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隔壁的屋子裡。
最明確的解決辦法就是讓這三大問題消失(老調重彈)——除非你認為加強電玩審查、立法保障父母雙方享有均等的休假時數及多多擁抱就能讓問題消失。節目還沒播完,托克便關掉電視,開始說瑟巴斯欽的事。這些年他幾乎沒怎麼想到這位老同事,他還以為,兩人巧遇的氣氛會更溫馨、更熱絡一點。
這封信另外還提到一些搬家、她會再寫來等等的事,但瑟巴斯欽沒有繼續讀下去。他只能不斷不斷地一再重複讀著同一句:他有個孩子,或者,他可能有個孩子,兒子或女兒,他有可能再一次成為父親,也許。或許,他倏地驚覺,他的人生有可能從此變得完全不一樣——這個念頭令他差點暈過去。他彎腰,把頭放在兩膝之間,試著深呼吸。思緒混亂。一個孩子,她拿掉孩子了嗎?孩子還活著嗎?
「對,你說過了。」
「我想應該是吧。早上量體溫,高了〇.五度。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多做幾次。」
瑟巴斯欽的一|夜|情腳本幾乎不會有「罪惡感」這個部分。即使他明白克菈菈,朗汀醒來後可能會有多難過也一樣。白天稍早、他們在花園閒聊的時候,他已經知道她有多寂寞;兩人在沙發上的一觸即發更證實了這一點。她緊抵他的唇、緊扣他的頭、緊貼他的身體,這一切在在顯示她近乎絕望地渴望與人親近;不僅止於身體,各個層面的親暱她都需要。多年來,她在生活上可能四處碰壁、無人在乎她的感情與想法,更糟的話,說不定還常常被人吼,承受言語威脅,這樣的她極度渴望溫柔體貼。她像沙漠裡的沙,任何看似普通的人情關懷她都不顧一切全盤吸收。他擱在她膝蓋上的手。肢體接觸。一個再清楚不過、暗示他渴望她的信號。這個信號彷彿啟動一座名為「需要」的閘門。
「我只是想說我以為我認識他,然後……」烏蘇拉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他嘴唇,用手肘撐起上半身。她看著他,表情嚴肅。
他拚命回想安娜到底是誰。試著將一張張臉跟名字疊在一起,仍舊沒有記憶浮現。他發現自己很難專心,他深呼吸,試著專注於視覺記憶;依然毫無所獲。瑟巴斯欽開心又震驚的複雜情緒瞬間被驟升的憤怒取代。他曾經、可能有個孩子,但他母親卻隻字未提。她再度令他失望。這股熟悉的失落感鋪天蓋地而來,扭攪、折磨他的胃。他才打算要原諒她,或者至少希望能平息他多年來一再對她發動的心理抗戰;現在這種心情全都沒了。他與她的戰爭永遠不會有平息的一天。他明白這輩子是不可能了。
這個體悟把瑟巴斯欽嚇壞了,卻也讓他更有能力協助警方追蹤連續殺人狂。他的分析技巧愈來愈進步,他的人物側寫愈來愈精準。他彷彿比別人多了份天賦,使他能異常了解並深入嫌犯的內心世界。那是當然的。因為躲在學歷、豐富知識與精闢見解之下的那個瑟巴斯欽,其實與他追捕的對象極為相似。
如果要哈洛森老實說,其實兩者都算不上。他只是盡義務將精|子悉數送進妻子體內,而他的腦子卻在想別的事情。
他辦不到。
但問題就出在這裡。瑟巴斯欽邊想邊走過短短的一段路,回到他父母的房子。這一切來得太簡單。她感激地接受這一切。面對他的被征服者們,瑟巴斯欽有能力處理她們大部分的情緒問題;但他對「感激」稍嫌反感。憎恨、鄙視、憂傷都好過感激。扯到感激會讓他覺得責任明顯都在他這一邊。他當然知道責任在他,但是,假如他能說服自己相信雙方的地位是對等的,他心裡會好過些。維持對等的假象。但感激破壞了這層假象,讓他看見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
他在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初抵達北卡羅萊納州教堂山(Chapel Hill),所以事情應該發生在三月到十月這八個月間。再者,她可能在第一封信前不久發現自己懷孕,所以九月、十月是機率最高的月份。瑟巴斯欽絞盡腦汁回想一九七九年秋天的風流韻事,試著回想許許多多女人的臉,但這並不容易:那年秋天是他花名錄最嚴重爆炸的一段時期。部分原因得歸咎於校方對他的頻繁調查,導致他尋求異性肯定的胃口變大:另一方面是經過多年的親身實驗,他的獵豔技巧已達爐火純青之境。他不再青澀笨拙,也不再恐懼無能。他享受自己擅長的角色,在四處與女人打得火熱的那幾年間,該跨越該打破的界限他都征服了。
歡愉。
湯馬斯.哈洛森扣住老婆的臀部,他允許自己開始神遊。
勝利。
他得想想別的事情。
愛。
「完全不合常理。」
所以他閉嘴,關燈睡覺。
下午他去找托克,告訴他韓瑟不顧托克請託——托克還特別表示要合作——決定把他調離調查小組。
這份簡短名單上的第一位安娜.埃利森當年已四十一歲,瑟巴斯欽直接畫掉。倒不是四十一歲的女人不可能懷孕,而是他個人沒有師奶情結——至少當時沒有。但現在,年紀對他來說已經不怎麼重要了。
瑟巴斯欽畫出一條時間軸,標出第一封信(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九日)和第二封信(十二月十八)的時間點。他從十二月往回數九個月,時間落在一九七九年三月。
但真有這麼嚴重嗎?
