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挖掘
聖所只留下兩道搖搖欲墜的牆壁,形成一個直角,但從地板上黑色磁磚園出的邊界可以看出,原先的設計大概是二十呎立方。大而堅固的大理石磚形成牆壁基座,曾是屋頂的沙岩磚塊較小,現在傾塌下來,在基座旁變成碎屑。部分建築物裝飾著飽經風霜的淺浮雕——描繪著如此古老和遭年代磨損的有翅生物,牠們幾乎與石頭合為一體。在靠近牆壁頂端,如花狀開展的裝飾性飛簷在某些地方被古老的火災燒得焦黑。
「但——蒂說那不是任何人的錯。發生了什麼事?」
妳不累。她告訴自己。妳不餓。
他們挖掘了好幾個小時。等他們清理掉半個山坡時,已經是凌晨兩、三點了,蒂的提燈照亮岩石台地,但露西喜歡待在丹尼爾身邊,就著他翅膀的獨特光輝以看清四周。她的臉部拉緊,下巴疼痛;她的肩膀痠疼、眼睛刺痛,但她沒有停下來,她沒有抱怨。
流放者飛到山坡頂端。菲力告訴其他人,到哪兒去丟他們已經鑿開的圓石;他們將圓石丟回山坡坡面,引發原本堆横的石頭破裂、從兩側滑下來。
露西拿起一把十字鎬,不確定地輕敲著石頭。
坎恩和羅蘭衝過去幫她,他們沾滿灰塵的翅膀發出柔和的琥珀色光芒,照亮原本的黑闇。他們將箱子一角抬起來,蒂比了個手勢,指著洞穴裡的一處天然璧翁,兩人便將箱子抬到那兒。在她表示讚許地點點頭後,他們將箱子放下,靠在牆旁。
「什麼?」露西迅速轉身。
「我想我現在很亢奮。」坎恩說。
「在墮落後,」她說,「我慢慢恢復力氣,因此想找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整理我的翅膀。我還沒回到王座身邊。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回到祂身邊。我不記得我是什麼。我非常孤單,我看見這個地方,然後我——」
他們不會墜落的。
「發生了什麼事?」露西問。「聖所是怎麼毀壞的?」
每個人的翅膀看起來都像流放者的羽翼,泛著棕色,襤褸不堪,發出最黯淡的光芒。流放者的翅膀看起來則比平常更加脆弱,宛如蜘蛛網。蒂用被強風吹鬆的毛衣袖子抹去臉上的塵土,她那上了紅色指甲油的手指梳過亂糟糟的紅髮。即便如此,這位年長女士仍有辦法看起來優雅萬分。露西不去想她現在看起來是啥模樣。
露西回到丹尼爾身邊。在她與蒂獨處時,他已經清理掉一堆岩石,並將它們整齊地堆在山坡右側。她覺得她好像沒幫上多少忙。她再度拿起十字鎬。
「我不知道!」阿琳吸氣時胸脯顫抖。
當丹尼爾在崎嶇的岩石上放開她時,露西將她的以色列陸軍背心拉高至耳朵處,以抵檔沙子帶來的刺痛。他們圍成一個圓圈,天使羽翼在山麓的岩石路上投射出一道光暈:菲力和剩下的三位流放者、阿琳、安娜貝拉、坎恩、羅蘭、露西和丹尼爾,而蒂則站在他們中央,平靜得像是要帶團參觀的博物館解說員。
「我不知道自己辦不辦得到。」丹尼爾說。
「嘿!我看見一些非常古老的黃色磚塊。」安娜貝拉的翅膀在落石堆的最高點上方拍動,落石堆靠在山脈險峻、垂直的山壁上。她用縫子將一些瓦礫鏟開。「我想那可能是聖所的牆壁。」
她們走回岩石台地,周遭迴盪著金屬敲擊石頭的聲音。蒂停在落石邊緣,面對那片她要天使們清理出來的空間,她開始快活地用掃把在地上畫出直線。露西原本以為岩石台地是用相同的扁平紅石所構成,但在蒂又刷又掃之後,露西注意到下方有個淺淺的大理石平台。一個圖樣慢慢浮現:淡黃色石頭與白色岩石交錯,形成一個複雜的鑲嵌圖案。
