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傻勁
「喬凡尼晚點要動手術——他不停問起妳。」
露西坐在上頭的車門重重關上。她必須抓著板凳才不會摔下去踩在他身上。救護車內相當悶熱,氣味驚人。光線只來自角落、掛在釘子上的小提燈。唯一的窗戶就在車門內,她的腦後。露西不清楚喬凡尼——腹部中彈的青年——的情況,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再見到他,或是他能否撐過今晚?
一名身穿軍官制服的男人跑過露西身邊,然後停住。「她在這裡做什麼?這裡是戰區,不是護士該來的地方。小姐,妳死了對我們一點幫助也沒有;至少讓自己有點用處——把傷者弄上車。」
士兵的眼皮顫抖。接著,緩緩睜開。
露西無法從傷口轉開視線。「我不該來這兒的。」她悄悄對自己說。
房間的另一角,露西雅專心鋪床的同時,竭力掩飾自己仍在落淚。
而後,露西拿起水和毛巾開始梳洗中層的士兵。對方有許久沒清洗過。露西溫柔地為他清理,更換他頭上的繃帶。當他恢復意識,露西便餵他喝水。士兵的呼吸平緩,不敢再看向上方的吊床,也變得自在些。
她根本沒機會觀察自己在哪兒落腳,只好藉著每次爆炸的亮光,一瞥震盪的戰地、交錯的溝渠和搖搖欲墜的柵欄。可是閃光很快消失,再次伸手不見五指。
「我們必須在今天早上處理好妳的書面資料。」女人簡短地說。「我沒有妳的任何記錄。所以,妳得先幫我這個忙。」
露西這時才曉得害怕,她抓住丹尼爾的肩膀輕輕搖晃(畢竟他才剛經歷一場戰役),但又足以讓他知道她需要一點回應。現在,馬上!
如果他睜開眼睛。
「制服。」女人終於以同樣機械的語調開口,丟下和其他女孩同款的白色洋裝和護士帽。
然後努力不去看醫生在喬凡尼血肉模糊的內臟動刀取出血淋淋的彈殼。就算醫生對她明顯缺乏手術經驗的表現很疑惑,他也沒有說出口。手術時間不到一小時。
女孩微笑。「沒關係,妳不再是一個人了。醫院裡面有一堆護士。我們網羅了全國最頂尖的護士與最可愛的病人。我不認為妳會在意孤獨。」女孩伸手,卻在發現它有多航髒時垂下頭,然後又笑著重新拿起抹布。「我叫露西雅。」
「我無法幫妳。」說完,丹尼爾咳了幾聲。「妳得自己弄清楚,這是規矩。」
猛烈的砲火撼動大地。烽火相連,一次比一次壯觀、駭人,直到砲聲和震動反響使得攻擊彷彿沒有平息的一刻。無法逃脫永無止境的喧囂。
事情出了差錯。露西意圖穿越時空,離開莫斯科和戰爭,但她一定回到了原點;羅蘭曾警告她利用宣告者旅遊的危險,可她就是不聽。
「不用擔心那件事。」她說。「我有事要跟你說,丹尼爾。我、我不是你想的那個人。我是說,我是,我猜我一直都是,只是這次我來自……呃……」
紫羅蘭色的雙眸。
他們身邊的士兵結伴火速行動,抓著傷患的胳膊和腿運送。有些被送來的人嘴裡仍不停嚷嚷,詢問戰況以及自己的傷勢,而有些傷勢比較嚴重的患者,嘴巴根本吐不出問題,因為他們忙著忍住尖叫;這些人遭人由腰部舉起,因為地雷炸飛了他們單腿或雙腿。
「上去。」擠開她的士兵說。「車要開了。」
「我軍正在撤退。」青年喃喃細語。「情況不妙。」
露西漲紅了臉,連忙搖頭。「我……呃……」
「我馬上回來。」露西對他說,然後將青年的手更用力地壓在腹部抑制血流。露西抽手後,男子開始嗚咽。
