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卻是活生生的。
克菈菈嚇一跳。她有說嗎?她不知道。她腦子裡有太多疑問,太多事情攪在一起。但也許她是說了。李奧納的確常惹麻煩,尤其是最近這陣子。但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有電話號碼簿的廣告黃頁,在屋裡。我可以幫妳找找律師那個分類。」
「他們可以這樣做嗎?沒有我陪同,他們可以就這樣把他帶走?他還未成年啊。」
甚至沒辦法活下去。
瑟巴斯欽走回露台,重新擁抱晨光與藝文版。克菈菈還是一動未動,凝視瓦妮雅消失的轉角,彷彿期待他們三人會突然跳出來,笑著告訴她這一切都是開玩笑的,只是一次精心設計的惡作劇。但她的期望落空。克菈菈轉頭看瑟巴斯欽。他才剛窩回白色藤椅上。
這天清晨,瑟巴斯欽在他父母家裡,躺在床上,允許自己再度擁抱夢境。他想要它。他需要它。夢境不難召喚,因為它就像某種看不見的實體,如影隨形地跟著他,他只消給它一點重生的力量就行了。
瓦妮雅和比利看看克菈菈。比利壓下門把。
她已經無法約束他了。一切已成定局,而她只能接受,接受她完全無法管教她的孩子。但這不過是最近一年的事。她借書、讀專欄,大家都說這種現象很正常。這個年紀的孩子正要開始脫離父母掌控,對成人世界充滿好奇、躍躍欲試。做父母的必須牢牢握住他們、卻又必須微微放鬆約束的力道,總之就是要建立「父母永遠做他們的後盾」的安全感。但李奧納哪是躍躍欲試,他根本是脫韁野馬,每天都出新招。彷彿他一跳就跳進黑洞,她驟然失去他,而這個世界也沒有任何韁繩長到足以套住他。她是他的後盾,但他已不需要她。再也不需要了。
「虧我以前聽伊絲帖提起你的時候,還想著是她把事情誇大了。」
好不容易。
「我『以前』的工作。過去式。現在我沒工作。更何況就算是以前,我的工作也跟警方逮人沒關係。我研究犯罪心理,我不是律師。」
「放開我!我他媽的又沒有做什麼!」紅髮少年在草地上扭動掙扎,試圖擺脫女子牢固的牽制。
李奧當然不會乖乖聽話。事實上,他反而加速逃跑。瓦妮雅回頭看著有點呆住的比利。
他行屍走肉的人生也因此繼續下去。
「怪了。聽起來他好像在上鎖。」
女警放開少年的手臂,走幾步來到憂心忡忡的母親面前。另外那位警官架著少年繼續前進。
「李奧,可以說幾句話嗎?」還是沒聲音。比利又敲門。
「李奧納。警察來了,他們想跟你談談。」
在他邀請夢境歸來的那些清晨裡,他又再度失去她。悲慟一次又一次撕裂他,讓他以為他再也無法起身下床。
「十六歲。」
他知道這份力量源自何處。不是上帝。上帝給他指引、給予安慰,但是賜予他這份力量的是他父親。父親挑戰他、馴服他,讓他明白哪些才是必要的——除了輕鬆、簡單。剩下的一切都有其必要,不知怎麼著,此刻潛藏在他這個成年人內心的祕密使他想起童年時代的另一個祕密。也同樣無人能夠體會。
就算是再親近的人也不會懂。
「我是他母親。我要知道他又惹了什麼麻煩。」
就算是再親近的人也不會懂。
「李奧納!開門!」沒有回應。音樂音量維持不變——不,好像變得更大聲,瓦妮雅心想,但也可能是因為他們愈走愈近。比利敲門。力道十足。
