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為什麼我不能擁有屬於我自己的名字
16、解決困境
「她也拿走了我的珠寶,」阿姨用扁平的聲音說:「還有我最好的外套。我去年冬天買的。這是我這五年來第一次買的新外套,鬼才曉得我什麼時候才能買新的。」
席薇雅在附近的地上爬,正跟著一串螞蟻前往牠們在泥土裡的窩。
「亞登,就算我有時怪怪的,會疏遠你,會發抖,也請你不要排斥我。少了你,我不曉得要怎麼走過樹林,或每一天的生活。」我尷尬地想要轉身就跑,但席薇雅不會跑步。她絆到樹根,踏到樹枝,跌倒在地,我立刻把她抱在懷裡。她已經六歲了,愈來愈重。她放在口袋某處的水晶稜鏡給她增加了重量。不久,我就放她下來,放慢腳步。我不斷告訴自己,天黑前回家,下雨前回家。
他顯得很不自在,不肯轉頭看席薇雅,她總是跟我形影不離,就算沒看見她,她也會在我附近。她讓亞登感到不自在,但他從來沒說出口。我覺得他之所以尷尬是因為她的味道、不好的習慣、沒辦法說話或空無的眼神所致。
亞登溫柔地用手臂攬著我的腰,把我拉到他身旁。「親愛的,沒關係,我都懂。妳還小,我必須記住這點。我希望妳下半輩子幸福快樂,好彌補……」他結巴了起來,讓我不禁又把身子抽開,轉身面對他。「彌補什麼?」
每件事都很複雜。亞登回來過週末的時候,我差點一開口就說出這句話:「我阿姨曉得你媽的事。」
「快進屋……晚安。妳如果做夢,要夢到我喔。」
「噢,那個啊。」她講話的口氣彷彿她一直都知情似的。「那個天賦跟妳如何達成自己的目標有什麼關係呢?至少妳爸現在晚上不會去煩妳了,妳也不用尖叫了。我總覺得他是個禽獸,居然逼妳進那個房間,明明妳就不想。但這不是重點。少了妳,戴米恩不可能賺錢,所以別讓他把賺錢的功勞都往他身上攬。是妳激勵了他,是妳給他理由累積財富。自己一個人過日子不容易,天底下沒有人比我更懂這個道理。少了妳,戴米恩絕對撐不過喪妻之痛。奧德莉娜,記住這點,男人都是很奇怪的生物。所以,妳要維護自己的權利,要要求上大學。別讓他說服妳放棄妳的目標。他會說服妳不要結婚,不要離開他,別讓他把亞登趕跑。」
「奧德莉娜,妳有什麼毛病?」
他琥珀色的雙眼開始緩緩從我的臉移到我的脖子、我的胸部、我的腰際,我的心臟開始緊張地怦怦跳。他繼續往下看,害得我臉紅。注視我的雙眼,看我的胸部,都只會讓我覺得備受寵愛,很美好,但往下看那裡卻讓我打顫,熟悉的回憶出現,掀起搖椅所帶來的噩夢,以及第一個奧德莉娜的遭遇,她會死,就是因為雖然她瘋狂踢他們,但那三個男孩還是看了她的那裡。我覺得好羞恥,立刻移動雙腿,換成比較含蓄的姿勢。我的動作讓亞登臉紅了。
「這個家裡有一筆財產,一部分可以是妳的。」他用哄人的聲音講話:「但如果妳或妳女兒敢跟奧德莉娜說什麼,妳就一毛也休想得到。」他語氣裡的勸服力量讓他的聲音變得冰冷。「小艾,沒有錢妳能去哪裡?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會要妳?」
對財經世界的人來說,他是股票市場的「救世主」。因此他信心滿滿,還在空閒時間開始寫他的內線情報。他會列出該買進、該賣空、該賣掉、該拋售的股票,然後在他的內線情報送出去那天,叫大家買進。他用別人大規模的賣空來彌補自己的賣空。他買進自己叫客人賣掉的股票。只需要幾個小時的交易,他就會獲利幾千美金。我跟他說,這樣太不公平了,但他說,人生本來就不公平。「奧德莉娜,這是一場需要用智慧求生存的戰爭。生命的勝利屬於那些速度快且最聰明的人,這不算作弊。畢竟,大眾應該要自己想一想,不是嗎?」
亞登讓我下車時說:「多保重。」隨即快手快腳地在我臉上印了一吻,這個吻讓我又想尖叫。「妳不用擔心薇拉。她曉得該怎麼照顧好自己。」
我抱著席薇雅回到廚房時,發現阿姨還坐在桌邊。「薇拉把我的好毛衣跟罩衫都拿走了,還有媽媽留給我的珠寶。」
「如果我嚇到妳,我才要道歉,但我實在忍不住。我忍了幾百萬次了……但這次我忍不住了。」