「我想我記得。」阿琳走向雕像時似乎很緊張。當她抵達平台時,她在跪著的天使前僵立良久。然後她跪下來。她碰觸他們的翅膀頂端,也就是兩位天使聯繫之處。她顫抖著。「我剛才看到——」
時間已近傍晚,但不是晚上。她、丹尼爾和其他人正在攀爬一道遮蔽星星的蓬鬆白雲梯子。
蒂的提燈像閃光燈般搖晃閃爍,照亮裡面的陰暗處。沒有天使翅膀的光芒後,洞穴顯得更加黑暗和陰冷,蒂在木箱中搜尋了一會兒。
「妳是說我們得挖掘出夸雍馬拉克?」安娜貝拉問,咬著粉紅色指甲。
阿琳在他們身後大聲咬起一綹頭髮,雙手深深插在工作服口袋裡,翅膀僵硬而文風不動。她茫然瞪著無花果樹和橄欖樹。
「當然,」他說,但並未被說服。「蒂很棒。我們很幸運有她幫助。只是,即使我們找到墮落的地點,我還是不知道我們該如何阻止路西法。如果我們失敗的話,」他的胸腔在她背後起伏。「我無法忍受另一段失去妳的六千年。」
不管有多高,她總是被頭頂上那對銀色翅膀的溫暖重量所籠罩。
她注意到露西很遲疑。「別擔心妳會摧毀古老肖像,」蒂說。「我們一定得這麼做,才能挖到真正古老的東西。」她看看天空,和圖書彷彿在尋找太陽,但它在很久以前便落在他們身後那條平坦的地平線之下。現在是滿天星斗。「喔,糟糕。時間快不夠了。不是嗎?繼續挖!你們做得很好!」
那裡只有露西的身體、一道愈來愈陰暗的地平線,和一顆遙遠的星星。
因此他們在蒂身後排成一列,信任她的領隊。丹尼爾牽住露西的手。他在他們的交談後似乎仍顯得陰鬱,但他一直緊緊牽著她的手。
她的眼睛瞬間張開,回到了現實,下方,西奈半島的紅色花崗岩山巔是如此嶙峋,像是倒插的玻璃碎片。
當他們發現,拆除圓石塔這件事不是蒂的玩笑時,羅蘭開始分配蒂先前丟出木箱的工具。他們開始挖掘。
「我們為什麼不等沙塵暴過去再走?」露西提議,她在沙暴中淚眼盈眶。
蒂的肩膀擠到露西旁邊。她用大拇指碰觸磁磚。「恐怕不是,親愛的。這只是我們朋友耶穌的畫像。我們要追尋的年代更為久遠。」
「需要的話,就把水喝光。露西先來。」她分發水壺,裡面裝滿了可口的冷水。露西喝光水壺裡的水,用手背將嘴巴抹乾。她舔嘴唇時,感到因沾滿乾燥的沙子而刺痛。
「現在是怎樣?」羅蘭問,將一隻皮靴裡的沙倒出來;蒂已經走到洞口,背對著其他人。她走到外面那片平坦的岩石台地,等著他們跟上。
阿琳和安娜貝拉用乾毛巾使勁擦洗她們的翅膀,丹尼爾、羅蘭和坎恩則比較喜歡將沙子從翅膀裡抖落。他們將翅膀往岩石上拍打,直到沙子掉在石地上的柔和沙沙聲逐漸消失為止。流放者似乎習慣了骯髒。不久後,洞穴被天使的光芒照得通亮,彷彿有人生起營火。
世界在此一片寂靜,彷彿她獨自享有。
「別擔心,下午通常都是這個樣子!」一道風吹得天使翅膀亂拍,蒂大聲吼叫,她將手當成面罩,斜斜靠在眉毛旁邊。「沙塵暴很快就會過去!一旦抵達夸雍馬拉克,我們會將三件古物組合起來。它們會告訴我們墮落的真相。」
蒂從開襟毛衣的口袋裡抽出一把精緻的銀製鑰匙,將它插|進箱子的鎖頭裡、轉動。當那件古董嘎吱打開時,露西慢慢靠近,期待看到某種魔幻、或至少是古老的東西。但蒂卻扔出六個標準型陸軍水壺、三盞青銅小提燈、一堆厚重的毛毯和毛巾,以及一大堆鐵鍬、丁字鎬和鏟子。
流放者跳上被敲破的磁磚,將裂縫敲開,這樣他們才能挖進更深的地方。他們工作辛勤,破壞效率十足。他們發現,由於聖所沒有屋頂,落石也塞滿它的內部。流放者輪流拆除牆壁,將從建築裡掉出來的圓石丟到一旁。