三種身分他都符合。
哈洛森察覺自己又硬了。坦白說他也很意外。珍妮往他那邊挪動,把背貼過去。
他想到那件夾克。
調查。截至目前為止,他們到底查到什麼?
不是兇手的男人也讀了這篇感人至深的報導。他回想:他可曾希望這一切不曾發生?那當然。但現在再想這些也無濟於事。事情已經發生。覆水難收。他後悔嗎?其實也還好。對他來說,後悔就是「如果再度面臨相同情況,會選擇不同做法」,但他不會。
瑟巴斯欽.柏格曼是獵豔高手,誘惑女人的常勝軍。這麼多年來,總有不少人對他極佳的異性緣感到十分不可思議。就一般標準而言,他長得不算特別好看。他常常在過重邊緣與超重之間擺盪,近來勉強維持在中間點。他的五官既不立體也不細緻,如果要拿狗做比喻的話,他比較像鬥牛犬而非杜賓狗。他的髮線一天比一天後退,衣著品味比較偏向心理學教授,鮮少參考時尚雜誌穿搭。世上固然有不少女人崇尚金錢、外表、權力,但那也只是一部分而已。假如你想成功拿下所有類型的女人,你得擁有某種特質才行。這正是瑟巴斯欽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利器:他迷人、有教養、懂分寸,他深知每個女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他也有能力運用各種戰術、選擇最適合他的和*圖*書對象。他會先嘗試一種方法,隨時調整策略、確認戰術可行,必要時立刻換招。
方才醒來時,她的一隻胳膊還擱在瑟巴斯欽胸膛上,她的頭也還棲靠在瑟巴斯欽的肩窩裡,他輕柔地脫離她的擁抱,起身下床。她沒醒。他看著她,靜靜著衣。若要說瑟巴斯欽有多著迷於誘惑階段,他對延長性|愛後的交集就有多避之惟恐不及。延續關係有啥好處?不過就是重複交歡而已。過程差不多,卻少了刺|激。沒有刺|激就沒有意義。他太常在一|夜|情之後留下女伴、獨自離去,因此他深知男女雙方在這方面鮮少達成共識。那克菈菈.朗汀呢?她又是怎麼想的?他敢說她某種程度應該會想延長這段關係。不只是一塊兒早餐、偶爾聊天,她要的更多。
那件綠色DIESEL夾克就藏在他身後的抽屜裡。羅傑沾了血的夾克。要是警方在他們逮住的年輕人家裡找到這件夾克呢?
不行,他不會屈服。至少今晚不會。不論發生過什麼事,不論由誰來適應誰,不論他經歷過的時光是否因某人出現而成為他存在的證明、而不僅僅是一段人生,也不論他究竟是表面失控或實質失控,他依然有能力扭轉乾坤。
名字、住址、一九七九年、他在斯德哥爾摩大學任教期間——他只知道這些。他甚至連她當時多大年紀都不曉得(年齡對他來說多少有點幫助)。但他一定要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知道更多。掌握全貌。這麼多年來,瑟巴斯欽頭一次擁有「無盡的疲憊」以外的感覺。疲憊陪伴他太久太久了。而這股不同的感覺不是希望,是別的,是跟人生、生命的小小連結。他意識到這是莉莉曾給過他的,「歸屬感」,感覺自己屬於某個人。以前,瑟巴斯欽總覺得孤單,好像他活在與其他人平行的世界裡、活在生活之外。莉莉改變了這一點。她找到進入他心底的方法,穿過他用高傲與聰明才智豎起的高牆。從來沒有人像她一樣觸動他的內心深處。她看穿他的偽裝、原諒他的猶疑退縮,進而要求他付出。這對瑟巴斯欽來說是全新的體驗。
(我看到妳家燈還亮著。妳還好吧?)
