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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奧德莉娜

作者:V.C.安德魯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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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每個人都是父母基因遺傳下的受害者 1、銀蕨大宅

第一部 每個人都是父母基因遺傳下的受害者

「媽媽,我很抱歉。」
她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髮。「親愛的,我才抱歉。我說太多了,讓妳覺得內疚,但明明做決定的人就是我。我愛上妳父親,而愛就是有辦法把其他考量擺在一邊。他讓我神魂顛倒,若不是他,我也許有天還是會死於心碎。不過,妳要小心,不要讓愛奪走妳的抱負與志向。雖然妳爸給妳灌輸一堆傻乎乎的念頭,但有一點他是對的:妳很特別,也有天賦,雖然妳還不曉得這份天賦是什麼。妳父親是個好人,但他做的不見得都是好事。」
我抬頭看著她的臉,愈來愈迷惑。

1、銀蕨大宅

我盯著她看,在我一團混亂的回憶裡挖掘,好像找到某個片段,是不是我夢到的呢?可能是第一個奧德莉娜夢到的吧,她這麼聰明,這麼美麗,且將永遠美麗下去。不過,在我能夠捕捉住任何晦暗的回憶前,它們就全部煙消雲散,了無蹤影了。
「噢,爸爸。」薇拉高聲地說,她走到他身邊,緊握住他的手。「我好愛、好愛她。她好可愛、完美又特別,也很美麗。我覺得就算一百萬年後,天底下也不會有人能夠跟你的第一個奧德莉娜一樣。」她對我使過一個賊氣的笑容,這是在告訴我,我永遠也不會跟第一個最完美、最棒的奧德莉娜一樣美。「她在學校的表現也很好。她的死法實在太恐怖、太恐怖了。如果是我遇到那種事情,我肯定會覺得顏面盡失,顏面盡失到我寧可死了算了。」
爸爸往返他的證券行需要開車來回五十公里。我們所有朋友都住在城裡,最近的鄰居家車程將近二十公里,就連烏鴉直飛也要飛八公里這麼遠。爸爸把我們家唯一的車子開去工作,其餘的人都沒了交通工具。所以我的艾絲貝阿姨總會惋惜自己的小車賣了,買了一台電視機。
表姊薇拉倒是願意別人覺得她是我的親姊姊。我不曉得她幾歲,她不肯告訴我。我們家的人都不愛透露自己的年齡,但他們總會不斷提到我的年紀。薇拉很愛吹噓自己愛當幾歲就幾歲,十歲、十二歲、十五歲,甚至二十歲都可以,只要稍微擺出幾個比較典雅成熟的姿勢,她真的就可以改變儀態與神情。她可以依照心情,讓自己看起來非常老成或幼稚。她喜歡揶揄我,因為我沒辦法確定時間。薇拉常常說我是七歲這年從鴕鳥蛋裡蹦出來的,她總說我繼承了這種鳥最知名的習性,就是把頭埋在土裡,假裝世界一切安詳和平。她不曉得我都做什麼夢,也不曉得我會因此心情不好。
別人家裡上上下下都有電,我們只有廚房跟衛浴有電。我們在其他房間裡用煤氣燈,因為媽媽覺得這種光線才能襯托出她立體的五官。我阿姨覺得煤氣燈根本就是長在什麼地方的大痔瘡(某些阿姨欣然脫口的字眼我是不該說的)。除了煤氣燈外,媽媽還喜歡點蠟燭,喜歡把柴火放進壁爐裡燒到斷裂、發出聲響,在幽暗的牆板上投出火光的影子。我們的廚房有如痠痛的大拇指般顯眼突出,裡面滿滿都是現代化的家電用品,媽媽的生活才比較過得去,她雖然討厭各種辛苦家事,卻喜歡烹煮父親愛吃的美味佳餚。
