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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春夢

作者:符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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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

第二部


我想到我要畫的畫。
無事可記。今晚我要為他做心理分析。
今天我在攬鏡自照時看到我的眼神,它們看上去更老了些,也更年輕些。聽起來似乎不合理,但確實如此,我變老也變年輕了。變老是因為我學到了教訓,變年輕是因為有一大部分的我從老人那裡得到知識,我把他們那些腐敗的點子照單全收了。
他若真的愛我就不會把我送走。
那天G.P.說,誠實的窮光蛋就是沒有錢的庸俗富人。貧窮迫使他們在除了錢以外的地方都維持善美的品質與驕傲,然後等有一天他們有錢了,他們又會不知道如何運用它。他們會忘了所有昔日的美德,反正那也不是真正的美德。他們認為唯一的美德就是賺更多的錢來花,他們無法想像有人視金錢為糞土,他們不懂最美的東西與金錢無關。
他還是一直注視著我,我有點尷尬。最後我說,請不要這樣看我。
「今後我就是個聰明人了。」
即使懷了孩子,他的孩子,都無所謂。為了自由。
他似乎很高興見到我,我費心地讓自己看起來不像刻意打扮過,其實我有。
又說不定他正和另一個人相戀。
他打算讓我絕望到死。
莎士比亞同情他的卡力班,我也一樣同情(在怨恨與厭惡之下)我的卡力班,那個半人半妖的怪獸。
我又想到他的缺點,他說不定會背叛我。我常覺得婚姻是年輕人的一種冒險,兩個年齡相仿的人一起出發,一起探險,一起成長。但我沒有東西可以告訴他,沒有東西可以指給他看,所有的成長只會來自他一方。
用玻璃築起的一道厚圍牆。
我說,不要緊張,我想要,你順其自然就是了。但他不要,他不要。我於是使出渾身解數。
昨天我沒辦法寫,我氣炸了。
真好笑,我說不定真的會替他求情。

〈郭德堡變奏曲〉。
十一月六日
然後麻煩來了,我預先寫了一張小紙片,用蠅頭小字寫的,趁他不注意時塞進信封裡。紙片很小,最精明的間諜也不容易發現。
我對他說他是個中國套盒,他真的是。
昨夜我躺在床上思念G.P.,我幻想和他上床的滋味。我想和他上床,我想要他奇妙、非比尋常的一切。
以往我總是設法去左右生命,但如今,該是我接受生命左右的時候了。
米:你知道它是有史以來描寫青少年最精彩的作品嗎?
因此我在晚餐時對他的態度好了一點,並說我需要洗個澡(我是真的需要)。他走出去又回來,我們便上樓了,想不到上天彷彿專為我設計一個神蹟,果然真的有一把小斧頭就擱在廚房窗口上,緊鄰地下室門口,想來是他在屋外劈柴後忘了藏起來,反正我一直待在地窖裡。我們很快進屋子,所以我無法行動。
最後他說,現在我可以去睡了嗎?溫柔地,有點開玩笑,這才把我拉回現實。於是我回家,我想我們沒有說甚麼話,我不記得了,他臉上有不著痕跡的笑,他看得出我很感動。
這不完全是謊言,我也不懂為什麼我會覺得對他有種責任感。我常常恨他,我應該永遠恨他才對,但我沒有,我的憐憫戰勝一切,我是真的想幫助他,我在想有哪些朋友可以介紹給他認識,他可以去看卡洛琳的心理醫生朋友,我可以學愛瑪幫他找對象結婚,讓他有更快樂的結局,找個像小哈麗葉.史密斯那樣的女孩,使他可以安於膽怯、心理健全與快樂。
我知道他有些地方是錯的(他誇張)。人一定要左傾。我認識的每一個高尚的人都反對保守黨,但我懂得他的感覺,我的意思是,我越來越懂得這種感覺了,這種肥胖的小「新人類」加在一切事物上的沉重負擔,腐敗、庸俗、強|暴鄉村——套一句老爸用他鄉紳口氣說的話,樣樣東西都是大量生產,大即是美。
就算他到了緊要關頭不肯停,我也只好冒險。
做事的方法只有一種,就是正確的方法,不是他們在雷迪蒙特所說的那種「對的」方式,而是你覺得對的方式。我自己的正確方式。
我有一個要求——不,我不要求他,我命令他。我命令他買一幅喬治.派斯頓的畫,我給他一張畫廊的名單讓他去找G.P.的畫,我甚至企圖叫他直接去畫室。
卡:妳不會懂孤獨的滋味。
不是愛,這是人性。
有個奇怪的想法:我不希望這一切沒有發生,因為一旦我逃出去後,我將會徹底改頭換面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就算萬一我沒逃出去,可怕的事發生了,我還是可以知道如果這一切沒有發生,我將會一直維持從前的我,而不可能成為我所希望的那個人。
他說,三十公分高的白楊木依舊是白楊木,但我說過也許。
這些都只是空談,但我充滿渴望,我感到新的獨立。
它讓我想起去年夏天在科力爾。有一天我們四個人和幾個法國學生穿過樹林到達古堡。那一片樹林剛換上新色彩,美得出奇的栗子樹,赤褐色、剝了樹皮的地方在滴血,還有那蟬鳴,那鮮麗的青藍色大海,在樹叢間依稀可見。逼人的熱浪,萬物在燃燒的味道。除了米妮外,皮爾斯、我,還有其他人都有點醉了,便在樹蔭下打盹,醒來後我透過枝葉望著湛藍的天空,想不透該如何下筆,要用什麼藍才能描繪如此富有生命力的天空?我忽然覺得不想畫了,畫畫只是在表現,重要的是去體驗,不斷去體驗。
不能創造任何東西的人,我最討厭。
這個想法讓我一陣昏亂,寫不下去了。

憤怒。
一切發生在午餐時,我知道我必須經過一番掙扎才能不對他兇,因為我必須找個人說話,即便是他。至少他還是個人。午餐後他要離開時,我想叫他留下來說話。我的想法和兩天前大不同了,因此我有了新的決定。我沒辦法在地窖裡拿東西砸他,因為我在下定決心之後便一直觀察他,發現他從來不會背對我。再說,這裡也沒有武器,所以我想,我一定要上樓找個什麼東西,想個辦法。我想到幾個點子。
性不重要,重要的是愛。
我現在知道我以前犯了多大的錯誤,如此盲目。
因為有時我想重溫男人為我服務的舊夢,如此而已。
但他必須遵守諾言。
甚至比以前更糟。

它充分說明了要想拯救人們的靈魂,必先拯救他們的財務。
真好笑,當妳在畫自畫像時妳不會這樣,不會昧著良心欺騙。
我就是這種情況下的一個代表。
為什麼你會覺得我永遠不會去深愛一個人,我說。他花了好長時間洗他那雙手。
但是很難,當我對他兇的時候,他會擺出自憐自艾的神情,我便開始恨自己,可我一旦開始對他好,他的語氣和態度卻又立刻開始顯得有些自滿(很不顯眼,他一整天都彬彬有禮的,並不指責我昨夜的行為),害我又想去激怒他了。
卡力班這種人沒有金錢的頭腦,他們像「新人類」一樣,只要有了一點點,就會開始惡形惡狀。當我在募款時,所有那些討厭鬼都不肯給我錢,我看得出來,我只要看一眼他們的臉就知道了。中產階級的人會給,因為你纏著他們時他們會不好意思。有腦筋的人會給,或至少他們會誠實地看著你說「不」,他們不會因為不給而不好意思。但「新人類」太小氣不會給,又太小心眼而不肯承認。就像漢普斯德那個討厭鬼一樣(他也是其中之一),他說,如果妳能證明這個錢不會進了某人的口袋,我就給妳五毛錢。他還自以為他很幽默。
他很可惡,不正面回答。
他要離開時我把漫畫給他看,他沒笑,他只是仔細地看著。
我沒和他說話,那已經不是言語可以表達。我真希望我是戈雅,可以畫出我對他的刻骨仇恨。
沒辦法,我天生就不是一個習於嗔怒的人,彷彿我的體內每天都會製造一定量的善意與溫柔,而且必要發洩出來才行,要是悶在肚子裡,肯定要爆發。
我不要為他而死。
所以一定要等到真正的良機,千載難逢的良機。
他把我推向門口,面朝前方,我看不見他的臉。
十一月十日
不是為了他的緣故,而是為了活著的感動。
十一月二十四日
我有一種邪惡的、變態的好奇——我是說,我很好奇他過去的那些女人,還有他在床上的各種知識。
他們忘了一件事,他說,他們引進福利國的觀念,但他們卻忘了芭芭拉這個人。富裕、富裕,卻沒有靈魂。
今天下午我本想請卡力班為我寄一封信給G.P.。太瘋狂的念頭,他當然不會願意,他會嫉妒。但我實在很想走到他樓上,推開畫室的門,見他坐在長椅上轉頭過來看我,彷彿他對來客一點也沒興趣。見他站在那裡,臉上帶著淡淡的、淡淡的微笑,和立即了然於心的眼神。
也許我應該做他的夢中情人,摟著他,親他,讚美他,輕拍他,愛撫他,吻他。