晚報著墨更多。雖然更掌握案情,但也更誇大處理。《韋斯特羅斯晚報》(Aftonbladet)知道那個少年過去曾恐嚇被害人,向其施暴;證據顯示他是迫使羅傑.艾瑞森轉學的主因。報上登了一張被害人的全身照,旁邊的圖說令這樁悲劇更教人心碎:這個受霸凌的少年設法逃離加害者,力圖振作,當他在新學校交到新朋友、並準備樂觀迎向未來之際,卻突遭暴力摧殘,無端殞命。讀者無不熱淚盈眶。
從晚餐開始,珍妮,直在重複他的話。她早就明白這是表現她了解他心情的好方法,雖然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倒不是說她對先生的工作不感興趣。不是這樣。從粗製劣造的偽鈔到去年夏天的運鈔車搶案,每件案子她都聽得津津有味;但是自從韓瑟調來以後,哈洛森的警察故事全退到一邊去,換成冗長的抱怨,抱怨一切有多不公平。
不是兇手的男人倒可以幫幫羅傑的親人和朋友,讓他們不用再費神猜想是誰取走少年性命,專注於化解、排遣失去親人的悲慟。他可以幫忙抹掉這個問號,幫助大家繼續過日子。這麼做很值得。此外,他也可以幫忙提高韋斯特羅斯警局的破案率,這點算是紅利吧。他愈想愈覺得這似乎是全然無私的行動。善行一樁。
「但你知道誰才是你最最親暱、真正可以放心親近的人吧?」珍妮轉向他,手滑進被單、直下他軟趴趴的老二。哈洛森轉向她,表情活像個已經補了三顆牙、卻發現第四顆也蛀了大洞的人。
他們剛做完愛。
想工作。
所以他選擇離開。
若他把這種能力發揮到淋漓盡致,女人會以為是自己在誘惑他。那種只會在酒吧亮出美國運通白金卡的男人是不會理解這種感覺的。
「妳真該見見他。我是說,以前一起工作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個怪人了。但現在……他好像存心想惹毛我似的。」
逗弄她。
親愛的柏格曼女士:
感受過活著該有的感覺。
他打給她,把她吵醒了。也許這是她的語氣明顯帶著厭惡的原因。她說不認識他。她承認自己曾在斯大修習社會學、並於一九八〇年畢業,但她很確定自己沒有跟心理系的任何一位老師睡過。如果有的話她一定會記得。而且如果她還因此懷孕,她更不可能忘記。此外,她沒有孩子。如果他這麼厲害,能在這麼多年後找到她、拿到她的電話號碼,那麼她剛才說的他應該也有辦法查出來並且確認才是。然後她把電話掛了。
本地早報大肆報導這樁死亡事件——他無法稱之為「謀殺案」。目前他們更新案情的速度有點慢。今日的報導重點是「全校震驚」,他們用整整四頁描述帕洛斯卡中學的反應。從學生餐廳員工到學生、老師,記者幾乎讓每個人都有機會表達他們的看法。當然,應該也有不少人選擇閉口不談。不是兇手的男人在逐條讀過每一則報導、每一句陳腔濫調之後,他的結論是:每個人都有意見,但這些意見全是空談。本地報紙也告訴讀者,警方已將一名跟被害人同年的少年帶回偵訊,但目前他的嫌疑不大。
「那妳知道托克.霍格倫怎麼定義『協助調查』,妳知道對吧?」
「我在想,也許妳想要有人陪陪妳……」
或者說剛搞完。
安娜.埃利森
哈洛森調整位置,輕鬆滑入。珍妮半轉向他。
因為他已嘗過人生的美好滋味。
乍看之下,此舉似乎有些惡意挑釁、目中無人。為了讓另一個人看似有罪而放出錯誤線索。企圖逃避自己造成的後果而做出不道德、自私的舉動。
「如果有人跟妳說,請妳『合作協助調查』,妳覺得那是什麼意思?」
他要表現給他們看。
太多種可能。
他是殘存者,遺族,活下來的人。
所以他要找的這位安娜.埃利森當年不是斯大學生。情況變得棘手,不過她跟學校必定有某種關聯,因為她在信上寫道他們是在學校認識的。所以呢?她也是老師?兼職講師?或者只是某個學生的朋友?說不定他們是在派對上認識的。
她們其中一個就是他要找的人嗎?
結果完全不是這樣。
他勢在必得。
「嗯。」
地址也很快到手。
「還有一點我們不能忘記:現在的社會愈來愈浮躁衝動,和-圖-書充滿暴戾之氣。」
「從後面來。這樣你可以進來得更深一點。」
老調重彈,只是改了歌詞而已。
肌膚相親的需要。
「我是認真的。我自己不是沒有房間,我說到做到,但我認為你應該不會想要這樣。」
好好表現一番。
天花板微微剝落掉漆——再度躺在不知名飯店的床上,托克盯著床鋪上方的天花板,經過這些年來、在飯店旅館度過的無數夜晚,這些不帶個人風格的房間已成為某種標準或常態。簡單好過新奇,功能比舒適重要。老實說,他和伊芳離婚後搬進的那間南斯德哥爾摩兩房公寓,與任何一間斯堪地那維亞式標準套房根本沒什麼兩樣。托克伸展身體,將雙手塞進腦後的枕頭底下。淋浴間水聲未停。她悠閒地慢慢來,不急著出浴。
苦澀。
(我在想,妳也許希望有人陪陪妳……)
耳鬢廝磨的需要。
有人陪伴的需要。