忽然間,在他懷裡讓我很不自在,我扭動身軀,雖然他還抱著我,但至少我踩得到地了。「我不是你媽。」我覺得自己講這話的時候很認真,像個大人,非常睿智,但我明明就不是大人,也不睿智。
我想問薇拉到底做了什麼讓他想要扭斷她脖子的事情,但我已經知道,我的阿姨或父親都不會回答,他們只會不斷問我到底記得什麼。我想不起來薇拉十歲之前或十二歲的模樣,基本上我的記憶裡都沒有她。
我十七歲的這年聖誕節,我們收到一張來自紐約的明信片,上頭印著從哈德遜河看出去的紐約,帶著粉彩的筆觸,還有藍藍亮片做成的雪。阿姨不悅地看著裡頭的訊息:「後會有期,別怕」,底下署名薇拉。這是我們三年來第一次收到她的來信。
「謝謝妳。」我一說完便離開,現在不曉得該怎麼辦。亞登這個時候應該已經放學回家,準備要去送晚報了,但我身上沒有錢,無法打電話跟他聯絡。我出門的時候沒跟阿姨要零錢,因為她的錢包也遭到薇拉洗劫一空。
我起身,任由他們繼續。現在,阿姨跟父親又成了戀人。好www.hetubook.com.com怪,想了好幾個小時,我發現自己並沒有非常訝異或難過。也許命運有其奇妙的方式讓這些事情平等解決。我也想到,說不定,在媽媽還活著的時候,他們就已藕斷絲連,就在這間屋子,就在這個屋簷下。我們家肯定有很多沒人用的空房可以給他們空間與機會。我回想起跟梅西.瑪莉阿姨擺在鋼琴上的照片一起度過的「午茶時光」,我回想起媽媽跟她姊姊針對彼此的唇槍舌劍。阿姨每次都對媽媽展現出無比的嫉妒。不,我想清楚了,艾絲貝阿姨是很自重的人,她寧可輕視爸爸,也不會在露西妲.拉娜.銀蕨在世時,跟這位拒絕過她的男人暗度陳倉。
「妳要的是什麼?」
有時,少了薇拉的生活的確好過一點,但我還是會好奇薇拉跟那個並不想要她的男人過得如何。
我牙齒打顫,沒辦法說話。我有什麼毛病?這只是亞登啊。我為什麼覺得想要摑他的臉?他不解地搖搖頭,帶我回他車上。我縮在前座,距離他遠遠的,不想靠近。他把暖氣開到最強,沒多久就說他覺得快烤熟了,但我還是好冷。
「我要回家了。」我生硬地說,起身拍了拍我的衣服。
如今,亞登帶著畢業證書、從大學回家的美好日子終於來臨。爸爸卻狠心不准我去參加畢業典禮。
亞登送我跟席薇雅回到樹林邊上。我現在覺得可以跟他討論今晚及明天的開心計畫。
「噢,奧德莉娜。」亞登忽然喊起我的名字,摟住我的腰,讓我轉圈,我的白色裙子都飛揚了起來。他琥珀色的雙眼注視著我的眼睛。「有時,我看著妳,看到妳變得這麼可人,我的心都痛了起來。我害怕我不在的時候,妳會找到新對象。奧德莉娜,請不要跟別人戀愛,把妳保留給我。」我的手臂順勢繞著他的脖子,我抱著他。他繼續說:「我半夜醒來,想像妳長大成人以後會變成什麼模樣,我想到妳父親的作為,妳會把我當成一個大哥哥。我不想要這樣。我聽我媽媽說,她在妳這年紀的時候,對於男朋友總是三心二意。」
「他不會的,不然亞登早就消失了。我知道爸爸試過了。亞登告訴我,說爸爸試過要讓他離我遠一點。」
這天晚上,她心情不太好,因為爸爸不肯娶她,因為這五年來,她只接到薇拉的一張明信片跟一通電話。薇拉怎麼能夠假裝自己的母親不曾存在?真是太可惡了。我必須立刻跟爸爸談談,立刻。
他面露微笑,吻了我四、五次,抱著我久久不放,久到我都感覺得到他年輕強壯肉體上的每一塊肌肉。我還感覺到了其他東西,讓我抽開身子,往下方看。鼓脹的硬東西讓我腦袋裡的風鈴聲大作,害我焦慮驚恐,我覺得自己很虛弱,很想逃跑。他注意到了,似乎覺得受傷,接著又不免尷尬,連忙拿外套遮住背叛他興奮情緒的生理反應。他輕描淡寫地說:「好吧,我已經盡力了,媽媽也盡力了,我相信妳也盡力了,但祕密就是守不住,或許這樣最好吧。」
單獨跟艾絲貝阿姨在一起時,我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她坐在餐桌旁發呆了好久好久。我靜靜地收拾桌面,把碗放進洗碗機。然後,我從高腳椅上抱起席薇雅,替她再次洗臉,再把她帶上樓,才著裝準備去上學。