我的艾絲貝阿姨從來沒有提過薇拉的父親是誰,她只會輕蔑地說:「他是個出軌的騙子,我不願想起他的名字。」
爸爸想填補這些空洞,他會讓我坐上她的搖椅,逼我唱歌、搖動,直到我成為「能夠盛裝一切的空水瓶」為止。
我們家到處都有照片,照片裡的女孩就是第一個也是最棒的奧德莉娜,爸爸桌上就有三張她的裱框相片,分別是她一歲、兩歲及三歲時拍的。家裡沒有我小時候的照片,一張也沒有,我很傷心。第一個奧德莉娜是個美麗的小女孩,每當我看著她的照片,總覺得她縈繞不去,好奇怪,我好想成為她,我因此心好痛。我想要成為她,這樣大家才會像愛她一樣愛我,大家才會說我跟她一樣特別,但相反地,我又很想成為自己,以我自己的優點獲取大家拒絕給我的關愛。
我為什麼要有一個死掉的姊姊?為什麼她要在九歲時躺進墓地?我為什麼要跟死掉的女孩取同一個名字?感覺實在很怪、很不自然。我恨死了第一個奧德莉娜,最棒的奧德莉娜,又好又完美、永遠不會出錯的奧德莉娜。不過,如果我想在爸爸心中贏得永遠的一席之地,我就必須取代她。每個星期天,教堂禮拜結束後,我們都要去她的墓前,我們得特地去花店買花,彷彿我們院子種的花配不上她一樣,我討厭死這樣的儀式了。
我們家沒有訪客,也沒有銷售員上門。到處都有告示牌:「推銷員止步」、「內有惡犬」,還有「私人領土,非請勿入。違者將訴諸法律」。
薇拉一歲時,阿姨帶她回來住,大人達成協議,阿姨母女可以住在家裡,但要負責全部的家事,媽媽則負責做飯。阿姨偏偏也想要做飯(她覺得比較輕鬆),不想做家事,但她煮的東西沒人能下嚥。媽媽討厭做家事,但她可以量也不量,隨手把食材扔進鍋子或碗裡,就成了絕佳饗宴。爸爸說她是「創意大廚」,因為她有藝術家的心思,而小艾(只有他這樣叫她)天生就是要來當男人的奴隸。當他說這種過分話時,阿姨會氣呼呼地瞪著他。
「露西妲,妳就是這麼軟弱。」我阿姨會尖銳地說:「才會什麼都能愛。」
踩到紅,https://m.hetubook•com.com見祖宗。
雖然薇拉假裝是我的朋友,但我一開始就知道她是敵人。即使我很希望她是我的朋友,可我知道她討厭我。她吃醋,因為我是奧德莉娜,而她不是。噢,我多希望薇拉可以喜歡我,我有時真的很喜歡她,很崇拜她。我也很羨慕她,因為她是正常人,不用假裝自己是個已經死掉的人。也沒有人在乎薇拉是否特別,只有薇拉自己在乎這點。薇拉很喜歡告訴我,我一點也不特別,只是古怪而已。說真的,我的確覺得自己有點怪,我似乎沒有辦法記起小時候的任何回憶。過往的一切我都沒有印象,就連上星期或昨天的事我都記不得。我不曉得我怎麼會知道某些我已經知道的事情,也不曉得我為什麼會知道某些我不該知道的事情。
媽媽身材很高,身上該豐腴的地方豐腴,該纖細的地方纖細。爸爸常說,媽媽是東岸最美的人,是當年成年舞會上讓人最矚目的女孩。許多帥哥與有錢人都向媽媽求婚,卻只有戴米恩.強納森.亞達烈以他瀟灑黝黑的帥氣外表及風流侗儻的態度,贏得了媽媽的歡心。「奧德莉娜,他贏過我生命裡的其他男人。」媽媽如是說:「妳父親從海上回來時,只要他出現,其他女孩都會發狂。他的目光裡只有我,我覺得自己實在太幸運了。」然後,她會皺起眉頭,彷彿想起了另一個爸爸看上眼的女孩。