「妳徘徊進入以前矗立在這裡的聖所。」露西說,想起丹尼爾告訴過她,墮落天使不能走近教堂的原因。他們在聖墓教堂裡時全都很緊張。他們也不肯走近聖貝內茲橋上的小教堂。
「該死的掃把去哪裡了?」蒂問。
四根有著凹槽基座和捲軸般柱頭的愛奥尼亞式大理石列柱,圍繞著一個在磁磚中央高起的平台;平台上則矗立著一座巨大的、以淡黃褐色石頭製成的長方形祭壇。
現在,完全挖掘出來的無花果樹和橄欖樹,標示著蒂用掃把掃出的箭頭之板和這座聖所之間的界線。兩道消失的牆令露西想像起其餘的建築物,以及古老朝聖者在此跪地膜拜的場景。他們跪拜的地方顯而易見:
最後,菲力拿著鐵鍬邁出一步,敲破耶穌肖像。肖像上破了個大洞,底下是一片空洞黑暗,聞起來很奇怪,有一種麝香和古老的氣味。
阿琳點點頭。「就像妳……不,」她糾正自己。「就像妳在妳的前世那樣。砰。整座聖所燃燒起來。只不過,這不是——抱歉我得這麼說——淒美或浪漫,這場火淒涼、黑暗又『絕對』。像一扇砰一聲在我面前關上的門,我那時才知道,我是真的被踢出天堂了。」她轉身面對露西,藍色大眼裡的純真比露西記憶中的更有甚之。「我從來不想離開。那是個意外,我們之中有許多人都被牽扯進……別人的戰爭。」
坎恩踱到一塊較大的圓石前,靠在它上面,雙臂環抱胸前。「我擅長很多事,蒂,但不包括石頭。穿越石頭不是我的天賦之一。」
「沒錯。」蒂深吸一口氣。「這就是夸雍馬拉克。這幾個字意味著『天使的工頭』。或者,我喜歡稱它為『天使的助手』。它的祕密從來無人能破解:墮落天使墜落人間的地點。妳還記得嗎,阿琳?」
「這趟健行會毀掉約翰.丹佛。」羅蘭認同地說。
他們下降進入一片沙塵暴。
河流的幽魂在滿是塵土的地上留下蜿蜒的河道,一座洞穴陡峭的洞口在岩牆底處敞開hetubook.com.com,就在箭頭圓石的左邊。
「最新的聖所被這堆落石所掩埋。那大概是在七百年前,在一場非常嚴重的地震之後。但即使在那之前,此地所發生的災難都是史無前例——洪水、火災、謀殺、戰爭,和爆炸。」她打住話,凝視著那堆圓石,彷彿它們是一堆水晶球。「但最重要的部分仍保存了下來,至少我希望如此。這是為何我們需要進到裡面的原因。」
「我覺得它很美。」露西說。
露西從蒂上方俯身,舉高另一盞提燈,幫她照明。她把手探進巨大的木箱裡,雙手刷過掃把粗糙的茅草。「找到了。」
露西聽到刮擦的聲音,然後蒂的影子延伸到洞口被夕陽照亮的地方。她用登山靴的腳趾推著一個大木箱朝他們走過來。
露西在她的前世裡,看過丹尼爾陷入沉思、受挫、擔憂、熱情十足,然後又陷入沉思,展現溫柔、羞怯和萬分悲傷,但她從來沒聽過他挫敗的口吻。他聲調裡的沮喪氣暖深深劃入她的心靈,宛如一支星箭突然劃過天使的肌膚。
「沒錯,它們曾經完全露出來過。」蒂彎腰撫摸著小無花果樹的枯萎綠葉。「就像夸雍馬拉克一樣。」她起身,輕拍那些圓石。「這地區曾有一度非常廣闊。儘管現在很難想像,但這裡曾經是個可愛、生氣盎然的地方。」
「你知道它長什麼樣子嗎?」她對丹尼爾說,丹尼爾正把鐵鍬塞進無花果樹後的一個圓石旁邊。「當我們找到它時,我們要如何認出它就是夸雍馬拉克?」
「你不會從頭來過的。」
