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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畢業時的住址是凱薩琳街的寄宿宿舍,就在硏究所後面。房東太太姓哈斯克,也許能幫我的忙。
這裡很靜,但在我頭頂上方某處,有打字機的聲音。哈斯克太太說話有南方腔,慢呑呑拖長調子,帶著鼻音。
「什麼時候?」
「不算是。」
「沒有。弗德烈太太跟我說那麼多,我已經夠驚訝了。你也知道,下層階級的人就是多疑。但我給了她一點錢,鬆她的口。」她姿態很高,而且自己一定也察覺到了。「我知道,約翰說我說得沒錯。勢利鬼。好,我得到報應了,我大熱天裡像隻發|情母狗似的在皮特鎮那個貧民窟徘徊,而且去也是白去,他媽媽有五年多沒見到他了,而且她說可能再也見不著。我這才明白,我已經永遠失去了他。」
「我想盡可能誠實面對誠實的人。」
「亞徹先生,你真誠實,我自己起了頭,你卻沒利用她來擊潰我。你原本可以說他瘋狂愛她,讓我嫉妒發火。」光是自嘲她都受不了。
「我說真的,如果整件事是一套謊言,那麼我們遲早會拆穿,與其晚,不如早。」
「我要找的是艾妲.萊克勒小姐。」
「坐多久?」
「很難說,我們早點發現反而對他比較好,因為他還沒主張什麼權利,也還沒拿什麼錢。」
「跟他認識我一樣久,至少一年。我想她應該有些好的特質,否則他不會跟她在一起那麼久。如果你喜歡苗條的女人,那麼她就算好看。」
「他認為誰會問?警察?」
「因為妳認識約翰.林賽。」
「不曉得是要演什麼戲,不過一定是大戲,有個大製作人要跟他簽約,還要幫他做專業訓練。我最後一次聽說這事的時候,他答應了。但既然他現在要進你們公司,那大概是後來又改變主意了吧。這樣子比較安穩有保障。」
「演戲的那件事呀。你也許不知道,但約翰.林賽是非常好的演員,住過我這兒的男孩子裡,他算是極有天分的一個。他在密西根大學門德爾松劇院的演出我從沒錯過一場,去年冬天他在《霍布森的選擇》裡頭演得真是太好了!」
約翰六月自大學畢業,主修演講,成績優異。他的導師說他是個沒什麼問題的學生,只是人緣不算太好,好像沒有親密的朋友。不過在校內的戲劇製作中很積極,最後一年的演出還挺成功的。
「這是怎樣?告解時間?」
我蜿蜒開過一片雖有樹木但不算樹林的地區,總算找著了萊克勒家的信箱。他們的車道有楓樹夾道,通往一間斜翹屋頂的矮磚房。那房子遠看很小,近看好大。約翰從苟潔羅太太的破旅館跳到蓋爾頓家,適應得那麼好,我現在才明白,他是練過的。
「一定要。約翰是個很好的年輕人,如果能去你們公司工作,那是https://m.hetubook.com.com你們的福氣。她爸的名字好像叫做班,班.萊克勒。他們住在河邊那區。」
「肯定是。妳剛說有人找他演戲?」
「我客戶的女兒?我不確定。也許他誰也不愛。」
「妳有沒有她的住址?我想找她談談。」
「總的來說是吧。我跟他在安亞伯市的房東哈斯克太太聊過。」
「約翰要你來的?」
「我不相信。我以為他在騙我,想測試我。那確實是種測試;但不是我以為的那一種。他想要我知道,想要我接受真正的他。但等我明白過來,已經太遲了,他又變回冷冰冰的樣子。」她用修長手指的指尖輕觸悲傷的唇。
「萊克勒小姐?」
「她可能會跟你說一堆謊話。你也知道:『女人受拒所燃起的怒火,比地獄之火更凶。』」
「送他去坐牢。」
「什麼跡象?」
「另外哪件事?」
「如果他們發現他是假冒的,會對他怎樣?」
「為什麼?」
她皺出張猴子臉,扯頭髮,把自己弄得好醜。
「聽起來他正是我們需要的那種年輕人,力爭上游,對女士有吸引力。」
她轉頭望向湖水,彷彿那樣就能看見加州。湖中最後幾葉歸帆正朝岸邊行去,避開像煤煙般罩向地平線的黑暗。天空的光線漸漸枯竭之後,水面倒顯得亮些。