我的爸爸一百八十七公分,重達九十公斤,是我見過長得最高的人,不過薇拉總說外面還有很多人比爸爸高,尤其是籃球選手。爸爸的頭髮是很深很深的黑色,有時在陽光下看起來是藍色的。他有一雙漂亮的杏眼,棕得接近黑色,睫毛又長又厚,很像假的,但我知道不是假的。在我看見媽媽黏假睫毛後,我曾經扯過爸爸的睫毛。他的雙眼光潤如油,看起來恐怖又美好,特別是當他雙眼散發光彩的時候。他有光滑柔軟的皮膚,冬天紅潤,夏天古銅。當媽媽不滿爸爸總是自私地把錢都用在自己身上,沒花在她身上時,她會說他是花|花|公|子、紈袴子弟,不過我不懂這些字眼是什麼意思。我猜她是說,跟原則比起來,我高大、強壯有力的爸爸更在乎外表跟打扮。
我鬼鬼祟祟、小心翼翼地在大門門廳裡玩我一個人的寂寞遊戲,這裡雙扉推門上的彩繪窗戶會在地板上透照出玻璃的色彩。有時,色塊是細長的,插|進我的腦子裡,或在旁邊戳個洞。薇拉教過我一首詩,讓我可以避免受顏色的影響:
「爸爸,為什麼我不能跟其他人一樣記得每天的事情?我對去年沒印象,對前年沒印象……為什麼會這樣?」
踩到黃,跌下床。
媽媽喜歡阿姨責罰薇拉,這樣她就能張開雙臂迎接薇拉,不斷對薇拉說:「沒關係,就算妳媽不愛妳,我也會愛妳。」
早上的時候,我會去找爸爸,他會立刻把我抱起來,緊緊抱著我,此時,走廊裡的老爺鐘則無情地滴答前進。家裡樓上靜悄悄的,跟墳墓一樣,好像死亡等著帶走我們,彷彿它帶走第一個也是最棒的奧德莉娜一樣。噢,我多恨,也多羨慕我那死去的姊姊啊。背負著她的名字,總覺得自己備受詛咒。
我自然而然會覺得是我有問題。我的父母必須把我藏起來,才能維持我的安全,如果不是為了防外人,就是要防我自己。這樣的念頭實在最最可怕。
雖然全世界的人都以為薇拉是我的親姊姊,但她其實是我未婚阿姨的非婚生女兒,我們必須避開上流社會的目光,假裝她是我合法的親生姊姊。我的確有個合法的親生姊姊,但她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她也叫奧德莉娜,雖然她已經過世許久,卻始終徘徊不去。爸爸永遠不會忘記第一個也是最棒的奧德莉娜,還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夠變得跟她一樣特別。
根據表姊薇拉所言,某些經典書籍也有很敗德的內容,她總會告訴我,哪些書敗德,哪些書不敗德。
我似乎是第一次清楚記得爸爸每次來掃墓都會說的話,他說:「我的第一個奧德莉娜就躺在這裡。」
彷彿她女兒薇拉不是個人一樣。
媽媽和艾絲貝阿姨總說,男人最喜歡激辯戰爭的話題,但如果世界上還有其他重大的戰爭,可從來沒有成為我們家探討的主題。只要提到兄弟之間戰爭的書籍跟電影,爸爸都會看,他還會剪下雜誌的照片,不過,他與媽媽的祖先當時可是相互對抗的。他出生在北方,卻選擇當南方人。晚餐時,他會細數他在厚厚小說裡讀到的李將軍,還會巨細靡遺形容所有血腥的戰爭場景。他讀的書大部分讓我很感興趣,阿姨跟媽媽則興趣缺缺,阿姨喜歡看電視,母親則喜歡讀她自己的書,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們說爸爸遺漏了精華片段,而這些片段根本不適合小孩子聽,也就是我跟表姊薇拉。
我已經知道薇拉說得沒錯。無論第一個奧德莉娜有多特別完美,她的特別與完美都和她一起深埋進墳墓之中。
實在很難理解,我們家到底出了什麼事,竟然充滿險惡的暗流,就跟不遠處流向大海的河川一樣。