「妳不需要解釋的。」女孩說,看了救護車内部後便低下頭。「我看得出情況很糟。」露西看著女孩先把水桶提進救護車,才跟著爬了上來。她一進來就馬上動工,刷洗血淋淋的吊床、抹淨地板,讓一波波染紅的水流出後車門,然後更換櫃內弄髒的麻布、替提燈補充瓦斯。女孩看起來絕不可能超過十三歲。。
丹尼爾的表情皺成一團。「我早該猜到,妳穿越時空來到這裡。」
這道疤對他人而言或許不具意義,可是露西知道,丹尼爾的雙翼就是從這兒展開。她親吻這道疤痕。看到他無助地躺在病床上著實令人煎熬,尤其當她知道丹尼爾有什麼樣的能力。在他的雙翼下,露西往往會忘記其他事情。此刻,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見丹尼爾展翅,露出奪去房內所有光輝的雪亮巨帆!露西將頭靠在他的肩膀,白疤熨燙著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肌膚。
「我是。」露西回答。
「不,妳真的很老。」丹尼爾的表情幾乎是失望的。他揉了揉額頭。「我真正想說的是——我昏迷了多久?」
「哎呀,妳該不會已經和其中一名士兵墜入愛河了吧?」露西雅取笑她。「新來的傷患會被安置在東病房。」
然後她就能回到現世,不再有任何祕密。她渴望的其實只是:兩人之間的愛毫無隱瞞,而她能繼續活下去。
「沒問題。」露西撒謊,心情有些低落。
「丹尼爾,」她小聲呼喚。「丹尼爾?」
病房本身別無長物,不過窗外可以看到開闊的市街,路旁種植著橙樹。
水壺自露西的手中掉落。
露西發現男子是在對她說話。「噢,」她終於開口。「我?」她看了看救護車內。車內狹小又陰暗,原本運送兩人的空間卻擠了六個人。受傷的士兵被安置在擔架上,擔架兩旁由三層吊索固定。沒有空間容納露西,除了地板。
「我不知道。」露西雅開始啜泣。「他走了,直接離開。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她抬頭望著露西,淚水滿溢在她淡褐色的眼眸。「他要我跟妳說聲再見。」
「丹尼爾,不要抵抗。」露西懇求。「為了我,請你不要再抵抗了。」
露西伸手觸摸丹尼爾的臉頰。她愛他的面容。儘管此刻的他既邋遢又傷痕累累,而且八成有腦震盪,但他的臉溫暖、光滑,最重要的是它屬於丹尼爾——俊美依舊。睡夢中他的神色安和,露西可以花好幾個小時從每個角度觀賞他而不覺得倦。丹尼爾在露西心中毫無瑕疵。他完美的唇始終沒變。露西用手指撫摸它們,柔軟的唇令露西情不自禁地傾身親吻。丹尼爾沒有動。
「什麼事?」司機話裡帶著濃濃的地方口音。
露西動作迅速地將宣告者捏成球形,然後用手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準備穿越。
露西雅神情激動,哽咽讓她無法完整表達。「我知道我不該哭,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就像有誰死去一樣。」
露西上前幫忙,卻被女孩拒絕了。「坐著休息吧。妳才剛到,不是嗎?」
「我知道。」他的聲音幾不可聞、哀傷異常,露西不確定自己是否真聽清楚他說了什麼,她剛還以為士兵仍昏迷不醒,顯然她的聲音觸動了他。
露西在弄錯六間房、嚇壞三名士兵、推翻一只醫藥箱後才找到他。
露西這才想起:露西雅比自己年幼。可是丹尼爾根本還沒見過露西雅,他怎麼知道她多大了?