瑟巴斯欽看看時鐘。這是第幾次了?他不知道。十一點十一分。上一次看是十一點〇八。時間有可能走這麼慢嗎?他躁動不安。他不想待在這個城市、這間房子裡。現在該怎麼辦?找張扶手椅坐下來看書,像在自個兒家一樣自在?不可能。即使他住過這裡,這裡的感覺仍舊不像家。他已巡過一遍電視頻道,沒找到想看的節目。他不喝酒,對掃光酒櫃不感興趣。而他也不是那種會踏進那幾乎稱得上「豪華」的浴室,參觀母親的收藏品——各種用途的沐浴精油、限量沐浴——然後滑進浴缸、好好「放鬆」或「提神」或「調和精力」或「充電」的人。如果瑟巴斯欽沒記錯的話,浴室一直是他母親的避難所,是屋裡唯一一處她請丈夫讓她親自設計、裝潢的空間。他的屋簷下,她的地盤。
一次解決。
瑟巴斯欽來到屋外露台上,異常振奮。感覺就像有人將救生筏朝他扔來。他是否該抓住它?不用說,結局應該不會太好,這點根本不用懷疑。但是在那天早上,他覺得心底不斷冒出泡泡——某種象徵精力、欲望的泡泡——而他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這種感覺與性無關,亦無涉征服,純粹是生活、生命的。他願意抓住它,與之共處,反正他早就跟行屍走肉沒兩樣,沒什麼好失去的。所以他再怎麼樣都能有所得。他必須知道真相:他還有孩子嗎?他必須找到這位安娜.埃利森。但怎麼找?突然,他想到一個點子。他知道有人可以幫他,但是過程應該不會太容易。
全部泡湯。因為他的腦子無法正常運作。他怪這間屋子、怪他母親、怪托克突然從過往的日子裡蹦出來。這些都是理由,但這些理由也令他煩得不得了。他的心情通常不會受外在環境影響,他的行為也是,人生必須照瑟巴斯欽.柏格曼的意思走,而不是由他去適應人生。
瑟巴斯欽在屋裡隨意走逛一陣,開開櫥櫃,拉拉抽屜,或多或少是因為好奇才這麼做——好比他每次去別人家就一定會翻洗臉台上方的小櫃子;但另一方面,雖然他不太願意承認,他其實也想知道這間屋子在他搬走之後有哪些改變。答案是:沒有。真的沒變。瑞典皇家羅斯蘭瓷器(Rorstrand)仍端坐在白色展示角櫃內,為了不同場合、不同季節所準備的壁飾和桌巾則洗滌乾淨、仔仔細細捲好收納在立櫃裡;另外,許多不知用途也從沒見過的玻璃或白瓷飾品、多次旅遊帶回的戰利品,還有他看了一輩子的燭台、花瓶、菸灰缸(皆分屬不同年代)則共享密閉櫥櫃內的廣大空間。這些東西要不是很少用,就是根本沒用過,留著沒扔也只是因為都是別人送的,受贈者既無法違反神的旨意、不知感恩地隨意扔棄,也怕給人自以為品味高人一等的印象。他不只沒見過這些物品,他對這間屋子的感覺也同樣陌生,除了幾件新家具、打掉的牆壁和現代風格的照明,在瑟巴斯欽眼中,這屋子猶如一片找不到焦點的汪洋大海,沒有一樣東西與他記憶中的柏格曼式家庭生活互相牴觸——永遠平靜、安詳、傳統中產階級、唯唯諾諾。光看著母親留下的遺物便令他心生乏味,一想到他還得整理這堆廢物,擺脫這堆廢物,他唯一擠得出來的真實情感只有巨大、無盡的疲憊,仲介公司三點左右曾來過電話。瑟巴斯欽的態度似乎令對方有些驚訝。畢竟,這年頭大家都把房子當投資,透過房地產等理財方式累積財富,但瑟巴斯欽不在乎,無意議價。他只想脫手,有人出價他就賣。最好今天就成交。房仲承諾他會盡快登門拜訪,瑟巴斯欽希望他明天就來。
他開啟線上版的〈快報〉(Expressen)。在「最新消息」底下,有一篇標題為「韋斯特羅斯凶殺案:不利嫌犯的證據似乎相當薄弱」的小幅報導。不妙。假如警方釋放這個年輕人,他們勢必重新開始調查。他往後倒,靠在椅背上。每次需要思考的時候,他總習慣這麼做。
更實際的關係。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不太確定時間點。應該是離婚前,不過那時他和伊芳的關係已經很糟了。真是一段漫長又難熬的時光。但最後總算離婚了。烏蘇拉繼續維持跟邁克的婚姻關係。就托克所知,她從沒打算要離開他。不過話說回來,他對烏蘇拉和邁克的關係了解不多。邁克有過一段離不開酒瓶的痛苦時光,後來也斷斷續續有酒癮問題。如果托克沒記錯的話,近來邁克愈來愈不常犯酒癮,沉醉酒鄉的時間也愈來愈短。也許他倆是那種開放式的婚姻關係,夫妻雙方不論什麼時候想跟誰上床、就跟誰上床,高興的話,天天打野食也沒關係。又或者烏蘇拉其實是背著邁克跟他在一起?托克自覺和烏蘇拉很親近,然而一旦涉及工作以外、她與她丈夫那部分的人生,托克幾乎完全不了解她。剛開始他還會問她,但顯然烏蘇拉認為那部分跟他沒有關係。搭檔工作時,他們尋求彼此的陪伴,這種關係也會持續下去。但僅限於此。超出這個範圍以外的事他完全不需要知道。於是托克決定放棄這個話題,避免自己挖得太深,怕他會徹底失去她。這完全不是他想要的結果。雖然他也不確定自己想從這段關係得到什麼,但他確定他要的比烏蘇拉願意給的還多。因此他決定得過且過,樂觀一點,何時一起過夜全看她方便。就像今晚、像現在,她掀開被單,滑到他身畔。