「在院子裡。」他把我抱得更緊一點。「吾愛,今天是星期六。我曉得時間對妳並不重要,對我來說卻很重要。時間對於那些擁有特殊才華的人來說是無足輕重的。不過,對我來說,週末的時光才是最棒的。我曉得妳一個人在家會怕,所以我待在家裡,其他人則去外頭採收她們的作物。」
「奧德莉娜,這些都是古董,價值都等同跟它們同樣重量的黃金。我房裡的床有五百年歷史,垂簾後曾睡過國王與皇后。」
雖然我沒有上學(我七歲了,應該要立刻入學),但我對南北內戰非常清楚。我周遭的內戰持續開打,儘管眼前可能還有幾十億年的未來,這場戰爭還是令我們永遠難忘,因為我們受損的是自尊,我們的熱情遲遲不退。敵人狠狠修理了我們一頓。也許這才是讓人持續傷心的原因。
銀蕨鎮在荒寂的鄉間小路外約二十五公里處,我們很少去那裡。彷彿很久以前一場祕密戰爭開打後,我們躲在自己的城堡裡(爸爸喜歡這樣稱呼我們家),而低地那些「農民」看我們不順眼。如果我們附近有能夠稱為「高地」的地方,那就是銀蕨大宅坐落的微小山丘了。
他很怕老,尤其害怕掉髮。他每天檢査梳子,好像是要數出上面的落髮。他一年看四趟牙醫,牙線使用之頻繁讓媽媽都覺得噁心。他的醫生也跟牙醫一樣,一年見他四次,替他檢査身體。別人注意不到的細小缺陷都會讓他心慌,好比說他很難剪的厚實尖銳腳趾甲。不過,每當他微笑,他的魅力還是讓人難以抵擋。
而現在我卻要模仿她的模樣,用她的方式講話,成為她曾是的那個人……那真正的我該何去何從呢?
「其他人呢?」我低聲說,還害怕地東張西望。
踩到綠,洗不去。
我大部分的不安全感來自第一個奧德莉娜,她在我出生前九年就過世了。在幾個冷血殘暴的男孩以無法言喻的行為對待她後,她莫名其妙死在樹林裡,因為她,我不能去樹林,連學校也不能去。我們家周遭整片都是樹林,幾乎要悶死我們。大宅三面環樹,另一邊是萊爾河,無論要去哪裡,都得經過樹林。
爸爸的圓形大辦公室就在圓頂正下方,裡頭有幾千本好老好老的書,還有很多經典文學作品的收藏版本,家裡只有我跟艾絲貝阿姨會讀。爸爸說他沒時間讀這些書,但他不斷增添皮裝書籍的收藏,彷彿希望他的朋友以為他會讀書一樣。媽媽把她的平裝本小說藏在她臥室的櫃子裡,假裝她也喜歡看這些使用上好紙張、以華麗厚皮裝幀的高尚故事。
艾絲貝阿姨肯定偷聽到爸爸剛剛對我說的話。她酸溜溜地說:「戴米恩,你真該去當哲學家,當什麼股票交易員啊?也許這樣就會有人在乎你分享的至理名言。」
我們的天花板很高,上頭有細緻的雕刻設計,描繪出《聖經》或浪漫的場景。從我年幼的雙眼看來,古時候的人不是穿太多,就是穿得太少。我覺得很好奇,相較於大家覺得淫穢的畫面,《聖經》場景裡的人物裸|露出來的部分明明更多。讓人很難相信,那些幾乎全|裸的人居然言行都遵循上帝的旨意。
我的阿姨是位可怕的女人。爸爸說她又高又瘦又惡毒討厭。「難怪沒人敢娶妳。」爸爸常這樣奚落阿姨。「妳有張潑婦的嘴。」她不只講話尖酸刻薄,對我跟對薇拉一樣兇,她的金科玉律是「不打不成器」。她作主時,我跟薇拉都沒好日子過。所幸,爸媽很少讓我們單獨跟阿姨待在一起。有時,相較於我,我覺得阿姨更不喜歡自己的女兒。我總相信女人天生就是要當慈愛的好母親,但後來我想了想,我實在不記得這個結論是打哪來的。
