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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雙眼短暫閃過一抹恐懼。彷彿他也知道席薇雅很常模仿我的樣子，還常會自己坐上那張搖椅，搖啊搖的，頻率遠超過他逼我的次數。

如果「拯救」意味著我必須留下來，那我誰也不想救。

「爸爸，你有席薇雅。」我露出緊繃的微笑。「我走了，你要記住這點，我跟薇拉今天所有的狀況都是你一手打造出來的，將來，你也會塑造席薇雅的命運。爸爸，對她好一點。在你開始編故事給她聽的時候，當心腳下。我並不完全相信——」我看到席薇雅走出來，站在門廳，就在羅馬復興風格起居室外頭。

我搖搖頭，想要抹去這開始施展的催眠咒語，不只是顏色，還有這些熟悉的聲音。爸爸覺得我很軟弱，沒辦法面對真相，所以毀了我的人生，明明沒辦法接受事實的人就是他。他說謊騙他自己，就跟他騙我一樣。

我自然而然地摟著亞登的腰，我們一起走回陽台，爸爸跟席薇雅跑出來看。我看到他們雙眼裡散發出來的喜悅，顯然也鬆了口氣。

我稀鬆平常的道別讓他面露難色，他又酸溜溜地說：「妳會回來的。妳以為妳可以告別我、告別銀蕨大宅、告別席薇雅跟妳父親，但妳一定會回來的。」

他這是在告訴我，他需要我留下來，他想要我留下來，但沒有直接說出口。

我並不打算把席薇雅留在這裡，但我還不想告訴他這點。

他低下頭，用雙手掩著臉，寬厚的肩膀垂了下去，好像悲劇畢竟還是會影響他一樣。

「所以妳現在就決定跑去天涯海角。妳都不問我要什麼，不在乎我要什麼。妳不聽別人的理由或解釋，這叫公平嗎？還是妳是出於怨恨或報復？妳的愛反覆無常，奧德莉娜。難道妳不欠我一個留下來的機會，看看我們能否挽救我們的婚姻嗎？」

他走了出去，在身後大力甩上門。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我心想，好好睡一覺吧，再也不要做夢了。我就希望這樣。我現在不需要亞登了。我有席薇雅，這樣就夠了。不過，整個晚上，亞登不斷出現在我的噩夢裡，所以，早上起床時頭很昏沉，舌頭腫脹。吃早餐的時候，爸爸沒有說話。他通常會滔滔不絕地走進廚房，離開時也一樣。

這一刻，一切都再清楚不過……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

我在亞登有機會再次哀求我之前就趕快上樓。我到了臥房，坐在床上，想要把事情前前後後想清楚，這樣我才能對自己、對席薇雅做出最正確的決定。爸爸走到門口，站在門邊，要我別離開他。難道他會讀我的心思嗎？

席薇ｈtｔｐs://m•ｈetｕboｏｋ•cｏｍ•ｃｏｍ雅吃完早餐，拿出她的水晶稜鏡，色塊閃啊閃的，圓頂裡的風鈴也開始叮噹作響。

這次換我後退。我不會讓她對爸爸的忠心破壞我第一次決定自己這輩子該獨立自主的決心。讓她跟爸爸一起留在銀蕨大宅吧……也許，他們值得彼此的陪伴。

我沒有看他。「我不能讓席薇雅留在這裡。這棟房子有問題，這棟房子留住了我們每個人的過往，還讓過往成為我們未來的一部分。這棟房子留下了太多懊悔與哀傷，所有人都得不到快樂幸福。我要離開你，你應該高興才是。你要每天告訴自己，你差點就成為我父親那樣的人，一個冒牌貨，一個騙子，誰都能騙，連自己的兩個女兒都不放過。」

我們銀蕨女孩是一群奇怪的人，敢在最奇怪的地方展現出自己的奇特。這是艾絲貝阿姨對媽媽跟梅西．瑪莉阿姨的照片說的，這是她讓具有紀念價值的週二午茶時間變得討厭的方法。

「妳走了，席薇雅怎麼活？」他那有如阿拉伯人般的黑色雙眼露出光芒，在我看來，這是狡詐的眼神。「所以，到頭來，妳還是失去了那份天賦。他們扼殺了妳的特殊，那份能夠無私去愛的能力，那種纖細，只要有人需要妳，妳就會聽到的呼喚。妳再也不是那個帶有罕見珍貴天分的女孩了。」