哈洛森躺在雙人床上屬於他的那半邊,十指交叉枕在腦後,瞪著天花板。珍妮躺在他身邊,屁股底下墊了兩個枕頭,腳跟踩在床墊上。她三不五時朝丈夫正盯著出神的天花板撐起下腹部。時間是晚上十點半。
他走進廚房,從hetubook.com.com碗櫥上方樸素的酒架抽出一瓶紅酒,連酒標也不看。反正沒差。不過就是支酒,紅酒,酒精該有的功能它一樣不缺。推開通往後院的門,他思索等等該說什麼當開場白。同理心。
「他的意思竟然是『完全不用一起工作』!我逼他解釋我們的合作關係,結果他最後竟然冒出『完全不用一起工作』這句話!妳不覺得有點怪嗎?」
很難有答案。
她讓他進來,兩人並肩坐在沙發上,開酒,聽她重複今天中午已經說過的話——只是這次版本更長、更著重於叨叨數落自己是個失職母親。他在正確時機點頭、發出正確但無意義的聲音回應,殷勤替她注滿酒杯,繼續聆聽,間或回答幾個警方辦案程序的問題——譬如警方拘留關係人的一般程序、接下來可能要面對的問題、涉案程度代表的意義等等。最後,當她再也壓抑不住地哭出來,他安慰地輕輕按著她的膝蓋,憐惜地靠近她。他幾乎可以感覺到竄過她全身的那股輕顫。無聲的啜泣倏地停止,她的呼吸變得警戒、接著愈來愈沉重。她轉向瑟巴斯欽,望進他的雙眼。瑟巴斯欽還來不及採取行動,兩人便吻了起來。
他簡單敲幾個鍵便找出是誰遭警方拘留。李奧納.朗汀。他的名字遍布大大小小聊天室、論壇與部落格。網路著實太神奇。
「我會以為這話是你們要『一起工作』的意思。」珍妮回答,再度抬起髖部離開枕頭,讓子宮的傾斜度再陡一點。
瑟巴斯欽把信再重讀一遍。他的母親把他們的親子關係赤|裸裸寫在信上了。即使她已離開這個世界,她還是想傷害他。他試著冷靜思考,專注於事實而非此刻的心情,客觀一點。專業一點。他還記得哪些事?三十年前,他在斯德哥爾摩大學教書的時候,一位名叫安娜.埃利森的女子懷上他的孩子。也許她把孩子拿掉了,也許沒有。但是不管怎麼樣,大約在三十年前,她已經從——他看看信封——瓦薩洛普街十七號這個地方搬走了。他跟她上過床。她會是他的學生嗎?不無可能。當年他曾經跟好幾個學生發|生|關|系。
關於羅傑週五晚上的行蹤,瓦妮雅堅信羅傑的女友在「離開時間」這一點上說謊。但麗莎的父親也指出,這不過是雙方說法牴觸而已。他說的沒錯。所以那捲監視錄影帶也有助於釐清時間點。托克嘆氣。一想到他們的最新調查進度竟維繫於韋斯特羅斯公共監視器錄影帶的存檔期限,心裡不禁有些悲哀,以前那些高超的老式辦案方法怎麼都不管用了?托克立刻把這個想法推一邊去。這是犯罪電影裡那些愛聽歌劇、痛飲威士忌的老警探才會有的念頭。善用科技才是新時代警察最踏實的辦案方式。DNA,監視器,先進的數據解析科技,資料共享,整合製圖,竊聽,追蹤手機訊號,救回刪除的簡訊——現在警方都是靠這些技術破案的。對抗或拒絕使用新科技不僅毫無意義,更有如獨排眾議、大聲疾呼放大鏡才是最重要的調查工具那般愚蠢落伍。此刻絕對不是做蠢事、追求復古的時候。
親愛的柏格曼女士:
現在可以幫忙了。
一名少年遭人殺害。警方的一舉一動都是全民注目的焦點。托克才剛看完第四頻道的新聞及隨後播出的談話節目,這集討論年輕族群日益嚴重的暴力問題,檢討成因、後續效應及該如何解決。儘管愈來愈多證據顯示李奧納.朗汀可能是無辜的,儘管托克與組員一再強調這一點,以免李奧納將來飽受輿論與媒體攻擊圍剿,談話主題依舊朝這個方向進行。或許節目製作人認為,不管施暴者年紀多大,只要受害者是年輕人便一概以「青少年暴力」論之?托克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這些談話節目內容了無新意:「父親缺席的單親家庭」該負最大責任,「雙親缺席」次之,電影、電玩中的暴力行為(尤其後者)亦難辭其咎;最後,一位年約三十、身上又是戴環又是穿釘的女士說出托克心底列出的最後一項因素。
他走進車庫,在老歐寶(Opel)車頭前方找到幾個壓扁、靠牆放的紙箱。他拿了三個。回到屋裡,他站在門口發愣:該從哪兒下手?他決定從以前的客房兼書房開始。先略過書桌和老家具,摺好紙箱,將整牆的書一疊一疊收進箱裡。小說、非小說、參考書、教科書一股腦兒全放進去。不用說,這些書跟車庫裡的那輛歐寶一樣,賣二手也沒人要。第一個箱子滿了,他試著封口卻關不起來。讓搬家公司去傷腦筋吧,瑟巴斯欽邊想邊吃力地拖到門口。接著他架好另一個箱子,繼續裝箱。到了五點左右——期間他又去車庫拿了四個紙箱——他終於清空一面牆的書架,剩右側牆的兩座書架沒清。這裡擺的都是相本,書背仔細貼上年份與註記。瑟巴斯欽猶豫了一下。再怎麼說,這些畢竟是他父母的生活紀錄,他可以毫不考慮就這麼掃進紙箱、直送垃圾場嗎?這麼做應該嗎?他打消這個念頭。這些東西是該撤下來,但最後要送哪兒去他可以晚一點再決定。