其他七歲的孩子都搭上黃色的校車,開心上學去,我卻坐在廚房餐桌旁,由母親教我如何讀書、寫字、加法與減法。母親很會彈鋼琴,除了彈琴外,她什麼也教不好。所幸,也可說是不幸,艾絲貝阿姨前來協助。她原本是小學老師,對於任何膽敢說她不是的男孩隨時準備打下去,結果某次打得太凶,幾位家長撞見,阿姨因此遭到解雇。儘管她花了多年時間尋找其他教職工作,但話已經傳了出去,大家都說她脾氣暴躁,隨時要打人。
「不要以妳在畫作或雕像裡看到的畫面評斷女性,要以妳生命裡真正出現的https://m.hetubook•com.com女性為標準。等到哪天男人了解女性,世界就要毀滅了。男人是可恨的生物,站在女人對面,他們說他們希望能把女神綁在柱腳上。一旦他們擁有女人,就摘掉她們的光環,撕破她們的衣袍,扯爛她們的翅膀,讓她們無法飛翔,然後,男人會踢倒腳柱,讓女人跪在他腳邊,他才可以一邊叫她盪|婦或更難聽的字眼,一邊用腳踹她。」
這個時候,阿姨跟母親走進廚房,薇拉殿後,她提著一籃剛摘下來的棉豆。
星期天到了,教堂禮拜一結束,爸爸就驅車直直開往我們家附近的家族墓園,他每次都這樣。我們會緩緩駛過刻著「銀蕨」二字的大拱門。在拱門後頭就是墓地,必須下車用走的。我們都穿了上好的衣服,捧著昂貴的花朵。爸爸把我拉下車。我心生抗拒,我恨我們必須來這塊墓地,裡頭躺著的女孩偷走了所有人對我的愛。
踩到藍,出來還。
所以我不會踩到任何顏色,我取巧沿著牆邊走,躲在陰影處,聽著時鐘一分一秒走在它們混淆錯誤的時間裡,聽著傻傻的咕咕鐘在夜晚裡發瘋亂叫。大風刮起時,透氣窗的木頭會砰砰作響,地板會發出咯吱聲,地下室的鍋爐會咳嗽、亂噴、哀號不已,而圓頂裡的風鈴則會叮噹響起。
我嘆了口氣,不滿自己的狀況,不滿控制我的大人,不滿那個其實是我表姊,卻要我把她當成親姊的人,因為她想要搶走我的地位,明明第一個、最棒的奧德莉娜已經搶走我在爸爸心中的地位,那個奧德莉娜都已經死了啊。
我成長的房子有些古怪。角落滿是陰影,階梯充滿耳語,而時間與誠實無關緊要。雖然我並不曉得自己怎麼明白這道理的。
裡裡外外都有從藤編架上流瀉出來的蕨類植物,還有其他植栽,但蕨類似乎偷走了空氣中所有的水氣,要不了多久,其他植物都養不活了。
我們家具有各種風格,都很精美。感覺上每張椅子、桌子、沙發、檯燈、枕頭、跪墊、書桌都在相互比美,想要勝過其他家具。雖然艾絲貝阿姨對這些家具也沒有好話,媽媽卻會牽著我的手,恭敬地帶領我穿過一個又一個房間,解釋起這張桌子是「新文藝復興」風格,來自密西根大急流城的柏克利與蓋伊家具公司。
我常帶著不滿現實的心情上床睡覺,感覺腳下好像有暗流把我往下捲一樣,我掙扎又掙扎,卻注定要溺水淹死。我好像聽到一個低語的聲音,告訴我要跋涉過河流,前往什麼地方,但我哪裡也沒去過。人生要認識新朋友、找樂子,但我根本沒有這些體驗。我起床,聽著風鈴叮噹作響,這聲音不斷、不斷提醒我,我就在屬於我的地方,我會永遠都待在這裡,長久來看,我做什麼都不會有意義。我顫抖起來,環抱自己細瘦的胸膛。我在耳裡聽到爸爸的聲音,這個聲音一再說起:「妳屬於這裡,跟爸爸在一起很安全,在家裡很安全。」
我們家每個房間裡都有壁爐,八座是大理石打造,其餘由精細雕刻的木頭製成,但沒有磚造的壁爐。磚造壁爐在我們這個似乎鄙視簡單樸素的家庭裡不夠典雅。
「閉嘴!」爸爸用充滿威嚴的聲音怒吼,河邊的鴨子都飛走了。然後他快手快腳地將手裡的盆花放在墳墓上,緊握我的手,帶我往車邊走去。
噢,爸爸告訴過我他第一個女兒的故事,他告訴每一個人。我因此知道了自己不是最棒的奧德莉娜,不是完美、特別的奧德莉娜,只是第二個、比不上她的奧德莉娜。
