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取出墨水、鋼筆,還有最好的信紙,提筆寫出以下的內容:
在短短的車程裡,唯一能讓我不去緊張地咬指甲的理由,就是我手上的手套。不過,當馬車一停在貝克街221號,我的注意力就被完全地分散了,因為在我哥哥住處前的人行道上,停著一大排頗為壯觀的腳踏車。
腳踏車。
當我站在全身鏡前面打量自己時,又驚又喜地發現,那些我偷偷加在臉上的顏色、紫色裙裝領口與袖口處延伸出的白色棉質皺褶,還有帽子與胸口上黃澄澄的金針花,配上鴿灰色的鈕釦皮靴,讓我從頭到腳看起來還滿像樣的。就連麥考夫也沒辦法從我的外貌挑出一處不淑女的地方。
麥考夫質問:「她現在又要搞哪齣?」
既然我已經做出承諾,就應該要信守諾言赴約,但我還是……
……想要扮演母親的角色,首先要學會當一個人。家庭、丈夫與孩子都沒有權力剝奪一個女人的自我和夢想,雖然大部分的情況下,許多人都未能如願。我認為,如果無法忠於自我,那麼我作為一個母親,給予妳的一切都將是虛假的……
一個男性的聲音從我的肩膀旁邊傳來,嚇了我好大一跳。「我親愛的妹妹,真的假的?」我完全沒有發現,哥哥們已經走過來站在我的身後。這件事讓我的煩躁瞬間消退了不少。不過,我也意外地發現,剛剛說那句溫柔玩笑話的人,竟然不是夏洛克,而是麥考夫。
一位豐腴的女士自告奮勇地接下了這個挑戰,她用梳子梳了不下五百次,試圖幫我把頭髮梳順,好讓它們乖乖聽話,變得光滑柔亮。我頑強的髮絲則拒絕屈服,選擇往四面八方自由地亂飛亂翹。不過這位女士並沒有被嚇跑,反而用水和大量的髮夾馴服了我的頭髮,把它們盤成了一個非常體面的髮髻。
又來www.hetubook.com.com了。彷彿有一股力量不斷地提醒我要注意這件事。
真奇怪,去年和今日竟然有如此多的巧合。我起床搖響服務鈴時,還是覺得有點懵懵懂懂的,就像我睡過頭而錯過母親離家的那天。我必須要找到她,通知康佛德鎮的警方,我必須要立刻騎上我的腳踏車……
熱切期待,
我從夏洛克的聲音就可以想像。他一邊回答這個問題一邊無奈地聳聳肩。「她說想要腳踏車,我就給她腳踏車。」
在大白天裡睡覺,原來竟會讓人產生錯覺。我在下午左右起床,感覺自己弱小又無助,我很確定自己在生日當天睡過了頭,因此收不到任何像樣的禮物。更糟糕的是,媽媽還失蹤了,我在雨中找遍了整個蕨谷莊園的樹林,現在我身上的燈籠褲都溼透了,但我需要到車站去接哥哥們——我的哥哥們!難怪我會這麼焦慮。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們。我希望他們可以幫我找到媽媽,同時還非常希望他們可以喜歡我。我得換下燈籠褲,非常迫切地需要洗個頭,所有的白色衣物上都沾染了綠色的草漬,而且,如果我騎腳踏車去車站還遲到怎麼辦……
當妳收到這封訊息,就表示我已經身故了。
這個想法絕對值得一試,不過我實在是還沒有心力去解決這件事。我需要洗頭——這件事真的挺麻煩的,因為我需要在壁爐裡生火、大量烘得暖暖的毛巾,還需要女僕的協助,更別提把頭髮弄乾需要耗上好幾個小時。還有,腹部傳來的陣陣疼痛與抗議差點沒把我折成兩半,我真的需要一些可以讓自己恢復精力的食物。在今天餘下的時間裡,我會非常忙碌,而且除了在大街上隨機攔下一名傳信男孩,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讓我弄到一輛腳踏車。
