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
11、蜘蛛
「哈,不是啦,」她說,「是『產品管理』(Product Management)。是個委員會。以前只有兩個人,後來變成四個,現在規模更大,有六十四個。PM負責公司的營運。由他們批准新方案、指派工程師、分配資源。」
「對喔。我老是忘記。」凱特說。她解釋,「我們的伙食是客製化的。裡頭有維他命,一些天然的興奮劑。」
「所以它在哪呢?對吧?OK在哪裡?嗯,別的先不說,就在老書本裡頭——」他打開細頭馬克筆的筆蓋(那支筆從哪冒出來的啊?)在繪圖紙桌巾上畫了起來——「OK也在人的腦袋裡頭。還有很多傳統的知識(Tradition Knowledge),就是我們叫做TK的東西。OK跟TK。」他畫出互有交疊的小團東西,用首字母簡稱標示出各個小團。「想像一下,如果我們可以讓大家隨時都能取得OK/TK,在網路上、在你的手機上。就不會再有問題無人回答的狀況。」
「我不是Google人,」我坦承,「我在舊書店工作。」
是的,這位疑似來自歐洲的朋友。我隨口閒扯,「伙食怎麼樣?」
這個地方怎麼那麼愛用首字母縮寫啊?可是我想我知道PM。「等等——」我一頭霧水了——「Google這裡有首相?」
「抱歉什麼?」
所以,此時我正在寫著外部依存(External Dependcies)的標示旁邊等候,那裡還有穿著卡其褲搭藍色扣領襯衫、掛著手機皮套的三個傢伙。草地的另一側,Google人都穿著舒適的牛仔褲跟鮮豔的T恤。
「不是,那才是重點所在,成員的選擇方式就像是抽獎一樣。你的名字要是被抽到,你就到PM團隊裡服務十二個月。什麼人都可能被選到,拉吉、芬恩、我。培普。」
招待:凱特.普丹特
火車站旁邊的彩虹指示牌在矽谷的豔陽之下微微褪了色,指出前往Google園區的道路。我跟著淺色箭頭穿越蜿蜒的人行道,尤加利樹與自行車架包夾兩側。路一轉,迎面即是寬闊的草坪與低矮的建物,而品牌標誌在樹木之間頻頻閃現:紅、綠、黃、藍。
「是做什麼的?」
真是讓人超沮喪的。要是我賣書可以賺五百萬,我會希望叫人用《龍歌三部曲》初版搭成的轎子,扛著我到處逛逛。
凱特現在正在跟別人說話,是個小麥膚色的苗條男生,剛剛在她背後加入排隊行列。他打扮得像滑板手,所以我猜他有個人工智慧的博士學位。嫉妒的感覺像長矛一樣往下刺中我的雙眼後方,可是我早有心理準備;在凱特認識每個人而且每個人也都認識她的水晶城堡裡,我就知道會和*圖*書有這種狀況。所以我不去在意,提醒自己,是她帶我來的。在這類的情境裡,這點就是王牌:是的,其他人都很聰明,其他人都很酷,其他人都健康又迷人——可是她帶你來了。你必須把這點當成胸針、當成徽章一樣別在身上。
「唔。抱歉把你們這些人的生意搶走。」他用正經八百的語氣說。
這陣子以來關於Google的八卦就是,它就像美國本身:依然是城裡最大咖的玩家,卻必然也無可挽回地往下坡走去。兩個都是擁有無可匹敵資源的超級大國,可是各自面臨了快速成長的敵手,最終都會相形失色。對美國來說,敵手就是中國。對Google來說,敵手就是臉書。(這個說法是從科技八卦部落格看來的,所以聽聽就好。他們也說一個剛起步的公司MonkeyMoney明年會一飛衝天。)可是差別在這裡:面對難以避免的趨勢時,美國會付錢給國防承包商打造航空母艦。Google則是付錢給冰雪聰明的人,天馬行空任他們做自己想做的事。
「培普?」
他動作輕柔地翻開工作日誌,把封面跟背面夾進呈直角的金屬框裡。在這裡不會有書背破損的問題。接著把那個框框放在檯子上,用四個小托架鎖定位置。最後他試著搖一搖,要確定框框跟它的乘客都很穩固。那本日誌被綁在裡頭像是個太空人,或是用來測試撞擊的假人。