淚水從他的臉頰滑落，滴到他乾淨的襯衫上。

在我腦海裡閃過一個未來的畫面。爸爸會出可怕的意外，事情發生之後，他們會把席薇雅關起來，她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燦爛的陽光。

廚房水龍頭的水滴滴答答……

如今，她得到了那份天賦，啊，隨便吧，事事難料啊。

「想想席薇雅。」爸爸提高嗓門說：「雖然她有了點起色，但她永遠沒辦法流暢、自信地說話。她永遠都不會正常到能夠處理複雜的心智問題。要是我死了，她該怎麼辦？」

我拿起一個昂貴的紙鎮，往他的頭扔過去。我沒扔中，紙鎮掉到地上。他用力甩上房門。

我放開車鑰匙，打開車門，走下車，朝著亞登跑去。他看到我下車，雙眼都亮了起來，張開了雙臂。他啜泣的臉埋進我的頭髮裡，我們緊緊相擁。我們望著彼此的雙眼，然後一起將賓士車廂裡的行李拿出來。

是什麼力量違背我的意願，逼得我轉頭，讓我重新考慮離開這件事？我不想留下來啊。

在一個晴朗的好日子，我們把薇拉葬在艾絲貝阿姨旁邊。好奇怪，我居然出席了這場葬禮，而卻錯過了艾絲貝阿姨跟比莉的葬禮。我還比較喜歡她們www.hetubook.com.com兩個人呢，不過，我還是看著薇拉的棺材緩緩降到墓穴裡。我對她道別，我現在理解她了。也許有一天，我能原諒她，只記得幾個我曾經愛過她的時刻。

爸爸也毀了薇拉的一生，因為他從薇拉出生的第一天起就不喜歡她，因為他每次望向她那跟他一樣黑色、算計的雙眼時，都會感到罪咎。不過，我會向他證明我的能耐。

噢，我的天啊！我的頭開始痛，我在這間充滿紡錘、線軸、門把，總是有黃金跟黃銅閃閃發亮，還有各種色塊的房子裡，就擔心我永遠都會頭痛，這一切都是為了要迷惑我的思緒，讓我沒辦法做更重要的事情。

風鈴的叮噹聲愈來愈大，嘈雜了起來，讓我頭痛欲裂，好想尖叫，想尖叫！但我發不出聲音。

「奧德莉娜。」亞登走進我的房間，站在我身邊，他想用雙臂擁抱我。「不要離開我。」他把我拉進懷裡，想要吻我。我轉開頭，逃避他的親吻。他急切地說：「我愛妳，我永遠愛妳。恐怖的事情、糟糕的事情發生了，但很多人還是繼續在一起。他們會再次找到幸福。奧德莉娜，救救妳自己，勇敢一點，救我、救席薇雅。」

我現在不需要亞登。他辜負了我兩次，他也很有可能會辜負我第三次，或許，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永遠都會辜負我。

席薇雅走進門廳時，亞登跟在她後頭，她走路的步伐似乎改善許多。新鮮的空氣及陽光也讓她的氣色變得比較好，那雙水藍色的可愛大眼睛尋找我的身影，接著露出微笑。

幾分鐘後，門緩緩打開了。席薇雅用她靜靜蹣跚的腳步走了進來，她沒說話，只站在那裡看我。

我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握得更緊了，我心想，這是爸爸送給我最後一份、最昂貴的禮物。我轉頭張望，發現長達三天的風雨已經結束，天空洗刷得清朗明亮。整個世界聞起來似乎都很新鮮，正極力歡迎著我。我深呼吸，忽然感覺非常開心。自由了，終於自由了。

他傻傻地搖搖頭。「車子對我來說只是糞土了。」他咕噥地說：「妳走了，我的人生就結束了。」他從我的肩後看著席薇雅，她已經走到門口。她現在展現出強壯的姿態讓我想起艾絲貝阿姨，她那嘲諷的淺淺笑容也讓我想起媽媽。