我花了一整個早上,應該說,
和-圖-書
一整天大部分的時間,來為我的生日下午茶聚會做準備。我選了一件剪裁時尚(就是那種蓬鬆的泡泡袖!)的桃李紫裙裝,材質是平紋細布;換句話說,就是最好的棉布。整件裙子有著美麗的垂墜感,適合夏日氣候,又能呈現如同絲綢般奢華的質感。我也冒了另外一個險:捨棄了親愛的假髮,我徵求俱樂部其中一名女僕的協助,幫我整理自己剛洗好的頭髮。我的生日「茶會」就這樣在貝克街221號外面的人行道展開了。為了不要讓親愛的讀者感到無趣,我將省略掉我們三人對於這四張紙條翻來找去、多方嘗試的全部細節。我得老實說,單純與哥哥們一起朝著共同目標努力,讓我感受到一種奇異的滿足感,甚至可以說是快樂的感覺。
由於頭髮還沒有全乾,我只好在房間裡吃晚餐。在享用了一碗療癒的熱湯、一些非常美味的現烤麵包、熱騰騰的牧羊人派,還有一杯瓊漿玉液般的木薯布丁之後,我終於能夠清楚地思考下一步。
只不過,那樣的歡樂氣氛,在大家終於找到媽媽信件的開頭時,迎來了沉痛的一擊。內容是這樣寫的:
我在鏡子裡最後一次檢查儀容,嘆了一口氣,然後下樓到街上去攔車。
夏洛克附和著麥考夫的想法。「我們的確應該先搞清楚順序。如果你願意的話,能不能去請一個僕人拿紙筆過來,我跟艾諾拉把內容唸出來的時候,你負責抄寫。」
「我的老天啊,好一封媽媽的信,我想我們剛剛讀的應該是信的中間部分。不是還有其他三張紙條嗎?我們要不要先確定哪張在前,哪張在後?」
的確很耐人尋味。
站在人行道上的還有我的兄長。兩位哥哥都在等我,不過我已經暫時對他們失去了興趣。我把車資付給車夫後,隨即往腳踏車的方向跑去,一邊用目光掃過一輛又一輛hetubook.com.com車子。
原來如此。噢,我的兩輪守護星。
我沒來得及聽到麥考夫的回答,因為我將全部心神都貫注在腳踏車上。那根從腳踏車把手往踏板延伸的長柱看起來最有可能用來為密碼紙解密。不過,在我把其中一張紙條在長柱上環繞了幾次後,發現並沒有呈現出我想要的效果。我喃喃罵了幾句有點難聽的話。
媽媽可能以為我的腳踏車和我一起來到了倫敦。她說不定認為我是騎腳踏車來倫敦的。
這就怪了,我已經快一年沒有騎腳踏車了。我自己的那臺腳踏車在逃跑到倫敦的過程中,已經被我丟在一個小山丘上的樹叢裡,從那裡可以俯瞰鄉村小鎮貝爾維德。
我抓住腳踏車的把手,把它推到比較方便研究的地方,接著開始脫下手套,準備幹活。「這臺車跟媽媽還有我之前騎的那臺很像。雖然腳踏車在尺寸上面的差異真的不大,不過我想還是可以先試試這輛。」我從胸衣內袋掏出了媽媽加密過的訊息,也就是換位密碼紙,把它們收在那裡,還是比收在口袋裡可靠多了。
夏洛克哥哥蹲在腳踏車的另外一邊,朗讀剛好接在圓柱弧形上的文字:
我坐了起來,認出了自己在婦女俱樂部的房間,同時也想起自己的生日是明天。不過我真的需要在當天與哥哥們碰面。在某種意義上,這也的確是我們的第一次「碰面」,我要穿得體面一點。我一轉頭,卻看見自己在枕頭套上留下一大塊棕色的汙漬。我也是真的非常需要洗個頭。
既然背對著他,我就先放心地翻了個大白眼,然後再把注意力換到連接腳踏車把手的那塊粗金屬圓柱上。
我最親愛的艾諾拉,
我一面翻找那雙鴿灰色的手套來搭配靴子,一面責怪自己:居然在意那些吉普賽人的迷信!鎮作點,艾
和-圖-書諾拉。
我覺得有點虛弱(有很好的理由,畢竟我最近吃得真的太少了),於是在床上坐了下來,雙手緊緊抓住床沿。
