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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我低聲地說。

席薇雅五月回家的時候，我就會是十一歲八個月大。阿姨證實了這點，我相信她這次說的是實話。她也證實薇拉大我三年又十個月。我告訴自己，我再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年齡。我不會允許那灰色的忘性迷霧再次出現，擾亂重要的事件。我照鏡子，看到從針織衫底下逐漸隆起的小小胸部。我都穿鬆鬆的針織衫，希望亞登不要發現，但他已經注意到我的胸部，還會讓我以為他沒有在看。我發現學校裡的男同學也會開始對我改善的身形很感興趣。我卻沒理他們，專注在亞登身上，他跟薇拉還是讀同一所學校。我在針織衫底下的胸部跟薇拉比，根本是小巫見大巫，她總會擠進最緊的衣服裡。

「如果妳仔細看，妳會看見她撞到椅子、撞倒東西，但她絕對不會跌下階梯。」他看著我說話，沒有看席薇雅，她才需要關注啊。「如果妳不斷叫她的名字，她最後會回應妳。她也許會與妳擦肩而過，但她還是會過來。我想把她留在治療師那裡再一年。我希望到了那個時候，他們也許能夠成功教會她如何控制身體的機能。」他看著我的神情，溫柔地說：「奧德莉娜，席薇雅跟其他同年齡的孩子一樣都穿尿布，但她跟他們不一樣的是，她肯定這輩子都擺脫不了尿布。」

爸爸大吼：「薇拉，進屋去裡面待著！」

「我昨天跟亞登說，席薇雅今天可能會回家。因為我曉得爸爸就是這樣，所以我不能確定，但我昨晚聽到他在講電話。他真的要帶她回家了。他也打電話進公司說他今天不會去上班。我有沒有跟妳提過，他現在已經是經理了？」

我愣住了，覺得在這一刻，一切都停滯了，只等著我對席薇雅的評斷與決定。

就是這個時候，我轉頭看到席薇雅走到階梯附近，看起來很危險。我跑了過去，即時抓住她。「爸爸，你說她看得見！」

「讓我們單獨談談。」爸對阿姨說，阿姨似乎在原地生了根。我還聽得到薇拉在室內梯迴盪的哭聲。雖然我們的大房子裡堆滿深色巨大的家具，但當有人跟薇拉一樣哭叫的時候，這間房子卻感覺非常空洞，彷彿鬧鬼似的，充滿回聲。

「我已經知道的事情，不用妳說。」爸爸冷冷地說：「妳跟妳媽一個樣，隨時隨地都可以吐出憎恨跟惡意，小氣到不敢展現出愛來。薇拉，我不需要妳的幫助。現在不需要，以後也不需要，我有我的奧德莉娜。」

不說薇拉，我阿姨的表情也很陰鬱，我卻開心地看著這個小女孩，她是我的妹妹。乍看之下，她不只可愛，也很美麗。她的頭髮是紅栗色的鬈髮，在陽光照射下，還有紅金色的反光，她的頭髮光彩動人。我看著她皴皴的小手朝爸爸伸去，要他抱她起來。他必須彎腰才能牽住她的手，但他還是彎下腰，握著她的手，帶她往大門階梯前進。「席薇雅，一次走一步。」他鼓勵著說：「就是這樣，一次前進一步就好。」

她繼續開她的罐頭，我則猶豫起來。她坐在一張有滑輪的高腳凳上，這樣她才能不費吹灰之力地移動，只要用手扶著即可。這時，一切在我能夠眨眼的瞬間發生，她從高腳椅上摔下來，重重摔在地上。她短暫地倒在我腳邊一會兒，彷彿是半個大娃娃。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這個飽受凌虐、看起來低能又可愛的小女孩愈來愈接近我。

這個時候，木頭鞦韆的擺盪停了下來。薇拉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身，靠得近了點。我轉頭，發現她的目光停在我身上，彷彿她只在乎我的反應，而完全不關心席薇雅一樣。她一眼也沒有看著我的妹妹，ｗｗw.hetｕｂｏok.cｏｍ.ｃoｍ真奇怪。