士兵停頓了一下。「妳知道往米蘭的路途有多遙遠。幫他們包紮,同時盡可能減輕他們的痛苦。」
她的眼睛已經適應,可以看見遠方的探照燈,並看到紫色調的山丘。山丘後繁星點點。露西別過頭,她沒辦法看著星星卻不想起丹尼爾,而她現在不可以想著他,不可以在她的手正壓著這個青年的腹部時想他,不可以在這青年性命垂危時想他。
「救命!」她朝救護車司機大喊,即使不知道對方是否聽得見。
「護士!」一名男子大叫。他正忙著把擔架推進救護車後方。「護士!這名傷患需要護士。」
一群身穿白色制服的女性聚集在其中一輛貨車後。護士們——她們會知道該怎麼做,如何提供援助。然而當露西近得足以看清她們的臉時,心不禁一沉。她們不過是少女,其中有些女孩甚至不超過十四歲;她們的制服看起來就像戲服。
露西不確定那是什麼意思,不過她清楚知道事情可能會發生嚴重的錯誤,好比說「抹殺自己的存在」或是「害死天使男友」的那種大錯。
「沒事。」她連忙回話。「我只是——」
注意到女孩因初次見到丹尼爾而瞪大了眼睛,露西實在不知該作何感想。感同身受、嫉妒、哀傷,全都湧上心頭。
丹尼爾和另外兩名士兵共用東病房。其中一個安靜無聲的士兵整臉包著繃帶,另一個鼾聲雷動,枕頭下露出沒藏好的威士忌,懸帶吊著他的一雙斷腿。
青年顫抖著手伸向露西。露西很想放聲尖叫或嘔吐,但她只是握住男子的雙手,壓住他腹部的大洞。又一聲爆炸晃動青年橫躺的地面。鮮血滲透露西交疊的指縫。
再次和丹尼爾獨處使露西緊張。與流放者交戰後,在她父母的後院,看見她踏入宣告者的丹尼爾似乎很恐慌。在莫斯科時也一樣。天曉得這個丹尼爾醒來、發現她來自何處時會怎麼做?
「漏洞?」露西問。「什麼樣的漏洞?我必須知道——」
和_圖_書好比雪蘭校園下方的岩岸,那裡,丹尼爾曾帶她在海上、在星辰下漫舞。或是她在宣告者中看見他們倆躍入的原始水潭,當時的她穿著黃色泳衣。她甚至寧願選擇劍與十字而不是這輛救護車,即便是最艱難的時刻,就像她去酒吧見坎恩還吻了他的那一晚。她甚至願意選擇莫斯科。現在這情況比它們糟多了。她先前從未遇過這樣的事。
露西很想閉上眼睛消失。她察看提燈投射下的陰影,希望找出能帶她到任何地方的宣告者。任何地方都好。
「水、」貨車內傳出年紀較為成熟的女性聲音。「繃帶和紗布。」
「他的名字是丹尼爾。」
「露西雅。」露西伸手想擁抱她。
他們當然沒機會,丹尼爾完全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離開。他不想將實情全盤告訴露西。他隱瞞了某件事。他先前提到的規矩是什麼?什麼是漏洞?
女人將物資分配給女孩們,她們接下後,開始著手在路旁搭建臨時的護理站。一排受傷的人們已被移至貨車後方治療,還有更多傷患陸續被送了過來。露西加入補給線。在黑暗的天色下,沒有人向她搭話。露西現在可以感受到年輕護士們的壓力,她們面對傷兵能夠處之泰然。鎮定是訓練的成果——可是露西面前女孩接下配給的雙手卻在顫抖。
在那裡!她看著暗影扭曲,努力抵檔作嘔的感受抓住它。
「喬凡尼.布魯諾士兵?他要求值班護士退出手術,因為他愛上救他一命的護士。他的天使?」她給了露西嚴厲的一眼。「女孩們告訴我那個人是妳。」
丹尼爾的眼皮抖動,露西鬆了一口氣。他的眼睛緩緩睜開,和昨晚相同。而且和昨晚相同,他的雙眼圓睜,當他看見眼前的女孩,接著開口說:「妳好……老。」
看到她,丹尼爾瞪大了眼睛想要起身,然而頸部又開始流血,讓他頓時失了臉上所有顏色。露西只能遏止他。
露西由丹尼爾的病床旁起身。他別過頭看著窗外,不看露西。「我必須跟你談談。」露西歎了口氣說,儘管丹尼爾沒看著她。「我馬上回來。」