那個日子宛如慢動作般展開。一家三口出門時已日上三竿,但他們計畫待在飯店,躺在游泳池畔放鬆一整天。莉莉去慢跑,一段不算晨跑的晨跑。才出房門,莎賓便嚷嚷著不想整天
和*圖*書耗在游泳池邊。她不要——她的兩條腿可帶勁兒的呢!於是他決定帶她去海邊走走。莎賓喜歡海邊。她喜歡讓他抱在懷裡,站在浪花裡玩;她小小的身軀一下泡在水裡、一下擺向空中,一會兒溼一會兒乾,她總是開心地尖叫。走下沙灘時,有幾個小孩經過他們身邊。那天是耶誕節隔天,孩子們把玩著新玩具,他把莎賓架上肩頭。有個小女孩正在玩一隻充氣海豚,非常漂亮的淡藍色;莎賓朝海豚伸出手,她說:「爹地,我也要一個。」克菈菈心頭一驚:她甚至沒想到這一點。她在醫院工作的時間很不固定,也愈來愈少花心思關注兒子的學業。他上不上學看心情。他大部分時間都是看心情做事。
「在殺人以前,沒有人是殺人兇手。」
「李奧納,他們想跟你談談羅傑的事。可以麻煩你出來一下嗎?。」
有時他甚至渴望這些清晨來臨。既期待又恐懼。若他容許夢境占據意識,啜飲、感受夢中純淨、純粹的愛。那麼之後重返現實的過程將異常艱難,萬分恐懼,遠遠超出他平時順其自然、起床作息所感受到的痛苦。照理說,這麼做很不值得。因為有「愛」必有「痛」。
沒有一次例外。
全國凶案特別調查組介入調查沼澤棄屍案
「既然如此為何要跑?」女子問,藉同伴的助力使勁將少年拉起站好。三人朝屋前走,瑟巴斯欽猜想前面應該停著一輛警車。行進之間,女子注意到花園裡不只他們三人。她看著遠處的瑟巴斯欽,從口袋裡掏出識別證,亮給他看。距離這麼遠,就算是警察識別證看起來跟圖書館借書證一個樣兒。瑟巴斯欽半個字也看不清楚。
「你不願意幫忙?」
「沒有。我想應該沒有……為什麼要問這個?」
那天他學會一個新詞彙。
事實上,幾乎每件事都是看心情。
「李奧納。」克菈菈無意識地糾正她。「在。他……你們找他有什麼事?」
早上八點,已經起床並沖過澡的瑟巴斯欽徒步來到附近的挪威國家石油加油站(statoil)。他買了早餐和一杯拿鐵,邊吃邊看著通勤族買菸、買咖啡,或者加油。回到暫時的住所,他抽出信箱裡爆滿的報紙、信件、帳單和廣告信函。除了當天的報紙,他把其他東西全扔進回收袋(他在碗櫥旁邊找到一個摺得整整齊齊的資源回收袋)。他希望房屋仲介趕快打來,這樣他就不用天天吃加油站早餐了。無所事事的他來到後院,受到陽光照拂的新鋪木板露台漸漸變暖。
無情。
但女子顯然已不再搭理他。她收起識別證,再次牢牢扣住少年臂膀。他看起來是那種年紀輕輕就走錯路的孩子,所以這應該不是他此生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走向等候中的警車。人行道上出現另一個女人。當她看見瑟巴斯欽家草坪上的這一幕時,她停住,飛快舉起雙手摀住嘴巴,止住一聲尖叫。瑟巴斯欽仔細看著她。這人想必是少年的母親。蓬鬆、漂亮的紅色捲髮。年紀大概四十五。不算太高,也許五呎四吋。氣色很好,大概定期上健身房吧。她應該是住在隔壁的鄰居。以前瑟巴斯欽還沒搬出去的時候,那一戶住著一對德國夫婦和兩隻雪納瑞;不過那對夫婦當年就是老夫妻了,現在鐵定已經作古。
那成了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海灘在一座大沙丘後面,所以他加快腳步,轉移她對淡藍海豚的注意力。他成功了。他辛苦穿越暖暖的沙子,她在他肩上咯咯發笑。她軟軟的手貼在他硬邦邦的臉頰上。每次他沒踩穩、差點跌倒,她便樂得哈哈大笑。