「奧德莉娜,別因為妳是女生就覺得羞恥。」他低聲地說,還把頭別開。忽然間,我開始哭了。她,是她讓我覺得羞恥,我這輩子受到的折磨都是因為她。我恨她!我希望她從來沒有出生,也許沒有她,我就會有自然也正常的感受,而不是覺得自己好像哪裡有問題、不正常。
「戴米恩,我那時還有希望。」她酸溜溜地說。
他望了望席薇雅正在繞的大樹,這是樹林裡最高的一棵樹。她細瘦的手臂伸得長長的,這樣她才能不斷繞圈圈,撫摸樹皮上的紋路。我告訴自己,她是想要藉由感受樹皮跟樹木溝通,而她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她一直都這樣,動個不停,只要醒著,就靜不下來,她一直在從事某些可以稱作無所事事的行為。
陽光照著他的雙眼,讓我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到妳家草坪叫我一聲,我才知道妳安全到家了。」
爸爸將他的股票建議寄給他住在舊金山的一位朋友,這位朋友開了一間出版社,而這種「朋友」都樂意參與這種騙局。
「亞登?噢,愛,我當然愛他。他讓我覺得很安全,也很美好。他一直告訴我,我有多棒,以及他會多愛我。」我的話語讓我停頓了下來,彷彿我是讓亞登說服我,因為他愛我,所以我必須愛他一樣。
「抱歉,我忍不住有點緊張,從來沒有人這樣吻過我。」
「亞登,如果你不能愛席薇雅,那你也不能愛我。她跟定我後半輩子了。請你明白告訴我,你能接受她,不然我們就在這一切繼續進展下去之前分手吧。」
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臂,讓我轉過身去。我放聲尖叫,開始打這個人。只見他拉住我的另一隻手,我現在兩隻手都不能動了,只能繼續掙扎,用腳踢他。
父親跟阿姨在廚房爭執。他們一聽到我進屋,就立刻噤聲,我聽到的是很不自然的靜默,彷彿是在宣布我打擾了什麼私密的對話一樣。
照顧席薇雅占據了我的生活,偷走我能夠跟同年齡女孩交朋友的空閒時間。我完全沒空參與她們喜歡的社交活動。每天我都得趕回家,從阿姨的鞭子下拯救席薇雅,和_圖_書阿姨會因為冷漠,讓席薇雅受到不必要的苦,我只能趕回去替她解決生理上的需求。
「小艾,妳錯了。」他低聲地說,他的臉因為熱情而脹紅,他站起身來,把她抱上床。「我是用我自己的方式愛妳,就跟我以我特殊的方式愛露露一樣。如果我不能繼續愛死去的對象,這又不是我的錯。我必須繼續我的人生,對不對?如果妳覺得我愛自己的程度遠超過我愛其他人,至少我並沒有想要隱瞞這點,是吧?如果妳不能用其他理由尊重我,至少尊重我夠誠實吧。」
爸爸真的對阿姨做鬼臉,他找了工人來拆牆,擴大幾個房間,縮小幾個房間。他在他跟我的房間以及另外兩間房間擴增了衛浴。他認為他需要兩個可以走進去的大大更衣室,好擺放他為數眾多的西裝跟昂貴鞋子。我的房間也變大了,加了一個更衣室跟個人衛浴,所有的水晶、金色的配件、圍著梳妝台的電燈,都讓我覺得非常鋪張放縱。結果,我們家現在的模樣似乎已經超越過往的榮景。爸爸到處翻找,發現銀蕨大宅裡所有的古董早在好幾年前就已經統統變賣了,這點證實了阿姨之前跟媽媽說,我們家到處都是「假貨」的說詞。就連媽媽以為是古董的大床,結果都只是復刻版的複製品。
「為什麼你不愛我還睜眼說瞎話!」她厲聲地說。
我十七歲的這年聖誕節,亞登在我的手指上套上訂婚戒指,然後把我抱進懷裡。「現在妳不用害怕九出現的年紀了。妳十九歲的時候,就會成為我的妻子,我會想盡辦法讓妳不會遇到任何壞事。」
她這話什麼意思?我問了,但她不肯解釋。不過,她想幫我,卻從來沒有想過,或許我也能夠幫她一把,我喜歡她這點。
