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約翰,醒醒。」
「妳就非得一輩子跟著他?」
他沒回應,目光幽幽,視而不見。
「在市區,叫做皮特旅館,很好找。拜託別把我們扯進去,好嗎?他想把我拖進他惹的麻煩,但我是個可敬的人……」
我們在二樓後面的一個房間找到了他。他半坐在一張老舊的黃銅床上,粗電線一端繫住床頭,然後在脖子上纏了幾圈,另一端緊緊抓在右手裡。毫無疑問,行刑的劊子手就是他自己。我對約翰說:「把席拉帶出去。」
「一個人所繼承的東西不只有錢而已。比什麼都重要的是,我要確認自己的身分。」
他望著她,近乎羞怯。她伸手拉住他的手。我開始自覺是這房間的侵入者。或許他也發覺我們在道德上互換了角色,於是再說話時語氣就平靜深沉起來。
「我跟著他逃家那天。那天他跟弗德烈為房租的事吵了一架,我在地窖樓梯上聽見的。他們老是吵架打架。弗德烈比彼得老,可是把彼得打得很慘,比平常更慘,打完就任他躺在廚房地上,不省人事。我在彼得臉上倒水,把他弄醒,他就當場把弗德烈殺害我爸的事告訴了我。我從抽屜拿出一把切肉刀,藏在樓上的臥室裡,弗德烈想把我鎖在房裡的時候,我就拿刀捅他肚子。
「最好也別太早。」他從掛鉤上拿下一副鑰匙,扔在櫃檯上。「你住二一〇號房,在走廊另一頭,我可以帶你上去。」
她嚴肅地搖搖頭。「兒子啊,太遲了,弗德烈已經自裁了。他說他寧可死,也不要回去坐牢。弗德烈吊死了自己,我也沒勸他改變心意。」
「我有他媽媽的話可以證明。」
他說:「你起得真早。」
「當然可以,我房間多得不得了。要不要浴室?」
他很勉強地照做了,像給逼著動起來的石像。他轉過身時,我看見背上有好多白色的疤,大概有好幾百道,有如褪了色的楔形文字。
我說:「他跟命案確實有關,所以想再次利用你的時候才會修改說法。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不能承認自己知道你是誰,甚至連對賽博也不能說。」
「我知道,我就是怕這樣,怕是幻想。我小時候很愛幻想,幻想自己是住在貧民窟的王子之類的。我媽當時鼓勵我那樣,她會絜我穿上絲絨西裝,說我和別的小孩不一樣。
「要。」
我離開時決鬥正要開始,那似乎是他們每晚都有的正常狀況。
「就算他沒說謊好了,那也不一定是實情,很多誠實的人都對自己的身分與未來存有幻想。」
「我不懂,」約翰說,「彼得和我父親之死有什麼關係?」
我說m.hetubook.com•com:「紅寶石?」
「我以為我殺了他,等看報紙知道他沒死的時候,已經入境美國了。我們藏在拖板車的麻布袋下面,越過底特律隧道。邊境警察沒發現我,只抓到彼得,從此我就沒再見過他,直到去年冬天。他宣稱之前跟我說的是謊話,說弗德烈和我父親的死沒有關係,他把命案賴到弗德烈頭上只是想利用我,借刀殺人。
「我的名字是約翰.蓋爾頓。」
我聽見彈簧床發出咯吱聲,他光著腳走過來,轉動黃銅門把。
我簽了名。在我之前的名字就是來自密西根州底特律的約翰.蓋爾頓夫婦。
「走了。」
「那是我的選擇。」她說。「我有整整十六年站在你和他之間,然後你跑了,把我一個人丟下,和他一起。我的人生中就只剩下他了。兒子啊,你可知道無依無靠孤單寂寞的滋味?」
席拉向他靠過去,以一種保護者的溫柔姿態,不自覺地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請讓他把話說完,我知道聽起來很瘋狂,可是人生就這麼瘋狂。約翰跟你說的是實話,是他所知道的事實。」
「少來,你的搭檔賽博昨天下午已經統統招了。」
「賽博說的跟你不一樣,而且說得非常好。別以為他會掩護你,他犯了謀殺罪,所以會為這起詐欺作證,以求減刑。」
