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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呼聲又此起彼落。我知道艾瑞克。他就在前排，參差的黑鬍子下面是張蒼白臉龐：就是科維納派到舊金山那家書店的快遞人員。黑袍們也拍著他的肩膀，我看到他滿面笑容，臉頰綻放色彩。也許他人沒那麼壞。那種責任還滿重的，要保存薩易德的符號表。他可以抄寫在某個地方嗎？

「我最近才跟普蘭伯聊過，」科維納說，「這個學會裡有他的朋友。我也把自己算在內。所以我覺得自己非得跟你們講講我們之間的對話不可。」

「他拿來出版了，想也知道。」

群眾發出深沉的呢喃。在前頭，薩易德已經不再哭泣。他鎮定下來，現在滿臉光榮與嚴厲。

「今天，薩易德立了約，」科維納說，「他的生命之書已經編碼完畢。現在它會上架收藏，符號表在他過世之前都不會公開。就像馬努蒂烏斯挑選了傑利茲遜，薩易德也選了可靠的兄弟來保存他的符號表。」科維納頓了頓。「就是艾瑞克。」

「可是你之前拿到的不是生命之書，」普蘭伯搖搖頭說，「再也不是了。」

他說得沒錯。第三部曲之所以把中學生的腦袋搞得七葷八素，是因為它是個徹底的曲線球。語調改變了。人物也改變了。情節偏離軌道，開始遵循某種隱藏的邏輯。大家一直以為那是因為克拉克．莫法特開始嗑藥，可是實情還要更怪異。

普蘭伯皺起眉頭。「我相信克拉克犯了個悲劇性的錯誤。」

我輕輕說，「Festina lente。」

「你讓我們擔心死了，」普蘭伯說，「怎麼這麼久？」

「別把你們的工作當成理所當然的事，」他放輕語氣說，「不管你們是誓約者或無誓者，一定都要有紀律。我們一定要有決心，不能放任自己——」他在這裡頓住——「分心。」他吸了口氣。他以全然的說服力與誠意遊說著，簡直可以出來競選總統了——不過是好的那種。「重點是文本，兄弟姊妹。謹記這點。我們需要的一切都已經在文本裡了。一旦握有文本，只要投入心思——」他舉起一根手指輕敲滑溜的額頭——「其他東西我們都不需要。」

我垂著腦袋，讓背袋往身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貼緊，大步越過長長的密室，一路貼著書架移動。可是走往階梯的半路上，卻被一條鍊子絆到，往前踉蹌、單膝跪地。我的手掌啪答打上地面，有個黑袍人瞟我一眼。他長得很高，鬍子像子彈似地從下顎突射出來。

我露出笑容。好刺|激。凱特的臉頰發光；她正處於數位女皇的模式。我覺得，死亡藍螢幕的酒精開始影響到我的腦袋了。我舉起閃著燈的玻璃杯，「阿杜斯．馬努蒂烏斯萬歲！」

「普蘭伯必須為一個嚴重的違規事件負責——我們想像中最嚴重的那種。由於他的疏忽，我們有一冊書被偷了。」

接著我直視地面，加快腳步朝著階梯挪去。我一次跨過兩階，一路抵達地球表面。

不管是不是錯誤，都是個影響深遠的決定。如果《龍歌三部曲》從來不曾完成，我永遠不會跟尼爾成為朋友。他也不會坐在這裡。也許我也不會坐在這邊。搞不好我會跟著倒反宇宙的死黨在哥斯大黎加衝浪呢。也許我會坐在灰綠夾雜的辦公室裡上班。

「大家注意了，」科維納說，語調稍微拉高，「普蘭伯是誓約者之一。他的生命之書就放在架子上，就像薩易德的那本。不過，他的命運還不確定。」他說得快速又篤定，聲音傳遍了整個密室，「兄弟姊妹們，讓我說明白：當負擔如此沉重、目的如此嚴肅的任務，友誼也無法當成擋箭牌。再犯一個錯誤，普蘭伯就會遭到火刑。」

艾瑞克往前踏出篤定的三步。另一位黑袍人也是，他有著凱特那樣的金色皮膚，頂著緊貼頭皮的棕色鬈髮。

謝謝你，克拉克．莫法特。謝謝你犯的錯。

凱特的電腦開始工作的時候，我向普蘭伯問起標有莫法特的火燒書。尼爾也在聽。

看也知道。那是一本灰燼之書。「出了什麼事？」

「是啊，當然了，」普蘭伯說，「克拉克．莫法特。他的工作就是在紐約這裡進行的。不過，在那之前，小子——他本來是我們的顧客。」他咧嘴笑著，眨了眨眼。他認為這件事會打動我，他想得沒錯。我陷入一陣回溯過往的目眩神迷。