他哀傷低頭看著淺淺的墳墓,單薄的白色大理石墓碑上刻著我的名字、她的生日及死亡日期。真不曉得我的父母什麼時候才會從她神祕死亡的驚恐裡走出來,就我看來,十六年無法撫平他們的驚嚇,也許九十年後也一樣。我沒辦法去看墓碑,所以我抬頭看著爸爸高高俊俏的臉。我長大以後就再也沒辦法從這個角度看他了。我從下方看著他有稜有角的強壯下巴,然後是他用力扁著的下唇,然後是他噴氣的鼻孔及他長長的睫毛,他用力眨去淚水,深色的下睫毛跟上睫毛碰觸在一起。我好像是在抬頭看上帝一樣。
我們有各種窗戶,有很多華美的彩繪玻璃。快要掉下來的深紅色透氣窗顏色實在太深了,從遠處看好像是黑色的,彷彿是乾掉的血漬。遠看我們家最奇妙的莫過於圍繞所有陽台、看台跟走廊的圍欄了,特別設計得很像是別具風格的木頭蕨類植物模樣。
他希望我能盛裝她的回憶,學會她的特殊能力,反正她已經死了,用不著這些能力了。
爸媽把第一個奧德莉娜的房間維護得很好,彷彿那是座公主的陵墓。那個房間的擺設仍然維持得像她遇見自己的命運那天一模一樣,從來沒有人告訴我m.hetubook.com•com,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房間裡滿滿都是玩具,說是臥房,還不如說那是一個遊戲間。討厭做家事的媽媽都親自打掃那個房間。光是看那裡一眼,我就知道,好東西都是她應得的,我的房間沒有什麼擺放玩具的架子,更沒有她那一排排陳列的玩具。我覺得自己無法擁有真正的童年。第一個也是最棒的奧德莉娜奪走了我的青春,大家都只顧著談她,我都記不得自己的事。我相信,我的記憶之所以滿是空洞,都是因為她。
散落在我家大宅的一個個時鐘更讓我困惑不解。走廊上的每座老爺鐘都會在不同的時間響起;瑞士木頭咕咕鐘上的布穀鳥從華美的小門裡探進探出,每隻小鳥進出的頻率都不一樣;爸媽臥房裡的法國時鐘很早以前就停在午夜或正午;中國時鐘則是倒著走。我非常氣餒,即便我找遍各處,我們家就是找不到日曆,連舊日曆都沒有。報紙也從來不是當天的,雜誌全都已經過期,堆在櫃子或藏在閣樓裡。家中沒人會拿過期雜誌去丟,這些東西要留給我們的子子孫孫,讓他們有天可以拿去賣掉,賺筆大錢。
我嚥了嚥口水。掃墓跟聽他說那個奧德莉娜的事情總會讓我喉矓痛。我當然不完美也不特別,但他似乎深信不疑,我該怎麼告訴他這點?我以自己孩子氣的角度發現,對他而言,我的價值取決於我未來能夠變得多特別、多完美。
在我的想像裡,背景是黑暗的暴風雨天空,白色的銀蕨大宅聳立在髙地,看了都要令人生畏。大宅在夜晚看起來充滿威脅,在白日卻張開雙臂歡迎我。我習慣坐在室外的草坪,欣賞銀蕨大宅的宏偉氣派。大宅是維多利亞式的華麗建築,有許多不必要的裝飾,白色的油漆剝落,黑色的百葉窗鬆脫變形。大宅有三層樓,上有閣樓,下有地下室,可以通往後半部的房舍,那裡是一片寬敞的大草坪,朝著萊爾河河畔向下斜傾。我看著房子的時候,覺得自己跟房子之間有許多共同點。我們都「陳舊迂腐」、「跟不上外面的世界」。
媽媽開始掉眼淚。
我們身後會傳來阿姨不屑且懷疑的哼聲。
踩到黑,悽慘悲。
沒錯,阿姨很高,臉很長,也很瘦,雖然她吃的食物有母親三倍之多,但就是胖不起來。有時,爸爸會對阿姨講些難聽的話,她本來就薄扁的嘴唇會抿成一條細細的線,鼻孔噴著大氣,雙手緊握成拳,彷彿只要她鼓起勇氣,就會用皮帶抽他一樣。