我脫下睡袍,發現自己已經趕不上校車了,我在抽屜裡尋找每週六洗的毛衣。結果抽屜裡只有太舊或太小的毛衣,我那些上好的喀什米爾毛衣都不見了,漂亮的罩衫也沒了,那些衣服是爸爸偶爾會買給我的,統統消失了。薇拉肯定把她能穿的衣服都拿走了。我跑去一一檢査抽屉,看看還掉了什麼。她沒有拿我的內衣褲,都還在,但當我打開本來屬於媽媽的珠寳盒時,她留給我的所有珠寶都不翼而飛了,就連準備要送給我未來丈夫的袖釦、領帶夾也統統消失了。當我發現媽媽的訂婚及結婚戒指也被偷了,這才哭了出來。我最珍愛的東西遭到偷竊,真是太可怕、太可惡了。媽媽從她家族先人繼承下來的一切無疑都會流落到當鋪去。唯一留下的貴重物品就是我一直戴在脖子上的誕生石戒指,還有亞登送我的石英玫瑰。她沒有趁我睡覺時,偷走這兩個東西真是奇蹟。
「小艾,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無力地說:「人生有比懊悔過去更重要的事情。讓我們著眼在今天,此時此刻此處。」
「妳生我的氣?」
「爸爸會買新外套給妳的。」但我其實不確定他會不會替阿姨買衣服。
一個星期後,我忽然在半夜醒來。因為席薇雅,我開始產生一種敏銳的第六感,就算我在睡覺,還是能夠保持警覺,察覺到外界是不是有人需要我。我再次聽到不小的聲音時,第一個念頭想到的是席薇雅。我立刻下床,跑去她的房間,卻發現她睡得很熟。
一整天,我都努力想要專注在老師的講課上,卻不斷想到薇拉,以及她跟賊一樣在夜裡逃跑,完全不在意她會讓誰傷心。下課鐘一打,我就跑出教室大門,求一個我認識的友善女孩載我一程。
這不是第一次,我發現其他人的生日都沒有我的生日來得重要。
「不,我沒有。」
他的眼神柔和開朗,他的瞳孔放大了,變成深色。他低頭靠上來之前,他眼睛裡的光澤就已告訴我,在我嬌弱的十四歲時,唯一能夠進入我生命裡的男孩就要吻我了。他貼在我唇上的嘴唇好柔軟,好輕柔,好猶豫,我同時感覺到發冷跟發熱的顫抖流竄背脊。欣喜與恐懼加乘在一起,我想要搞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歡這個吻。我為什麼害怕?接著,他又吻了我一下,這次更熱情,而我卻擔心起下雨那天在樹林裡的畫面。這是第一個奧德莉娜的回憶,那可怕的一天,為什麼這個回憶要冒出來折磨我、懲罰亞登呢?
我訝異地說:「妳知道比莉的事?我以為沒人知道。」
我連忙抱著席薇雅上樓。
下午的時候,我會跟比莉在一起,亞登不在的這幾年,比莉教會我烹飪、裁縫、保存食物。她偶爾會試探性地教我一些關於男人的事,以及他們對妻子會有哪些期待。「肉體的關係不是一切,但對男人來說很重要。良好的性生活是長久幸福婚姻的基石。」
「噢,拜託,奧德莉娜,大家都曉得比莉.羅爾的事。有一陣子,她的臉出現在各大雜誌封面,當她失去一條腿,後來另一條也沒了的時候,她還上了頭版。妳那時年紀太小,沒注意到。再說,妳爸只准讓妳看財經版。」她停頓了,彷彿準備再說下去,但她還是考慮了一下。「妳有沒有發現,彷彿自從妳出生後,妳爸就一直在教妳股票市場的知識?奧德莉娜,用這些知識替妳自己獲利,不要幫他賺錢。」
「那好吧,但當妳逮到機會可以離開,千萬要把握。妳不用住在樹林附近,不用住在充滿不快回憶的房子裡。就算妳只是搬進小屋,跟他那行動不便的母親一起住,都比住在這裡好得多……」
忽然間和-圖-書,他撲了上去,一把攬住她的腰,拖著她,讓她在他懷裡又踢又打。她不斷捶打他,他卻大笑起來,低頭想辦法吻在她的唇上。她不再掙扎,雙臂緊緊抱住他,他們的臉貼在一起,阿姨因為他用嘴唇探索她全身的縫隙而呻|吟不已。我訝異地看他吻著她的乳|房,一手探進薄衫之中。
「不,我不特別。」我尷尬地低下頭。「我沒有特殊天賦。我的夢都是一般的夢。」
父親房門下透出淺淺的光,我很訝異,阿姨的聲音從裡頭傳來。「戴米恩,我想去紐約。昨天薇拉打電話回來,她需要我。我要去找她。我為你跟你的兩個女兒盡心盡力。你反正可以花錢找女傭替你打掃煮飯,你也還有奧德莉娜,不是嗎?你想盡辦法把她綁在席薇雅身邊,這麼做實在很不公平。我知道你愛她,所以你該讓她去上大學,讓她自由。戴米恩,趁現在還來得及。」
我現在確定了,不用繼續內疚臆測了,我知道媽媽從她同父異母的姊姊手裡搶走的男人到底是誰。我也曉得,我的父親就是薇拉的父親。我愈想,對媽媽的感覺就愈不對勁。難道她是故意搶走姊姊的情人?