我wwｗ.hｅtuｂｏｏk•cｏm.cｏｍ揮手招來北橋的侍者，迫不及待點了一碗燕麥粥，跟一杯死亡藍螢幕。雖然一大早的，可是我需要來一杯。

「老天，」尼爾說，「難怪。」

眾人聽了紛紛倒抽一口氣，接著是急促的低語交談。我環顧四周，看到震驚與意外的表情。首誓者可能太過火了。

「可是他拿回去了。」

普蘭伯點點頭。「他沒辦法做出這樣的犧牲。最後一部曲無法出版這件事，讓他無法接受。」

密室盡頭聚了一群黑袍人，就在木頭講台下方——有十幾個人。大家都來了嗎？他們低語聊天，推開桌椅，忙著布置活動會場。

所以莫法特無法繼續留在永生書會裡，是因為我、尼爾還有無數的六年級阿宅都被《龍歌三部曲》第三部曲迷得神魂顛倒。

「立誓啊，」普蘭伯說，「那種儀式久久才舉行一次。好巧不巧竟然挑在今天，運氣還真不好。」他揚起下巴。「或許也算是好運吧。現在你對永生書會所要求的耐性更有概念了。」

現在，我比較瞭解艾瑞克當初來訪的目的了。他就是從這裡出發的。他帶著新的生命之書，送來交付保管。當然，還順便耍賤。

「小伙子！」他說著便站起身來。他上下打量我，挑起一側眉毛。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穿著黑袍。我聳聳肩讓背袋落到地面，然後把袍子剝下。它在我的雙手裡觸感平滑，在大廳的幽光中發亮。

艾德格．戴克也從群眾走出來，帶著兩大張的厚牛皮紙。他從講台上一次舉起一本書，動作俐落地包好，將包裹遞給快遞人員：先給艾瑞克，再給達里厄斯。

「是他嗎？」我問。

黑袍人發出更多的呻|吟聲。科維納的失望與輕蔑都感染了他們，繞圈回來，逐漸擴大。高大深暗的形狀全都凝聚成一個慍怒的大大暗影。好似殺氣騰騰的大群烏鴉。我已經挑好通往階梯的路線，隨時準備拔腿衝刺。

接著我向他們轉述，科維納所講關於普蘭伯的話。

我跟凱特、尼爾、普蘭伯在北橋大廳會合。他們坐在巨型的灰色沙發上等候，面前擺著咖啡跟早餐；那個場景就像理智與現代組成的一方綠洲。普蘭伯正蹙著hｔｔｐs://wｗｗ.ｈeｔubook•ｃｏｍ•ｃoｍ眉頭。

四周響起竊竊私語。

「艾瑞克也會擔任薩易德的快遞人員，還有達里厄斯也是，」科維納說，「兄弟們，上前來。」

她拉出自己的MacBook，把它喚醒。我把迷你的硬碟插|進去，複製裡面的內容——大部分。我把馬努蒂烏斯之書的檔案拖曳到凱特的筆電，可是把普蘭伯之書留給自己。我不會跟普蘭伯或任何人說起我掃瞄了他的書。那件事可以慢慢等——如果運氣好，永遠都不必說。馬努蒂烏斯的生命之書是個工作方案，但普蘭伯只是個保險政策。

沒錯：地板亮得跟玻璃似的，映出書架上的色彩，將淺淡的粉彩反射回來。真美。鈴鐺再次響起，在洞穴裡迴盪，替自己配上了刺耳的合音。黑袍人在講台前方聚集整隊，面對一個單獨的身影，當然是科維納。我站在一位高大金髮學者的正後方。我的筆電跟GrumbleGear的壓垮殘骸已經塞回背袋裡，斜掛在肩膀上，藏在嶄新的黑袍之下。我把腦袋朝著肩膀垂縮。這些袍子真的應該要像帽T一樣附個兜帽的。

「這是個嚴重的錯誤，而且不是普蘭伯犯的第一個錯。」

科維納沉默了片刻。接著他說，「還有另一件事我們一定要談談。」

「薩易德增添了我們的負擔，」科維納肅穆地說，「跟他之前的誓約者一樣。一年又一年，一本又一本，我們的責任越來越重。」他轉移視線，將所有的黑袍人都看進眼裡。我憋住氣息，往肩膀裡面縮擠，努力要消失在金髮的高大學者後方。「我們一定不能遲疑，絕對不能失敗。我們一定要解開創誓者的祕密，這樣薩易德跟他之前的所有誓約者都可以繼續活下去。」

之後，烏鴉群起飛翔。黑袍人在薩易德周圍打轉，恭喜致意、提出問題。他粗糙且通紅的臉頰上方，雙眼依然濡濕。

呢喃與呻|吟。

等等，我搞糊塗了，「莫法特明明只出版過《龍歌三部曲》啊。」

「總共三冊，」科維納說，「一本給這座圖書館——」他再度舉起藍皮書本——「另外兩本交付保管。給布宜諾斯和_圖_書艾利斯跟羅馬的書店。兄弟們，我們將薩易德交付給你們。帶著他的生命之書出發，直到你們親眼看到它上架之後才能就寢。」