二〇m.hetubook.com.com〇二年的曲子。
他情緒高漲、志得意滿,幾乎可用歡欣鼓舞來形容。他展現力量。像個真正的男人。保護該保護的人。他沒有退縮,即使在重要關頭也沒有失誤。內臟與鮮血濃而甜膩的腥味深深穿透他的感官意志,他得用盡力氣才能止住頻頻作嘔的噁心感。但他撐過去了。握刀的手沒有一絲顫抖。運送屍體的雙腿依然堅定有力。一般人大多無法應付,或者根本不會遇到這種狀況,但他表現極好,能力達到顛峰。他為此感到驕傲。
被噩夢喚醒後,不管幾點,瑟巴斯欽通常直接起床。通常,並非每次都這樣。有時他會繼續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感覺右手的痙孿慢慢消褪,同時重新召喚夢境返回意識之土。
他拿起報紙,正要翻開藝文版,這時他聽見有個女人大喊:「李奧!站住!」不到幾秒鐘,一名高個兒紅髮少年從隔壁的常青灌木叢竄出,衝過分隔兩戶人家狹窄的單車行人專用通道,然後輕鬆越過瑟巴斯欽家三呎高的白籬笆,落在花圃上。跟在他後頭現身的是一名年約三十的女子,速度極快,動作敏捷。衝過灌木叢時,她並未落後少年太多,此刻正穩定加速趕上他。瑟巴斯欽靜靜觀戰,默默跟自己打賭那小子到不了花園另一邊的籬笆。果不其然。少年只差幾公尺就到籬笆,但女子突然加速衝上,精準地扣住少年、將他撲倒在地。平心而論,女子在軟地上的確較占優勢,因為她穿了鞋子。瑟巴斯欽邊想邊看著兩人順應衝力在地上連滾幾圈。
「我們只是想跟他談一談。有人在偵訊過程中提到他的名字。」瑟巴斯欽注意到,女警邊說邊輕輕按住情緒激動的母親的上臂。肢體接觸。高招。職業級的。
「李奧納,你又闖了什麼禍?你們要帶他去哪兒?他做了什麼?」這位女士無視於無人回答她的問題,連珠砲似地拋出疑問。她說得很快,情緖緊繃,聲音瀕臨破碎,猶如壓力鍋的安全閥;如果不把疑問說出來,她可能會焦慮到爆炸。女士向前越過草坪。「他做了什麼?告訴我!求求你們!李奧納,為什麼你老是喜歡惹麻煩?他做了什麼?你們要帶他去哪裡?」
「你抄前路!」她忙著打開上鎖的門,一邊朝比利大喊。逃得飛快的少年還沒跑遠。她扯開門、快步踩過花床,然後加速。她再次吆喝少年停下來。
「你能不能想想辦法?」她語帶哀求。瑟巴斯欽疑惑地望著她。「我?想什麼辦法?」
瑟巴斯欽不到四點就醒了,躺在二樓一張又窄又硬的單人床上。這床想必是他母親的,從屋內擺設可略知一二。瑟巴斯欽離家前,父母還沒分房睡,但他並不訝異這項改變。夜復一夜、自願上床躺在他父親身邊,這種行為應該稱不上理智。顯然他母親也想通這一點了。
瓦妮雅迅速瞥向客廳落地窗。倏地看見一名體格不錯的紅髮少年輕巧落在窗外的草地上,拔腿衝過草坪——腳上只穿襪子——她一下子就看不到他了。一切快得像閃電一樣。
舊學派嘻哈。
瓦妮雅衝向通往庭院的門,大吼:「李奧!站住!」
鎖上了。
一個他經常讀到,卻不曾親耳聽過的詞。
「他幾歲?」
「你是柏格曼先生的兒子瑟巴斯欽對吧?你的工作不是跟這個有關?」
痛苦難耐。
不管他們說什麼都不用理會。
克菈菈瞪著瑟巴斯欽。但瑟唷巴斯欽似乎對這件事、對剛剛發生在他花園中的一切完全不為所動,絲毫不感興趣。他的手指在報紙上敲啊敲的,彷彿這一切沒什麼不尋常,也不重要。