站在丹尼爾床邊,觀賞丹尼爾睡容的露西也能看到此風景,他們的愛苗會在此萌芽。她能預見露西雅為丹尼爾送餐,令他漸漸敞開心胸。等到丹尼爾痊癒時,他們倆已密不可分。這些想法讓露西妒忌!同時也感到愧疚和困惑,因為她現在無法分辨他們的愛是否美好,這是否再次證明了這段感情其實錯得離譜。
露西的唇沿著丹尼爾的下顎一路吻到他沒有淤傷的側頸,再吻向他的鎖骨,然後停在丹尼爾右肩上小小的白色疤痕。
「怎麼了?」露西問。「丹尼爾人呢?」
露西同士兵一塊啜泣。她離開椅凳,卻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只能跨過地板上的士兵。露西小心翼翼地舉腳跨過士兵的胸膛。就在此時,救護車經過一段顛簸的泥路,露西抓住上層吊床的帆布,同時拿一捆紗布抵住吊床下方。血馬上滲透她的手指。
血流開始減緩,而後轉為零落。下方的青年已經昏厥,只剩露西一個人目睹這一切,直到血流完全停止。
青年的嘴唇輕顫。血淋淋的手隨著他在胸口劃十字時顫抖。「噢,我已經死了。」他望著露西瞪大的眼睛說。「妳是天使。我已經在死後前往——我在天堂嗎?」
露西蹣跚走出宣告者來到砲聲隆隆的世界,然後屈身掩耳。
我知道。露西忍著不說出口。「我是——」
露西搖頭。她不認識。
露西點頭,知道自己麻煩大了。可是比起這位女性和她的書面資料,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得擔心。「布魯諾士兵等會兒要進手術房。」她說。
露西倒在這震耳欲聲的黑暗中,只能蜷曲著掩護自己。爆炸聲在她的胸膛低鳴,沙塵落入露西的口和眼。
「東病房。」露西重複一遍。
「丹尼爾。」露西雅重複,虔誠地吐出他的名字。「總有一天,我會遇到像這樣的男人。總有一天,我會讓男人為我瘋狂。就像妳,朵麗雅。」
「他沒事。」露西雅微笑。「我不會告訴他妳有男友。」她對露西眨眼,然後指了指餐盤。「餵食的工作就讓給妳,」一面走出門口說:「晚點來找我?我想聽妳和丹尼爾的故事。完整版,好嗎?」
只是他誤以為自己過世了。
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她努力想擠出一個名字,任何名字都好。「我是朵麗——朵麗雅。」最後她擠出與她母親幾乎無異的名字。「妳知道——醫院會將士兵安置在哪裡嗎?」
露西雅站在門口,懷中抱
https://m•hetubook•com•com著三個層層交疊、加蓋的盤子。「噢!原來妳在這兒。」她聽來有些驚訝。「所以他們已經用過早餐了?」
「朵麗雅。」一名露西從未見過的女性站在門口。她的年紀比露西大一些,金髮且凜若冰霜;硬挺的紅十字帽被別住,穩穩地斜戴在她頭上。起初,露西沒發現對方指的是她。「妳是朵麗雅沒錯吧?新來的護士?」
露西感激地點頭,然後躲到貨車後方更衣。洋裝是長度至腳踝的白色蓬裙,有很重的漂白水味。露西用羊毛大衣努力抹去手上的血,然後將衣服丟到樹後。不過等她扣好制服、捲起袖子、繫上腰帶,護士服已全是鐵鏽般的紅色條紋。
等他們來到穩定的時速後,露西聽見液體滴漏的規律聲響。她坐在椅凳上往前傾,在昏黃的提燈下瞇著眼睛細看。
「不對,」露西說。「我沒——」
此時露西才發現自己已不在莫斯科,她身下的土地較為溫暖,無白雪覆蓋,而是滿目瘡痍的綠地,暴露出肥沃的深色土壤;空氣乾燥,滿布浮塵。青年說的是義大利語,而且就如同在莫斯科時一樣,露西聽得懂。
「喬凡尼!」腹部中彈的青年。「他沒事吧?」
「後面的這個人——正在失血,就快死了!」
至少這青年還沒死。
有人將露西擠到一旁:一個男人,將另一只擔架推進這地板上的狹小空間。躺在上面的士兵呈現昏迷狀態,黑髮横貼在臉上。
「瞭解。」露西試著專注在該名護士的身上,但是她其實只想繼續她和丹尼爾的談話。她好不容易有點進展,在她的前世找到另一片拼圖!