有如他們保證過的,伙食的確非常好吃。我撈了兩杓扁豆沙拉、一塊粉紅厚片魚肉、七條新鮮翠綠的蘆筍、一塊超級酥脆的巧克力碎片餅乾。
「什麼都能做,」她說,「Google製作的每個東西都在大盒裡運轉。」她用棕色手臂指向貨櫃側面,那裡用高高的綠色字母橫向模印上去的www,「那表示裡面有個網路的拷貝。」印有YT的就表示,「YouTube上的每段影片。」印有MX的就表示,「你所有的電子郵件。每個人的電子郵件。」
「那就是這個東西設定的商業模式嗎?」我對著掃描器點點頭,「販售電子書?」
現在我不禁好奇,如果我們照這種方式來運作整個國家,會是什麼樣子。
「我們其實沒什麼商業模式啦。」傑德聳聳肩。「我們也不需要。單是靠廣告就賺了那麼多錢,全部的事情都有它罩著。」他轉向凱特,「妳不覺得嗎?即使我們賺了,嗯,五……百萬……美金?」(他不確定這樣說聽起來多不多。順帶一提:是很多。)「嗯,也不會有人注意到。那邊——」他朝園區中央模糊地揮揮長臂——「他們每二十分鐘,大概就能賺到那麼多錢吧。」
「你要在這裡工作一年才有資格啦,」凱特解釋,「要是你正在忙什麼超級、超級重m.hetubook.com.com要的東西,就可以不要接。可是大家對這個職務的態度都很認真。」
事實上,我低頭一看才明白自己的訪客證上寫著——
到了室內,那棟屋子感覺就像小小的野戰醫院,闃暗微暖。刺眼的泛光燈炯炯往下照在操作檯上,四周圍繞著多關節的金屬長臂。空氣的味道像漂白水一樣刺鼻。書本團團圍繞著檯子;一摞又一摞的書,高高疊在金屬推車上。書本有大有小;有暢銷書也有看來很適合神祕書店風格的舊書。我瞥見了達許.漢密特。
「嘿,我是芬恩。」他邊說邊伸出掌心厚實、指頭修長的手。「你第一次來Google嗎?」他講Google聽起來像咕—咯兒,中間微微停頓。
她搖搖頭。「還沒,」她說,「可是我很想做做看。我是說,機率不高就是了。這裡有三萬個員工,而PM只有六十四位。你算算看就知道。不過人數一直在成長。大家說PM的規模可能還會再擴張。」
凱特聳聳肩。「還在進行的工作。」
「就書……店的人啊?」
公司: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
姓名:克雷.傑能
「啊,書。」拉吉頓住片刻,忙著咀嚼。接著他的腦袋套入某條溝紋,「你知道的,那些老書對我們來說是個大問題。一般來說,我們把老的知識稱作OK。Old Knowledge,簡稱為OK。你知道網路上的資訊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是過去五年才創造出來的嗎?可是,我們知道,說起人類的所有知識,比例恰好相反——事實上,OK大部分代表的是那些大眾都知道或可能知道的事情。」
傑德在泛光燈底下捧著它。「這本書真是美。」他說著一面用長指滑過封面上的浮凸。「內容是什麼?」
「也許我可以。」凱特鼓起胸膛說。
他的長指頭在一列平板螢幕後方啪答輕敲。響起一陣傳自內部的低沉嗡鳴,接著是高亢的警告聲,然後書籍掃描器突然就展開行動。泛光燈開始頻頻閃動,把密室裡的一切都變成停格影片。一格接一格,掃描器像蜘蛛般的手臂往下伸,抓住紙頁角落,把它們往後一撥。有催眠作用。我從沒看過動作這麼快速卻又如此細膩的東西。那些手臂——我看不出是四、八或十六根——輕搓紙頁,摩挲它們,將它們撫平。這個東西深愛著書本。
「好炫。」她用氣音說。
「噢,酷。」傑德說。接著他臉色一暗,「只不過,我的意思是,抱歉了。」
我把那本工作日誌從背包挖出來,遞了過去。「病人在這裡。」