蒂搖搖頭。她的手伸向菲力提著的行李袋,拉開拉鍊,拎出一雙堅固的棕色登山靴。「很高興你們都已經穿上適合的鞋子了。」她踢掉她尖挺的高跟鞋,將它們扔進袋子裡,開始綁靴子的鞋帶。「這趟健行可不容易,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最好以步行探索通往夸雍馬拉克的路,你們可以在遇到強風時用翅膀保持平衡。」
「我也是,」蒂說。「我的心口上有個類似的刺青。」
「什麼的裡面?」露西轉身看向她身後。在露西看來,他們剛才走出的洞穴是唯一有「裡面」的東西,在外面這裡,只有平坦的岩石台地和靠在懸崖牆上的落石。
最後阿琳閉上眼睛,脫口而出。「我是這個聖所崩壞的導因。我為它帶來了厄運。」
「妳知道有個女人讓坎恩心碎?」露西低語,想起丹尼爾告訴過她,永遠不要提起這件事。
「當然記得。」露西那天很沮喪——她被茉莉嚴厲斥責,憂心忡忡又為丹尼爾神魂顛倒。現在回想起來,她不確定當時阿琳是喜歡她,還只是憐憫她。
那只是場夢。
「我在過去和現在都相信妳。」
她從睡夢中驚醒。她醒過來,在天際高處再度找到丹尼爾的手——一隻摟著她的腰,另一隻位置更高,橫越她的胸口。就在它們總是在的地方。
「妳是說,凡人也使用過夸雍馬拉克?」露西問。
她不斷劈開石頭,丹尼爾移除一塊圓石,露出底下的粉紅色正方形石頭,她對著它揮打,預期十字鎬會掠過堅固的石頭表面——但她卻切進一種柔軟的東西。露西放下十字鎬,用雙手耙過這片出人意料、像陶土般的地面。她挖到一層非常脆弱的沙岩,它在她的撫摸下分崩離析。扒開大塊石頭時,她將提燈拿近,以便看得更清楚。她在幾吋的陶土下方感覺到平滑和堅硬的東西。「我找到什麼了!」
「是的,」蒂說。「妳被炸出聖所。爆炸的威力導致掩埋夸雍馬拉克的第一場山崩,但無花果樹和橄欖樹還是暴露在外,在後來的年代裡成為其他聖所建立的地標。基督教徒來過這裡,之後是希臘人、猶太人和摩爾人(The Moors,非洲溪北部的阿拉伯人與柏柏爾人的混血後代。);他們的聖所也因為山崩、火災、醜聞或恐懼而倒塌,在夸雍馬拉克周圍創造出堅不可摧的圍牆,你們需要我幫助你們再找到它。要直到你們『真的』需要我前,你們才找得到它。」
「更為久遠?」露西問。
它們再度拍動,住前推,然後往後,帶著她飛往更高……更高……
他們圍成小小的半圓形,面對形成斜坡的圓石堆和扭曲掙扎的橄欖樹及無花果樹。
一顆星星掛在海藍色的蒼穹中央,就在靠近地平線的彩虹光芒幾哩高處。
「謝謝兩位,紳士們。」蒂的手指沿著箱子的黃銅邊緣撫摸。「我找人將這東西運上來,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但那一定是在將近兩百年前了。」她的臉因懷舊而稍微皺了一下。「喔,嗯,人生苦短。是葛碧幫我搬上來的,儘管因為沙塵暴的關係,她從來想不起正確的位置。那位天使知道未雨綢繆的價值,她知道這天一定會來臨。」
然後暴風從圓石掙脫,塵土打著漩渦,綠色斑點消失。世界再度成為一大片粗粒子彈。
「好一點了,對吧?」蒂微笑著。她打開一
和-圖-書盒火柴盒,點燃每盞提燈裡的蠟燭。光線在牆壁上閃動,當天使彎腰旋轉,輕推彼此時,映照出活潑生動的影子。
她拚命咳嗽,塵土塞住她的嘴,她的喉嚨仍因維也納那場戰役而療痛。她迂迴地左右前進,從來無法看到前方,只能模糊感覺正在往上走。她集中注意力盯著蒂的黃色開襟毛衣,它在那名嬌小的老婦人身上如旗幟般隨風飄動。露西一直緊抓著丹尼爾的手。