「奧德莉娜，妳答應過的，妳發過誓的，妳保證這輩子絕對不會離開我。席薇雅怎麼辦？妳要拋下她，剝奪世界上唯一站在她那邊的人嗎？」

亞登很不甘願，臉上帶著痛苦，他提著我的包包到車上，小心翼翼地把行李放進後車廂，www.hetubook.com.com我則坐在駕駛座上，準備出發。「再見，亞登，永遠不要忘記，在我還相信你愛我的時候，我們共享了很多樂趣。雖然我不是一直符合你的期待，在床上回應你，但我還是以我的方式愛你。」

我隨手把內褲扔進去，塞進褲|襪、鞋子、手拿包、化妝品……就跟艾絲貝阿姨要走的那天一樣。我床邊桌上的時鐘顯示十點十分，我將手錶調準時間。中午以前，我就會跟席薇雅一起上路了。

我的行李箱留在車道上。

「席薇雅，祝妳一切順利，再見。如果妳需要我，無論我的新家在哪裡，我都會來接妳回家。」

「爸爸，我要開走你的賓士，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又對爸爸點點頭，他坐了下來，整個人悶悶不樂，很嚴肅的樣子。我不肯再看亞登，他下了樓，穿好衣服準備出門上班。我再次感謝席薇雅，在我需要她的時候伸出援手。

「爸爸，我要走。」我疲憊地說：「我小時候承諾過永遠不離開你，我那時不懂你對我有什麼期待，但我不能留下來。這間房子有古怪。掌控這裡的力量讓每個人都不正常、不開心。我要離開。」

不！我在內心尖叫，亞登看著我，彷彿覺得我瘋了。不，席薇雅！讓我走！我已經盡力照顧妳了，獻給妳年復一年的青春，年復一年的生命！給我一個活下去、找到自己的機會，求求妳！

他沒看我，但我知道他在打什麼算盤，他是在替我洗腦，讓我以為，出了這個家，遠離他的關愛後，我在外面沒辦法自己生存。

我啜泣起來，從他懷裡掙脫，把他推開。「亞登，我要離開你。我覺得你比爸爸好不到哪裡去。你們兩個應該最清楚，不該用謊言編織我的人生。」

「好。」他說。他又用敏銳的雙眼看了我一陣，害得我不得不低下頭。之後，他起身離開，他從門口注視我的哀傷神情讓我必須轉過頭，我不能屈服於他沒說出口的壓迫之中。

我在這間屋子裡時還是躲在牆邊的陰影中，還是會避開地板上的色塊。我還是個孩子，困在九歲這個年紀裡。我會向爸爸跟亞登證明，我可以自己斬了自己的根，逃離這間大宅。我逼自己從櫃架上拖下行李箱，帶著無比的決心，開始到處跑，把東西塞進我擺在床上的袋子裡。我沒有摺好衣服，只是隨手把毛衣、裙子、襯衫扔進去，我也替席薇雅打包。

「沒錯，席薇雅，我要走了，我會帶妳一起走。我把妳的衣服都打包好了，等到我們到了目的地，我會買新的漂亮衣服給妳。讓妳在這間房子生活、長大很不健康。我和圖書希望讓妳上學，讓妳去公園玩，讓妳能有同齡的朋友。媽媽把這間房子各留了一部分給我們，所以我們想要離開爸爸的時候，他必須賣了房子或把我們那份財產分給我們。所以呢，開開心心地向銀蕨大宅道別吧，我們馬上就要去更好的地方過日子了。」

她水藍色的眼睛睜得老大，退了開來，激動地搖頭，說：「不！」她喘著大氣，舉起手，彷彿要抵擋敵人一樣。「留下來……家……」

這次他沒答腔，什麼也沒說，看我把東西打包完畢。一個行李箱裝滿滿，我掙扎著想蓋起來上鎖。一件上衣的袖子露在外面，但我不在乎，亞登完全不幫忙，我忙著用全身的力氣關上箱子。最後，終於鎖上了。我鎖上所有的包包，總共五件。亞登發出沉重的嘆息。

我們從墓地回家，我立刻幫席薇雅換下葬禮的服裝，爸爸建議我們去院子裡玩球，可以協助我們擺脫一直籠罩在我們身上的憂鬱、壓抑、陰沉的氣息。自從薇拉過世的那晚開始，我就很少跟亞登講話，現在，三天過去了，我也已經計畫好。此刻，爸爸攤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他跟平常一樣，想要拆解我內心深處最隱私的祕密。