但hetubook.com.com他偶爾還是需要縱容自己。那是他最純粹的核心。那是超出回憶能給他的、更強烈、更真實的感受。回憶終究只是回憶。與夢境中的感受相比,回憶平淡無味,毫無生命力。而且回憶也不是真的——這點他非常清楚。因為他總是這裡刪一點、那裡加一點,有意無意地東拼西湊。修改、加強某些部分,淡化、削弱其他部分。回憶是主觀的。但夢境是客觀的、無法平復的。
「但他不是殺人兇手!」
克菈菈腹中的焦慮和恐懼結成憤怒。這幾年來,她從伊絲帖和圖爾口中——在他倆還住隔壁的時候——聽過不少這位柏格曼家兒子的事。他們倆對他沒半句好話。從來沒有。
她又敲敲門。比利和瓦妮雅對看一眼,默默達成共識。他倆踩上腳踏墊,蹭蹭鞋底,直接進屋穿過客廳。廚房門邊的黃棕格子地毯上擺了一張樣式簡單的餐桌。兩張沙發有一張背向餐桌,另一張與之相對,中間夾了一輪淺色的木製咖啡矮桌。瓦妮雅猜是樺木,但她對木材一竅不通。電視掛在牆上。沒有投影設備。不過電視下方的矮櫃倒是有台光碟播放機。沒看到電玩操縱桿或遊戲光碟。總之就是乾淨整齊。那兩張沙發好像許久沒人坐過。抱枕擺得整整齊齊,毯子疊得四四方方,兩支遙控器也並肩排好。第二張沙發後面是整牆整櫃的書,有精裝本也有平裝本,感覺精心排過,每隔一段就插入一件小擺飾。瓦妮雅與比利走向克菈菈。克菈菈開始擔心了。
「可以的話,我們想見他。」比利向前一步跨進玄關,毫不退讓,一踏進屋裡,剛才在屋外愈走近愈清楚的貝斯節奏這會兒更大聲了。嘻哈曲風。比利一聽就知道。
「我們想跟他談談羅傑.艾瑞森的事。」
那個死掉的孩子。警察為什麼要跟李奧納談那孩子的事?她的胃一連抽了好幾下。克菈菈只好無言地點頭,退一步讓比利和瓦妮雅進門。接著,她消失在這幢L型獨棟平房左側,穿過客廳,來到一扇緊閉的門前。她得先敲門才能打開門。現在她都這麼做。
離家過耶誔節是莉莉的主意。他沒意見,也不反對。瑟巴斯欽一向只管大事,再加上他覺得她的家人有點難搞,所以她一提議出門旅行他就立刻答應了。倒不是他有多喜歡陽光、海洋、沙灘,而是他明白莉莉的心意——她總是試著讓他的人生好過一點,況且,莎賓喜歡陽光、喜歡海,凡是莎賓喜歡的他都喜歡。這對瑟巴斯欽而言是全新的體悟。為他人奉獻。莎賓讓他體會到這一點。這種感覺真好。他一邊想著、一邊站在海灘上凝視印度洋。他才剛把莎賓放下來,她的小短腿立刻帶她衝向水邊。岸邊的水看起來比前幾天淺,海岸線似乎也退得比平常更遠。他以為這是退潮所致。他跟著她跑向海邊。天色微陰,但氣溫和水溫十分宜人。他把世界拋在腦後,最後一次親吻她,然後把她放進溫暖的海水中、直上肚臍。她尖叫,開心大笑;對莎賓來說,海水既可怕又奇妙。有那麼一秒鐘,他們的遊戲使他想起一個心理學名詞:信任訓練。只要爸爸不放手,小孩的膽子會愈來愈大。一個意義簡單的詞彙,但瑟巴斯欽卻從未親身實踐過。信任。莎賓的尖叫混合害怕與興奮。瑟巴斯欽起初並未聽見隆隆吼聲。他完全沉浸在彼此的信任中。當他聽見時,一切為時已晚。
「提到他的名字?妳說『提到他的名字』是什麼意思?怎麼個提法?」