打轉的沙子似乎形成比爾的肖像:他在他們剛認識時發出的咯咯輕笑,從冒牌丹尼爾變成一隻蟾蜍;她在環球劇院碰到莎士比亞時他臉上莫測高深的表情。這些影像幫助露西在絆倒時立刻挺直身軀。直到打敗惡魔前,她不能停下腳步。
「聖所建立在聖所之上,層層交疊,」蒂說。「地球上的第一個聖所,以前就矗立在這些落石坡底下,在它裡面有墮落早期歷史的最後一塊拼圖密碼。它就是夸雍馬拉克。在第一個聖所遭摧毀後,幾座聖所在原址上興建,但夸雍馬拉克一直在它們的最裡面。」
陰暗地面的閃爍熒光似乎不可思議的遙遠。露西處於另一個世界中,往廣闊無垠處下降,被摧璨的銀色翅膀光芒照亮。
「絕無冷場!」蒂的聲音在她背後消失。她走進洞穴裡。
「我不斷在腦海中描繪要是路西法成功後的場面。」他稍稍脫離他們的飛行隊形——坎恩和蒂在前領軍,阿琳、羅蘭和安娜貝拉就在後面,流放者環繞著他們。「那太無法令人忍受了,露西。這是為何天使選邊站,為何人們加入團體的原因。不這麼做的話,得付出太多代價;孤軍奮戰太過沉重。」
蒂撫摸著圓石堆中央的一塊青苔,這些圓石在很久以前就從懸崖上滾下來。「如果我是妳,我會從這裡開始!」
其他人靠過來繞成一圈。露西在牛仔褲上抹了抹手,用手指將直徑大約兩呎的正方形磁磚刷乾淨。
頭頂傳來颼颼的翅膀拍動聲。
輕輕飛翔的雲朵鬚蔓滑過肌膚。
「我們要找的是裡面的東西。」
「我不想再重新經歷那些。所有沒有妳的時間、無盡的等待,我愚蠢而樂觀地認為總有一天會有所不同——」
阿琳獨自站在封閉高原一處陰暗的角落,踢著一堆岩石,彷彿她要發動割草機。露西走到她身旁。
她聳聳肩,嘴角調皮地彎起。「也許我太習慣被排斥了。這挺適合我的,妳不覺得嗎?」她雙手比出槍的手勢,然後對著坎恩開槍。「我想,我不介意和這群亡命之徒到處亂竄。」然後阿琳臉色一變,所有心血來潮的瘋狂痕跡消失無蹤。她抓住露西的肩膀低語,「就是它。」
最後露西辨識出那個象徵:黃色石頭形成一條長線,旁邊是白色石頭形成的對角線,而且線條愈來愈短。
「那就是我們的目的地,親愛的。好好看著妳的獎賞。」
「這代表什麼?」露西問道。
最後,他們摸索著繞過一個形狀像箭頭的高大岩石,它的頂端指向天際。蒂比了個手勢,要他們蜷縮在箭頭面向上的那面。在那兒,風終於變得死寂。
「不行,親愛的。」蒂將行李袋的黑色帶子掛回菲力狹窄的肩膀上。「沒時間了。一定得現在就出發才行。」
他們落到更後方,其他人聽不見他們說話;他們只是露西和丹尼爾,兩個在蒼穹裡交談的情侶。「我還在這裡,」她說。「我在這裡,因為你相信我們的愛。你相信我。」
沙塵暴到處肆虐,繞著圓石打轉,創造出短暫的能見度,露西在一個這樣的時刻裡,瞥見遠方有個淡綠色的斑點。它矗立在一條位於他們上方幾百呎處的道路旁,如果他們往右走去,光是抵達那條路也有同樣一段長的路程。那抹柔和色彩是唯一打破眼前這片深褐色貧瘠地貌的事物,光禿禿的地勢綿延了數哩。露西瞪著它,彷彿它是海市蜃樓,直到蒂的手刷過她的肩膀。
蒂皺著眉,點點頭,指著大理石磚中黃色的箭。「妳覺得這設計怎樣?」
更高……更高……
露西蹲下,手指沿著石頭劃過。它看起來像個箭頭,從山頂往下指著天使們降臨的方向。
「妳是說飛,對吧?」阿琳將黑色球鞋的鞋跟瞎答一聲收攏在一起。「我一向不是很會爬山。」
在那場夢裡,露西是那個飛翔的人。每個人都做過這種夢。你應該會在你跌落地面前醒轉。但露西在真實生活中每天都在飛。當她發現她靠自己的力量飛行時,驚醒過來,她那時為何沒有抬起頭,看看她的翅膀長什麼模樣,看看它們是否光輝燦爛?