他會在早餐後出門,我的中飯他會預先準備好,所以我有四、五個鐘頭的時間(除非他騙我,沒有買齊我要的所有東西,不過這種事從來沒發生過)。
一個好女人嗎?
他讓我上樓,讓我坐在長沙發上,放了唱片,把燈關了,月光就從窗口照進來,穿透天窗停留在我腿上,一輪美麗的銀月緩緩航行過天際。他就坐在房間另一頭的扶手椅上,在陰影中。
這是謀殺。
我會說,我回來了,因為我再也不能肯定地說我不愛你。
我對他說教,告訴他應該多想想他的前途與生活,但他聽不進去,他喜歡我對他說話,至於我說什麼他全不在乎。
我正要上床睡覺,他說。
米:他當然糟糕,但他自己知道他糟糕,他努力表達自己,他是個有許多缺點的人,你不會替他感到難過嗎?
皮爾斯後來變得很粗魯,他像所有的英國男人一樣,用殘酷的態度來掩飾害怕被人看穿的軟弱。他當然看不出可憐的尚路易喜歡我,對我意亂情迷。但是尚路易的衿持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其實不是羞怯,而是由於他決心做一位在世間生活的傳教士,所以他必須非常努力和自己妥協,就像撕毀所有的作品重新來過一樣。問題是他必須每天重複一遍,每次見到漂亮女孩都要來上這樣一回。而皮爾斯卻只會說,我敢說他一定對妳有非分之想。
沒有用了,我只能這樣一整夜寫下我的正反面辯詞。
卡:那不叫實際。如果他讀一流的學校,家裡又有錢,依我看,他就不會這樣了。
我將會在他的掌握之下,我不可能去報警,我只求整件事不要張揚開來。
但我還是不能忍受他和別人偷情,如果一切只有性,那我寧可自我封閉,枯萎而死。
妳為什麼不自己拿?
十二月一日
他說,太晚了。
十二月
天上空盪盪的,純潔、空曠、美麗。
我在作和G.P.共同生活的白日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欺騙我,他拋棄我,他對我言語粗暴、冷嘲熱諷,我很絕望。在這些白日夢中,有關性的事情不多,我們只是單純地同居在一起,住在很浪漫的環境中,一個北部有海、有島嶼的地方,一間白色的小木屋,有時像在地中海。我們在一起,心靈相近,都是一些無聊雜誌所描繪的那種細節。但我們的心靈相近,這一點是真實不虛的,而我所幻想的情境(他遺棄我的那一部分)也是真實不虛的。想到這裡就讓我傷心欲絕。
我不能瞭解,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他要什麼?如果他不能,又為什麼要監禁我?
處境艱難。
我不希望這樣,但我忍不住這樣想。
我越想越覺得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她們都一個樣兒,老女人都這樣。青少年和少女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們根本沒有變,我們只是年輕,變的是那些傻傻的、剛剛步入中年、又緊抓住青春尾巴不放的新中年人。他們無可救藥地想要緊跟著我們,但就是做不來,我們也不要他們跟著我們,我們不要他們穿我們的衣服、說我們的語言、和我們有共同的興趣。他們越是瘋狂模仿我們,我們越不會尊敬他們。
我一整個晚上都不跟他說話,也不看他買回來的東西,即使我看到其中有一個畫框。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不想活了。
我想,也許我只要試著摟他、吻他就好了,僅此而已。但他一定會喜歡,會遲遲不肯放,一定會大吃一驚。
我渴望畫畫,畫一些別的東西,田野、南方屋舍、風景、在充足的光線下開闊寬廣的東西。
外面的人誰也無法想像監獄的情況,你會以為,嗯,在那裡將有很多時間思考和閱讀,一定不會太糟。但事實上它太糟了,因為監獄內的時間過得極為緩慢,我保證全世界的時鐘打從我來到這裡以後都變慢了好幾世紀。
他不是沒有抓住我,攔著我阻止我打破他那些倒楣的盤子。我們極少碰觸到彼此,我不喜歡,感覺像冰水。
我又按照我的計畫說服他去倫敦。我開給他一張亂七八糟的購物清單(其中大部分東西我都不需要,但是可以讓他耽擱一陣子)。我告訴他從倫敦寄出的信不可能追查得到,他終於同意。他喜歡我用甜言蜜語哄他,這個畜生。
兩個相互矛盾的怪夢。
因為對某人大聲叫嚷便表示雙方仍然有接觸。
卡:不怎麼樣。
十一月二十二日
但我還是嚇一跳,因為她不但知道(莫非他告訴她?)而且還想談這件事。我知道她想談。
卑鄙。
我很慚愧,我讓自己卑劣地向下沉淪。
置身於終日繁忙與焦慮的倫敦,埋首於雜沓的瑣事、力爭上游、談情說愛、藝術、學習、追求經驗,忽然間來到這個寂靜但注滿音樂的銀色房間。
然後我猜想他下一步會怎樣,結果沒有,所以我決定不撲向他。
真的發燒了嗎?我的精神錯亂了。
我會的那一點東西全都留在雷迪蒙特求學的那段時期,那時我還是個乖巧的小中產階級醫生的女兒。如今這一切都過去了。當我在雷迪蒙特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很會畫畫,可是等我到了倫敦,我才發現我不會,我的四周充滿和我一樣旗鼓相當的人,甚至比我強。我還來不及學習如何掌控我的生命——或任何人的生命。
我原以為就算我無法大聲叫喊,也會有人聽到打鬥聲,但外頭風太大了,又濕又冷,沒有人會出來看個究竟。
有時候我幾乎已經瀕臨徹底的絕望,沒人知道我還活著。現在的我已經準備赴死,我要接受死亡了,這才是真實的情境。但我坐在這張床上想到一些未來的情境:我對某個男人全心全意的愛。我知道我不可能做出只愛一半之類的事,我知道我身體內有著被禁錮的愛,我會拋開一切,把我的心我的身我的精神我的靈魂全部交給像G.P.這樣的男人,而他會背叛我,我感覺得到。在我和他共同生活的這個白日夢中,最初的一切都是溫柔和理性,但我知道事實上不可能,它會是激|情與暴力。嫉妒、絕望、痛心,不但使我哀傷欲絕,他也會受到傷害。
(同一天晚上)我一整天都對他很惡毒,有好幾次他想開口說話,但都被我喝止。我需要他為我帶些什麼東西嗎?我說,我什麼都不要,我是你的囚犯,如果你給我食物,為了活命我會吃,從現在起我們之間的關係僅止於囚犯與獄卒的關係,現在請你離開。
奇特的念頭。
他走了。我說除非他讓我上樓,否則我要絕食,我每天都要新鮮空氣和日光。他不置可否。他很惡劣,一直挖苦我,甚至說我「忘了誰是老大」。

那麼他要拿我怎麼辦?帶我上床?
女人的力量!我以前從不知道女人有這麼強大的神秘力量。男人是個笑話。
他比亞瑟.希頓那一類人更糟。
但是我連這個心態也改變了。
我想像G.P.抱著我、愛撫我。
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
G.P.。
明天,我一定要即和圖書刻採取行動。
我告訴他,他可以去倫敦寄信,分散警方的注意力,而且我也想從倫敦買些東西。我必須讓他離開這裡至少三、四個小時,因為要先破壞警鈴,然後我才可以開始挖地道。我的想法是,這間地窖(還有上面那間)的牆既然是石面——不是石塊——那麼石面後一定是泥土,我只要鑿穿石面,後面就是鬆軟的泥土了(我這樣想)。
回程途中我和那個害羞的男孩尚路易長談,他用他的破英語,我用我的破法語,但我們都能瞭解彼此的意思。他真膽小,很怕皮爾斯,嫉妒他,嫉妒他摟著我的肩膀,這個蠢蛋皮爾斯。我發現他打算當傳教士。
我記得有一次在卡卡松附近開皮爾斯的車,他們都叫我停車,但我執意開到一百三十,我的腳一直踩住油門,直到我要的速度。其他人都嚇壞了,我也是。
他若真的愛我就會把我送走。
我很難寫字,我的雙手被綁著,我一定要把口中的布取下。
彷彿我以前只在夜色乍臨那一刻見到他,現在忽然在黎明時分再度相遇,他還是他,但一切都大不相同。
當時的情況實在太恐怖了,氣喘如牛,使盡力氣,簡直像兩頭搏鬥的野獸。我忽然清醒過來——我不知道,實在是有損尊嚴。聽起來很荒謬,但確實如此,就像一尊側躺的雕像,又像一個胖女人掙扎著想從草地上站起來。
洗過澡後我刻意打扮了一下,擦上「蝴蝶夫人」香水。我站在壁爐前對他展示我裸|露的腿。我很緊張,不知道能不能達到目的,我的雙手還綁著,但我很快乾掉三杯雪利酒。
徹底的絕望。
她是認真的,她神情一黯,像把小刀。我爬起來親她一下,然後和男生們會合。她還坐在沙上,垂眼看著地上的沙。
我有五天沒進食了。我只喝了一點水。他有給我食物,但我一點也沒碰。
普洛斯帕羅……我讓你住在我自己的洞穴裡,誰知你膽敢企圖侵犯我孩子的貞操。
我必須採取行動。
這一切,都和我積極的生命態度息息相關,我一向清楚自己要走的方向,以及我希望事情如何發生,它們也的確一如我所希望的發生了。我視之為理所當然,因為我知道我要走的路。不過我在各方面都一直算運氣不錯。
他不喜歡我存在,這點千真萬確。
最後我說——我們不可能再距離更遠了,我們已經裸裎相見。
我想聽點音樂,我說,我會回去。但我沒有回去。
時代越往前,這種現象越明顯,核子彈、阿爾及利亞的苦難、剛果的飢餓嬰兒,越來越擴大,越來越黑暗。
乾淨美麗的陽光照在血紅的樹幹上。
米:死賴在辛巴達背上不下來的老人,你就是這種人,你攀附著一切富有生命力、一切公正自由的東西,直到壓垮它們。