「奧德莉娜跟她妹妹之間容不下第三者的意見。艾絲貝，別給我那個不滿的神情。這樣不可愛。」

爸爸必須協助席薇雅前進，踏出有如凌遲般的一步又一步。她沒辦法好好抬起腿來，只能拖著腳步前進，又會踢到障礙物。就算她走路的時候，她的頭也會左右搖晃，或往前點，她仰頭的時候，好像是在看天空。然後，又低下頭來，彷彿地上有什麼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一樣，如果那種空洞的眼神也算一種注意力的話。

「奧德莉娜，人會學習適應。」她溫柔地說，克制著再次撫摸我的欲望，彷彿我現在不希望她碰觸我一樣。「妳設身處地替我想，妳會覺得自己沒辦法帶著這種殘疾活下去，但不知為什麼，當妳真的碰到這種事情的時候，反而沒有比發生在別人身上恐怖。接著又一次，因為我們人類充滿矛盾，我可以轉頭到處看，心想，為什麼這種事不是發生在那個女士或那位先生身上？如果我要，我可以讓自己墜入自艾自怨的深淵之中，但多數時候，我根本想都不會想起我失去了雙腿。」

我在學校認識的女孩問我要不要去她們家過夜開派對，但爸爸總是不肯讓我去。他希望我在家裡陪他、聽他講話、看他刮鬍子、聽他講工作上的磨難與煩惱。他刮鬍子的時候，我還是會坐在浴缸邊上，學習什麼是跌價拋售、什麼是買空。他講假售回購、市政債券、避稅手段、百分率、對沖跟逃漏稅。股票市場對有錢人來說，是場瘋狂的賭博，只有那些身價千百萬的人能夠獲利，除非他們「直覺很強」。

「戴米恩，我為什麼要迴避？你解釋給我聽啊。」

我站在那裡，身材乾枯瘦長，覺得既尷尬又謙卑。我幾乎可以看見她那雙不存在的腿。「亞登說，他會看到雙腿健在的妳。他從來就看不到妳的殘肢。」

我絕對不會讓薇拉削減我的欣喜或幸福感。我懷疑薇拉只是吃醋，因為那是我媽媽的寶寶，不是阿姨的孩子。

比莉穿著短褲跟一件紅色背心。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沒有穿可以把腿藏在裡頭的隆重長裙。她頭髮鬈鬈的，散落下來，針織背心露出了她豐|滿的胸部，但我眼裡就只有從她褲管裡冒出來的二十公分殘肢，看起來好像肥肥的香腸，必須快點截斷，才能緊緊封住頂端。淺淺的放射形線條從多餘的皮膚下收起紮緊，好像雛紋。我退了開來。

爸爸對我喊著：「這位是席薇雅。」他朝我的方向露出燦爛的笑容，然後把席薇雅放在地上。

爸爸把多餘的刮鬍泡沫擦掉時面露微笑說：「而妳直覺很強。奧德莉娜，搖椅真的有用，對不對？」

「看，快看！他們回來了！」我興奮大叫，指著爸爸的賓士車開進來，在彎道穿過一排排濃密的樹林。我靠在阿姨身邊，她站直腰桿，挺得更直。她一度彷彿要牽我的手，但她還是沒有牽，她從來沒有牽過我。

時間開始變慢。現在，我可以捕捉記憶，藏在我腦子最安全的地方。有了日記本的幫忙，我現在每天可以讀著這些回憶，加深印象。搖椅也能幫助我。我現在能夠保持平靜了。我有了一個避難所，一個棲身之處，我可以在那裡找到媽媽飄浮在雲端上的身影。

爸爸常說我很聰明，說我只要下定決心，就可以做好事情。他馬上就提到叫我教會席薇雅如何大小便。愛可以超越專家。我不斷睜大眼睛看著他，他則繼續說下去，他要我教她聚焦、控制嘴巴、好好走路、好好說話。我實在忍不住，看著席薇雅笨拙地趴在地上爬下樓梯，然後跑進院子裡和_圖_書亂走。她好幾次要拉扯矮樹叢裡的山茶花，那顏色似乎吸引了她，當她終於用小手握住花朵的時候，她想把花拿到鼻子前面嗅聞。卻似乎不曉得自己的鼻子長在哪裡，也許她知道，只是不曉得該怎麼瞄準。我覺得感動、可怕，充滿同情。在她到家的短短時間內，她就已經弄髒衣服了，鞋子也磨到無法修復，她美麗的頭髮披在臉上。