「大家、大家！」戴克喊道。黑袍人分開來讓路給他。「誰的鞋子沾了泥巴？我看到鞋印了。我昨天才拖過地的。」

我的前任雇主揮揮骨瘦的手，「他說什麼都無所謂，再也不要緊了。重要的是那些紙頁上寫了什麼。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成功了。我真不敢相信我們手上握有阿杜斯．馬努蒂烏斯的生命之書！」

「永生書會的兄弟姊妹們，」科維納呼喊，「早安。Festina lente。」

科維納終於開口，言簡意賅地說，「出色極了。」

「是含有永生書會運作細節的工作日誌，記錄著學會在舊金山多年的工作，完全沒有編碼，什麼人都能閱讀。」

我解釋了事情的經過。我跟他們說Grumble的掃描器運作正常。然後我讓被壓扁的裝置殘骸倒在矮桌上。接著跟他們說起薩易德的儀式。

「Festina lente。」黑袍人全都喃喃回應。

黑袍人一陣歡呼，往前衝去擁抱薩易德，一次兩人跟他握手致意。我附近有三位學者開始高聲唱歌，聽起來像是〈他是個開心的老好人〉那類的曲調，可是我不確定，因為是拉丁文。我跟著拍起雙手好融入大家。科維納舉起一手，要群眾靜下。他們向後退，靜定下來。薩易德還站在前方，現在舉起一手遮住雙眼。他在哭。

凱特用一根手指猛撳她的鍵盤。頁面的圖片開始飛向遠端的電腦，他們在那裡會變成一串串可供複製的符號，然後很快就可以解碼。現在沒有鍊子可以拴住它們了。

我的背部在袍子底下冒汗，雙眼發癢。單車撲克牌盒裡的硬碟，就像我口袋裡的重重鉛塊。我盡量裝出漠不關心、事不干己的模樣。大部分時候都盯著自己的鞋子看。

講台上的首誓者面前擺了一疊書，他用結實的手指輕拍它們。是戴克幾分鐘以前從印刷廠拿出來的。

「戴克認證過薩易德的作品，我也讀過了，」科維納說，「我盡全力仔細閱讀。」他真的是個魅力十足的傢伙——嗓音帶有一種安靜但令人無和-圖-書法抗拒的信心。一陣停頓。閱讀室一片寂靜。每個黑袍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首誓者的評斷。

「是啊。」普蘭伯點點頭。「他的生命之書就是那套冒險傳奇的第三部曲。他加入我們以前就開始創作那套書了。完成這份工作，然後讓渡給學會的書架，需要抱持極大的信心。他把它呈給首誓者——首誓者是尼唯安，科維納的前任——然後得到了接納。」

他們解開袍子的鈕釦。艾瑞克在袍子下穿著清爽白襯衫搭灰石色長褲。達里厄斯穿著牛仔褲配毛衣。

我邊吃燕麥粥，邊看著進度顯示條逐漸增長。它完成複製的時候，靜靜發出乒叮一聲，凱特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好了，」她說，「上路了。我們到時回去還需要山景市那裡的人幫忙破解密碼——可是我們至少可以先啟動Hadoop的工作，把紙頁轉成純文字。準備好了嗎？」

永生書會回頭繼續賣命。黑袍人們在黑書上彎低身子，扯緊鐵鍊。靠近講台那裡，科維納正跟一位中年女性聚首商談。她比手劃腳解釋著什麼，他則往下凝視點著腦袋。戴克在他們後方徘徊，他跟我四目相接時，猛地一挑下巴，訊息很清楚：快走。

「我將你們群聚在此，是為了談兩件事，」科維納說，「這就是頭一件。」他拿起其中一本藍皮書，舉高讓眾人觀賞。「在多年的努力之後，你們的兄弟薩易德推出了他的生命之書。」科維納點點頭。有位黑袍人往前一站，轉而面對群眾。這男人五十多歲，黑袍難掩壯碩的身形。他有張拳擊手的面孔，往下壓擠的鼻子跟膚色斑駁的臉頰。這一定是薩易德。他站得筆直，雙手緊握在背。他皺縮著臉龐，努力想展現出剛強。

凱特點點頭，咧嘴笑著。「我們開始動工吧，」她說，「我們可以先用感光字元閱讀器來處理那本書，確定一切都正常。」

他的手稍微揮了揮，薩易德回到群眾當中。艾瑞克跟達里厄斯往階梯走去。我一時考慮要跟在他們後面走，可是很快就重新考慮。現在我唯一的希望是完全混在群眾裡——蹲伏在陰影裡，不是常態而是詭異至極的陰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