我被他傳染感冒,不過不礙事。
但我一點也不擔心,因為明天這個時候我就不在這裡了,我要逃出去了。
等我離開這裡以後,我就不再寫日記了。它是不健康的,它雖然讓我在這裡保持頭腦清晰,讓我有個傾訴的對象,但它是徒勞無益的,因為妳寫的都是妳自己愛聽的。
他忽然又說,妳讀過《芭芭拉少校》嗎?
事實上卻是相反。
然後我閉上眼睛開始行動。
這都是因為我太寂寞了,我必須看到一張有智慧的臉,任何一個像這樣被禁錮很久的人都能明瞭。你會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變得非常真實,彷彿以前從沒有過,因為你的絕大部分早已奉獻給日常生活中被壓抑的普羅大眾。我看著我的臉,看著它移動,彷彿那是別人的臉。我向外凝視我自己。
我命令他坐下,然後我坐在他腿上。他全身僵硬,大驚失色,我只好繼續採取主動,要是他一把抓住我,或許我早就住手了。我故意拉開長袍,但他只是坐著不動,由著我坐在他腿上,彷彿我們不曾相識,這只是一場荒謬的派對遊戲,兩個陌生人在一場派對上,彼此都不怎麼喜歡對方。
我不再說下去了,我們吵架——不,我們沒有吵架,只不過我說什麼他都要扭曲它們。真的,他就是那個「海邊的老人」。我不能忍受像卡力班這種愚蠢的人,身上背負著種種小心眼、自私自利、卑劣的重擔,要由少數人來替他們扛,像是醫生、老師、藝術家——並非他們當中沒有反叛者。不過希望在他們那裡,在我們這裡。
昨夜沒什麼事,不管是他或我。
曲子即將結束的地方有一段非常緩慢,非常簡單,又非常哀傷,但卻美得無法以文字或繪畫或任何東西形容的旋律,只有音樂,月光下美麗的音樂,屬於月亮的音樂,像白銀一樣閃亮晶瑩,如此遙遠,如此高貴。
我知道我們不可能再見面了。
十一月十八日
把他凍死。
我問他有沒有把信寄出去,他說有,但我看到他臉紅了。我告訴他我相信他,我說不寄是卑鄙的行為,我相信他一定已經寄出去了。
他恨我,他要褻瀆我、馴服我、毀滅我,他要我痛恨自己之後自我毀滅。
我心想我早就知道我並不愛他,我贏了這場遊戲。
但是沒有用,還是有些水泥碎片掉下來,我開挖的地方是個顯眼的位置,他鐵定會發現。所以我放棄了,我忽然發現這個辦法實在是太微不足道、太蠢、太一無是處。像一幅拙劣的畫,無可救藥。
修女們常說的那一套:保存自己,等待最好的那個男人。我總是嗤之以鼻,但我始終都很保守。
越來越多的苦難降臨在越來越多人身上,讓我們越來越束手無策。
我永遠逃不出去了,這個念頭逼得我發狂,我一定一定一定要想辦法。我覺得我好像住在地心,整個地球的重量都壓在這間小斗室之上,使它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我可以感覺到它在縮小。
上帝無能,祂無法愛我們,祂因為無法愛我們而恨我們。
我不會死,我不會死,我不要為卡力班而死。
我不該抱怨的,這是一座豪華監獄。
我會說,我曾經和一個我厭惡的男人裸裎相對,我曾經突破我的底限。
卡:誰?
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說,我很難解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用的是盲腸炎的伎倆,前幾個禮拜想到的,我常想利用它做為最後的手段,不能太草率以致搞砸。我之前沒有寫進這裡,怕被他發現。
而且他對報紙和收音機的事也處理得非常狡猾。雖然我以前不常看報紙,也很少聽新聞,但把它們硬生生切斷的感覺很奇怪,我覺得我已失去所有的聯繫。
十一月五日

如果亞瑟.希頓看到一尊他不喜歡的現代雕像,他會把它砸爛,但卡力班會在它身上披上一塊油布。我不知道哪一種比較糟,但我想會是卡力班的方式。
我一遍又一遍播放現代爵士四重奏的唱片,他們的音樂沒有夜晚,沒有煙霧瀰漫的酒館。他們有的是迸發的、零星飛散的小火花,像星光,有時又像日正當中,到處是亮晃晃的光,彷佛飄浮在空中的鑽石吊燈。
我說,你愛的是你自己的愛情,那不叫愛,那叫自私,你心裡想的不是我,而是你想像中的我。
「不成人樣。」
不,他們不會,因為有大衛,因為有阿倫.西利托這種人(書後面提到他是工人之子)。我是說,有智慧的「新人類」一定會起義,倒向我們這一邊。「新人類」自我毀滅是因為他們太笨,他們留不住有智慧的人,尤其是年輕人,我們要的是比金錢更好、能夠使我們力爭上游的東西。
像棋局中一枚為大局犧牲的棋子。
然而接下來呢?
就是那首曲子。
有時這就像一帖魔咒,我必須伸出舌頭、皺皺鼻子才能破解。
就好像我們在西班牙時大家在戶外夜宿,躺在地上,透過無花果樹枝枒仰望天上的星河,恍如大海與海洋的廣袤星河,這才明白置身宇宙的感覺。
普洛斯帕羅輕視他,他知道好心腸並不能使他感恩。
上帝不要讓我死。
他喜歡妳,她說。
他剛把我抓到這裡時心裡在想什麼?
我說,我在西班牙時也很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
他說,我說也許。
就像燒窯一樣,你必須冒著裂開和變形的危險。
我被他的重感冒傳染了,我無法冷靜地思考。
可怕的冷酷,毫無人性。
我們走著瞧。
知識被強|暴,被有錢的大眾,「新人類」。
真希望我以前能多認識一些像他這樣的人。當然,我知道大多數人——尤其是「新人類」——才不在乎什麼藝術,但這是因為他們和他一樣嗎?抑或是他們對什麼都不在乎?我是說,他們是真的對藝術感到厭煩(所以他們的生活中完全不需要藝術),還是他們私底下對藝術感到驚愕與不安,以至於他們不得不假裝厭煩?
暴力和武力都是錯誤的,如果我使用暴力,我便墮落到和他一樣的人格,這表示我並不真的相信理智、同情與人性的力量。換句話說,我驅使人,只因為這滿足我的虛榮,並非我覺得他們需要我的同情。我在回想雷迪蒙特那段日子,回想我曾經驅使過的人,莎麗.馬吉森,我使她對我言聽計從是為了向修女們證明我比她們強,證明我可以叫她替我做一些她不願意替她們做的事。還有唐納和皮爾斯(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也驅使過他)——不過他們都是有吸引力的年輕男子。說不定還有數以百計的人比這兩個人更需要被驅使,更需要我的同情。再說,多數女孩都不會放過使男人對她們言聽計從的機會。
卡:我覺得他很糟糕。
他的自私。
她又說,妳會和他上床嗎?
我在G.P.那裡見過她兩次以上,當時周圍還有別人——其中有一個是她的丈夫,丹麥人,好像是進口商,他會說流利的英語,流利到給人做作的感覺。
十二月五日
可笑。我會希望他來,我常希望他來。
並不是因為我有高貴的情操,我只是太鄙視他以致無法恨他。
卡:我是開玩笑的。
我有時也想要這樣,有雜亂的性生活。看到某個人,任何人,即使是地鐵上認識的男生或某個男人,我都會幻想他在床上的情景。我會注意看他們的嘴和手,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想像他們和我在床上的樣子。
卡:我相信會有許多人想妳、懷念妳。我就算死了也不會有人在乎。
啊,上帝,如果有上帝的話。
我開始執行計畫。一連幾天,我對卡力班說我不明白為什麼爸媽和其他人不能知道我還活著,至少他應該通知他們我還活著,而且平安無事。今天吃過晚飯後,我還告訴他可以去伍渥斯買紙和手套等等。他和往常一樣猶豫掙扎,但我不停地對他嘮叨,不由他反對,直到最後他真的開始考慮這樣做了。
米:我叫你看這本書是因為我以為你會對他產生認同感,你就是一個荷頓.考菲爾德,他哪裡都不能適應,你也是。


他是因為這樣才監禁我嗎?希望夢中的米蘭達出現?
也許他「不行」。
我不可能治癒他,因為我就是他的病。
變成新的我。
(早上)果真是嚴重的支氣管炎。我在顫抖。
十一月四日
我說,你才不會。
十一月九日