「沒的事。我不好,我背叛了他,沒有人能愛我,沒有人。」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為什麼?」
「妳怎麼知道他家在皮特鎮?他告訴妳的?」
「你敢這樣對我說話,你敢!」
「他會演戲還挺有意思的。」我說。「我們很喜歡員工多才多藝。妳還記得那個製作人叫什麼名字嗎?」
花上湖上的光都已隱去,夜溫暖潮濕地來了。草地濕濕的。
她的眼睛似水銀般明亮沉重,跑到花園盡處,跪在草坪邊上,把頭埋進花叢裡。
我點點頭,她就把船開過來,扔繩子給我,我接過繩子,幫她把船栓好。她的身體精瘦靈活,穿著黑色的七分褲和繫頸背心。拿下墨鏡,精瘦的臉上表情緊繃。
「意思是說另外那件事他沒做成?」
我在安亞伯市跑腿兩天,自稱是來為某家訂有海外契約的公司做人事調查。約翰對高中和大學生活的描述我都詳加查證,還多得了一條有趣的線索:他在五年半前以約翰.林賽之名進入高中,當天是一月九日。彼得.卡利根同年一月七日在四十哩外的底特律被捕。這孩子顯然只花兩天時間就找到了新的靠山,加百利.林賽。
「我要去哪裡找他們?」
「我知道她。」女孩簡短地說。
「我真是個巫婆。」
她遲疑了。那張側臉硬邦邦的,脖子上浮現一條青筋。「你說他宣稱自己在俄亥俄州的孤兒院長大。」和*圖*書
「蓋爾頓莊園價值數百萬,他可以繼承全部。就算只繼承一小部分都能成為富翁。」
「有可能,但也可能約翰一開始並不知情,他們先說自己是電影製作人或經紀人,之後才告訴他要做什麼事。」
「假如他有麻煩,那又如何?」
「約翰要我好好看看,因為他屬於那裡。他說他就在那一區長大,就在那棟紅磚屋長大。有個女人從屋裡出來,站在前廊上喊那些男人進去吃飯。她的聲音像卡袓笛,身材胖得像肥豬。約翰說那是他母親。
她猛然看我一眼。「你這是要讓我為難。」
「為了繼承遺產?」
「在那之前有沒有提過他叫什麼名字?」
車開到金斯維爾的時候,天已近晚。熱氣還沒退散,我的襯衫黏著脖子。從城鎮俯瞰下去,湖就好像一片藍霧,霧裡豎著許多白帆。
她看著我,難以置信,伸手貼住額頭。「你以為你在跟誰講話?」
我站起來,逼她不得不看我。「萊克勒小姐,妳怎麼知道的?」
「你真的是要跟我說,我戳穿他是對他好?」
「他帶妳去見他母親?」
「要失去他很容易,」我說,「而且不算大損失。」她充滿敵意望著我說:「你不了解他,約翰骨子裡是個好人,很重感情。搞砸我們關係的人是我。如果那個星期天我能了解他,說對話,抱住他,他可能就不會走上詐騙生涯。都是我不好。」
「但他從來不在乎錢,至少不會在乎繼承來的錢,否則娶我就好了,巴克斯就願意。我爸的錢是他不願娶我的原因之一,至少這是他的說法,也許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愛我吧。他愛她嗎?」
「今年春天。應該是三月初吧,地上還有點雪。」
「如果是公事,萊克勒先生一週有三、四天會在他萊克勒大樓的辦公室。」
「沒什麼,我沒那個意思。」她說得結結巴巴。「你說你是私家偵探,那不就表示有麻煩?」
我決定放棄偽裝。「我姓亞徹,是加州來的私家偵探。」
「之後見過約翰沒有?」
「約翰是個聰明的小伙子。」我說。「妳是個聰明的女孩,而且很了解他,妳相信他是他宣稱的那個人嗎?」
加百利.林賽向來喜歡幫助有困難的年輕人,他是個老人,兒子死於戰爭,妻子也在戰後去世,他自己去年二月在大學醫院死於肺炎。
「住嘴。」
我沒回答,她像小孩要人注意似地拉我胳臂。
「知道,他跟我提過。那人看過他演《霍布森的選擇》。」
「是的。」
這棟三層樓房的外觀很像薑餅屋,哈斯克太太住在一樓。從門內桌上的大量郵件看來,其他房間大概都租出去了。走廊上的拼花地板擦得很亮,她帶我穿過走廊,進了一間有百葉窗的客廳,在七月裡的密西根,這真是個