「沒錯，他出門了。如果我那沒用的小氣丈夫能夠多寄一點錢來，我兒子也不用這樣累得要死。」她轉過頭，露出燦爛的笑容，又問了一遍：「好吧，告訴我，妳一大早跑來是為了什麼？」

爸爸繼續抱著席薇雅，但他空出來的那隻手伸了出去，在薇拉臉上摑了一掌，她跌在陽台地板上，隨即放聲尖叫，跟瘋子沒兩樣。席薇雅也開始哭號。

「我帶妳去看就好了。」

噢，太恐怖了！我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席薇雅。

我好訝異，因為比莉開始大笑。她伸手碰觸我的臉頰，然後摸亂我已經被風吹亂的頭髮。「好吧，仔細看個夠吧。實在怪不了妳。看起來不美，對不對？但請記住，我曾經有過所有女人夢想中一雙最美、技巧最高超、最有創造力的腿。我擁有這雙腿的時候，它們對我很好，多數人都得不到我所擁有過的一切。」

「她是看得見，她也非常講究直覺。她不會跌下去。她很像那種靠直覺生存的野生動物。奧德莉娜，如果妳不能給她很多愛，給她一點點就好。她需要有人愛她，如果妳能愛流浪狗、流浪貓，照顧妳撿到的每隻受傷小鳥，那妳也能愛妳的智障妹妹，在她需要時照料她。」

「你有奧德莉娜就跟你一無所有一樣！」薇拉尖聲地說，拍打著他。「她也恨你，只是她還不知道而已！」

「看啊，奧德莉娜，看看席薇雅。別轉過頭去。別閉上眼睛。看看席薇雅流著口水，雙眼無法聚焦，甚至連路都走不好。對她想要的東西，她必須出手好幾次，她才能學會該怎麼抓住。她就跟動物一樣，一頭野生動物，但她是不是美麗、迷人，也很可怕呢？現在妳親眼看到了，也許妳就能明白，為什麼我一直不讓她回家。我是在維護妳的自由，而妳一次也沒有感謝過我，一次也沒有。」

阿姨沒有抗議，反而進屋，甩上了門。爸爸在陽台上放下席薇雅，還放開她的手。她立刻開始到處亂走，漫無目的地往這走、往那走，轉彎時笨拙地撞到藤條搖椅，還弄翻了一盆擺在白色藤編架子上的蕨類植物，植物因此倒在已經倒地的架子前面。

席薇雅的骨頭彷彿是橡膠做的。在她向前走上五步時，她白色的新鞋就已經摩擦得髒兮兮了，她跌倒了三次，都是爸爸拉起她。爸爸輕鬆拉著她那隻脆弱的手臂，讓她站好。他們前進，我就從階梯往上退，我根本沒注意到自己退後了。不過，隨著席薇雅慢慢接近，我看到更多細節。她的嘴唇沒辦法閉起來，所以她會流口水，她的眼神沒辦法聚焦。

爸爸盯著我看，說：「奧德莉娜，沒有想法嗎？說吧，妳一定想到了些什麼。」

他露出了哀傷的笑容，好奇怪啊。

「我什麼也不知道。」爸爸用冷淡的聲音說話，我害怕到發抖。他用邪惡的黑色雙眼瞪著我的阿姨，似乎是在用目光命令她閉上嘴巴，不然他也會把她打倒在地。

旅鶫跟美洲紫燕停在草地上，沒有注意到我朝小屋大門跑去，我等不及敲門就打開了。直接往廚房跑去，中途只停下來稍微喘氣。

有個鎮上的男人，負責幫我們的大草坪除草，還修剪灌木、替花園拔雜草、清掃大門走道。大宅重新漆成白色ｗｗｗ•hｅtｕｂｏｏk.cｏｍ•cｏｍ，屋頂是紅色的，就跟窗戶的百葉窗一樣，深紅色的，好像凝結的血。我們穿了上好的衣服迎接席薇雅回家。薇拉也在，她懶懶地坐在鞦韆上，嘴角掛著一個神祕的微笑，她黑色的雙眼閃著邪惡的光芒。我懷疑對於席薇雅的狀況，她比我更清楚，就跟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樣。