以前露西會本能地絞盡腦汁思考,把丹尼爾的懷疑當成她沒有安全感的理由,彷彿它代表了這段關係中的脆弱之處。但現在她更堅強了,從他們的過去中學會很多事。當丹尼爾累得忘了,她仍記得他的愛有多深。
丹尼爾不在那兒。
「嗨,」露西說。「妳沒事吧?」
露西在黑暗中往高處竄飛,置身在另一趟飛行的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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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深處。她和風一般輕若無物。露西瞥了丹尼爾一眼,他的皮膚閃耀著汗水的光芒。他正忙著措開一塊笨重的大圓石,她轉身,跟著蒂進入洞穴入口。
一株葉片顏色很淡的橄欖樹和一株矮小的無花果樹奮力從山坡的圓石旁向上挺拔,似乎以對角線的方式成長。這一定就是露西在底下看到的遙遠綠色斑點,蒂說過這是他們的目的地,但露西仍舊無法相信,他們竟能在漫長道路的翻滾塵土中,一路爬上這麼遠的地方。
「我的書裡沒有關於這部分的闡釋。」丹尼爾的手一用力,便將石頭輕易敲裂開來。當他舉起有如大行李箱的半塊圓石時,他手臂上的肌肉顫抖。他將石頭丟到身後,小心不讓它們滾到蒂指定的區域。「我們得信任蒂,她應該還記得。」
天使和流放者已經清理掉幾噸的落石。他們現在站在石頭堆原先屹立的地方,直到黎明前才完成這項工作。他們身邊矗立著蒂保證他們會找到的內部聖所。那位老邁優雅的女士的確實現了她的承諾。
「在很裡面。」蒂敲著磁磚。「這是最近的聖所立面,它是中世紀的修道院,特別為一群反社會的修士所興建。我們得挖掘到這牆壁下面的原始建築。」
它像一條天鵝絨被般籠罩了沙漠,彷彿巨大的雙手將撒哈拉拋擲入空中,在它黃褐色的濃密霧靄中,天使和他們的周遭融合,變得難以分辨。地面是層層交錯的沙粒漩渦,彷彿會悸動的棕色大霧抹消了地平線。每樣東西看起來都古怪異常,沐浴在靜止的灰塵中,宛如_跡斑斑的白色噪音,預示著如果路西法成功的話,什麼樣的景觀將會降臨。
露西完全失去方向感。她不知道距離降落地點有多遠,直到腳刷過看不免的岩石地面。她依稀辨識出他們左方有些巨大的岩石,也許是山巒,但她的視野只能看到前方幾呎處。天使的翅膀被沙與風的浪潮所遮蔽,微弱的光芒照亮其他人的位置。
在岩石台地遙遠的另一頭,約莫是他們所處位置稍微右邊的地方,落石堆在一道_曲的陡峭石牆上,大大小小的岩石從小若雪球,大到如電冰箱等,不一而足;青苔在岩石裂縫間恣意成長,好像圓石固定在山坡上。
「那兩棵樹。」她說。
它一定曾繪製完整,但現在他們只能看到的一個模糊的輪廓;那是一名頭上頂著光環的男人。
「妳是指我們墮落的知識嗎?」羅蘭在岩石坡附近艘步。「那是夸雍馬拉克會告訴我們的事?」蒂神祕地一笑。「那些字眼是阿拉姆文。它們意味著……這,還是留給你們自己去看比較有趣。」
蒂輕拍刺青處的肌膚,將短袖襯衣拉回。「我等不及要告訴妳了,」她微笑,轉身面對她們身後的岩坡。「但最要緊的事還是要先做。看他們的進度多快!」