「你才不想要我!」她氣憤地說,我則跪在地上,把眼睛湊到鎖孔上頭,就跟多年前,薇拉偷看媽媽跟他吵架那次一樣。「戴米恩,你利用我,就跟你利用所有的女人一樣。」
「他……他……對。」我打了個噴嚏,然後把薇拉的事情告訴他。「我覺得跟他走的女人就是薇拉。爸爸會氣死。他曉得薇拉逃家了,但他不曉得薇拉跟我的鋼琴老師跑了。」我顫抖不已,感覺到外套下的雞皮疙瘩都爬了起來。
「小艾,」他用溫柔的口氣說話:「奧德莉娜離開這裡會發生什麼事?她太敏感,沒辦法面對外面的世界。我相信她絕對不會跟那男孩結婚,他一採取行動,就會明白為什麼。男人不喜歡沒反應的女人,我很懷疑她這輩子到底學不學得會。」
我重感冒,臥病在床,因此有了四天的時間滿腦子想的都是薇拉跟拉瑪.藍斯戴爾。有天晚上,吃過晚餐後,我低聲問阿姨:「妳覺得他會跟薇拉結婚嗎?」
隔年六月,我高中畢業,我把亞登給我的訂婚戒指掛在脖子上,這條鍊子本來是掛我的誕生石戒指。我開始注意到阿姨穩定的改變,她似乎沒有先前那麼安分。我從來沒想過她快不快樂,直到我面對她的不快樂。她很少出門,其他跟她同樣年齡的女人都會去橋牌倶樂部或喝咖啡聊是非,但阿姨沒有任何朋友。她穿的衣服都很舊,出門穿的新衣服也都是爸爸指定的,就跟爸爸會替我選衣服一樣。她的嗜好只有織毛線,還有看那一直演下去的肥皂劇。她有我,她有席薇雅跟爸爸,以及永遠的煮飯打掃,以及在做事之前,坐在新的彩色電視前面看上幾個小時,這就是她的獎賞。我從來沒想過她的需求,以及她值得更好的人生。
她沒有回話,就在廚房裡,穿著她那雙鬆垮的鞋子走來走去,發出拖鞋的聲音。在爸爸回家前,她會換掉這雙鞋子。在他到家的前一個小時,阿姨會跑上樓沐浴、更衣、整理頭髮,她修剪了頭髮,所以有時會讓頭髮散落下來。她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主要是因為她現在會笑了。
「妳是個軟柿子嗎?我媽年輕時就這樣。我希望妳會不一樣,妳這話就證明我們的感情會一直延續下去。也許媽媽沒告訴妳,但她結了好幾次婚。她第一次的婚姻是十七歲的時候,只維持了幾個月。我父親是她的第三任丈夫,她說我爸是她最好的丈夫,她是這樣講的啦。有時,我在想她只是希望我覺得他是個好人。」
但爸爸現在很少在家,他在家的時候,阿姨也都在場,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催促爸爸快點娶她。
他的聲音從樹林傳來,感覺很靠近,我露出哀傷的笑容,他一定是跟著我們過來,彷彿他曉得第一個奧德莉娜出過什麼事,想要拯救我,不要踏上她的後塵似的。