我整個人好亂，我同情席薇雅，我想要她，卻也不想要她。我愛她，也許我已經開始有點討厭她了。幾週後，我懷疑這一刻，如果在她有機會能夠擄掠我的心之前，我有選擇的餘地，我很可能會把她送回她原本待的地方。

我做了各種心理準備，但沒想到這點。眼瞎、失聰，我覺得我都可以接受，但不是這樣。我不需要另一個智障妹妹來攪亂我剩下的人生。

太悲慘了，原本美麗的雙腿，現在只剩這樣。我望了望客廳裡擺的照片——她打扮之後的留影。我嚥下悲傷，不想表露出同情的神色。我之前是想看看這雙腿，不做評論，甚至不要有什麼反應。

他停下腳步，看了看我，等著我下去。薇拉咯咯咯笑了起來，移動位置，這樣才好觀察我的每一個反應。

她穿了一雙可愛的小白鞋。她會過得多有樂趣！我有一個活生生的小娃娃，我可以幫她打扮，跟她玩。我太興奮了，說不出話來，我往前下了一階，只有一階，隨即便停下腳步。她……她的眼睛怪怪的，她走路的姿勢也不大對，還有她張著嘴的模樣……噢，老天啊，她有什麼毛病啊？

我露出無力的微笑，希望我也能夠跟她一樣勇敢。之後，我問亞登是不是已經出門了。

「不要幫。」她命令道，然後立刻運用她那雙有力的手，把自己拉回凳子上。「奧德莉娜，妳去櫃子裡看，裡頭有一輛紅色的推車，我想快速前進時，就會坐上去。那是亞登幫我做的。他本來想要一年換一個顏色，但我不准。我最喜歡紅色了，親愛的，沒什麼好低調的。」

我抬起頭，注視著他的雙眼。他的笑容後來變得不屑又嘲諷。

將近十二歲的我，站在這裡看著她，一種溫柔、充滿愛的感覺滿上心頭，推著我走向成熟之路。我跑下階梯，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我在她圓圓的臉蛋上吻了好幾下。我用手捧著她小小的臉，感受她柔軟如絲的小娃娃頭髮。

「有，親愛的，妳跟我講過二十遍了。現在呢，我要跟妳說一件也許妳還不知道的事情。妳爸爸其實讓妳覺得很驕傲。就算妳以為妳不喜歡他，妳也是心不甘、情不願地不喜歡他。親愛的，不要因為對妳爸爸又愛又恨而過意不去。人不會有全然的好人跟全然的壞人，我們都時好時壞。不是特別邪惡的惡魔，當然也不是純潔得跟天使、聖人一樣。」她笑了笑。

「噢，爸爸！」我開心尖叫：「謝謝你，謝謝你！」

「打她，你真該死！」阿姨吼著說：「戴米恩，那女孩只是希望你對她展現出一點點的情感而已。你只給過她冷漠。你知道她是誰，你明知道她是誰！」

「對，爸爸。我可以走了嗎？我想打電話給亞登，跟他約明天見面。我想看一部電影。」

「小甜心，就算妳爸爸不好，妳也還是可以敬愛他。亞登對他爸也是這種心情。」

爸爸從來不會對薇拉的打扮說什麼。薇拉可以約會、看電影、參加學校舞會。她加入了六個社團，有時她晚回家時是這麼說的。我從來就沒有時間社交。每天放學後，我必須趕去藍斯戴爾老師那裡上課，但我現在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會覺得很不自在。我實在忍不住去想薇拉跟我說他們一起做了什麼。我一方面覺得她在騙人，另一方面覺得她可能和*圖*書說的是實話。一天，他穿了一件開領的運動衫，他的胸口的確有很多毛，跟薇拉說的一樣。她巨細靡遺跟我形容他的身體，彷彿他穿的是透明的衣服。我實在沒辦法朝他的方向看。