我之所以沒有給妳瑟巴斯欽的美國地址,並非因為妳是陌生人,而是如我在上封信裡所寫的,我們並不知道瑟巴斯欽住在哪裡。我們彼此完全沒有聯絡,這種情況已經好多年了。請妳一定要相信我。知道妳懷孕,其實我心裡有點難過。我覺得我必須給妳一點建議——雖然這個建議完全違背我的信仰。但是,如果還來得及的話,我認為妳應該放棄這個孩子,設法忘掉瑟巴斯欽。他永遠不會負責,不論對妳或者對孩子。寫這種信給妳著實令我心痛,妳也許會覺得不可思議,天底下竟然有我這種母親,不過對大多數人來說,他們或她們的生命裡不要有瑟巴斯欽會比較好。雖然妳的處境有些棘手,但我誠心希望妳能順利度過一切難關。
後來他回顧那段日子,連他自己都被自己的行徑嚇一跳。那時正值八〇年代初期,全球籠罩在HIV、愛滋病的陰影下,他驚恐地體認他的濫交行為有多過分、多惡劣。到了美國,他開始努力抗拒性誘惑,將大部分精力投入連續殺人狂的研究,並從中獲得極大的力量與滿足。他還記得當他坐在聯邦調查局位於寬提科(Qcantico)的訓練中心,執行北卡大與聯邦調查局的合作計畫時,他突然發現他自己的行為與連續殺人狂的作案動機有相當程度的相似性。當然,這兩種行為的結果截然不同。他們兩邊都在玩牌,差別只在他的籌碼是火柴棒,連續殺人狂用的是金幣,但兩邊的本質都一樣;辛苦的成長過程,缺https://m•hetubook•com.com乏關愛,自尊低落,需要證明自己的力量。「妄想—執行—焦慮」的惡性循環無時無刻繞著他們這兩種人打轉。他們需要肯定,妄想控制一切:瑟巴斯欽透過性來表現,連續殺人狂則是透過操控他人生死來實踐。妄想的力量愈來愈強,最後變得無法抗拒、非執行不可。但執行之後,焦慮隨之而來,完全達不到自我肯定的效果。好差勁,爛人一個。因為絕望,所以妄想捲土重來、緩和焦慮。這份妄想迅速茁壯,再度喚醒尋找出口的需要。如此一再反覆循環下去。
瑟巴斯欽頻頻向亞瑟道謝。他向亞瑟保證,回去之後他一定請亞瑟到斯德哥爾摩數一數二的高級餐廳大快朵頤一頓,然後切斷電話。他的心臟怦怦跳。三位安娜.埃利森。
烏蘇拉沒答腔。托克看著她走向梳妝台,挑出一瓶乳液開始搓揉身體。Lait de Beaute蘆薈露,他知道。最近他看過好多次。
「又到了?」
所以該為青少年暴力問題負責的有:家長、電玩和社會,
她說的對。
托克挺失望的。
他對自己發誓,他要解決羅傑.艾瑞森謀殺案。
在臥室裡,她毫不保留地迎向他,完事後她嚶嚶啜泣,吻他,要他再要她一次。完事後,她沉沉睡去,盡可能緊貼著他的身體。
當哈洛森努力讓妻子受孕、又小心避免影響她整晚的睡眠時,不是兇手的男人穿著睡衣,端坐在一哩外的住宅區裡。這會兒只有幾戶人家還亮著燈,男人正在上網追蹤調查進度。他坐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是螢幕森冷的螢光;螢幕顯示他引以為傲的「研究」。
瑟巴斯欽進門時,再過一刻鐘才四點,但他完全沒有睡回籠覺的欲望。做什麼好呢?雖然他壓根不想動手整理房子,甚至還希望屋裡的東西會自動歸類、排排站好,他知道他遲早得解決碗櫥、抽屜裡的大堆雜物。再怎麼拖延也無法讓事情變得更簡單。
親愛的安娜:
他們已經確認少年遭棄屍的地點,卻還沒找到作案現場。他們掌握一方可能來自作案車輛的輪胎印,但也可能不是。他們逮捕一名少年,但照情況看來,明天放人的可能性愈來愈高。比較正面的消息是:經比利四處奔走查訪,他終於找到保全公司——負責管理古斯塔夫街的監視器——的一位女士,而這位女士知道該找誰要那條街的監視錄影帶。保管錄影帶的先生正在林雪坪開五十歲生日派對,但他明早回來後會盡快開始處理;只不過,他不確定週五晚上的影像還在不在,因為有些帶子超過四十八小時就處理掉了(市議會對監視錄影的意見很多)。他一回來就馬上找。明天早上。比利只等他到十一點。
他想起火車上的女人。那張寫有她電話號碼的名片被他擱在床頭。他怎麼這麼沒有遠見?為什麼沒有早一點打電話給她,提議找間氣氛好、她喜歡的餐廳共進晚餐?好整以暇地享受美食、品味美酒。談天,大笑,傾聽,為稍晚的活動再多了解她一些。原本她和他這時候可能悠閒坐在某間飯店大廳舒適的扶手椅上,飲料在手,沉穩的沙發音樂迴盪耳際;容許他的手指試探地、幾乎意外地輕拂過她裙襬半掩的膝蓋。