我只有在妳沒有回頭時才能對妳說這些話,所以妳無論如何都不要回頭。現在,走吧。我感覺他的手在我肩上按了一下,然後他吻了我的後腦,把我推開。我走下兩三級階梯後回頭看,他在微笑,卻是個憂傷的微笑。
他有下來,我也有上去,一切都很平淡。他在生我的氣,他以前從沒這麼生氣過,這不是使小性子的生氣,而是極度壓抑的憤怒。
她好像在等我去問她:妳和G.P.之間以前是什麼關係,現在又是什麼關係?
皮爾斯不置可否地笑一笑,又走開和彼得一起去車上拿午餐。
他會不會就此算了,放我回家?
這也是卡力班和我之間的戰爭,他是「新人類」,而我是那「少數人」。
然後我忽然靈機一動,我演了一齣啞劇,他的東方女奴。他喜歡我扮演傻子,我做一些他視為詼諧的傻事,他甚至養成加入的習慣,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並非我令他眼花撩亂)一頭長頸鹿。
一切惡意、自私、與謊言。
黑暗、黑暗、黑暗。
不是屈服。
我要去和G.P.談戀愛。
我說我心情不好,今天一天都不順,晚餐時卡洛琳又惹人心煩。
他要拍照,那是他的秘密,他要我脫|光衣服,然後……喔,上帝,我現在才明白什麼是邪惡。
我聽到鐵門打開的聲音(我仍然面對著牆壁),但是沒有上閂,接著上層地窖的門被打開,再來就沒聲響了。好怪,那麼突然、那麼乾脆。成功了,我套上鞋襪往鐵門衝過去,它向後拉開四五公分——開著的。起先我認為是個陷阱,因此我很小心,把門拉開後鎮定的喊一聲他的名字,這才顫巍巍的經過地窖邁上階梯。我可以看到光線,他沒有關門。我忽然覺得他是故意的,他不想帶我去看醫生,他逃走了,他束手無策了,但是他會把車開走,所以我仔細聽引擎的聲音,卻沒聽到任何聲響。我大約等了幾分鐘,我應該想到的,但我等不下去了,我把門拉開衝出去,結果他在那裡,在眼前,大白天下。

就像把一個盲人放進一輛快車上,教他隨便開到他喜歡的地方去一樣。

我寫不下去了,找不到文字來形容。
我應該讓他感覺到我終於被他的騎士精神所感動……
我是其中之一。我有這種感覺,我也曾經試著去證明。我是在雷迪蒙特的最後一年感受到的,一群人中只有我們這少數幾個是有心人,其他不是傻里傻氣就是太勢利,像是一些準社交界名媛、爸爸的心肝寶貝,以及一些性感小貓。我再也不回去雷迪蒙特了,因為我不能忍受那種令人窒息的氣氛:「應該」做什麼,交什麼樣的朋友才「對」,什麼樣的行為才是「好」行為(寶蒂西亞在我的報告上寫著「不管她的政治觀點多麼古怪」——她怎麼可以這樣?),我才不要成為這種地方出身的老小姐。
祂不可能是善良的。
都是他,都是這個怪異的男人害我變成壞女人!你不付出他們怪你,你付出了他們又恨你。聰明的男人如果這樣,一定會瞧不起自己的不合邏輯。
我聽命行事,為的是趕快結束。
這種念頭並沒有持續太久,我又決定或許這樣反而更好,他是對的,長痛不如短痛,我也好專心工作,面對現實,加強工作效率,學習其他種種我天生不具備的技能。

但接下來他忽然走到窗邊,說什麼也不肯回來。他想逃,但逃不了,於是他站在書桌旁,半側著身子。我半裸的跪在火爐旁,頭髮披在肩上,意思再明顯不過。後來我只好再過去把他帶過來,我示意他解開我手上的繩索,他像中邪似的,接著我解開他的衣服,也解開我的衣服。
因為我也是他們其中之一。
G.P.。
十二月三日
我在樓上亂丟東西,先是椅墊,接著是盤子,我早就想把它們砸碎了。
我每次想到卡力班贏來的這些錢就感到噁心,還有其他那些像他一樣贏錢的人。
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得更遠了,我說我憐憫他,他便開始對我發飆。真可怕,我哭了。
他們是井底之蛙。
有時我想大叫,叫到嗓子啞,叫到死。
什麼秘密,我想知道。
憑什麼我們要忍受他們卡力班式的野蠻行為?憑什麼那些有生命力、有創意和善良的人要為他們周遭那麼多枯燥乏味的人殉道?
接受這個悲傷吧,假裝快樂是一種背叛,背叛其他同時感到悲傷、或曾經感到悲傷的每一個人,背hetubook.com•com叛這樣的音樂、這樣的真理。
那段時期我常想,我愛他嗎?然後顯而易見的,我有許多疑慮,我不可能愛他。
她真的很想談這件事。
我不去想現在,不想今天,我知道我會逃出去,我感覺得到,我無法解釋。卡力班永遠無法擊敗我。
我躺在床上,身旁是G.P.的畫,我一手握著畫框,彷彿耶穌受難。
我是說真的,如果妳嫁給他,我永遠不再和妳說話。
(晚上)他帶來一支體溫計,中午量是三十八度,現在是三十八度半。我很不舒服。
她說,她今年十六歲了,我實在是不瞭解她,和她說話的時候,我有時會覺得我是動物園裡的動物,而她站在柵欄外看著我。
沒有用沒有用。
當然,卡力班除了他自己那悲慘的喜悅外,並不能從我這裡得到任何東西。
卡:假如有五十個人,五十個真正受尊敬的誠實的人,來向我保證妳不會逃走,我也不會相信他們。我誰也不相信。
我要冒險,我要冒險嫁給他。
他說,「新人類」也還是窮人,他們是另一種形式的貧窮。窮人沒有錢,他們則沒有靈魂。
安東妮也是隨隨便便就和人上床,以前我總覺得她很爛,但愛是美麗的,任何一種愛都是,即使只有性。唯一醜陋的東西是我與卡力班之間這種冰冷、沒有生命、完全缺少愛的關係。
我很絕望。我說,有事要發生了,但是除非我去做,否則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我說(騎士吃他的小卒),你和安東妮見過面了沒?
十一月二十三日
他好多了,過去這兩天。
一種靈魂出竅的狀態。
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能活著已屬萬幸。
日子過得真慢,今天更是漫長得令人難以忍受。
我不會屈服。
我要懷他的孩子。
我想站在這裡,我不想動。
我知道我們應該要正視這群牲口,管制好不使牠們亂跑——像美國西部牛仔電影一樣。為牠們工作、忍受牠們。我永遠不會走進象牙塔,那是最可鄙的事,人們不該因為不能適應就選擇遠離生命。不過有時認真想來,要在生命中掙扎也是滿可怕的。
然後我要求立刻回來,當我們經過廚房門口時,我故意掉下我的爽身粉和其他東西,然後往窗口邊一站,假裝在尋找東西掉在哪裡。他正如我所料彎身下去撿。我不慌不忙拿起斧頭那是鈍的一面,然後……就好像從噩夢驚醒,我必須砍他,但我砍不下手,可我又不得不砍。
明天我要開始恢復吃東西了。
(午夜)他端來我的晚餐,一句話也不說。我一個下午都在畫他的連環漫畫,《一個乖男孩的恐怖故事》,荒誕不經,但我必須兼顧事實與恐怖。他一開始是個乖巧的小職員,末了卻變成恐怖電影裡口水直淌的怪物。
眼前的一切都對我不利,但我不會屈服。
我瞪著他的手,十分震驚。
晚飯後,我試著教他如何欣賞一幅抽象畫。真是無可救藥,他一直固持著似懂非懂的概念,說藝術如果不能真切的表達實體就是浪費(他不懂為什麼我不「擦掉」),而且他認為很酷的設計(班.尼可森)有點傷風敗俗。看得出它的圖案不錯,他說,但他不承認「漂亮的圖案設計」也是藝術。對他而言,那個名詞有特別強烈的涵意,舉凡和藝術有關的東西,都讓他感到侷促不安(我猜想一方面也令他著迷),都是不道德的。他知道偉大的藝術是「了不起」的,但所謂「了不起」的意思是它應該被鎖在博物館裡,當你想愛現時可以拿出來講。生活藝術和現代藝術都使他吃驚,你沒辦法跟他討論,因為「藝術」這個名詞會引發他一連串的驚愕與罪惡的觀念。
但這是一場戰爭,好比被困在圍城內,四周都是敵人,我們必須堅守下去。
我指控他(沒有很兇)沒有把支票寄去給CND,我叫他拿收據給我看。他說他是用匿名捐款,沒有寫他的住址。我差點脫口而出說等我重獲自由後我會去查,但我沒說,因為這樣會多給他一個不放我走的理由。他臉紅了,我確信他說謊,就像他對寄信給爸媽的事說謊一樣。
他現在又說再過四個星期後他會放我走。說說而已,我不相信,所以我威脅他我會想辦法殺死他。我會,我不會猶豫。
十一月二十五日

這幾天我好怕死。我不想死,因為我不斷想到未來。我極度好奇,很想知道我將來會過怎樣的生活,我會有什麼遭遇,我要如何開展我的人生,五年、十年、三十年後我會怎樣,我會嫁給什麼樣的男人,住什麼地方,生幾個孩子。那不光是自私的好奇,因為眼前是有史以來最不應該死的時刻,太空旅行、科學,整個世界都在甦醒與自我探索,新時代正在開展。我知道那是危險的,但是能身歷其境是件多麼奇妙的事。
米蘭達剛剛告訴我一個秘密,她說,和你有關。
他的內心有生命的秘密,像春天一樣,無關乎道德。
守株待兔。
他有秘密,他一定想要我的肉體。

今天早上我幻想我逃出去了,而卡力班被抓去審問。我還替他求情,我說他的案子是一個悲劇,他需要同情與心理治療。需要原諒。
卡:她。(他沉默下來)