不是兇手的男人好得意。雖然他不該自和_圖_書豪。情緒化的新聞報導、全校師生默哀、愁容滿面的警察頻頻舉行記者會——這些無不呈現悲慘、晦暗、哀傷的一面,與自豪完全扯不上邊,但他就是忍不住為自己感到驕傲。不管他多努力克制,心裡總不免升起自我肯定的感覺。只他一人有這種感覺。其他人完全無法體會。
「現在我們先帶他回警局。如果您也一起來的話,我們就可以很順利、很冷靜地釐清每一件事。」瓦妮雅停下來,確定少年的母親直視她的雙眼,這才繼續。「克菈菈,現在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不要為了不知道的事生氣。等等到警局來,指名找我或比利.羅森。我姓李納,瓦妮雅.李納。」先前來到朗汀家門口時,瓦妮雅當然已經自我介紹過了,但她不確定克菈菈還記不記得她叫什麼、或者有沒有聽清楚她叫什麼名字。瓦妮雅掏出名片,遞給她。克菈菈愣愣地接過來,震驚到無法抗議。瓦妮雅轉身離開花園。克菈菈望著她繞過結實累累的黑醋栗,消失在屋邊轉角,她呆立在原地好一會兒。徹底茫然。然後她轉向最近的停靠港——無疑就是瑟巴斯欽了。
瑟巴斯欽還小的時候,露台是石頭鋪的,用小圓石拼成浮雕圖案。記憶中,當年家家戶戶都這麼弄。現在大家似乎比較喜歡木頭。
「他做了什麼?妳兒子?特調組的人為什麼對他有興趣?」克菈菈朝他走幾步。「他們說他跟那個被殺的孩子有關。我不知道。李奧納沒這樣過。從來沒有。」
饒舌歌手DMX的〈你要的X給你〉(X Gon' Give it to Ya)。
一旦這麼做,他就能感覺到她。不是想起她,而是真真實實感覺到她。他能感覺她小小的手握在他手中。他能聽見她的聲音。聽見其他人說話,聽見別的聲音;但主要還是她。他甚至可以聞到她的味道。嬰兒肥皂混合防曬乳。他假寐,她在他身邊。安然無恙地再次緊偎著他。他的大拇指無意識撫過她食指上的小小便宜戒指。一隻蝴蝶。那是他在擁擠的地攤上,從成堆的劣製品中挖出來的。她一眼就愛上這枚戒指。說什麼也不肯摘下來。
有段時間,他莫名地憂傷、沒什麼精神,於是去找學校那位金髮、聞起來像花一般的護士。結果掀起一陣騷動。混亂。學校和社會局介入。會談。電訪。家訪。教育心理學家,社工。母親哭哭啼啼,而他——他這個年輕小伙子——才赫然明瞭他即將失去什麼。失去一切。就因為他懦弱,。就因為他不夠強,不懂咬牙忍耐。他知道父親愛他。只不過他是那種會用管教和命令表達關愛的人。比起言語,他寧可用拳頭、皮帶、雞毛撢子傳達他的意志,這是一個用服從教養兒子的男人。讓兒子準備好面對現實世界:唯有強者才能生存。
海嘯。
克菈菈瞄瞄瑟巴斯欽,不發一語轉身離開。瑟巴斯欽從地板上撿起報紙。其實他剛才就注意到那篇報導,只是不特別感興趣。但現在他再次翻到那一版。
「瓦妮雅.李納。全國凶案特別調查組。沒事了。您可以回屋裡去了。」
「我從一開始就在外頭。我待在屋外沒關係吧?」
但他還是起床了。
「那麼李奧納平常都惹哪些麻煩?」克菈菈看著瑟巴斯欽,一臉茫然。瑟巴斯欽比比籬笆。「剛才妳從那邊過來的時候,妳不是說他『為什麼老是喜歡惹麻煩』?」
「我只是在想他為什麼沒去上學。」
街上那輛載著克菈菈獨子的警車發動、開走了。瑟巴斯欽望著依然站在草坪上的女人。落寞。徹底地茫然不知所措。
還有「失去」。
「那我真是受寵若驚,因為我媽講話一向老實。」