一小時後,亞瑟回電,而瑟巴斯欽亦已利用檢索系統得知,全瑞典有太多安娜.埃利森,電腦顯示「符合條件者太多」。於是他縮小地域範圍,只尋找斯德哥爾摩地區的安娜.埃利森,結果有四百六十三筆。不過瑟巴斯欽並不知道她是否還住在斯德哥爾摩,也不知道她是否結婚、改從夫姓了。
亞瑟捎來好消息與壞消息。壞消息是,根據亞瑟手邊的資料,顯示一九七九年沒有叫安娜.埃利森的學生申請進入心理系。有個同名的人在一九八〇年入學,但顯然不是他要找的女人。
克菈菈.朗汀。
信封上有寄信人的地址,瑟巴斯欽認真想了一下。安娜.埃利森,他搬去美國前的那個秋天。這個名字未勾起任何反應,不過這也沒啥好意外的,畢竟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況且,在他任教大學的那段時間裡,他生命中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鲫。那年他以第一名從學校畢業,心理系給了他一紙一年的聘書。當時他比系上同事年輕至少二十歲,感覺就像聞入恐龍標本室的小狗狗。要是他認真想、仔細想,應該能想起他睡過的女人的名字:但也許還是想不起來,不過不管怎麼樣,瑟巴斯欽腦中還是沒浮現安娜.埃利森這個名字,也許下一封信能讓事情清楚一點。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去淋浴的。現在,她從浴室出來,毛巾包頭,全身一|絲|不|掛。托克繼續接下去說,彷彿兩人在剛才的十五分鐘不曾中斷對話。
「對呀,妳也這樣想不是?我的看法是,假如你請同事『協助調查』,意思應該是你們會一起工作。做同一件事,有共同的目標。不是嗎?」
瑟巴斯欽畫掉名單上最後一位安娜.埃利森。
(白天出了這麼大的事,晚上妳根本不該一個人過。)不著邊際瞎扯淡,殊途同歸。
但海嘯奪走這一切,扯斷所有連結,將他與其他事物相繫的織網扯斷毀滅。他再度變回一個人。形單影隻。
老實說,珍妮沒有認真聽。不過這種狀況也不算罕見。自從哈洛森換新老闆,他的話題就離不開工作;但他提工作純粹是想抱怨。只不過現在抱怨的對象從老闆克絲汀.韓瑟換成特調組,但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
從選擇策略、調整策略、到最後純粹享受身體上的歡愉(假如他正確出招、順利達陣),瑟巴斯欽總是萬分享受誘惑的過程。但是克菈菈.朗汀太容易上鉤,感覺就像請五星級餐廳主廚炒蛋一樣,他沒有機會大展身手。過程太無趣,純粹只是性|愛而已。
謝謝您這麼快就回信。請容我為我的再次叨擾致上歉意。央求您把令郎的聯络方式交給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陌生人,想必令您感到莫名困擾,這我完全理解,但我真的必須盡快聯絡到瑟巴斯欽。坦白說,告訴您這件事似乎並不恰當,但我想我還是得說出來,讓您了解情況有多緊急。我懷了瑟巴斯欽的孩子,我必須找到他。所以,假如您知道他在哪裡,請您,求求您告訴我,我想您一定能了解,這件事對我而言實在非常非常重要。
好消息是,亞瑟設法聯絡到拉多克了。
「我在排卵期嘛。」小手尋得目標,握住。她徐徐按摩擠壓,動作輕柔堅定。
但他不曾如此孤單。
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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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定但體貼。
或者這是瑟巴斯欽原本的生活方式。
敬祝如意
莉莉和莎賓離開以前的生活方式。
他吐出長長的一口氣,好像過去幾個小時他一直在憋氣。支撐他走到這一步的力量統統流光了。他往下滑,沉入廚房餐椅。他的思緒紊亂。他得重新理出頭緒才行。
還剩下兩個人。兩位可能的安娜.埃利森人選。瑟巴斯欽拿起電話、撥給第一位,他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混合恐懼、鮮活、躍躍欲試的感覺了。第一位女士住在海斯勒霍姆(Hassleholm),當年主修電影。他打給她的時候,她正在上班途中;瑟巴斯欽決定單刀直入,坦白說出今早他找到那三封信的事。一大早就接到這種電話,並且還得知他人隱私細節,對方似乎有些意外,不過她還是頗為輕快地解釋她完全不知道他是誰,當然也沒懷上他的孩子。她自己確實有兩個孩子,但分別出生在一九八四與一九八七年。瑟巴斯欽謝過她,畫掉她的名字。