蒂的眼神從未離開過夸雍馬拉克,即使在她將掛在肩膀上的毛巾丟給坎恩時。「喔,比那更糟,坎恩。現在你們得清理乾淨。將天使磨亮,尤其是他們的翅膀。要擦到它們發亮為止。我們需要月光在正確的時間照亮那些翅膀。」
阿琳抬起頭,大拇指順著工作服的吊帶滑動。一抹瘋狂的微笑閃過她的臉龐。「還記得我們一起被罰勞動的時候嗎?他們要我們清理劍與十字的墓園?我們那時是一組,負責刷洗那個天使雕像?」
蒂握緊她的手。「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在那麼多年前打包鏟子的原因。我們得把石頭移開,」蒂說。
她的手碰到她自己赤|裸的肌膚。他的手不在那兒。
「一道牆,親愛的?太好了,」蒂說。「應該還有三道牆,牆璧通常有四面,繼續挖。」她看起來心煩意亂,在靠近道路盡頭她標示的那塊正方形平坦岩地上來回踱步,沒去注意挖掘進度。她似乎在數什麼。她正死盯著岩石台地,露西觀察了蒂一會兒,看見那名老嫗在數她的步伐,彷彿在玩跳房子。
她伸手向丹尼爾,彷彿要分享他的平靜。她撫摸他緊繞在她腰際的手。
她閉上眼睛,想返回那個較為單純的天空,在那兒,路西法沒有鳴著雷,轟然朝他們猛衝過來。在那兒,葛碧和茉莉還沒死。
「你的樂觀不是沒有道理的!看看我,看看我們!這次不一樣。我知道這次不一樣,丹尼爾。我看見我們在赫斯敦、西藏和大溪地的情景。我們的確深愛著彼此,但那些完全不能和我們現在所擁有的相提並論。」
它看起來很眼熟,但不像露西曾見過的任何事物。它覆蓋著厚厚一層塵土和岩石,露西依稀辨識出雕刻在上頭的一個裝飾,它的陰影顯而易見:兩位石砌天使面對著彼此,都有大型玩偶大小;他們看起來似乎曾上過一層金漆,現在只剩些許仍綻放光輝的斑點還歷歷可見。雕刻的天使跪著祈禱,低下頭。沒有光環,細節精美的翅膀向前拱起,頂端相觸。
阿琳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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鏟子上,用腳維持平衡,她的身體前後擺盪。她看著流放者和其他天使從岩石裡挖出一根高大的室內柱子。「蒂!」羅蘭叫道,揮手要蒂過去北牆那邊檢視他的進度。
他們跟著蒂進到洞穴,在離洞口幾呎處打住,黃昏的微光在這裡枯萎,變得黑暗。露西靠在一道冷冽的紅棕色沙石牆上,就在丹尼爾身邊。他的頭幾乎要擦過低矮的洞頂。每個天使都得垂下他們的翅膀,狹小的洞穴才能容納他們。
「阿琳,」露西說。「這不是妳現在真正在想的事情,對吧?這個地方是哪裡古怪,讓妳寧可躲在這邊?」
蒂微笑著打開開襟毛衣最上方的兩顆鈕釦,露出一件黃色短袖襯衣,她將領口往下拉幾吋,露出胸部的蒼白肌膚,最後她指著胸前的一個黑色刺青,它和地面上石頭的線條形狀完全一樣。
「我也相信你。」她的聲調中充滿笑意。「一向如此。」
「那很好玩,不是嗎?」阿琳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我會永遠記住它。」
露西走進丹尼爾將圓石搬開後留下的寬闊空間。橄欖樹和無花果樹的其餘部分現在暴露出來,看得見它們的樹幹,它們幾乎被幾噸重的落石打扁了。她的眼神飄向他們得清理的巨大石堆,它足足有二十呎高。有任何事物能抵擋住這個土石流的力量嗎?