十一月二十八日
今天我要求他綑綁我的手和口,讓我坐在地下室的樓梯口,並且讓地下室的門開著。最後他答應了,我因此得以抬頭看見天空,一片淺灰色的天空。我看見一群鳥飛過去,我想是鴿子。我還聽到外面的聲音,這是我兩個月以來頭一次見到的日常光線,它充滿活力,讓我想哭。
但我甚至不懂如何駕馭卡力班。
他怡然自得於無可救藥的愛我。我想但丁也是這樣,明知徒勞無功,卻仍深陷在泥淖中無法自拔,然後從這個經驗中得到大量富有原創性的素材。
第一個夢很簡單。我走在田野中,不知道和誰在一起,只知道是一個我非常喜歡的人,一個男人,或許是G.P.。太陽照在玉蜀黍的幼苗上,我們忽然看見一群燕子低低飛過玉米田上空,我可以看到牠們的背上閃閃發亮,像深藍色的緞子。牠們飛得很低,在我們身邊打轉,然後一股腦兒往同一方向飛去,低低地,很快樂。我滿心歡喜地說:瞧那群燕子,多麼壯觀!很簡單的夢,一群突然出現的燕子,還有陽光和翠綠的玉米稈。我非常快樂,一種最純淨的春天的感覺,後來我就醒了。
我力氣不夠,又沒有工具,就算有工具也無能為力。
萬一我死了,沒有人會知道。
我是今天早上決定的,我知道我一定要做點特別的事,讓自己吃驚,也讓他吃驚。
我是個有品行的人,我不因為有品行而感到慚愧。我不要讓卡力班害我變成卑劣的人,儘管他活該被我恨、被我兇、被我拿斧頭砍他的腦袋。
那個叫妮爾珊的女人。
我知道她以前一定也說過這句話,大概是在某本書上讀到過,隨時可以拿出來引用。
他一回來立刻察覺,他每次進門總是到處察看,很快就發現我做得太過火。我坐在床上看著他,最後我把釘子朝他扔去。
說不定他到時候會繃著一張臉,態度冷淡,說我太年輕,他不曾真正認真過,而且——凡此種種。但我不怕,我願意冒險。
這時他現出有點受傷的神情,淡淡一笑說,妳非要給我找個漏洞。
(傍晚)一整個下午都在讀《暴風雨》,此刻讀來感覺完全不同,該發生的果然都發生了。
這種想法或許瘋狂,但我渴望一試。
是肺炎。
我不能寫,文字已經無補於事。
他走過來,摟著我的肩膀,溫柔地引我到門口。他說,妳非常漂亮,有時甚至可以說很美。妳敏感,妳熱情,妳努力做到誠實,妳一如妳的年齡所該有的那樣自然,還有一點自負,外加一點守舊。妳甚至下一手好棋。妳正是我想要的那種女兒,也許這就是我這幾個月這麼思念妳的原因。
大約半個小時前,我站起來,覺得頭暈,不得不又坐下來。雖然到目前為止我只是肚子痛和有點虛弱,並不想吐,但這已經不尋常了,一個警訊。
我們在看戈雅的蝕刻版畫,也許是版畫的關係,他雖然坐在我旁邊,但沒有真的在看,他滿腦子想著他離我很近。
十二月七日
我坐在這裡想著上帝,我想我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不但是我,我還想到戰爭期間還有幾百萬人一定也過著和我一樣的生活,像是安妮.法蘭克,還有歷史上的許多人物。我現在萌白上帝不會插手干預,祂讓我們受苦,如果你祈求自由,那麼你可能因為禱告而心生寬慰,或事情的發展使你重獲自由,但上帝是不會聽你的聲音的。上帝沒有人性的關懷,祂不會聽你、看你、垂憐你或幫助你。我是說,也許上帝只管創造世界和萬物的基本法則與演化,祂照顧不到個人。祂的計畫是有些人快樂,有些人悲傷,有些人幸運,有些人不幸,至於誰悲傷誰快樂,祂並不知道,祂也不在乎,所以祂其實並不存在。
十二月
十一月二十日
那一天我看著皮爾斯把石頭扔進大海——它們會落在何方?瓦倫西亞附近吧。多麼漂亮的男孩,像個少年神祇,黃金般發亮的棕色皮膚,深色的頭髮,穿著泳褲。米妮說(她躺在我身邊,啊,多麼鮮明的印象),皮爾斯如果是個啞巴多好。
我不會屈服。
下午了,沒有午飯吃。
我終於明白這就是他。
他變了,他現在令我感到害怕。
頭一、兩天,我不斷想著他會打電話來,他不過是一時衝動。後來我又想,我會有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看不到他了,這似乎有點可笑,毫無必要嘛,愚蠢的先見之明。我討厭他的怯懦,我心想,他如果真是這種人,那就隨他去吧。
但這是真跡。
我今天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我想了很多性方面的真相,但願我能多瞭解一些男人的事,但願我更有多一點把握,不必使出道聽塗說或書上讀來的一知半解。不過我打算讓他做皮爾斯在西班牙時想做的事——就是他們所謂的「蘇格蘭式愛情」,他要的話可以帶我上床,他想的話可以在床上和我一起玩,但是不能突破最後那道關卡。要是他企圖更進一步,我會告訴他我來月事,不過我想他會驚訝到任我擺佈,我的意思是,我會主動挑逗他,我知道對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這麼做是極大的冒險,但我相信他是那個百分之一,我要他停時他就會停。
這時他直起身來(這一切都在眨眼間發生,真的),我果真砍下去了,但他這時正好轉過頭來,所以我沒有砍準,也沒有用足力氣。我的意思是,我在緊要關頭時慌了手腳。他人一歪摔到地上,但我知道他沒有昏過去,他還是緊緊抓著我。我忽然覺得我必須殺了他,否則他會殺了我。我再度揮動斧頭砍他,但他伸手去擋,同時一腳踢出去,把我踢倒在地。
(然後他忽然脫口而出)妳不知道妳的分量,妳是我的一切,假如妳走了,我便一無所有。
最內層的盒子是我應該愛他,全心全意,用我的身、我的心,尊敬他、疼惜他。這根本不可能——就算我能克服生理上的障礙,又如何能改變看法不蔑視他?
他不是人,他只是一具人模人樣的空殼。
我厭煩了年輕與經驗不足。
G.P.有一天笑我是工黨的擁護者(很早以前)我記得他說,妳是在支持一個造成「新人類」存在的政黨,妳知道嗎?
心理醫生告訴過他,他沒辦法做那件事。
他對我說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話,說我是阻街女郎。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有時我不想寫,有時又想寫,然後似乎覺得心虛,好比接受東西。我知道寫下來之後激動的情緒便立刻可以消失。不過現在我想我需要寫下來作為記錄,記錄他對我做出「這種」事。
我說,沒什麼好原諒的。

最後一點雷迪蒙特的我,已經死了。
不,我不相信他會這樣。
明白,我說。
他背對著我說,直到妳離開以前,我一直以為這是件稀鬆平常的事,至少我試著這樣想,所以我才會和妳的瑞典朋友做出不該做的事,為的是要把妳逐出我的心頭,但妳又回來了,回到我心底,一次又一次,還跟著我一起前往北方。我常在入夜後走出農舍,進入花園,望著南方,妳明白吧?
他說的那些話雖然令人吃驚,但你因而牢記在心揮之不去,牢牢地,令人永誌難忘。
我還是他的囚犯,還是得留下來。
他說,我等到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才請妳過來,因為我很認真的想過這件事,我的年齡有妳的兩倍大,應該泰然處之才對——天知道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不,先讓我說完。我已經決定我應該停止見妳了,我打算等妳來的時候告訴妳,我不能再繼續被妳困擾下去,如果妳持續過來就會。這不是迂迴曲折的求婚方式,我是想讓這件事成為不可能。妳是知道我的,我的年紀夠做妳的父親,我一點也不可靠,何況,妳並不愛我。
今天晚上我們為了他的錢吵了一架。我說他應該把大部分的錢捐出去,我企圖以羞辱他的方式讓他把錢送出去,但他什麼也不相信。他的問題就在這裡,和我在漢普斯德遇見的那個人一樣,他也不相信來向他募款的人會把錢用在他們所說的目的上,他認為每個人都是腐敗的,每個人都想把錢弄到手後自己留著。