引擎發動。救護車加速前進。吊床上層的士兵開始呻|吟。
對方很年輕,大約是她的年紀,精緻的五官和畏怯的棕眼,臉色有些蒼白,呼吸淺短,一手罩在腹部黑污凝結處,手以下的身軀浸漬在黑血中。
「事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相信什麼。」護士指著門口。「走吧。」
露西坐在他床邊,小心不吵醒他。也許他並非一直以來都那麼孤僻。她才在莫斯科那一世看見丹尼爾在危險的時刻、在她死前向她說些悄悄話。她如果能和這一世的丹尼爾說上話,他對待她的方式說不定會和她所認識的丹尼爾不同。也許他不會對她隱滿太多。也許他會幫助她瞭解,甚至做個改變、願意告訴她真相。
露西望著傳來士兵腳步聲的方向,首次發現她和這名負傷的士兵並不孤單。少說還有十個傷患倒在他們身邊,呻|吟、抽搐、鮮血流入黑土。地雷炸得他們的衣物焦黑破爛,想必他們先前沒料到會有這種埋伏。濃烈的腐肉、汗水和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揮之不去。這景象相當可怕——露西必須咬住下唇才能不發出尖叫。
「前線只有妳過來?」女孩停下打掃,有好一會兒只是望著露西,淡褐色的眸子滿是同情。
一九一八年五月二十五日
「不要怕,」露西輕柔地說。「你一定能撐過去。」
分不出過了多久時間。露西只知道車內又黑又臭,而她的背很疼、喉嚨乾渴且疲倦——不過她的情況還是比身邊的人值得慶幸。
露西沒有移動,士兵於是指向固定在救護車後門內的木凳,門上還附了繩子。他彎身讓露西踩著他的手坐上凳子,又一顆砲彈使地面彈跳,露西忍不住尖叫出聲。
她滿懷歉意地看了眼士兵,然後深吸口氣跳上木凳。
「我叫喬凡尼。」青年閉上眼睛,虛弱地發聲。「請妳救我,拜託。」
露西知道那種感覺,這是她們的共通點。兩個女孩同樣為丹尼爾的離去感到傷心欲絕。露西憤怒又失望地握緊雙手。「別孩子氣了。」
米蘭,這就是分配她上這輛救護車的士兵口中的目的地,他們八成到了米蘭的醫院。
露西雅正在換床單。她衝向露西,露西以為她會擁抱自己。然而露西雅卻跪在她腳邊。
義大利,米蘭
露西點頭。「我非得這麼做不可。」
轟然巨響的密集砲火令露西嚇了一跳。一連串永無止境的槍響,淡淡的煙硝以弧線劃過天際,在露西視線烙下燃燒的白色線條,隨之而來是義大利語的謾罵聲。然後踩在塵土上的腳步聲逐漸靠近。
她抽了口氣,扭身想要離開,卻感覺跌倒撞到的臀部傳來刺痛。可是當她一看到躺在地上的男人,立刻忘了自己的不適。
她回到丹尼爾的病床前,卻發現那上頭已空無一人。
「妳還好嗎?」一個女孩探頭詢和*圖*書問。她長得清新甜美,有張紅潤的小嘴和下方盤起的深色長髮。相較於露西,她身上的護士服較為合身、潔白,這讓露西注意到自己身上充滿血跡和泥土。
露西想要開口,卻口乾得無法回答。她怎麼會到現在才發現,眼前的人就是她自己?
不對。露西雅錯了,然而露西卻不知到該怎麼糾正她。露西瞭解的不多,但她很清楚一件事——她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她可以掌控她的命運。以某種方式。雖然她還沒完全解開謎底,但她感覺自己離答案愈來愈近。不然她怎麼會在這兒?不然她怎麼知道此刻是該啟程的時候?