和*圖*書
涼爽的綠洲。「我不想去想,但恐怕是這樣。有些跡象顯示,他的整個故事都是針對這個狀況編出來的。」
我說:「有些跡象顯示,他是在加拿大這裡長大的。」
「很好。」我說。「有高階商業人脈是件好事。」
「別跟他說是我告訴你的。就算永生不再相見,我也無法忍受他恨我。那個可惡的傻小子是在加拿大安大略這邊土生土長的,真名叫做席歐多雷.弗德烈,母親在皮特鎮開民宿,離這裡六十哩。」
「『狀況』是個很中性的詞。」
「好吧。」她伸出手來,像男人似的和我握手成交。「但我要先警告你,我不會跟你說他壞話,事實上,我也想不出他有什麼壞處,除了對我……但那是我自找的。」她聳聳肩,甩掉過去。「我們可以去花園聊。」
「妳有沒有見過那個人?」
我說:「是朋友的朋友。」
「他打哪兒來?」
「那我當然會想幫他。我們幹嘛打啞謎?」我喜歡她明快的個性,這種人多半誠實。
「所以我才用它。條件能接受嗎?」
「你是誰?」
「你相信嗎?」我沒回答,她又說:「所以他在加州交了女朋友,這麼快。」她掌心向上放在修長的腿上,又把手夾在雙腿之間。
「我跟妳一樣不喜歡啞謎,萊克勒小姐,我們交換條件好嗎?我把我知道的告訴妳,妳把妳知道的告訴我。」
「他有麻煩?。」
「他的朋友。我說的朋友不是指女朋友喔,她也許是這麼想的,但約翰不是。我提醒過他,別跟像她那種開凱迪拉克敞蓬跑車的有錢小姐混。我這裡的男孩都只是過客,但我盡力讓他們別做不自量力的事。萊克勒小姐比約翰大上幾歲。」她講到他名字的時候帶點母性的貪婪,那拖長的鼻音更明顯了。
「不知道。約翰對私事一向保密,六月離開的時候連轉信地址也沒留。這些事我都是後來聽萊克勒小姐說的。」
房東哈斯克太太嗤之以鼻。「別對那個期望太高,約翰走的時候連聲再見都沒說,把萊克勒小姐氣炸了。她真的很失望,我試著跟她解釋,說剛出社會的年輕男人沒辦法帶多餘的行李,結果她不知怎的連我也氣,上車車門用甩的,惡狠狠開車走人,那輛凱迪拉克的齒輪都要給她磨成泥了。」
「艾妲.萊克勒。一個妳能抵五個他。」
我找林賽的朋友聊過,他們多半是高中老師,都說約翰是個很有潛力的孩子,只不過……照其中一位的說法:「剛開始是顆小硬蛋。」他們都知道他是林賽從街上撿回來的。
「雇我的人就是那女孩的父親,他認為約翰是假冒的。」
「俄亥俄州的清泉鎮。他有沒有提過那個地方?」她搖了搖頭,動作很快,幅度很小。
「我是認真的,而且我願意先和_圖_書說。如果妳有興趣知道約翰的狀況……」
「見過幾次,但沒有用。他後悔把自己的事告訴我,我想一定是如此。在皮特鎮的那個星期天是我們最後一次真正的溝通。有太多事我們不能聊,以至於最後無話可聊了。我最後一次見他簡直是種羞辱,對他對我都是。他要我別再提他的出身,如果有人問起的話。」
「他們認識多久?。」
「不,幾星期前我自己跑去的,當時約翰已經離開密西根的安亞伯市。我一直沒他消息,就想他也許回皮特鎮的家了。」
「我叫妳住嘴。」我這輩子還沒這麼生氣過。
「對,但我想他並非刻意要說,只是一時衝動。當時他跟我們一起在這裡渡週末,他就只來安大略的金斯維爾玩過那麼一次,那次對我來說很不愉快,糟透了,我連想都不願去想。」
「我會斟酌著聽。」
他的醫生記得約翰一直在病榻旁侍候。他的遺囑在瓦許特諾郡法院的檔案中留有備分,留下兩千美金給「有如我養子一般的約翰.林賽,做為升學之用」。林賽的遺囑中沒有其他遺贈,也許表示他總共就只有這麼多錢。
「約翰為什麼要加入他們的計畫?他並不是罪犯。」
「移民局。顯然他進入美國時有些事情不合法,這和他媽後來跟我說的吻合,他十六歲時和某個房客跑了,應該就是那個時候入境美國的。」
「是的。」
「告訴我,約翰遇上麻煩了嗎?別怕,我承受得了。」