最後，他在席薇雅把食物塞進嘴裡，亞登沒有胃口還是默默吃早餐時開口了。「我跟艾絲貝阿姨最後一次吵架的時候，薇拉一定在家裡。薇拉替她媽穿上出門的套裝，然後隨手將衣服塞進行李箱裡，讓我們以為小艾打算離開我。」

家裡的各個時鐘都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前進，每個鐘面的時間都是一樣的。

我跟亞登會再一次在銀蕨大宅從頭開始，畢竟，如果我們這次失敗了，我們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的機會……

我輕蔑地說：「爸爸，根本就沒有什麼天賦，我再也不相信你了。那只是坐在搖椅上催眠自己的說法。我可憐過往的自己，居然這麼全心全意地相信你。」

一個小時之後，我說：「爸爸，再見。好好保重，我不在了，席薇雅會更需要你的照顧。」

這股力量慢慢逼迫著我轉頭，我看著我們家。我的目光望向二樓的窗戶，我一直以為這是她的房間，透過汙濁的窗戶，我看見一張小臉望了出來，這張臉跟我長得好像，我喘起大氣來。一頭厚實的亂髮框出這張臉的輪廓，她的髮色說不準是什麼顏色，會隨著周遭環境變化，她蒼白的臉龐一下近、一下遠，一下近、一下遠。我看得出來她的嘴唇在動，很像在說話，也許是在唱那首遊戲室的歌。當我移開目光，想要轉動引擎鑰匙的時候，我的雙手顫抖起來。我的手怎麼了？我沒ｈｅｔｕｂｏoｋ.cｏm.ｃｏｍ辦法控制我的手！

離開那有如陳舊婚禮蛋糕的大宅，圓頂上少了新郎、新娘的人偶。就是因為屋內太陰暗，所以那些色彩才會這麼張揚。我可以在遠離這裡的地方找到新家，成為我內心真正想成為的那個女孩。

「我知道小艾絕對不會離開我。就算給她一百萬，她還是會留在我身邊，在一個地方生活了這麼多年，都生根了，就算不希望這樣也沒辦法。有天，小艾告訴我，她在別的地方會開心一點，但每次她想走的時候，都發現自己走不了，她以前都說，回到這裡是她這輩子所鑄下最大的錯誤。」

他用嚴厲的神情看了我好一會，才轉過身，往門口走去。他到了門口，非得說出最後一句傷人的話才肯離開：「我現在可以說，戴米恩是想幫助妳，但我猜現在這麼說有點太遲了。」

我又提了一次，要她跟我走，但這次她用她無需言語卻更激烈的態度告訴我，她永遠、永遠不會離開爸爸或銀蕨大宅。

如同爸爸對我的愛一樣，我已經替自己的人生做出最高尚的行動。我是第一個也是最棒的奧德莉娜，我永遠都會把愛跟忠誠放在第一位。我無處可逃。我聳聳肩，覺得難過，但當亞登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時，我卻也感受到一股平靜的接納感，自從樹林大雨後，我再也不曾感覺過自己如此潔淨。

我聽到媽媽的鬼魂低語著：「唯一的才華就是整天說大話。」他通常情緒都很激昂，完全不受悲劇影響，總是個贏家，但我還是讓他難過了。

就在我準備離開亞登，再也不見他的時候，爸爸用他那雙黑色眼睛哀求著我，彷彿他拒絕讓席薇雅代替我的位置似的。讓他自作自受吧，她也是他一手打造出來的……真不曉得最恨爸爸的人是薇拉還是席薇雅。我猜想，在我離開後，如果爸爸還想要擁有其他女人，席薇雅會摧毀除了我以外，任何進入爸爸生命的女人。

我一路往大門移動，爸爸的聲音跟著我出去。我只帶了一個小包包，之後會再回來拿其他的行李。「我這輩子最想要的，不過是有位女性能夠覺得我善良、高尚。奧德莉娜，我以為這個人會是妳，別走，我把一切都給妳，統統給妳……」

她點點頭，沒有說話，她的眼神裡透露出奇異的睿智。然後，她轉頭用銳利的目光要爸爸坐在椅子上，不要起身。我打了個冷顫，懷疑爸爸會不會享受他小女兒的陪伴，這個小女兒會用閃著色彩的水晶稜鏡光線控制別人的命運，特別是那些已經掌控太多權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