腳踏車。換位密碼紙。可以確定的是,腳踏車的車體是由大量管狀、圓柱狀的零件所組成。不僅如此,我把看過的這麼多腳踏車在腦海裡想過一遍,發現腳踏車上面的金屬圓柱狀零件約莫都是差不多的尺寸大小。
我興奮地大叫:「就是這輛!」接著才抬起頭,對我的哥哥們打了個遲來的招呼。「你好,麥考夫。你好,夏洛克。」
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
的確,今天他們兩人之中,說話比較浮誇的是夏洛克。他用一種自以為是的口吻說道:「分析一下我們母親的性格,再把結果套用到這個問題上,我會認為,對她來說,一輛腳踏車最重要的零件就是騎士握有控制權那個部分。」
很快我就忘了夏洛克有多煩人,因為當我把密碼紙捲在圓柱上的時候,可辨識的詞語慢慢開始出現。但是想要獲得完整的訊息,我只能把紙條捲到最後,剛好就在腳踏車的手把下方,即便如此,我也只能讀到幾句話:
親愛的哥哥,
你煽風點火的妹妹
艾諾拉
艾諾拉
我無法扮演「我」以外的角色,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不適合作為母親的原因。也正是如此,妳的兄長們到現在仍是單身漢一事,我也毫不意外……
我很清楚,你可能會覺得我在過生日的時候做這個要求有點奇怪,不過這件事意義非凡,不僅對我,對你和麥考夫也一樣重要。若你願意慷慨地伸出援手,我希望你能幫忙借到,或用其他能力所及的方式取得幾輛矮輪腳踏車,就像我以前騎的那輛,這樣我才能在下午茶時間進行一項實驗。hetubook.com.com
「啊哈!她的瘋狂裡面還是有規則可循的!」夏洛克的回應聽起來非常開心,並把他經常用來形容自己的詞彙用在我身上。
我把這封信填上了夏洛克.福爾摩斯家的地址,不過並沒有附上回郵的地址。與其把信交給信差跑腿,我乾脆自己送去。於是我梳了一個包頭、在鼻梁上架了大大的黑框眼鏡、戴著一頂沒有裝飾的帽子,又換上一件老處女愛穿的粗呢裙裝,好讓我在地下鐵裡不會引來不必要的關注;特別是在這麼晚的時候,他人的注意力有時會是種危機。當我把信件塞進貝克街221號門上的送信口時,大家都還熟睡著。一早,夏洛克就會收到信的。
顯然,學會騎腳踏車這件事對於像媽媽這樣的政治運動家和改革推動者來說很重要。我穿著睡袍,光著腳站在房裡冰冷的地板上,回想無數次我們之間的對話,然後突然明白,腳踏車對於母親的信念而言是某種象徵:腳踏車可以賦予女性自由移動的權力,同時也向世界展示,女性也如那些穿褲子的人一樣,都是用雙足步行的生物。
腳踏車?
現在回想起來,媽媽在教我騎腳踏車的時候,確實費了不少心力。這件事其實很不尋常,因為媽媽從來不會花太多時間在我身上。就像她經常對我說的那句話:「艾諾拉,妳自己一個人一定沒問題的。」
終於等到了,我十五歲生日的早晨。
這件事讓我稍微安心了一點。對於今天要與麥考夫碰面一事,我的感受除了迷茫占了大部分之外,其實也滿害怕的——居然還要我們坐下來喝茶聊天,會不會太快了一點?想起那天朦朧的晨光裡,麥考夫嚴肅又疲憊的臉,同時降臨在我們身上的疲憊、我自己的情感,還有那個吉普賽女郎對我說過的話——我甚至衝動又真摯地答應了他的邀約,現在看來,這一切都過於荒謬。真可笑,我竟然像隻待宰肥羊,賭上了自己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