「謝謝,我自己找得到。」
「沒有,算他命大,我不在家,否則一定讓他好看。」他的側臉瘦削如斧,像在劈砍空氣。「不過她見到了。」
「你不就叫那個名字嗎?」
「我們沒結,還沒結。」一抹紅像火似的從她的脖子燒到臉頰。「不要亂想,是我叫約翰和我睡同一間房的,因為我害怕。他睡的是床腳,懂嗎?」
「直到昨晚她還在說謊,想要假裝我是弗德烈的兒子,假裝我沒有另一個父親。她早已偷走了我一半的人生,還不滿足?」
「怎麼了?」他的聲音比她近。
約翰擠到我前頭,隔著門檻面對母親。
「我這輩子只想要一樣東西,」她說,「就是一個丈夫、一個家庭,還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
「噢,不,你們的人生還是沒有我比較好。我們還是誠實一點吧,妳越不了解我,才會越喜歡我。爛事太多了,兒子恨我也不能怪他。」
她冷靜地說:「這我不否認。」
「你什麼時候得到這個天啟的?」
半夜三點,正是整夜最黑暗的時分,我開著租來的車到了皮特鎮。河邊那棟紅房子亮著燈,弗德烈太太服裝整齊穿著褪了色的黑衣裳出來應門,一見到我,那張垮臉m•hetubook•com•com就露出頑固的表情。「你怎麼又跑來了,怎麼一直找我麻煩?我之前真的不知道漢伯格兄弟是警察要抓的人。」
「大家都騙人,只有你沒騙,是不是?賽博說你是假冒的,他應該最清楚。」
「那就是三塊美金。」他翻開以皮革包角的厚重登記簿,推到我面前。「在畫線的地方簽名。」
「妳騙人。妳一輩子都在騙我。」他先是破音,又用更高的音頻講話。「妳知道我爸是他殺的,說不定還幫了他。我知道妳幫他掩蓋,跟著他離開美國,他改姓妳還跟著他姓。」
「他跟命案有什麼關係?」
「他沒走遠,一小時之前還在家。」
「那個姓弗德烈的不是他爸爸。」
「席歐?」她眼睛和嘴巴都在愚蠢地找答案。「我好多年沒見到他了。」她身後的陰影裡響起一個嘶啞的聲音。「別信她,先生。」她的丈夫扶著牆走過來,看起來和聽起來都非常醉。「為了他呀,她什麼謊都說得出來。」
「免於受謀殺罪的制裁。」
「那是因為我讓他以為我是假冒的。事實上,賽博第一次找我的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誰。就是因為想搞清楚,才接受他提出的條件。」
弗德烈太太氣喘吁吁地走到門口,仰頭看著兒子說:
「不要為難你媽。當女人在男人控制或威脅下違法時,就連法律都會從輕裁量。」
他面對她,依然有怨懟。「妳為什麼要說那麼久的謊?他殺了我爸,妳還跟他在一起。」
「但事情並不是那樣,她到現在還想保護他。」
「犯不著這樣,把槍放下。」
他笨拙地摟住她,想要安慰她。但安慰對她已經沒有用了,或許她連傷心的感覺都沒有,所有感受都藏在厚厚一層沒有感覺的肉底下,身上那件硬挺挺的黑絲衣裳像件盔甲。
「警察要抓的不只他們。妳兒子是不是來過?」
「用不著擔心我,好好照顧你的女朋友吧。」
「好,現在是要怎樣?」
「你有別的房客也從美國來?」
「放輕鬆,小伙子,手舉起來。」
「是嗎?」那女人說。「保護他什麼?」
「對,確認了,我是約翰.蓋爾頓的兒子。」
我心想,關係可大了。他的人生就像一條髒繩子,貫穿這起案子。他讓安東尼.蓋爾頓挨了斧頭,讓殺他的凶手挨了刀。他幫一個半瘋的女人輸錢,又說動她丈夫做起發財夢。這一切最終將他帶到了那諷刺的一天,他那些半現實聚在一起變成了最後的現實,賽博為了維護謊言而殺他滅口。
「你這麼想,但別人呢?別人會怎麼想?」
他的妻子大叫:「和_圖_書你給我閉嘴,你不想見他,可我還想見。」
(全書完)
「豈止。」他說得哽咽,幾乎要窒息。