昨天他非常緊m.hetubook.com•com張,因為他發現自己完全坐不住。於是他去散步,一走就是好幾個小時。街上每個人都在討論同一件事:他的祕密。走沒多久,他經過警察局。一看見那棟熟悉的建築物,他直覺想掉頭往回走。他太沉浸在思緒裡,以致沒多想自己正往哪個方向走;不過既然都到這裡了,他覺得他也可就這樣走過去。他只是出門散步、碰巧經過這裡。大樓裡的男男女女不會起疑,也不會知道他們全力尋找的那個人離他們這麼近。他繼續往前走,兩眼直視前方。他無論如何還是不敢偷瞄那片巨大玻璃窗。一輛巡邏車從車庫開出來,在他面前煞住。他對車裡的制服警員點點頭,好像他認識對方似的。他當然認識。他們是他的對手。他是他們要找的人,只是他們還不知道而已,只有他才知道真相,他們汲汲營營追索探尋的真相。這種智識上的優勢賜給他一種不可思議的興奮和滿足。他停步讓巡邏車先過。他有這等雅量允許對手先行。
比利和瓦妮雅在玄關等待。小而整潔的玄關。右邊牆上掛了三件外套,其中兩件似乎是李奧納的。一個手提包孤伶伶懸在第四根鉤子上。掛鉤底下是一座小型鞋櫃,擺了四雙鞋;其中兩雙是運動鞋:Reebok和Ecko',比利特別看一下牌子。鞋櫃對面有個小五斗櫃,上頭有面鏡子。除了一小塊墊子和一盆塑膠花,五斗櫃上空無一物。五斗櫃倚著的那面牆並不大,一下就進入客廳了。克菈菈再度敲敲那扇緊閉的門。
女子迅速捉住少年的手臂,反扭壓在背上。警察。瑟巴斯欽站起,走幾步越過草坪。他無意介入,他只想看清楚一點。看來女子已控制局勢,不過就算她沒有,隨後從另一個方向趕到的男子——年紀跟她差不多——也能助她一臂之力。顯然這名男子也是警察。因為他正掏出手銬,將少年的雙手扣在背後。
「他在休息。兩位有事嗎?」
「那麼可以。他們可以這麼做。」
瓦妮雅注意到,她並不想知道他們認為或懷疑她兒子是否惹了麻煩。她直接推斷他有錯。
最後他自己把問題解決了:收回他說過的話。否認到底。是他誤會了。他讓一切恢復秩序,因為他不想失去父親、不想失去家人,那些拳頭他吞得下去,但是一想到可能失去父親。他就受不了。後來他們搬去別的地方住。父親感謝也欣賞他的否認、他的謊言。他們愈來愈親近,他感覺得出來。雖然拳打腳踢的日子並未消失、反而變多了,但是對男孩而言,他愈來愈有能耐承受。他咬緊牙關,愈來愈強。無人明白他父親賜給他的是一份什麼樣的禮物。當年的他也無法體會,不過現在他明白了:那就是駕馭混亂、伺機行事的能力。不是兑手的男人笑了。他不曾感覺如此接近父親。
這有點像某種癮頭。他知道後果。也知道夢醒之後他的心情會有多惡劣、惡劣到什麼事也沒辦法做。
李奧納-克菈菈.朗汀一看見那對年輕人出現在前梯上,她就知道一定又跟她兒子有關。早在他們自我介紹、亮出識別證、表示他們既不是耶和華見證人教派也不是推銷員之前,她就知道了。她知道這天總有一天會來臨。她心裡有數。焦慮像顆球,卡在胃裡,又或者只是老毛病加劇。她以前就常覺得橫膈緊緊的——比如早晨電話響、週末聽見警笛、李奧納帶同伴回家吵醒她、或者她檢查收件匣發現學校寄信來的時候——但她已經不會特別在意了。直到現在。「李奧在嗎?」瓦妮雅問,收起識別證。
果然。
甚至沒辦法呼吸。
「他生病了?」瓦妮雅再問,巧妙閃過為何登門造訪的問題。
不管他們說什麼都不用理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