「別激動。」她將丹尼爾的肩膀壓回擔架,試著讓他放鬆。
露西走下救護車,逃離現場。
她眨眼,一開始還以為那是露西雅對她說的話,但她很快意識到露西雅是在責罵自己。露西雅重新挺起顫抖的肩膀,站直了身子,試圖重現那些護士冷靜的姿態。
除了——
她當然遭遇過。她絕對經歷過和這幾乎相同的情景。這就是為什麼她會停留在這裡。在這個戰世的某處,有個女孩死去又重生,最後轉世成為露西。她很確定這一點。前世的她肯定曾壓抑著反胃,幫忙包紮傷口和運水,這樣的想法給了露西力量思考那個經歷過這一切的女孩。
露西遲疑地點了點頭。
露西抓起補給品,跑回街上。眼前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那名軍官沒說謊,現場需要幫助的至少有上百人。她望著懷中的繃帶,不確定自己該怎麼做。
露西猛然抬起頭。她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直到擔架輪子滾過走廊不平整的木地板才被驚醒。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陽光透過窗戶灑在白床單上。她轉了轉肩膀,鬆弛僵硬的膚肉。丹尼爾還是沒醒來。
爆炸聲依然響個不停。
他肩上的疤在晨光下略顯蒼白。露西渴望看看另一道對稱的疤痕,可惜它被包在紗布中。不過幸好他的傷口已停止渗血。
他說得沒錯,事情已經太遲了。露西將手移開擔架下,血再次汩汩地流。湧出的血量多到令人不敢置信。
他們望著彼此許久,充滿張力——下一刻,救護車毫無預警地停了下來。後門打開,新鮮空氣隨著一陣急風吹來。車外的街道悄然,但這地方感覺就像個大城市(即便在午夜時分)。
露西跑向貨車,此時後方又落下一顆砲彈,地面彈跳,令她踉蹌了一下。
兩個身穿軍服的男士出現在車門前,迅速確實地拉下擔架。不用幾分鐘,傷患已安置在推床送進醫院。兩個男人將露西推開,好方便拉出丹尼爾的擔架,丹尼爾的眼皮又在顫抖,他伸手像是在尋找露西。露西在救護車後方,看著丹尼爾消失在眼界,才開始發抖。
露西掃過她們的表情,在她們之中找尋前世的自己;她踏進這個人間地獄一定有什麼理由。但是她們之中沒有半張熟悉的臉孔,沒有人露出驚恐的表情(露西深知自己一定將恐懼表現在臉上),很難看穿她們冷靜的面具下有何感想。也許她們已經見識過戰爭,也習慣戰爭帶來的影響。
在露西照料的期間,所有士兵像是平靜下來,連躺在地板中央、從未清醒的士兵也是。露西為上層死去的青年整理面容。她無法解釋自己這麼做的原因,但還是想讓他也顯得安詳些。
「那是什麼意思?」露西問。
露西所能做的只是看著露西雅。眼前,她的前世是如此真實、有活力,她完全是露西願意立刻交朋友的類型,假如現在是在正常的情況下。她很想伸手抱住露西雅,但是莫名的恐懼制止了她。她曾替七名瀕死的士兵清理傷口——包括她的摯愛——卻不確定自己該拿露西雅怎麼辦。她太年輕,不可能知道露西所追尋的任何(與詛咒或流放者相關的)祕密。露西擔心自己開始談轉世和天堂,也只會嚇著露西雅。露西雅的眼神透露出她的純真——露西很清楚露西雅知道的甚至比自己還少。
他在露西的手下扭動。鮮紅的血液隨著他的掙扎渗透繃帶。
露西不假思索地爬到他身旁、親吻他的雙唇,假裝他的傷勢沒那麼嚴重。
有人嘟噥了聲。露西就跌在對方身上。
「我們終將一死,轟轟烈烈地。」司機說。他現在是在跟她開玩笑嗎?沒多久,司機轉頭透過駕駛座後的縫隙看露西。「聽著,我很抱歉,但請恕我愛莫能助。我必須將其他人送往醫院。」
露西又趴回他的床鋪。他總得睜開眼睛,是吧?天使不會死。和-圖-書露西認為天使理論上是不可能死亡的,但假如——假如她回到過去、打亂了歷史呢?她看過《回到未來》那部片,也曾通過物理課的量子力學測驗。她在這裡所做的事八成會擾亂時空連續體;而且史提文.費莫,雪蘭中與天使共同教授人類學的惡魔,也曾提及改寫歷史。