亞登回學校上最後一學期的課,我則協助爸爸把家裡翻新得美輪美奐。現在爸爸覺得他碰觸到的一切都會變成金子,艾絲貝阿姨則喜歡酸溜溜地告訴他,過沒多久,他的頭就會大到進不了我們家的雙扉大門。
「不要再看席薇雅研究螞蟮了,」他開玩笑地說:「看著我。」我不肯看他,他還作勢拍打我。我推開他,他往後退,然後我們一起跌到地上,扭成一團,他用手纏抱著我,我們深情地望著彼此。「我的確愛妳。」他用沙啞的嗓音說:「我知道我還年輕,不應該有這種感覺,但我這輩子的確可以這樣,我夠年輕,能跟妳這種特別、純潔、正直的女孩在一起。」
我每天都會問阿姨:「妳有薇拉的消息嗎?」她每天都告訴我同樣的答案:「沒有,我不期待聽到她的消息。我這輩子最大的過錯就是回到這裡,但現在我是自食惡果。我只能盡量享受這裡的生活。這樣才是正面的生活態度,奧德莉娜,記住這點。一旦妳知道自己要什麼,就堅持下去,直到妳得到為止。」
我不敢置信地聽著他所有的計畫。他對微不足道的事情非常執著,說到這棟房子跟他的衣服,他又會有很多浮誇的想法。
阿姨長長的黑髮飄逸散落,轉身時還搖曳起來。我盯著阿姨看,思索在她跟媽媽搶輸爸爸後,為什麼不去找別的男人?她現在看起來非常興奮,似乎還很挑釁,我從爸爸發亮的和*圖*書雙眼看得出來,雖然他對她大吼大叫,還想勸服她不要去紐約。
肚子好餓,我開始二十五公里的回家之路。在我到家前,竟然下起雨來了。風吹在路旁的樹上,吹亂我溼溼的頭髮,雖然我穿著大外套,但我開始覺得好冷,還打噴嚏。開車的男人放慢速度,提議要載我一程。我感覺驚慌,假裝沒聽見他們說話,還加快腳步,這時有輛車停了下來,一名男子下了車,彷彿是要把我擄進車裡。我嚇得亂叫,拔腿就跑。這根本就是搖椅帶來的噩夢啊。
她從不抱怨。但她身體上有兩個很明顯的狀況,讓我覺得她可能生病了,才會變得不太一樣。她常常會在做家事的當兒停下動作,凝視遠方。她開始會讀《聖經》,彷彿是在尋找慰藉。她會一個人散步,避開樹林,沿著河岸邊走。有時,我會跟她一起散步,我們都不會多聊什麼。她有時會過度盯著地面看,也會用同樣過分的興味看著樹林跟天空,彷彿她從未注意過大自然,而這一切對她來說很新鮮似的。她看著寄生於我們家大樹上的松鼠。我告訴她,我相信這些樹在哥倫布從西班牙過來時就已經存在,阿姨卻嘲諷地告訴我,我跟媽媽一樣都浪漫得無可救藥。阿姨的美德就是她很現實,但,如果她沒有得到爸爸,為什麼不去找其他男人?我那「不切實際又浪漫」的母親這輩子絕對不可能保持單身。
「我是為了帶給她平靜。」他無力地說,我驚恐地愣在原地。為什麼他們會為了我吵架?而且,凌晨三點,阿姨在他房裡做什麼?