「沒錯。所以有時候大家會做假動作。像這個傢伙就很會唬人。」她用手肘戳hetubook.com.com戳排在我們前頭的Google人。他身材高䠷、沙色頭髮,模樣就像衝浪客。
我們路過凱特的領地:資料視覺化組。它就蹲踞在矮丘上,圍繞著小圓形露天劇場的一群拼裝方屋,劇場的石階往下通往一排巨型螢幕。我們往下望去。有兩位工程師坐在圓形劇場的階梯上,膝上架著筆電,一群泡泡在一個螢幕上四處彈跳,起伏的線條把泡泡都串在一起。每隔幾秒,泡泡就會凝住不動,線條猛地拉直,就像你頸背上豎起的毛髮。接著螢幕閃出紮實的紅。其中一位程式設計師靜靜地咕噥一聲詛咒,傾身湊近她的筆電。
「抱歉,」凱特皺著眉說,「訪客的隊伍在那邊。」她指向草坪另一邊,我就把她留在歐洲身體駭客兼衝浪客身邊。
我納悶拉吉的午餐裡含有什麼成分。
喔。我其實沒把自己想成是圖書業的一份子;神祕書店感覺完全像是另外一回事。可是……我的確是賣書的。我負責管理一項Google廣告攻勢,設計來接觸潛在的購書客。莫名地,它卻反過來偷襲我:我竟然成了書商。
廣闊的步道蜿蜒穿過主要園區。那裡有條單車專用道,Google人騎著碳纖維的競賽型單車跟備有電池組的定速單車呼咻掠過。有兩個灰鬍子騎著斜靠式的單車路過,還有個滿頭藍色雷鬼頭的高䠷傢伙踩著獨輪車經過。
書籍掃瞄
「我們不會有事的,」我說,「大家還喜歡書本的氣味。」況且,傑德的書籍掃描器不是有外來資金協助的唯一一個案子。普蘭伯也有自己的金主。
「嘿,歡迎。」他面帶笑容說,先後握了握凱特跟我的手。「很高興在這邊接待資料視覺化組的人。你是……?」他挑起一邊眉毛瞅著我。
Google的員工餐廳映入眼簾,廣闊又低矮,像花園派對一樣架起了白色涼亭。前側是開放的,防水布捲收在入口上方,Google人站成了幾列短短的隊伍,排到涼亭外頭的草坪上。
拉吉眼睛眨也不眨,搞不好也沒在呼吸。
傑德繼續說,「我是說,等我們把一切都掃瞄過,而便宜的閱讀設備又普及了……就沒人需要書店了,對吧?」
「不確定。可能是什麼內部的東西吧。我們做的事情大多都是內部的。」她嘆口氣。「Google的規模這麼大,本身就等於是觀眾群。我做出來的視覺化成果,大多都是給其他工程師、廣告業務或PM用的……」她越說越小聲。「老實說,我很想做點大家都能看到的東西!」她笑出來,彷彿大聲說出口就減輕了心裡的負擔。
我們蜿蜒穿過園區邊緣聳立著一大片落羽杉的空地——在人行道上灑下美妙的金黃光斑——來到低矮的磚屋。除了貼和_圖_書在暗色玻璃門上的手寫告示之外,什麼標示也沒有:
叫傑德的高䠷Google人負責操作書籍掃瞄。他蓄了毛茸茸的棕色鬍鬚,上頭有個完美的三角鼻。他有副希臘哲學家的模樣,或許只是因為他穿涼鞋吧。
「它們就像樂高積木,」她繼續說,「只是除了組件每個都有磁碟空間,多得不得了的空間,還有中央處理器跟其他一堆東西,而且都接了水電跟網路。它們是在越南打造的,然後想運到哪裡都行。不管在哪裡,它們都會自動連上線。全部結合起來,就是大盒。」
也許妳可以。
「我兩點半在書籍掃瞄那裡預約了一點時間,」凱特說,「先吃午餐吧?」
凱特在小小的藍色安全崗哨跟我會合,索取並得到一張訪客證,上頭用紅色印了我的名字跟服務單位,帶領我踏進她的領地。我們切過寬廣的停車場,柏油路在陽光中烘烤著。這裡一輛汽車也沒有。場內擠滿了擱在短短支柱上的白色貨櫃。
凱特揮手要我到靠近涼亭周邊的桌子,一陣急急的微風把白色防水布吹得窸窣作響。小片小片的光線舞過桌面,上頭鋪著印有淺藍方格的紙張。原來在Google,大家會在繪圖紙上吃中飯。
「喚,超讚的。主廚很有名……」他頓住,想起了什麼。「凱特,他必須去排別的隊伍。」