深色屋頂的正中央有個圓頂,本來是金銅色,現在因為失去光澤而變成綠色。圓頂尖端有顆金球,每次下雨,金箔就會脫落一點。圓頂直徑四點五公尺,每扇窗戶都是加了鉛框的彩繪玻璃,上頭呈現出每一位掌管生死的天使。
我這位從來沒有結過婚的阿姨,非常喜愛她那十二吋螢幕的攜帶型電視。她鮮少讓我看,但她女兒薇拉放學後想看就可以看。這是另一件我不懂的事情,為什麼薇拉可以上學,我卻不行?學校對我來說是個危險的地方,對薇拉來說卻並非如此。
我們家每個房間都有大量裸|露的胸部,只有我的房間沒有。喬治.華盛頓跟湯瑪斯.哲斐遜以及其他幾位目光呆滞的總統日復一日看著對面躺在貴妃椅上的裸女,她也是日復一日將葡萄放進自己微張的嘴中。光溜溜的小男孩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裸體,飛來飛去,任意射出手裡的箭。不過,男人總會稍微客氣一點,巧妙地以樹葉或優雅的流蘇遮擋住性徵。我常邊看他們邊想,女性並不會跟他們一樣遮遮掩掩。她們看起來害羞,行為卻大膽。有次,艾絲貝阿姨從我身後走來,酸溜溜地跟我解釋,因為多數藝術家都是男人,「剝削」赤|裸的女體對他們來說是很自然、很愉悅的事情。
也許我們住在城裡的朋友不常光臨是因為艾絲貝阿姨的關係。他們只有在我們舉辦派對時出現,這點肯定有原因。媽媽會說,我們的「朋友」有如木製品上的昆蟲,只會冒出來大快朵頤。爸爸喜歡所有的派對,直到派對結束那一刻。然後,他會拿種種藉口向媽媽發脾氣,用他所謂的「社交失誤」來懲罰她,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好比說她看著某個帥哥太久,或跟他跳舞跳得太頻繁。噢,我感覺得出來,要當個好太太也太難了,不僅手足無措,友善的分寸也很難拿捏。客人會期待媽媽彈琴娛樂他們,有人會跳舞唱歌。不過,她不能彈得太好,免得後來有人提高音量,說她放棄音樂事業去結婚真是個傻子。
一場戰爭正在我們家上演。無聲的戰爭,沒有槍響,希望的幻滅就是這場戰爭裡倒地的軀體,砲彈是言語,自尊則是四濺的鮮血。
很久以前,銀蕨家族是維吉尼亞州低窪地區最顯赫的世家,出了多屆美國參議hetubook.com.com員與副總統。不過,不只附近的鄰人不再喜歡我們,每個人都不喜歡我們了,沒有人崇敬我們,甚至尊重我們。
我喜歡看媽媽窩在她的躺椅上。她身後有一台演奏會尺寸的大鋼琴,這是她在一次音樂比賽中得到冠軍後,她父親送給她的禮物。她常會告訴我,她大可在各地最頂級的音樂廳演奏,但爸爸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是職業音樂家。「奧德莉娜,不要讓別人以為妳很有才華。男人不會允許妳賺的錢比他們多。」她的手會在下方探索,看也不用看,就能嫻熟地摸到一塊想吃的巧克力,然後放進嘴裡。爸爸常警告她巧克力吃太多會變胖,但她從來不胖。
我們家距離附近的大小城鎮都很遙遠。
艾絲貝阿姨跟她女兒薇拉一樣,對我們的生活方式也是怨言不斷。根據阿姨的說法,我們住在這間屋子裡的方式可以說是「陳舊迂腐」,她說我們「跟不上外面的世界」。
聽艾絲貝阿姨講話會讓人以為她已經結婚很多次,辜負她的男人多達千人,但就我所知,只有一個男人辜負過她。