但我才剛開始理解阿姨,怎麼能跟她說這些呢?而跟隨這份理解而來的是我們之間的愛,以前並不存在。我想跟她談談,但要我跟一個從來沒有學習過溝通藝術的人交流,實在很困難。有一天,她卻出乎我的意料,問說:「妳愛那個年輕人嗎?」
「亞登,我到了!」我大喊:「平安抵達我家草坪了。」
「戴米恩,聽我說。」阿姨繼續說道:「聽聽能夠改變一切的常識。你想要假裝薇拉不存在,但她的確存在。只要她還活著,你或奧德莉娜甚至席薇雅都不安全。如果你讓我去找她,我可以讓她恢復點理智。她這輩子都繞著你活,策畫她的復仇。如果她回來,很可能會毀了奧德莉娜,拜託,讓我去。給我足夠的錢,旅費跟支持我找到工作的生活費。我需要陪著薇拉,而你也欠我,對不對?那個在紐約的女孩跟奧德莉娜、席薇雅一樣,都是你的親骨肉,你明明就知道。你還說你愛我。」
我學了三年鋼琴的小屋看起來沒有人煙。我站在前院陽台,大力敲門,風在我身後呼嘯,吹亂我的頭髮。「嘿,孩子。」隔壁的太太說:「妳這樣一直敲門也沒用。我聽說他半夜開車跑了,還帶了個女人一起走。」
「彌補所有讓妳雙眼充滿陰影的一切。我想要用我的愛抹除妳的一切恐懼。我想要我們的孩子回應席薇雅沒有辦法回應的關愛。」
少了薇拉,我們的生活變得千篇一律,毫無驚喜的例行公事讓人覺得欣慰。我十三歲,接著十四歲,席薇雅長大了,但沒有什麼進步。她占據了我所有空閒的時間,但我還是想辦法每天與亞登見面。對於亞登,爸爸已經認命了,他很有自信,如果我每天跟亞登見面,很快就會因為沒有驚喜而厭倦他。亞登告訴我,秋天時,他要去讀大學,我覺得很哀傷。我沒辦法想像沒有亞登的生活。
孩子、孩子、孩子,我不需要另一個孩子。亞登很少提到席薇雅的名字,如果他提到,也會假裝她不存在。他沒有傷害過她,但也完全沒有協助過她。
三次?「我不是軟柿子。」我連忙說:「只是我很愛你,艾絲貝阿姨說這是兩小無猜的愛。我什麼都沒跟她說。她只是看著我,說在戶外玩耍不可能讓我的雙眼這麼閃亮、皮膚這麼光滑。就連爸爸也說我看起來更健康、更快樂了。我覺得是因為你,還有我學會怎麼去多愛席薇雅一點。而她也愛我,亞登。我不在的時候,她會蹲在陰暗的角落,彷彿不希望任何人注意到她。我覺得她怕艾絲貝阿姨。當我一進去房間,她會朝我跑來,拉著我的手,扯著我的裙襬,她小小的臉會往後仰……她把我當成她生命的中心。」
新的一年開始了,雖然薇拉離開了我們的生命,但沒有人忘記她。有天早上,阿姨說:「戴米恩,你為什麼都不問薇拉的事?你不想念她嗎?你不擔心她去了哪裡,發生了什麼事嗎?她才十六歲,難道你一點都不關心她嗎?」
阿姨皺起眉頭,朝我的方向短暫望了望,然後看向別處。「我希望妳對他永遠都有這種感覺。奧德莉娜,人是會變的,他會變,妳也會變。你們會因為新的觀點,改變看待彼此的方式。八十歲的妳也許不會跟二十歲的妳一樣愛他。妳是個美麗的年輕女孩,妳的選擇多得是。不過,妳擁有的不只這些,妳永遠有的不是美貌,畢竟美貌不是永恆的。妳以為自己能夠永遠美麗下去,祈禱自己能夠青春永駐,但美貌遲早都會離開妳。妳愈美,在美貌消失時,妳的打撃就會愈大。妳爸有件事說得沒錯,妳的確很特別。」
「不,」她嚴肅地說:「天底下不會有男人娶薇拉那種女孩的。」
「小艾,告訴我,薇拉究竟威脅說她回來會怎樣?如果她傷害奧德莉娜,我會殺了那個女孩。」
「小艾,妳那時有妳的迷人之處。妳那時甜和*圖*書美多了。」
「明天再補償你,」我跑去找席薇雅,牽起她小小的手,讓她站起來,然後才對亞登露出無力的笑容。「你在這裡就好,不用陪我們走到樹林邊上。如果出了什麼事,我會叫你。亞登,我需要這麼做。」
「妳要生病了。」他看了看我。「妳看起來已經要發燒了。奧德莉娜,妳來鎮上做什麼?我聽鎮民說,藍斯戴爾老師昨晚離開,前往紐約了。」
那時我也覺得很抱歉。「噢,亞登,我在想你怎麼這麼晚才行動呢!結果我還是被你嚇到,我這樣是不是有點傻氣?」我為什麼會講這種話?這是薇拉才會說的啊,明明過程裡我都嚇得要死。
亞登去大學念一年級的時候,我剛過十六歲生曰。他成績很好,但我這年過得很無聊,一個人待在家裡,跑去樹林裡感覺更孤單,我拖著席薇雅去找比莉。少了亞登,小屋感覺空蕩蕩的,跟少了房子的心臟一樣。我很訝異比莉還能一個人待在家裡,擠出微笑。她會讀他寫給她的信給我聽,我會選一些他寫給我的內容讀給比莉聽。我跳過一些示愛的片段,比莉會露出微笑。亞登的文字比他的人還要露骨大膽。