我渾身顫抖想吐。爸爸，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他要為席薇雅的狀況負責！他跟媽媽的爭吵，他用皮帶抽她。我哭了起來，我也氣媽媽，因為她也有所貢獻，她喝茶的時候，就算爸爸阻止過她，她還是會加波本酒進去。

「比莉，席薇雅今天就要回家了。我阿姨說她不正常，但我不在乎。一個可憐的小寶寶永遠沒有媽媽，只有爸爸這個家人愛她，讓我覺得好難過。還沒完呢，爸爸一個月只會去看她一、兩次，前提是如果他沒騙人的話。比莉，妳永遠都搞不清楚我的父親什麼時候說的是真話。」我羞愧地說：「他會騙人，妳知道他在說謊，他也曉得妳知道他在說謊，但他就是不在乎。」

「妳爸爸聽起來很優秀。」

我嚥下讓我心痛、讓我聲音沙啞、讓我眼睛因淚水而刺痛的團塊。我握起拳頭，擦拭淚水，不想讓爸爸看見。

但席薇雅人在這裡，而她是我的責任。或許我不想要她，也不需要她，但為了我過世的親愛媽媽，我應該要照顧席薇雅，就算這意味著我必須放棄她出生前我所擁有的自由，也在所不惜。

閃亮的黑色大車停在我們家門口。爸爸從容下車，繞到副駕駛座，開了車門，而我什麼也看不到。

噢！「爸爸，她看不見，是不是？」我高聲地說，忽然明白為什麼她的雙眼如此無神，無法對焦。「你為什麼不早說？」

兩個小時之後，我的心臟跳到喉矓裡，我站在銀蕨大宅的門口階梯上，阿姨站在我身旁，我們等著我的寶貝妹妹首度回家。我轉頭到處張望，曉得我必須記住這個特別的日子，這樣，等她長大之後，我才能告訴她，她回家時的各種情景。陽光非常刺眼燦亮，天上一片雲也沒有。樹林上有些薄霧，包裹著隱約的鳥叫聲。我告訴自己，水氣來自朝露，就這樣而已。從萊爾河吹起的溫熱微風攪亂了我的頭髮。

不知為何，薇拉臉色蒼白。她走向抱著席薇雅的爸爸。「你寧可要這個智障小女孩，也不要我，是不是？」薇拉尖叫著說，瞪著他跟席薇雅。她嘴角扭曲，讓她看起來又老又醜。「總有一天，你會需要我，你只需要我，但我在幫你之前，我會先吐口水在你臉上！」

我盯著他帥氣卻開始出現雛紋的臉龐。他太陽穴的黑色頭髮現在已出現一抹灰白。我還不到十二歲，他卻要我照顧這個可能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我整個人驚慌起來。薇拉爬到門邊，抓著紗門站起來，接著，她又哭哭啼啼地跑進屋裡。我留在原地，看著無法聚焦在任何人或任何東西上頭的席薇雅。

我一路後退，直到房子就在我背後。爸爸繼續拖著我的妹妹前進。這時，他忽然抱起她來，放進他懷裡的搖籃。他拿起搖籃，跟我的視線平行。

「奧德莉娜。」阿姨說：「妳真的心裡跟臉上一樣開心嗎？」她幾乎每次提到席薇雅的名字時，都忍不住皺起眉頭，今天對她來說顯然不是什麼開心的曰子。

我再度說不出話來。

「席薇雅，我會愛妳！我會成為妳的媽媽。從今天起，不會有人虐待妳了。總有一天，我會教妳控制妳的膀胱，教妳怎麼上廁所。席薇雅，我會救妳。我不相信妳是智障，我相信妳只是身體沒辦法。配合每天早上，只要我起床，就會要自己找到新方法教會妳必須知道的一切。我知道有辦法可以讓妳變正常，我知道一定有方法。」