「辦不到什麼?」露西問。「找到墮落的地點?蒂會幫助我們、丹尼爾。我想她知道怎麼找出那個地方。」
「夸雍馬拉克究竟在哪裡?」丹尼爾叫道。
天使和流放者已經清理掉一部分的外部落石。兩道古老磚牆從瓦礫堆中突出了幾呎高,形成一個直角。它們受損嚴重,到處被砸出幾個像窗戶的大洞;屋頂不翼而飛,有些磚塊被遺忘已久的火災熏得焦黑,其他則看起來像是發了霉,彷彿剛從史前洪災中恢復過來。但這曾是廟宇的長方形格局正開始變得清晰可辨。
「在他們不假思索,也不怎麼瞭解的情況下。長期以來,每個在這裡興建廟宇的新國體對它的誤解愈來愈大。對許多人來說,這個地方相當不吉利——」她瞥了正不耐煩地晃動身體的阿琳一眼。「但那不是任何人的錯。今晚,我們要揭露曾經遺失的聖所。」
薄暮降臨,山脈穿上黝暗的銀色羽衣,他們站在一個聳立的岩石台地上,大概是露西家的客廳大小;除了他們走來的路在上面開了一個小縫外,這片小小的_形空地四周都是陡峭彎曲的紅褐色岩石懸崖,形成一座可以當成天然圓形劇場的空間,它不止替他們擋風:就算剛才沒有沙塵暴,大部分的岩石地也會被箭頭圓石和周遭高聲的岩石遮蔽起來。
在這裡,從路上來的人看不見他們。追殺他們的天秤得直接飛過他們頭頂才行,這個被包圍住的台地可說是種聖所。
「這是箭頭之板,」蒂說。「一旦所有事情就緖,我們將把它當作一種舞台。坎恩在許多年前拼貼了這個馬賽克,但我懷疑他還記得。自那之後,他經歷了太多傷心事。心碎會令人遺忘。」
露西現在注意到那兩棵樹為何會顯得很奇怪了。它們會以對角線的方式從石頭中竄出,是因為它們的樹幹被深埋在圓石底下。
「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麼?」坎恩問。「別告訴我,我們得禱告。」
「這是我們要找的東西嗎?」露西問,興奮不已。
「太棒了。總是在妳要找的最後一個地方,尤其是妳看不見的時候。」蒂將掃把扛在肩上。「趁其他人在挖的時候,我想讓妳看樣東西。」
她抬起頭,與露西的眼神交會。「跟我來。」
「我們得進到『裡面』。」蒂說。
「我們得爬上那座山。」蒂指著她背後那個模糊難辨的岬角,天使們剛在它的山麓降落。從露西僅能看見的山岬看來,它非常險峻。
「嗯,再見,很高興認識你。」阿琳在大家開始爬山時開玩笑說。
葛碧和茉莉的影像也鞭策著露西往前蹣跚邁進。露西又在眼前看到她們翅膀的閃光:兩片金色大羽翼和兩道銀色弧形。
「別擔心,」蒂叫道,彷彿讀出露西的心思。「它在這裡的某處,安全地藏了起來,如同妳對愛情的第一分記憶。」
「妳當然不會知道。」露西攬住阿琳的肩膀。她很瘦弱。天使將頭放在露西的肩膀上。「它就炸開了嗎?」
「你們在挖掘時,要將這地區保留下來。」蒂指著落石和道路尾端間的空地。她標出一塊大約十呎見方的區塊。「我們會用得著它。」
蒂的路線帶領他們走進山區,沿著一條愈來愈窄、愈來愈陡峭的岩石路前進。路上滿布嶙峋的石頭,露西看不見它們,得等絆到時才知道。西沉的太陽看起來像月亮,光芒轉弱,在空氣的厚幕中顯得慘白。
露西的口鼻灌滿了沙,它飛進她的衣服裡,刮擦著她的肌膚。它比葛碧和茉莉死後留下的平滑塵土來得粗糙許多,冷酷地提醒露西更美好和更糟糕的事物。
「如果妳要找我,去問塵土。」坎恩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