薇拉喜歡打趣說,爸爸娶我媽媽是因為他喜歡她的髮色。薇拉說我跟媽媽的頭髮是「巫婆的頭髮」。爸爸常說這是「變色龍髮」。我們的頭髮很奇怪,有時我覺得薇拉說的沒錯。我們的頭髮不曉得該成為什空顏色,所以什麼顏色都有,亞麻金、純金、赭紅、亮紅、栗棕、古銅,甚至還有白髮。爸爸喜歡我們這能夠反射各種顏色的奇怪頭髮。我相信是他要求上帝給我這種頭髮,不然他就會退貨。因為第一個奧德莉娜也有這種頭髮。
一個家、有一個鬼魂好像還不夠,每個星期二下午四點,第二個鬼魂就會出現。我們稱梅西.瑪莉阿姨出現的日子為「午茶時間」。她會坐在鋼琴上,在那張裱了銀色相框的黑白照片裡,她豐腴的臉有著空洞的笑容,淺藍色的雙眼向外看,好像她看得到我們,但她不能。她已經死了,卻又沒死,跟我過世的姊姊一樣。
我們最喜歡的空間是羅馬復興風格的起居室。裡頭有張尊貴的紫色絨布躺椅,上頭有染上髒汙的金色繩索裝飾,若不用精美的流蘇綁好,繩索會散落開來,媽媽會穿著薄透的睡衣或夏日洋裝躺在上頭。她似乎不在意躺椅有幾處的墊料或彈簧露了出來。她優雅地窩在躺椅上,讀起她的羅曼史小說,偶爾會抬起目光,做夢般遙望。我猜,她是在幻想自己倒在小說封面上的帥氣情人懷裡。我勇敢告訴自己,有一天,我也要鼓起勇氣讀那種小說,又美又敗德的小說,不過,我怎麼知道這些書敗德呢?我不知道,我也沒讀過。不過,封面上的人物都衣不蔽體,看起來的確滿敗德的。
阿姨跟母親會聊她,她們會把所有保留給「午茶時間」的惡毒一口氣釋放出來。說也奇怪,表姊薇拉很喜歡星期二的「午茶時間」,甚至會在這天找任何理由蹺課,為的只是能夠在場聽到我的母親及她同父異母姊姊講別人的壞話。她們是銀蕨姊妹,很久很久以前,這是件好事。現在則是哀傷的代名詞,但她們從來沒有向我解釋過為什麼哀傷。
「每個人都是父母基因遺傳下的受害者。」他溫柔地說,輕撫我的頭髮,讓我坐在曾曾曾祖母用來安撫她十二個孩子的搖椅上,輕輕讓我搖起來。「每個孩子都會從爸爸媽媽身上繼承到兩邊的基因,基因決定了這孩子的瞳孔、髮色及個性。這些基因跟周遭特殊的環境控制了來到人世間的小寶寶。妳還等著填補妳死去姊姊的天賦,等到這天來臨時,世界上所有的美善都將屬於妳,就跟曾屬於她一樣。到時候妳的空水瓶將填滿,我跟妳則等著這神奇日子的降臨,在此之前,我會盡我所能,提供妳最好的一切。」
他看起來充滿力量,努力克制自己。他又對我笑了笑,說:「我的第一個奧德莉娜躺在墳墓裡,九歲死亡。那個完美、特別的奧德莉娜,就跟妳一樣完美、特別。妳不必存疑,妳就跟她一樣完美,充滿天賦。相信爸爸的話,就絕對不會出錯。」
「原則」是另一件我不懂的事情,我只常聽媽媽說,爸爸沒有原則。我再次猜測,她的意思是,爸爸想幹麼就幹麼,其他人最好不要擋在他跟他想要的東西之間。不過,有時,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會很溫柔慈愛,就會讓我得逞。不過,這種狀況只是偶爾,還有其他時候,其他時候就很恐怖。
不過,白天時,我們家實在太華美,我覺得自己彷彿是迷失在珠寶行的小白兔。到處都是裝飾燈及藝品。聳立的蒂芙內燈照出更多色彩,在牆上投影出色塊。水晶稜柱從燈罩、牆上的裝飾、吊燈、煤氣燈上垂掛下來,捕捉那些顏色,在陽光偷偷鑽進蕾絲窗簾間之際,折射出有如閃電般奪目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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