夢,不尋常的夢。
他說,不要緊。
他只是搖頭,我不懂他的意思是「不,不會太久」,或者「不要期待它不會太久」,說不定連他自己也不懂,但他的表情確實很憂傷,自始至終。
我安排去洗澡,一整天我都對他很友善。
最近這幾天我很少寫G.P.,但我常常想到他。每天第一件事和最後一件事就是看他的畫,我開始嫉妒他那個模特兒了,他一定有跟她上床,她說不定是他的第一任妻子,等我出去後我一定要問他。
我另外又寫著(當你把事情寫下來後,其中的涵意便大聲尖叫出來——你會忽然發現自己怎麼以前是個聾子):「我必須用我自己的武器,而不是他的武器戰鬥,不是用自私自利、殘暴、羞恥和仇恨的方式。」
這不只是小氣的問題,而是真正的吝嗇。我是說(先別提這種荒唐的情況),他對我相當大方,他在我身上花了不下數百英鎊的錢,他想要寵壞我,用巧克力、香菸、食物和鲜花。前天晚上,我說我想要點法國香水——只是一時心血來潮,真的,不過這個房間真的有種消毒水和除臭劑的味道。我現在可以常常洗澡了,可我還覺得不乾淨。我又說我很想能出去聞各種不同的香味,看看我到底最喜歡哪一種。結果他今天早上帶著十四瓶不同的香水進來,他搜遍了每家藥粧房,把各種香水都買來了,真是瘋狂,花了四十英鎊。我就像活在《一千零一夜》的世界裡,成為後宮最受寵的嬪妃,然而我真正喜歡的香水還是自由。
(兩人相對無言)
我可以想像他和我做|愛的情形,我並不會討厭。他非常有技巧,非常溫柔。各方面都充滿樂趣,但不包括「那件事」,如果一輩子都得如此的話。
我對他大吼,他生氣了,我太虛弱無法反抗,他綑綁我的雙手和嘴巴,瘋狂地拍照。
我沒辦法自殺,我對他太憤怒了。
我在這裡的情緒變化很大,前一個鐘頭下決心做的事,後一個鐘頭馬上變卦。
真想不到,我竟會做出這種事,竟然會有這種事發生,他竟然會是這種人,我竟然是這種人,而事情竟然會落到這種結局。
「啊,美麗的新世界。」
但它能激起一種變態的興奮,我身體內的女人朝著他身體內的男人伸出觸手。很難解釋,我還感覺到他似乎有點手足無措,彷彿他還是在室男。好像一個科克的老太太挽著一個年輕的神父在散步。我八成喝醉了。
而且你也不老,這和我們的年齡無關。
如今我們之間有一道極大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鴻溝,再也無法跨越。
卡力班進來時見我狀甚高興,顯得很驚訝。我謝謝他為我買這些東西。我說,不會企圖逃逸就不算是囚犯,現在事過境遷就不要再提了,好嗎?
我和我自己坐在一起。
但現在我想的是G.P.,我拿他和皮爾斯比較,皮爾斯變得一無是處,只是一具盲目對著大海投擲石塊的耀眼肉體。
我再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樣了。
但我還是討厭他。
我不夠坦誠,我還是要錢,但我知道那是不對的。我相信G.P.——我不必等他親口說出來,我看得出它是事實——他一點也不為錢的事操心,他只要足夠的錢生活、買他的顏料、每年出門一趟邊工作邊度假,夠用了就好。還有其他許多人——彼得、比爾.麥唐納、史蒂芬,他們都不是活在金錢世界中的人,他們有錢就花,沒錢就算了。
原諒了嗎?
他說,我在赫布里茲群島不斷想起妳,很想叫妳看一些東西。

我要讓他但願自己從沒見過我。他今天端來的午餐是烤豆子,我正在床上看書,他站了一下後就要出去,我跳到桌旁,抓起盤子便朝他扔去,我不愛吃烤豆子,他明明知道,我想他是偷懶。我並沒有發脾氣,我只是假裝。他杵在那裡,超乾淨的衣服上沾到一點髒汙的橘子醬,露出畏懼的神情。我不要吃午飯,我對他嚷嚷後轉頭背對他。
我們女人生理上雖然脆弱,對很多東西都束手無策,事實上我們比男人更堅強,我們可以忍受他們的殘酷,他們卻不能忍受我們的。
(他來了)他聽不進去,我哀求他,我說這是謀殺。人很虛弱,體溫高達三十九度,我病了。
喔,上帝,我好寂寞好孤單。
但我是真的很兇,被寵壞了。他倒是都一一忍受了下來,他是那麼手足無措,他應該賞我幾巴掌才對。
今天晚上我對他發飆。
我不在乎痛苦,不在乎羞辱。

當然我看起來也很憂傷,但我並不真的感到憂傷。或者說,不是那種痛苦的憂傷,不是那種大勢已去的憂傷。我反倒有點沾沾自喜,很壞,但是真的。我一路哼著歌回家,為這段浪漫,為它的神秘,為生命。
我以為他不可能從我這裡獲得正常的樂趣,他的樂趣便是把我捉了關起來,這樣其他男人如果知道了便會羨慕他,羨慕他擁有我。
他常會情不自禁愛上漂亮的女孩,她說。
就像沙漠中的兩個人,企圖在對方身上找到自己,以及一處他們可以共同存活的綠洲。
對於卡力班來說,這就像有人逼他喝下一整瓶威士忌一樣,他承受不了,從前唯一能夠使他保持高尚的是貧窮,因為貧窮才使他謹守一個地方和一份工作。
我唯一欣賞他的一點是,他只要能得到一點東西,便會善加利用。
這是我此刻的心情。
我走在倫敦的白楊林公園,抬頭仰望樹叢,看到藍天上有一架飛機,我知道它會墜毀,不久果然看到它墜毀的地方,我不敢再走下去了,一個女孩迎面走來,是米妮嗎?看不清楚,她穿著一件特殊的希臘服裝,白色的長袍,浸浴在從寂靜樹林間灑下的陽光中,她似乎認識我但我不認識她(不是米妮),隔得遠遠的,我想接近她,然後我就醒來了。
米:我知道了,你是《一千零一夜》故事中那個「海邊的老人」
噢,上帝。
不斷地想。
十二月
我一定要寫下來,仔細檢討。
我知道這是正確的反應,它救了我的性命,要是我尖叫或企圖逃逸,他一定會把我打死,他有時會喪失神智,完全控制不了自己。
這是理所當然的,他說。他的意思是我想當然會這樣取笑他。
我整個下午都在吃巧克力,他一直到晚餐時刻才又出現。晚餐有魚子醬、煙燻鮭魚和凍雞(大概是哪裡買來的熟食)——他知道這些都是我愛吃的東西——還有其它十餘種我喜歡的東西,這個狡猾的傢伙。不是說他買這些東西所以狡猾,而是我實在忍不住感激(我沒有真正說過感激的話,不過我的態度沒有那麼尖酸刻薄),還有他拿東西來時那種謙卑的態度,一付「請不要謝我」和「這是我應該」的表情。當他把我的晚餐擱在桌上時,我實在忍不住想笑,真要命,我真想倒在床上大叫。他可以自由自在扮演他自己,而我卻悶在這裡無路可逃。
我很害怕,不知道萬一我真的病了會怎樣。我不懂為什麼胸口會這麼痛,彷彿我已經患了好幾天支氣管炎似的。
它也讓我想到卡力班,所以我吃驚。我在他身上看到一點亞瑟.希頓的影子,只不過在他身上是顛倒過來的。我是說,他痛恨那些非他族類的人和事,他也有那種自私——那甚至不是一種誠實的自私,因為他把一切怪罪於生命,然後藉著一點清白的良心安於自私。而且他還很頑固。
這就是這類人的本質,他們不在乎外界發生的事,不在乎生命的意義。
我把自己賣給卡力班,我是說,我放任他為我花錢,雖然我告訴自己這很公平,事實上卻不然。因為我對他有點感激,所以我對他好,即使我的取笑也是善意的,甚至於我的不屑和輕蔑也是。事實上我應該採取像這一刻一樣的——冰冷態度。
十一月二十七日
我讓他考慮到明天早上再作決定。
明天我就要永遠住在樓上了。昨天晚上我後來有對他提出要求,他答應了,我不用等一個禮拜。

我不再多寫了,我正在讀《理性與感性》,我要看看瑪麗安的結局,瑪麗安是我的寫照;艾蓮娜才是我的理想。
G.P.自然有豐富的生活閱歷與觀念,使他成為奈特利先生再世,但奈特利先生永遠不可能是虛偽的人,因為他痛恨偽裝、自私與勢利。
晚飯後,他拿出信紙,指示我寫一封荒唐的信。
果真這樣,我如果對他好就太可笑了。我要讓自己變得令人生厭,使他無法從我這裡得到任何樂趣。我要再度絕食,我要斷絕和他的任何關係。
然後他說,妳有一種縹緲的樣子,讓妳不再像個小姑娘。
米:你不能一輩子不相信任何人。
有兩件事:一是一定要讓他放我走。另一件事是我。也就是我在十一月七日所寫的:「我愛充分發揮,舉凡不是坐著看就可以完成的東西我都愛。」但我一點也沒有充分發揮,我只是坐著看,不但在這裡是這樣,和G.P.在一起時也是這樣。

我要活下去,我要逃出去,我不會屈服。
這就是我今天所做的,回憶在西班牙所見的光影變化。黃褐色的城牆被炙熱的陽光曬成白色,艾維拉的城牆,哥多華的清真寺庭院。我不想複製那個地方,我只想畫出那個地方的光線。
我得到幾個結論。幾個想法。
我有兩個月沒見到他了,兩個多月。先是我去了法國和西班牙,接著又回家。(我曾經有兩度想去看他,但他九月一整個月都不在家。)我寫信給他,他回了一張明信片,如此而已。回到卡洛琳家的當天晚上我打電話給他,問他我可不可以過去,他說明天好了,那天晚上他家有客人。
不費吹灰之力,卻是一次非常大的勝利。
我沒睡好,猛作噩夢,詭異的、非常鮮明的夢,其中之一有G.P.,害我哭了,我好怕。
愛瑪。周旋於涉世未深的女孩與經驗豐富的女人之間,處理可怕的男人問題。卡力班是埃爾頓先生,皮爾斯是法蘭克.邱吉爾。但G.P.是奈特利先生嗎?
我還不想睡,我要記下我們的對話。
我痛恨民智未開與無知的人,我痛恨自命不凡與虛假的人,我痛恨嫉妒與憤恨的人,我痛恨性格乖戾、刻薄小氣、心胸狹窄的人,我痛恨那些呆板平庸卻又甘於呆板平庸的人,我痛恨G.P.所謂的「新人類」,那種有車、有錢、有電視機、粗俗,卻又卑躬屈膝地模仿布爾喬亞階級的新階級人類。
徒勞無益。我還沒畫就先想到價錢。
GP.。
有生以來頭一次,我做出大膽創新的事,別人幾乎不可能做的事。當我們裸裎相向時,我鍛鍊了自己,我學會「自我堅強」的意義。

