而受到拖累,那該怎麼辦?
我打開淋浴間的門,伸手拿浴巾。
不可以。
「我們有自己的解除密碼。想要讓我們的這組密碼無效,你得先知道這組密碼,可惜你不知道。我的英特爾比你的英特爾好多了。」他奸笑了一下,好像這個只有他自己懂的笑話很好笑。「寶貝,這就叫做諷刺。」
我在哭嗎?難以確定,因為蓮蓬頭的水一直灑在我的脖子,淋著我的臉。
如此之快,如此迅速。來不及甩出鍋子的我,在米克假裝往左進攻的那一刻,及時往右閃,然後奔出廚房,遠離我昏厥的女兒,跑向客廳。如果可以弄倒檯燈,說不定外頭的警察從窗戶會見到屋內有騷動,立刻上前查看究竟。
賈斯汀……那把插在他血淋淋胸口上的刀。
他看著我。他知道,或許甚至感覺到鋸齒狀的刀刃已劃入他的肋骨。他知道自己快死了。而他看著我的眼神,不是憤怒或責備,是懊悔。
「等等。」
我納悶,當年我母親看著她的香菸時,也是這種感覺嗎?她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做,但全世界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膀,單親的壓力逼得她無法自已。她那麼辛苦工作,值得小小慰勞自己。
忽然,他手一伸,抓住我的右手腕,力道大道足以捏碎骨頭。我叫了出來,鑄鐵煎鍋墜落地面。
他失去平衡,踉蹌不穩,放掉球桿,以便騰出手來抓住欄杆。
別看她,別分心,專心對付敵人,你只有一次機會。
他轉身,走向通往地下室那道門。
他要走了,就這樣。進來看一看,任務結束。我忽然覺得好和-圖-書沮喪,還有那種讓人憎恨的無力感。但就在他離開前的最後一秒,我想到了,我已經不是在監獄裡,已經不再那麼無助絕望。
米克不斷移動。一下子往左,一下子往右,忽而蹲低,忽而撲前,或者往前滑,或者原地變換重心,搞得我一頭霧水。上、下、左、右,逼得我只能乾舉著煎鍋,等著下一刻的攻擊。忽然,他整個人蹲低,把我的腰往下抓,讓我們兩個同時倒地。
身為綁架案和暴力的受害人,我有什麼樣的法律權利呢?控告成年男子跟自己的未成年女兒上床,可以得到什麼樣的諮詢服務嗎?萬一愛胥琳不願提告或拒絕回答問題,那該怎麼辦?我要強迫她嗎?這會不會加深她的創傷?
婚姻裡的每一刻。我知道我清楚看見丈夫存在的那些時光,以及我相信他也看到我的那些時光。還有我們第一次做|愛。牧師宣布我們結為夫妻。他抱著剛出生、哇哇大哭的愛胥琳。還有賈斯汀死在我面前的那一幕。
「你錯了。有兩位偵查員隨時會過來,因為這個案子有新進展,他們要過來跟我討論,所以我才會洗澡,等著回答他們的問題。」
我開始沖洗頭髮。
說完,他便離開。
「想我嗎?」米克慢條斯理地說。他倚著門框,巨大的肩膀成功地擋住我的逃亡。他知道,我無路可逃,無計可施,所以正心滿意足地享受這一刻。
蹲在下方櫥櫃的我,終於摸到了我的目標物。我的手指握住那個厚重煎鍋的把手,拿出來,慢慢起身,面對我痛恨的那個人。
我會懷念我們一家人的,他說。如果我要的話,他願意離婚,但他會想念我們還是一家人的日子。
腳步聲砰砰傳來。我原本壓抑的啜泣變得愈來愈響亮,愈來愈急促。我是不是今天才用這種速度奔跑過?而且跑輸了?
兩顆就好,我心想。兩顆就可以減輕我的痛苦。我全身痠痛,我得好好休息。有充分的休息,我才能當個好單親。
「我不懂。為什麼可以殺賈斯汀,不能殺愛胥琳和我?」
「你在虛張聲勢。」他說:「不過,這招不錯。感覺起來我算有分量,值得你耍這種心機。」
「我要知道取消我家保全設定的那組密碼。」我衝口而出:「就是你們用來闖入我家的密碼!」
可以。
我應該辦一場葬禮的,我心想,但是沒有屍體的葬禮要怎麼籌畫?得等到警方找到賈斯汀吧,等那個郡警和他的屬下把我的丈夫找回來還給我,還給愛胥琳。她應該會想跟父親好好道別,她需要讓這段父女感情做個了結,就像三和圖書十年前,我也有這種需要。
愛胥琳和我趁機逃跑。前門行不通,有太多道鎖,沒時間一一開啟。於是我們跑向廚房,本能地往放置各種臨時武器的地方而去。
難道我不該為他放棄維柯丁嗎?
我的丈夫死了。
他靜止不動,側著頭,端詳我。一秒鐘,兩秒鐘。
現在,我決定利用洗澡來洗淨我的憤怒。我一次又一次清洗我的頭髮,抹肥皂,沖洗,反覆無數次。晚了,都超過半夜兩點了。我應該把澡洗完,上床睡覺,但我繼續在頭髮上抹一層厚厚的潤絲精,然後把剛剛洗髮的狠勁拿來搓洗皮膚。
我的手顫抖,現在,連全身都在抖。忽然,我不再虛弱,而是暴怒。我氣這個人闖入我家,侵犯我的家人。我氣自己,因為——老天爺啊幫幫我——我又準備要吞藥了。而且,最主要的,我最氣賈斯汀,因為他走了,讓自己被殺,留下我依然愛著他,依然恨著他。帶著這些愛恨糾結的矛盾情緒,我該怎麼活下去?我該怎麼好好跟他說再見?
我沒移動,沒發出聲音,茫然呆站著,整個人怔愣。我的手腕好痛,肩膀瘀青了,看著老季往前走,舉起一把點二二口徑的手槍,近距離對著米克的頭側發射。
我聽話照做,這時,她打直雙臂,對著正下樓的米克揮動她父親的高爾夫球桿。
就拿吧。
「我明明換了保全密碼……」
我趕緊看看女兒,她正慢慢甦醒過來。接著,我找出手機報案,並要求警方派救護車過來。最後,我上樓,穿上浴袍,右手繼續握著槍,同時將雷達給我的那張紙條塞入枕頭底下,準備好,等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不行,不該這麼做。我答應過賈斯汀,為了女兒,我會堅強熬過去。在牢房時,他逼我答應,或許是已經猜到贖金交付後會出問題,所以要我保證,就算沒有他,我也會獨立把女兒扶養長大。
愛胥琳始終上不了床。前幾天,迫切渴望能睡在自己床上的她,在浴室待了好久,終於出來後,頭髮還濕的,就穿著T恤,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關掉水龍頭。
「是啊,兩個員警,一個顧屋前,一個守屋後,兩人還會輪流交換。對我來說,這也不成問題啊,因為我只需要六十秒就能按下密碼,打開後面的車庫門,然後關上。警察回來後,屋子照樣看起來很安全。皆大歡喜啊。」
「你是怎麼……?」我得舔舔嘴唇,才有辦法開口說話。我的喉嚨乾涸,思緒奔騰。愛胥琳,在樓下的沙發上睡覺。拜託,讓她依舊沉睡。
「是你殺了他。」
我扣下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