「奧——德——莉——娜——」她歡和圖書快地說：「妳馬上就會看見……親眼看見。天啊，妳馬上就會……後悔一直哀求爸爸帶回妳的寶貝妹妹，因為她不是我的。對我來說，席薇雅．亞達烈根本就不存在。」

爸爸繼續說：「如果她的治療師所言不假，那席薇雅永遠都會是個病情嚴重的智障。我不相信，但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不過，我心裡還是有個部分希望這麼想，只要給她正確的照料，也許席薇雅有一天會恢復正常，當然，前提是如果我們之中有人曉得什麼叫正常。」

我準備拉她起身。

她這是什麼樣的眼睛？空無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雖然她的瞳色很美，她的睫毛又長又黑又鬈，這又有什麼差別呢？在那雙空無的目光之後，沒有任何智能，這樣又有什麼差別呢？

只見爸爸伸手進車裡，從座位上抱起了一個很小的寶寶。

隔天一大早，早在爸爸起床著裝去接席薇雅之前，我就跑進樹林，前往位於另一端的小屋。樹木茂盛翠綠，充滿春日的美好。我希望能在亞登騎腳踏車去送早報前攔住他。他的舊車「報銷」了，現在只是停在他家院子裡的一堆廢鐵，等著他修理。

「因為我不在乎薇拉做任何事。」我之前為此跟他理論過，但我輸了，我肯定會繼續輸下去。這時，爸爸對我笑。「好吧，吾愛，妳這沒耐性的女孩，妳馬上就會得到妳最想要的了。明天一大早，我會開車去接席薇雅出院，離開收留她的地方。我已經打電話辦好必要的手續了。席薇雅明天早上就會跟我回家了。」

「如果她看不見還好一點。」爸爸哀傷地說：「席薇雅看似眼瞎，但她跟妳我一樣都看得見，只是她沒辦法控制眼部的肌肉，沒辦法讓眼睛聚焦。她一出生，她的醫生就覺得她可能罹患某種神經疾病，便替她進行檢査。她經歷過現代醫學的每一項檢査，找出她到底有什麼問題。她看得見，聽得到，但她還是沒有辦法好好回應。現在妳若問我醫生到底檢査出什麼結果，我會解釋他們替她做的一連串無聊的檢測細節，他們覺得她不對勁。」

爸爸沒了耐性，他說：「好吧，如果妳不過來，我們就上去找妳。」他跟平常一樣臨危不亂，他對我施展了一個迷人的微笑，他的牙齒在陽光下閃著光芒。「妳糾纏了我兩年多，要我把妳的寶貝妹妹帶回來。現在她就在這裡，妳不開心嗎？」

「為什麼席薇雅不能闔上嘴巴？雙眼不能聚焦？」我用無力的聲音問：「而且為什麼她不能跟其他將近二歲的孩子一樣好好走路？」

我們身後的薇拉不斷前後搖晃鞦韆、竊笑，唱著她那首「妳會後悔」的歌。

「席薇雅是瘋子……是瘋子……是瘋子……」薇拉在背後低聲唱道：「現在奧德莉娜要照顧一個瘋子……瘋子……瘋子……」

「席薇雅，來。」爸爸牽著她小小的手，她的小手一定迷失在爸爸大大的掌心之中。「奧德莉娜，妳也來。跟我們站在同一個平面上，看看妳急著想見的妹妹。靠近一點，妳才能欣賞席薇雅水藍色又迷人上翹的雙眼。看看她的雙眼分得多開。看看她又長又鬈的黑色睫毛。看看席薇雅所擁有的一切美好，忘記其他問題。」

「對。」她雙眼亮了起來。「他是個很棒的兒子，少了他，我很可能就放棄了。他救了我一命。亞登逼我繼續活下去，逼著我教會自己做任何事情。亞登會為我赴湯蹈火。似乎就是因為我們擁有彼此，才勉強撐下來。這一切都不容易，但正是因為很難，我們才更覺得驕傲。好了，現在，親愛的，我已講夠了。妳這麼一大早跑來這裡做什麼？」

「薇拉都可以跟男生看電影，為什麼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