我知道她不是同性戀,但從她的談話令人感覺她有那種傾向,她眼中有某種不敢告人的東西,卻又希望妳主動問她。
過一會,他說,妳朋友會問我從哪來的等等。
我哭我哭,哭到寫不下去。
但他還沒去請醫生,他會害死我,但他又不可能讓我死。
米:我也不喜歡你說話的樣子,但我並沒有對你不屑一顧或不同情你。
我吃不下,呼吸時肺很痛,我一直想到是肺炎,但是不會的。
卡:也難怪,瞧他那個德行,他連試都不想試。
就好像建築師與建築工人住在所有他們自己建造的房子裡!它明明白白地呈現在你眼前,上帝肯定存在,但祂無法知道我們的一切。
他正忙著用一種酸性物質除去一只鐵環上的老鏽,他是在愛丁堡一家舊貨商店發現的,便買了一路拎回來。鐵環上有形狀奇特的齒輪,他認為它是一座教堂老鐘的零件,非常細緻的錐形輪軸,很漂亮。
十一月十九日
就像光明的保險絲燒斷了,我置身於黑暗的真相中。
這使我感到憤怒,誰也不能瞭解我昨天下了多少功夫,花多少精神去付出、去冒險、去瞭解,去壓抑每一個天生的本能。
我愛、我崇拜我的時代。
但什麼也沒發生,他不肯就範,他確實有一度緊抱著我,但很不自然,只是迫不得已模擬他想像中的真實情況,真是匪夷所思。
我越來越想逃。我已經無法從畫畫或放唱片或讀書中得到解脫,我急需急需看見其他人(每個囚犯都會),卡力班充其量只能算半個人,我想要看幾十個、幾百個陌生的面孔,像口渴時渴望灌進一杯又一杯的水一樣,正是這種感覺。我曾經讀過,沒有一個人能夠忍受十年以上的囚禁,或一年以上的單獨隔離。
我很高興情況沒有惡化,我真是異想天開才會冒這種險。
我由著他氣惱,但最後我還是向他示好(因為我知道我必須使他寄出那封信)。它的確是個陰謀,但我沒料到他會這麼憤怒。
不會。
這種痛,此刻我身上擁有的這種可怕洞察力有什麼用?一切只有痛苦,換不來任何東西,創造不出任何東西。
彆扭的男人和受傷的女人。

我們之間的仇恨逐漸滲出。
從那一刻起,我想到兩件事。
我越來越這樣想——多麼殘酷的命運!在我們中間放進二十年的距離,為什麼不能讓他和我一樣年輕?或我與他一樣老?好教年齡不再成為阻絕愛情的首要因素,而讓殘酷的命運成為我們間唯一的藩籬。我不再多想了,我想我們間是有一道藩籬,一道阻絕我們的藩籬。
我得把這個小氣革除才好。
讓我感覺他有點恢復正常的是以下的一小段對話:
可是,噢上帝,如此的野蠻。
萬一他崩潰了怎麼辦?或者中風什麼的。
我們間的那一點友誼、人性、善良的本質已化為烏有。
那是由於我一直沒有看到其他任何人,他便成為正常。我已經忘了要去比較。
最惡劣的是他不給我送飯了,無論如何我要絕食。或許他打算讓我餓死,他有辦法做到。
我們倆都長著一對銳利的透視眼,沒辦法。但她總是說,我相信這樣,我要這樣做,一定要找個至少和妳有相同見解的人,和妳一樣能把事情看透的人,肉體的事是其次。我私底下常想,卡門會是另一個老處女。
這幾天我常做一件事:攬鏡自照。有時我會覺得我很不真實,站在半公尺的距離之外會忽然覺得鏡中人不是我。我必須看看四周來求證。我會仔細觀察我的臉、我的眼睛,希望能從眼睛裡看出它們在說什麼,我是什麼樣的人,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但我默不作聲。
他忙著用砂紙磨齒輪,他說,這個東西很老了,看這個鏽蝕。然後他又以相同的語氣說,事實上,我覺得我想娶妳。我沒說話,也不看他。
我告訴自己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
第一:根據某種瘋狂的「常理」而言,他簡直怪異到極點,因為他在替我脫衣裳時不存半點雜念。也許他認為我睡覺時理應脫掉衣服。
再過一天就是最後的一夜了,我幾乎不敢去想,不敢想如果逃不出去該怎麼辦。我最近常常提醒他,但現在我覺得我多少應該給他一個意外之喜。今天我決定要在明天晚上辦個小型派對,我要說我對他的看法改變了,我要和他做朋友,再設法帶他去倫敦。
比好女人更好。
空氣好悶,一定是感冒的緣故。
我教他如何應對,他說他再考慮看看,這是卡力班式的「不」。這件事實在是遠遠超乎想像,說不定畫廊根本不會有他的畫。
他沒有男人的氣概。
一切都是枉然,都是白費力氣。
我就知道妳會這樣說,她說。她胡亂在沙上畫著,我趴著看她。她說,我的意思是,他長得這麼帥,妳會忘了他是這麼的蠢。妳也許會想,我可以嫁給他,再慢慢調|教他,會嗎?妳知道妳不會。或者妳可以一時高興跟他上床,然後有一天忽然發現妳愛上他的身體,沒有它妳活不下去,然後妳只好和這個腐敗的心靈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
現在我覺得好多了。
但我躺在浴缸裡思索,我決定下手,我必須抓起斧頭,用鈍的那一邊敲他,把他打昏,但我沒考慮到應該砍他頭上哪個部位才好,或者應該使多少力氣。
我必須用我自己的武器戰鬥,不是用他的武器,也不使用自私、殘暴、恥辱和仇恨。
還有:說不定那是一種提醒,提醒我那些他可能會做而沒做的事,他的騎士精神。這點我可以接受,我的運氣不錯。

其實我今天就開始了,我叫了他三次斐迪南(不叫卡力班),還讚美他打的一條可怕的新領帶。我對他笑,我盡心盡力地表現出我對他的一切有好感。他自然沒有顯現他有注意到的跡象,但他一定想不到明天會遭遇什麼震驚。
人們不會承認,他們忙著察看光明的保險絲被燒斷,他們看不見黑暗和眼前的蜘蛛,以及巨大的蛛網,如果你老是追求表面的快樂與善美,結果就是如此。
我恨自己。

米:那你以為我這兩個月是怎麼過的?
總算有件美好的事做結尾。巴哈的唱片今天到了,我已經聽了兩遍。卡力班說好聽,雖然他不是愛樂人,但他倒是臉上帶著欣賞的表情聆聽。我又要重播我喜歡的那一段了,我要躺在黑暗中聽音樂,想像自己與G.P.一起欣賞,想像他的麻臉和鷹鉤鼻,他閉著眼睛躺在那裡,彷彿躺在他自己的墳墓裡,只不過他是活生生的。
雖然如此,他說他愛我。
但這只是我這幾天的感覺,感覺我屬於不得不起而對抗其他人的那一小撮人。我不知道這些人有誰——有名的、已經過世的、活著的、為正義而戰、朝著正確方向創造並彩繪美景的,以及我所知道不說謊、不懶惰、努力做個有智慧、有人性的不知名的人。是的,像G.P.這樣的人,雖然他也有許多缺點。
十一月七日
今晚我覺得對卡力班有點抱歉,我走後他會很痛苦。他會一無所有,孤孤單單地擁抱他自己的性精神病、階級精神病、和他的無能與空虛。他罪有應得,我並不真的抱歉,但我也不全然心安理得。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他說。
我不得不強迫他吻我。他有點畏縮,似乎怕自己會失去理智。我不怕,我說,然後我又吻他,他這才回吻我,那模樣彷彿要把他可憐的薄唇印在我頭上一樣。他的唇很柔軟,身上有乾淨的味道,我閉上雙眼,還不算太和-圖-書糟。
如果真有上帝,祂一定是躲在黑暗中的一隻邪惡大蜘蛛。
米:你的姑媽。
拆封時我忍不住親吻它,我看著一些線條,不覺得它們是線條,反而是他觸摸過的東西,一整個早上,現在。
他說,在某些方面,妳是比我老成,妳不會去深愛一個人,也許永遠都不會。他說,對男人而言,戀愛是從不間斷的,它讓你再度回到二十歲,你會像二十歲的年輕人一樣痛苦,二十歲的種種非理性癡狂你照樣會有。也許我此刻看起來非常理智,但我不覺得,妳打電話來的時候,我興奮得差點尿濕褲子。我是個戀愛中的老男人,一個腐朽的喜劇丑角,已經走味了,甚至一點也不好笑。
我不會屈服
他想必早就知道不可能和我做任何事,卻仍然口口聲聲說愛我,這其中一定有什麼意義。
十二月
因為我要做的第一件事——等我見過家人後,我要做的第一件正事就是去看他。我要告訴他我常想他,他是我所遇過最重要的一個人,也是最真的一個。我要告訴他我嫉妒和他上過床的每一個女人。我仍然不能肯定說我愛他,但現在我明白那是因為我不懂什麼叫愛,我是那個傻里傻氣對愛與婚姻的理論自以為是的愛瑪,事實上愛是以不同的外表打扮出現的,它有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面貌,你也許需要很長的時間才會接受,才能稱之為愛。
從現在起我們是敵人,雙方面的,他說了一些話,顯示他也一樣恨我。