我走回凱特身邊。她的腳趾就踩在黃線上,傾身朝書籍掃描器靠去。我怕她的眼睛會被戳到。
所以我問,「誰可以辦得到?」
「只是私人日記,」我頓住,「非常私人。」
拉吉開口的時候,突然露出一副老十歲的模樣,聲音短促分明又直接,「所以你是做哪行的?」
真的是。我突然對那本日誌湧起一股同情,它的祕密在幾分鐘之內,就全被這一陣光線與金屬組成的旋風摘取光了。書本在過去是相當高科技的。現在再也不是了。
「那就是拉吉想做的!」凱特哈哈大笑,「當然要等他把所有的OK跟TK都找到才行囉。」她邊說邊搖頭,有點取笑他的意思。「他擬定一整套計畫要通過一個憲法修正案。要是有人能做到……」她再度噘起嘴。「也可能不是拉吉。」她呵呵一笑,我也是。是啊,拉吉對中美洲來說有些太激烈了點。
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的書架感覺沒那麼高聳了。
「可以用來做……?」
——所以我把它撕起來,改貼在襯衫上稍高的地方。
「這是拉吉,」她說,朝那位滑板博士揮著一整叉的扁豆沙拉(看起來跟我的一樣),「我們以前是同學。」凱特在史丹佛讀符號系統。這裡的人難道都讀史丹佛嗎?你一畢業,Google就給你工作?
哇——真是徹底平等到超過民主的程度了。我領悟到,「這就像輪到陪審團一樣。」
www•hetubook•com•com「嗯,差不多吧——」凱特點點頭,「——可是那是好事。能給我們自由。我們可以把眼光放遠。我們可以投資在這樣的東西上面。」她往掃描器附有金屬長臂的閃亮檯子走近一步。光線裡,她張大的眼睛爍爍發光。「看看嘛。」
芬恩精力充沛地點點頭。「我正在實驗體內的鉀含量。現在我每天都要吃十一根香蕉耶。身體駭客!」他的臉裂成一個燦爛的笑容。等等,之前那個北非小米沙拉裡也有興奮劑嗎?
「拉吉在Google很久了。」凱特說。我們走啊晃的,離餐廳越來越遠。我在走出去的路上隨手多抓了一塊餅乾,現在正小口啃著。「他現在是Pre-IPO,以前當了好久的PM。」
「因為在Google,每個人都是排隊策略家。」我提出。
傑德急忙把我們從掃描器那裡支開。「待在這後面。」他邊說邊指著地上的一道黃線。「這些手臂很利的。」
「等等,哪些人?」
我在想凱特.普丹特是不是也在召集的行列。
我真希望這裡明令禁止提出那種問題,真希望可以用符合Google怪癖作風的版本來取代,像是:你最愛的質數是哪個?我指指我的訪客證,承認自己的行業就站在Google的對立面。
凱特頓住腳步,瞇眼盤算。「這個好了。」她終於說,把我拉向最左邊那排。「排隊策略我還滿拿手的。可是在這裡不容易發揮——」
「所以都是高階主管囉。」
燈光每閃一次,架在檯子上方的兩部巨型相機就跟著轉動,先後快速拍下影像。我側滑到傑德身邊,這樣就能看到我日誌的紙頁在他的螢幕上堆疊起來。兩部相機就像兩隻眼睛,於是影像就會變成3D。我眼睜睜看著他的電腦把這些文字從淡灰色的紙頁上提離起來。看起來就像驅魔術。
「這些就是大盒的組件。」凱特指著說。一輛大卡車駛進了停車場的遠端,轟轟加嘶嘶作響。車身漆成了紅綠藍,正拖著其中一個白貨櫃。
「維他命D、不飽和脂肪酸omega3、發酵的茶葉。」他說,一面振筆疾書。他在那些小團的旁邊畫下一個點,然後往下嗖嗖移動馬克筆,使得黑色墨汁滲流出來。「那就是我們目前儲存在大盒裡面的東西,」他邊說邊指那個點,「想想它多有價值啊。如果我們可以把這些全都添加進去——」他大手揮過那些小團,好似策劃攻克敵人的將軍——「然後我們就可以真正認真想想未來。」
「總之,抱歉了。」傑德靜靜對我說。
「就是主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