舒暢歸舒暢,醒來時他不免微微失望。太容易了。竟然輕輕鬆鬆就能伴著暫時的滿足感悠悠醒來。
「我明早要早起,所以別搞整晚啊。」她拍拍哈洛森的臉頰,然後轉回去。
他不要她回去。
冒眛寄信給您。我的名字是安娜.埃利森,我有事必須聨絡令公子瑟巴斯欽.柏格曼先生。他曾經在斯德哥爾摩大學教心理學,我跟他是在學校認識的。我試著透過大學聯絡他,但他已不在學校教書,學校也沒有他的新地址。我找到幾位他以前的同事,他們告訴我他去了美國,但我找不到有誰知道他住在哪裡。後來,有人跟我說他老家在韋斯特羅斯,以及他母親的名字是伊絲帖。我在電話號碼薄上查到您的名字,誠心盼望您就是我要找的人,也希望您可以幫我聯絡瑟巴斯欽。如果您不是瑟巴斯欽.柏格曼的母親,那麼我非常抱歉打擾您。但不論您是或不是瑟巴斯欽的母親,能否麻煩您回信告訴我?我真的必須聯絡上瑟巴斯欽.柏格曼先生,也得知道這封信是否寄對地方了。
只剩最後一個。
關心。
「還來?」
意外舒暢的性|愛。
昨晚在往朗汀家的路上,他決定採取「同理心」策略;她一開門,他便送上手中的紅酒。
對呀!瑟巴斯欽怎麼沒想到他?瑟巴斯欽離開學校的時候,高等教育網的資料建構才剛起步沒幾年,官方利用選民清冊資料自動更新姓名、住址等相關資訊;最棒的是,這些全是公開資訊。雖然這類資料一般不能透過電話查詢,但那天早上,學校當局的行政人員給這位前系主任開了方便門,於是他拿到在那段時間內以安娜.埃利森為名登記入學的三位學生的住址與聯絡電話。
瑟巴斯欽從夢中醒來。他伸展右手手指,同時迅速確認自己身在何方。
他不再捻花惹草。起初他心裡有點掙扎,但奇妙的是,莉莉似乎總有辦法在他感到懷疑或絕望時,找到最貼切的話語撫慰他的心。他突然驚覺,挺身捍衛兩人關係的不是只有她:在她面前,他也會努力尋找突破內心藩籬的方法,甚至想找出繼續前進的道路,那感覺真棒。他不再是單兵作戰的孤獨士兵,他們是彼此扶持的伙伴。在莎賓出世的那個八月天,生命溫柔裹住他,使他感覺完滿。他屬於「誰」,是「誰」的一部分。他不再孤單。
他敏銳體貼。
瑟巴斯欽將擺放相本的書櫃清空大半,來到頂層「冬/春,一九九二,奧地利茵斯布魯克」部分。這時他摸到厚厚的相本後面好像藏了什麼東西。一個紙盒。他伸手勾了勾,搆著它拿下來。是個小小的淡藍色鞋盒,盒蓋正中央有個太陽印。應該是童鞋,可是把鞋收在這兒也太奇怪了。瑟巴斯欽在床邊坐下,抱著興奮的好奇打開盒蓋:盒子連一半都沒裝滿。一副情|趣|用|品(相當陽春),工整包在原來的包裝盒裡。包裝盒上有幾張鉛筆畫,畫作署名卡瑪,蘇特拉。另外還有一把保險箱鑰匙和幾封信。瑟巴斯欽撥撥信件,一共三封,其中兩封收件人是他母親。女人的筆跡。第三封是他母親寫的,收件人是住在海格斯坦(Hagssten)的安娜.埃利森,信封上蓋了「查無此人,退回寄件人」。從郵戳來看,時間已超過三十年。寄件地址分別是海格斯坦與韋斯特羅斯。顯然這盒子放著她母親不欲人知的祕密。重要到必須好好收著,但又不能讓人知道。她幹了什麼好事?信是誰寫的?難道是情人?一次短暫、背著家庭與丈夫的愛情歷險?瑟巴斯欽打開第一封信。
他今晚要定克菈菈.朗汀了。
他可以透過查號台去找以前的系主任亞瑟.林格倫。亞瑟現已退休。撥了三通電話——最後一通瑟巴斯欽刻意響了二十五聲——終於找到亞瑟。亞瑟還住在蘇伯恩街(Surbrunnsgatan)。當他好不容易稍微清醒、搞清楚是誰在清晨五點半打電話來,他意外地樂意幫忙。他保證會翻翻家裡的文件檔案,找找看這位安娜.埃利森是誰。瑟巴斯欽謝過他。以前在學校的時候,亞瑟是少數贏得瑟巴斯欽敬重的人物之一,而對方也很賞識他;聽說當年學校第一次想把瑟巴斯欽踢出心理系的時候,亞瑟挺身替他說話。可惜到最後連亞瑟自己也自身難保。瑟巴斯欽玩女人的行徑已非口頭警告所能約束,流言繪聲繪影,搞到後來董事會不得不三度提案,對瑟巴斯欽做出停職處分。瑟巴斯欽就是在這個時候遠走美國,來到北卡羅萊納大學。其實他早有預感自己撐不了多久,早早便申請到傅爾布萊特獎學金。
他懂得傾聽。
誘惑她。
「我警告你,你敢再提一次瑟巴斯欽的名字,我就馬上走。」
他得找出更多線索。他得想起誰是安娜.埃利森。他起身,在房裡走來走去。突然,他想起還有最後一封信沒讀——鞋盒裡有三封信。也許這最後一封信有更多拼圖。他拿起信封。信封上有他母親圓潤的字跡,他一度想把信甩在地上,從此消失不再回來。想繼續埋葬、不理會這個塵封已久的祕密。但他的遲疑迅速轉為行動——除了行動別無他法。瑟巴斯欽用顫抖的手抽出信紙。依舊是他母親的字跡,她的句構,她的慣用詞彙。剛開始他根本讀不進去。他的腦子負載過量。
也看了好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