「哦——」露西雅眼睛為之一亮。「我認得那種為男人做了壞事的表情。」她將餐盤放回推車,然後走到露西的身旁。「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我說了算。」然後低頭望著丹尼爾好一會兒,沒有呼吸或移動。
丹尼爾。
最上層士兵的血沿著搖晃的吊床,滴到中層的士兵身上。中層士兵睜著雙眼,眼睜睜地看著鮮血滴在他的胸膛,可是他的傷勢重得讓他無法挪開。他沒有發出一絲聲音,直到涓流的鮮血轉為湍急。
但女孩卻一步步退了開來,轉身面對丹尼爾的空床。「我沒事。」她繼續換床單。「費埃蘿護士總是說:我們唯一可以掌控的,就是我們的工作。其餘的都不在我們掌握中。」
漆黑中,露西絆到某種物體,狠狠摔了一跤。
「我都忘了。」丹尼爾低語,讓露西更加困惑。「妳來自多久以後?等等,不要告訴我。」丹尼爾揮手制止露西,在病床上緩緩向後退去,彷彿露西身上帶有某種疾病。「怎麼可能會發生這種事?詛咒無漏洞可鑽,妳不該有法子來這兒。」
「水、」一壺水落入露西懷裡。「繃帶和紗布。」護士長機械式地丟下配給,準備移向下一個女孩,然而下一秒她停了下來,仔細由上往下打量露西,露西這才發現自己仍穿著她在莫斯科時,露西嘉祖母給她的羊毛大衣。這點很好,因為大衣下是她現世的牛仔褲和排釦襯衫。
露西無法責怪他。畢竟他受了傷,相當恐慌,加上他有可能看見她走出宣告者,一個憑空出現的隧道;他一定嚇壞了。
「他不可能離開。」露西悄聲說。他們甚至沒機會好好談——
露西屏息許願,而後消失。
半哩外有一條窄小的泥土路,路旁停了兩輛外型古典的貨車和圓胖的小型救護車。
「不過妳應該先見護士站負責登記和排班的費埃蘿小姐。」露西雅再次咯咯笑,然後靠近露西壓低聲音說:「還有週二下午值班的醫生!」
「很高興認識妳,朵麗雅。」露西雅高喊道。
她將左手邊底層擔架上的士兵留到最後。他的頸部傷得很重,露西擔心更換紗布會加速他失血。她坐在吊床旁以海綿清理士兵蒙塵的臉、洗淨他染血的金髮,盡其所能地看顧他。泥土底下是張俊俏的臉龐。相當俊俏。但露西注意的反而是他頸部的傷勢,血不斷滲出紗布。每次露西試圖靠近傷處,士兵就會痛得大叫。
露西起身,覺得像是被人逮到自己在做什麼丟臉的事情。
不過露西已經離去。
士兵等露西坐上那張小板凳,才遞上水壺和裝著繃帶與紗布的盒子,準備關門。
「你不會有事的。」露西用標準的義大利語說,她一直以來想要學習的語言。她的義大利語聽來異常地自然,她的音調也是,比她預期的要來得柔順,讓她不禁好奇自己在這一世的模樣。
露西紅著臉,笑著反駁說:「我才不老。」過去從來沒有人嫌她老。
在近午的陽光下,一道影子由牆角的置物櫃延伸而出。似乎是能為她所用的影子,但露西對自己召喚的能力卻沒有十足的信心。她先花了點意志力召喚暗影,再睜大眼睛等著找出影子搖晃的地方。
「隔壁第二間房的士兵?」和露西說話時,露西雅眼神仍沒離開丹尼爾。「妳認識的,喬凡尼?」
「他英俊得像天神。」露西雅聽起來像是隨時會落淚。「他叫什麼名字?」
「只……」露西好不容易發出聲音。「只有我一個人。」
手術沒有想像中慘烈。露西的工作只是握住喬凡尼柔軟的小手、說幾句話、將幾樣器具遞給醫生。
露西無話可安慰中層嚇傻的青年,他瞪大了眼睛、嘴裡不停唸著禱告文。另名青年的血落在他兩旁,匯集在他的髖部與吊床間。
如果他們相遇時她還這麼年輕,那麼他們這世的感情一定持續了許久。在她死去、投胎轉世前,一定陪伴了他好幾年。她一定以為兩人會永遠在一起——也不知道永遠究竟有多遠。
露西還來不及回答,男子便旋風似地離去。露西身下,青年的眼神逐漸渙散,渾身都在顫抖,露西探看四周,渴望獲得幫助。
但是丹尼爾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等一下,」露西低呼。「我該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