他想說話,卻說不出來,醜陋的過去把他凍住了。
「他在哪裡?」
他猛然轉向我,動作太猛,我差點開槍。「不許叫我那個名字。」
席拉走到我們兩人之間。「拜託,你沒搞懂狀況。約翰確實懷疑賽博殺人,但沒法去跟警方說,因為他自己也有嫌疑。亞徹先生,請把那可怕的槍放下好嗎?給約翰機會解釋。」
角上那個房間燈還亮著,光線從門上方的小窗透出來,某人睡覺時沉重的呼吸聲也傳了出來。聽起來像長長的嘆息突然哽住,如此不斷重複。我伸手開門,門鎖住了。
「是睡得晚。能不能租個房間?」
「弗德烈先生,你見到他了?」
她的丈夫代她回答:「她跟我說他們去住旅館了,他跟那個女孩一起。」
「我不恨妳,」約翰說,「媽媽,我只是為妳難過。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
席拉緊張地看他。「約翰?」她說。「約翰?」
樓梯在大廳後方,我踏著沉重的腳步上樓,在房間裡從行李中拿出點三二自動手槍,插上彈匣。走廊上的地毯很破舊,但是夠厚,走起來沒有腳步聲。
「他總是有些瘋狂的想法。」弗德烈說。「但他的瘋狂是像狐狸那種,你懂嗎?抓他的時候你得當心,他能言善道,但跟草叢裡的蛇一樣,既狡猾又危險。」
「他顯然是出主意的人。你有沒有跟媽媽談過命案發生的情形?她可能是目擊證人。」
「這樣你就明白我為什麼要配合彼得進行他的陰謀了吧。我不知道他說的故事哪個是真的,或全是假的;甚至懷疑過我父親其實是彼得殺的,否則他怎麼會知道謀殺的事?」
「弗德烈已經走了,她不肯說出他的去向,但我一定會找到他。」
黑暗的憤怒如滲流的墨水,盈滿她的眼睛,同樣的景象我在她兒子身上也見過。她轉身面對弗德烈先生,他背過身去。他的臉毛孔粗大,滿是汗與油,好像整張臉都要融解;身上的衣服沾了許多灰塵。
「現在確認了?」
「扭曲事實的人不是我,席歐。」
「席拉相信我。我把所有事都告訴她,我這一輩子所有的事,而她相信我。」
「你是說,賽博謀殺了彼得?」
他舉起的雙手做了個制止的動作。「什麼都別跟他說,他是站在妳爸那邊的,不管妳說什麼話都會被他扭曲。」
「跟錢完全沒關係?」
「這不就說了嗎?不過也許我不該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
「她騙人。」小伙子說。
「你們兩個什麼時候抽空結婚的?」
「可惡!你怎麼不早說?」
「我才是發號施令的人,十指交扣,轉過身去,慢慢走進房間。」
「你沒資格怪我,我嫁他是為了救你的命。我看見他砍下你爸的頭,塞滿石頭,扔進海裡。他說如果我敢告訴別人,他就會把你也殺掉。當時你只是個小寶寶,但他也不會手軟。他朝搖籃裡的你舉起斧頭,逼我發誓嫁他,並且永遠保密。我一直遵守誓言,直到現在。」
「應該是吧。我只關心席歐。都這麼多年了,怎麼會突然跑回來?我不明白他在想什麼。」
我敲敲大門,好一會兒門鎖才打開,弗德烈太太站在門內凝視我們。
她站到他身邊。「沒事,我不怕。」
席拉.霍爾口齒清晰地問:「是誰?」
「別擔心,這麼多死亡與暴力,我已經受夠了。」
席拉站在被褥凌亂的床邊,穿著一件過大的男襯衫,那件襯衫加上糊掉的口紅,使她看起來有種放蕩的感覺。
「很多男孩子對親生父親都有這種感覺。」
我不答腔。她又說:
「有人想進來。」
「你並不想聽認真的答案,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這個念頭很久以前就在我心裡漸漸成形了。加百利.林賽在我身上看見了我從沒發覺的東西,迪寧醫師又說我是我父親的兒子,等到奶奶也接受我的時候,我就想,這一定是真的。但是直到最近幾天才終於確定。」
我以為他會再次發怒,不料他卻說:
「她說我是國王的兒子,原本在太陽上的皇宮裡過好日子。後來年輕的國王死掉,我們被壞人擄走,住進了冰窟,什麼好東西都沒有。她說故事時押了點韻,還拿一條鑲了紅色石頭的金項鍊給我看,說那是國王給她的紀念品。」
「其實,在更早以前,我就懷疑過自己的身世,那時候我還是小孩。尼爾森.弗德烈對我的態度從來不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他會用皮帶釦打我,沒說過一句好話,我就知道他不可能是我的爸爸。」
她對他那種盲目的信任令我憤怒。「他不叫約翰,他叫席歐.弗德烈,是本地人,幾年前拿刀刺傷父親之後離開了皮特鎮。」
他整個人喘得好像要吐,用難聽的話罵她。雖然之前答應過我,如今卻快要忍不住,簡直要使用暴力了。我伸手用力按住他肩膀。
「在那之前,更久更久以前,她常說一個故事。當時她好年輕,臉很瘦,頭髮還沒變灰。我還在學走路。我一直以為那是個童話,現在才明白那是我自己的故事。她想讓我知道我是誰,卻不敢明說。
和*圖*書外頭某處有隻鳥,高聲唱了幾句,然後尷尬地陷入沉默。我走到窗前。河是白色的,兩岸的樹和房子正在漸漸恢復自己的顏色和形貌。有間房子裡亮起燈,那隻鳥彷彿接收到人類發出的信號,又高聲唱了起來。
一股衝動使席拉向她走去。「妳還有我們。」
「這就是最後的結局。我告訴他,你和他無法兩全,我只能選一個。我不能再幫他說謊了,我不能讓你被警察抓,就只好犧牲他。」
那家旅館是三層樓的紅磚屋,二樓角上有個房間亮著燈,另一個亮燈的地方是大廳,我按下叫人鈴,有個瘦小的中年男子從後頭暗暗的房間走出來,眼圈是綠的。
「老頭子,管好你的舌頭。」
「那家旅館在哪裡?」
「你沒見到弗德烈?」
沿河街道上,尖尖的黑色屋頂對著泛白的天空,我看著那小伙子下車,臉色蒼白痛苦得像鬼。席拉挽著他胳臂,不讓他走太快。
「二樓邊間?」
「你早就知道了吧?我們花好幾星期追查錯誤線索的時候,你就抱著消息袖手旁觀。」
他冷冷瞪我一眼。「先生,你可別去打擾人家。」
「是啊。挺不錯的一對年輕人,半夜才住進來的,八成在度蜜月,大概要去尼加拉瓜大瀑布吧。我就把蜜月套房給他們了。」
「好,我會等明天早上再打招呼。」
「弗德烈太太,他在哪裡?」
他猛然把門打開,舉起右拳踏出門外,看見槍,定住了。他上身赤|裸,蒼白的皮膚下肌肉浮現。
約翰懂我意思,之後就一直不說話,再開幾個街區就到他媽媽家的時候,才轉頭隔著坐在中間的席拉說:
「這是彼得什麼時候跟你說的?」
「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
他看我一眼,我們這才第一次四目相對,彼此理解。
「賽博不是我的搭檔,從來不是。」
「那女孩子還好嗎?」
某種曖昧不明的感覺,也許是罪惡感,也許是怨念,使得那女人說:「我說可以住在這裡,不必上旅館,但是像她那種自以為了不起的人大概不屑住這種地方。」
約翰轉頭去聽,就連死人也好像在凝神靜聽。
「一定是。昨天我在紅木市和一個姓馬瑟森的女人談過,你認得她,對吧?那故事你也聽過吧?她解開了我心中的疑惑,也證實了彼得很久以前說過的事。彼得說,我的繼父坐過牢,真名叫弗德.尼爾森,我稱他弗德烈。他把我媽從一個叫做紅馬旅館的地方帶出來,把她變成了自己的……愛人。弗德烈被關進牢裡之後,我媽嫁給了我爸。但弗德烈後來逃獄,找到了他們,謀殺了我爸。」他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
席拉說:「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