她的背很長很美,我等她安靜下來,才拉她站起。她轉身面對我。
「據我所知,她跟她媽媽去加拿大安大略省的金斯維爾了,他們在那邊有別墅。你是艾妲小姐的朋友?」
她的眼睛很溫柔,很黑,眼眸深處亮著畏懼,隨我的故事起伏。我說完之後,她說:
他說:「他們不在家,他們七月從來不在家。」
「他一定看出了我有多受傷,所以要我載他去皮特鎮。我們離那裡不遠,他想讓我看樣東西。到了那裡,他逼我開進黑人區邊上的一條街,就在河邊。那一帶好可怕,各種膚色的髒小孩都在泥巴裡玩,那些朝他們大喊的女人也不乾淨。我們在一棟老舊的紅磚屋對面停車,幾個穿著汗衫的男人坐在台階上拿一大瓶葡萄酒傳著喝。
「沒見過。約翰只說他飛回西岸,之後就不願再提這事。」
她突然起身走到花園盡頭,彎腰折下一枝金魚藻,又以一副嫌棄的姿態丟開,走回我面前,半遮著臉,啞著嗓子不帶感情地說:
「請坐,跟我說說約翰現在過得好不好,工作做得怎麼樣?」哈斯克太太熱切地十指交扣放在印花衣裳胸前。前額捲捲的瀏海晃呀晃,像無聲的鈴噹。
「我跟弗德烈太太談過,那次見面並不愉快,對她對我都不好,我根本就不該去。」m.hetubook.com•com
「聽起來真像格林童話,牧羊人竟是王子汾的。也像伊底帕斯。約翰對伊底帕斯有套自己的說法,他認為伊底帕斯殺死父親是因為父親放逐了他。我認為這說法很聰明。」她語氣緊張,在拖時間。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麻煩,萊克勒小姐,妳怎麼會一下子蹦出這種結論?」
萊克勒家的夏日別墅就在湖邊,有綠蔭露天階梯,從房子可以一路走到私人碼頭和船屋。房子本身是棟很大的老木屋,棕色的木瓦牆上爬著長春藤。萊克勒家的人住的可不是帳篷。出來開門的女僕穿著新上過漿的制服,戴著配套的帽子。她告訴我,萊克勒夫人在休息,艾妲小姐駕船出去,應該快回來了,如果我不介意的話,可以等等。
「你大老遠來找我?」
「噢,他向來如此。我的意思不是說他熱愛女孩子喔,他對女孩子不太注意,除非她們自己送上門。艾妲.萊克勒就是一路殺到他門口的,每兩、三天開著凱迪拉克過來一回。她爸爸是底特律的大人物,做汽車零件。」
我們爬台階走進一座有圍牆的花園。這花園有房屋遮蔭,種滿各色花朵,花香撲鼻。她讓我和她面對面各坐一把帆布椅,我告訴她約翰人在何處、在做什麼。
「她有沒有告訴妳那個房客的名字?」
她的臉豁然開朗,彷彿可以面對一切,好的壞的都行。
「你找我?」
「妳知道有個製作人找約翰演戲的事?」
「說話和拼字。」
有個穿工作服的男人拿著噴槍,從一處低窪花園爬大理石階梯上來。
「二月。」
「你也這麼認為?」
「我從來就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你吧。他拒絕了我。星期天早上,我們開車兜風,開車的人是我,那是當然,他從來不肯碰我那輛車的方向盤。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自尊心很強,而我跟他在一起一點自尊也沒有。花和蜜蜂之類的東西讓我一時昏了頭,居然開口向他求婚。他直接拒絕。
「哈斯克太太,約翰還沒開始為我們工作,我調查的目的就是要確認他能不能接這份機密工作。」
「應該沒有。你認為約翰騙我,根本沒人找他演戲?」
我在碼頭等候。碼頭上有「禁止擅入」的板子。微風初起,將船帆吹得向岸上靠。溫柔的浪輕拍木樁。有艘汽艇開過,船在水面劃出了白色鳥羽的樣子,激起的浪晃動碼頭。那船回轉頭來,放慢速度。掌舵的黑髮女孩戴著墨鏡,指指自己褐色的胸口,偏頭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