在我決定,他們的關係是爸爸有需要,而阿姨把這視為獎賞之後,就把他們的祕密拋諸腦後,並且決定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我曉得了。阿姨在許久之後才再次提到薇拉。
他又提到,他大學一畢業就要立刻跟我結婚,他還有幾個星期就畢業了。我再次覺得焦慮,我需要更多時間。我們又進了樹林,在他送我回家的路上,他又擁抱我,這次比之前更熱情。在他還沒碰到我之前,我聽到上方的小鳥啁啾,但他一碰觸到我,鳥叫聲就消失了。我愣在原地,親密的愛撫讓我整個人動彈不得。我從他懷裡跳開,轉過頭,用雙手摀住耳朵,想要遮住叮噹作響的風鈴聲,我在這裡應該聽不見才是啊。
「噢,老天!她今天這樣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在薇拉做的每一件壞事背後都有不被父親認可的痛楚與挫敗感。你知道薇拉威脅要做什麼。當你一開始跟露西妲告訴我,你們對奧德莉娜的計畫時,我覺得你們兩個是傻瓜,但我還是讓步了,什麼也沒說,希望這方法管用。我許久前就放棄要取悅你,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屈就自己滿足你的古怪念頭。我想救的是奧德莉娜。我一度以為那女孩很懦弱,但她證明了自己很堅強。我以為她沒有勇氣,沒有鬥志,但她每次反撃你的時候,我都替她鼓掌。所以,你就坐在那裡,用你那雙可惡的黑色大眼睛瞪著我,我不在乎,但你要在薇拉還沒搶先一步之前,跟奧德莉娜說實話。」
我覺得中學比小學有趣,但這裡的男孩更纏人。我很少跟亞登見面,要專注在他身上實在很困難。我相信他跟其他女孩交往,只是他從未在信裡提過,但我很忠誠,沒有跟別人交往,只有在他學校放假時等著他回來。女同學都很羨慕我有個上大學的男朋友。
「還有半小時才黃昏,距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
我還在顫抖,比剛剛還激烈。我害怕的到底是我的問題,還是她的問題?
噢,我那拘謹講究的阿姨在爸爸房裡踱步,她只套了一件原本屬於我媽的輕柔罩衫,裡面什麼也沒穿。我驚覺,她沒穿衣服的時候比衣冠端正時好看多了。她的胸部不大,沒有媽媽那麼飽滿,但她的胸部小而堅挺。阿姨的乳|頭是紅酒的顏色,很大。她到底幾歲?我這輩子都不記得媽媽提過年齡,而她也很虛榮,不肯在墓碑上銘刻自己的生日。我多次聽到她要爸爸不准讓報紙刊登她的年紀。
「當然學不會!」她高聲地說:「都是你害她變成這樣。當她告訴你,搖椅給她畫面的時候,你還逼她繼續。」
爸爸要我依賴他,但他不知道的是,好幾年前,亞登就教我開車了。因此,我可以在爸爸工作的時候,「借」他的舊車來開。我讓席薇雅穿上她最好的衣服,然後開車前往機場,為亞登接機。這一刻就在眼前,我居然傻到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能夠面對人生的一切挑戰。
「至少她還活著,我真該慶幸了,但她為什麼是寫給戴米恩,不是寫給我?」
「得了。」爸爸把早報整齊地摺起來,放在他的餐盤旁邊。「我沒有問起薇拉,因為我不希望妳告訴我一些我不想聽的事。我不想她。她走了,這間屋子成了更好的地方。我不擔心她,也不關心她。她只帶給我鄙視她的理由。如果她如同我設想的,幹了那件事,我有很好的理由相信她會這麼做,那我就會樂得扭斷她的脖子。不過,就算如此,妳還是護著她,想說服我,她其實沒有那麼冷血。讓妳繼續護著她,我就是個傻瓜了。現在把奶油遞給我。我覺得我想再吃一個瑪芬蛋糕,再喝一杯咖啡。」
抱住我的人是亞登。他琥珀色的眼睛離我好近,他把我抱在懷裡。他的頭髮貼在額頭上。「沒事了,是我。妳為什麼在發抖?妳知道妳不該走在高速公路上。妳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難怪她會跟那個沒出息的鋼琴老師跑了。」爸爸滿嘴食物地說:「鎮上都在傳,猜測那個半夜跟他走的女人是誰。」他遞給我一個探詢的神情,然後露出贊同的微笑。「奧德莉娜,我知道,妳曉得跟男孩亂來的下場是什麼。如果妳不信我所說的話,那請妳相信這點,妳不要給我搞同樣的把戲。我會追妳到天涯海角,把妳帶回妳真正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