他說,妳害我心神不寧。

今晚我差點成為殺人兇手。
這就好像有一天你明白玩偶不過是玩偶。現在重新審視往昔的舊我,才明白當時真傻,其實那只是一個被我過度把玩的玩具,有點可憐兮兮,像被拋棄在櫥櫃底下的舊木偶。
這些人甚至不是好人,他們有弱點,性的弱點和酗酒的弱點,怯懦和金錢的弱點。他們有時也會走入象牙塔度假,但他們有一部分特質屬於那一小撮人。
我知道,我回答。
這些都純屬空談,說不定我會遇到一個對象,愛上他、嫁給他,一切就都會因之改觀,我也不會再在乎了,我會成為一個「小婦人」,敵人中的一個。

他好詐。
我從乙醚的麻醉中醒來時躺在床上,身上只穿著內衣。他把我其他的衣服給脫了。
(稍後)我對他好多了,換言之,不像最近那麼兇巴巴的了。他一進門,我立刻叫他給我看他的頭,我替他擦了一點「滴露」軟膏。他很緊張,我害他像隻驚弓之鳥,他現在不相信我了,這正是最不該有的狀態。
(我自以為)我比大多數的男人更聰明,也比我認識的所有女孩更聰明。我總以為我比別人知道得多、更有感覺、懂得更多。
真可怕,這些讀貴族公學的男生居然如此傲慢、遲鈍。皮爾斯一向不隱瞞他討厭史度威,彷彿這樣便解決一切問題,彷彿討厭某個東西便表示它不會影響你。他每次想不透時我都看得出來,因為他會變得憤世嫉俗,語出驚人。
今天一直不斷地在思考,其中之一是:沒有創意的人加上有待創造的機會等於邪惡的人。另外之一是:殺他就是破壞了我對信仰的承諾。有人會說——你不過是一滴小水珠,打破承諾充其量也不過是一滴小水珠,有什麼關係。但世上所有的邪惡都是由那一滴滴小水珠累積而成的,說那一滴小水珠無足輕重是無稽之談,許多小水珠累積起來就成了巨大的海洋。
十一月二日
我是一個殉道者,一個囚犯,無法伸展,在這種怨恨下、在這個世界的卡力班式的嫉恨折磨下苟延殘喘。因為他們痛恨我們,恨我們的與眾不同,恨我們不是他們中的一份子,恨他們自己不能和我們一樣。他們迫害我們、排擠我們、拒絕與我們交往。他們鄙視我們、漠視我們。他們蒙上眼睛,捂住耳朵,想盡辦法避免注意我們、尊重我們。非得等我們的偉人死後他們才會在後面苦苦追逐,付出動輒千萬的金錢去買梵谷和莫迪里亞尼的畫,儘管畫家在世時他們根本不屑一顧。他們動不動就嘲笑他人,對他人開粗野的玩笑。
他雜亂的性生活雖然叫人傷心,但創意十足,活力充沛。他為自己營造愛、生活與歡樂的環境。他享受生活,他愛的人永遠懷念他。
米:他有嘗試在他的生命中建立一些實際的東西,一些尊嚴。
病態,病態,我的這些想法,病態極了。
也許阿倫.西利托的用意是在抨擊製造這類人的社會,但他沒有明講。我知道他,他愛上他所描繪的東西,他一開始便把它畫得又醜又不堪,但是終究又被它的醜陋征服,於是他開始欺騙,開始美化。
十二月二日
我見過的世面太少。我現在知道G.P.在許多方面都代表一種理想,他的知識,他的特立獨行,他的拒絕隨波逐流,他的不同流合汙,他是個同時具有這些特質的人,我所認識的人中沒有一個像他這樣。史雷德好像有這樣的人,但他們都不年輕。我們這種年齡的人要誠實很容易,可以完全不在乎任何社會習俗。
我躺在床上花了幾個鐘頭想如何逃出去。
如果他願意,我要嫁給他。
啊,上帝,太可怕了。
米:(我們站在房間裡)為什麼你不讓我住到樓上,就像我是你的客人那樣?如果我以我的名譽向你保證呢?
晚餐後我立刻吞了一顆安眠藥上床睡覺。
午夜。
我們一起去煮咖啡,在那間可憐的小廚房。我心想,反正我也沒辦法忍受和他一起住在這裡——光是做家事就不行。一種可恥的、無意義的布爾喬亞怯懦心態。
也許我真的應該吻他,比吻更進一步,愛他,讓我的夢中王子走出來。
他一定要請醫生。
米:如何?
我把我在法國和西班牙所見所聞,還有戈雅和阿爾比和其它一切事情,包括皮爾斯,統統說給他聽。他仔細聆聽,但不肯明白說他這陣子都做了些什麼,只是給我看他在赫布里茲群島所畫的作品。我很慚愧,因為我們沒畫出什麼作品,我們忙著躺在太陽下(我的意思是太懶),和觀賞偉大的畫作,沒時間素描或什麼的。
只好用武力了。
我每寫一句就要思考幾個鐘頭。
午夜到了,我得停筆,他下來了。
我想像過和他上床。
他的計畫出了差錯,我的一舉一動不像他夢中的我,他沒看清楚就一時衝動抓了我。
現在我要寫下我目前的感受,因為我又改變了,我知道,我感覺得出來。
其實我才是那個需要言聽計從的人。

一切總算真相大白,稍後,他終於吐露了事實。
我們播放他買回來的唱片。
我想——我要把我自己獻給G.P.,他可以佔有我,不管他對我怎樣,我仍然保有他永遠碰觸不到的女人的我。
他要去琉斯再添購一些東西,晚餐時我們要慶祝一下。
我的最愛。
十二月四日

親愛的親愛的G.P.,這一切——
卡力班:啊哈,啊哈!要是當時得手了才叫好!如果不是你來礙事,我早已使這島上又多出許多卡力班……
我好寂寞。
然後,今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在他下來以前,我決定泰然處之,恢復正常。

我的慰藉是G.P.的畫,它在我身上不斷的生長,它是這裡唯一一件有生命、與眾不同、有創意的東西,也是我醒來後第一眼看到、就寢前最後一眼看到的東西。我站在它面前望著它,我知道它的每一筆線條。他故意模糊她的一隻腳,使整張圖的構圖顯得有點不平衡,彷彿有一小塊不見了,但它依然生動。

當然,我發現了他的秘密,所以他恨我。
雖然如此,卡力班今晚還是遲到了。
於是我讓他同意我再寫一封信,他又把信封檢查了一遍。
多謝了,我說,我可以暫時掛在這裡嗎?等我回去時,我會把它留給你。(用不著——他說,他寧願要我的素描)
我知道我必須堅強面對可能無法獲釋的事實,我告訴自己他會遵守諾言的機會只有百分之一。
給我光。
他不是人。
我出不去了,前天的努力就是最好的證明。
它又像素描,你不能一點一點的描,要大膽地一筆畫出線條。
還有一次和G.P.。就是在澆冷水(他對我作品的批評)之後不久,一天晚上我心神不寧,便繞過去他住的地方,大約十點鐘,他穿著睡衣出來。
我知道我不是個開放的人。
他說,沒有,我不是告訴過妳我叫她不要來了嗎?他斜睨我一眼,像蜥蜴一樣。還是不相信?我搖頭。
我對他不好,我不想對他好,我不應該對他好。但我必須一番天人交戰才能忍著不以平常心待他(我是指一些小事情,比如「這頓飯很好吃」),所以我一句話也不說,當他說:「還需要什麼」(一付管家的口氣)我會回答:「沒有,你可以走了。」然後轉頭背對他。要是他看得見我的表情,肯定會非常吃驚,因為我在偷笑。等他關上門後,我便真正笑出來了,我忍不住,非常歇斯底里。
我會讓他佔有我。
這太不尋常了。
我們相對無言一陣子,我靠在他坐的長椅邊看他清除鏽跡。然後他說,我很想妳。
我一整天都在畫天空。我只在最底層上面三公分的地方畫一條線,這就是地平線,然後我的腦子裡只有天空,六月的天空,十二月、八月、春雨、雷電、黎明、黃昏,我畫了不下數十種天空,只有天空,沒有其它,只有簡單的一條線和線上的天空。
他很頑固,不為所動,鐵石心腸。他有一天給我看他所謂的「殺蟲罐」。我就是被監禁在那裡面,翅膀撲著玻璃瓶身,因為我可以從玻璃內看到外面,因此以為我還可以逃出去,我有希望,但這不過是幻想而已。
卡:我不喜歡他說話的樣子。
我是在為我的違背原則(絕不使用暴力的原則)試著提出解釋。我的原則依然不變,但我看清有時為了生存,你必須打破原則,一昧地相信運氣、相信天命、相信上帝會眷顧你,全是徒勞無益的,你必須採取行動,為自己奮鬥。
於是我花了很長的時間來掩飾那個地方。
時間的落差。兩年前我根本無法想像會愛上一個年紀比我大的男人,我在雷迪蒙特便常高唱門當戶對。我還記得當蘇珊.葛列特嫁給一個年齡幾乎比她大三倍的討人厭的貴族時,我還是反應最激烈的人之一。米妮和我還時常談到如何避免愛上「爸爸型」的男人(因為媽的緣故)、避免嫁給年紀大到可以當父親的丈夫。但我現在不這樣想了,我想我需要一個比我大一點的男人,因為我總是會看穿我所認識的那些男孩,何況,我也不覺得G.P.是個父親型的丈夫。
我厭惡亞瑟.希頓漠視他狹隘生活之外的一切,他很壞,心胸狹窄,自私自利,舉止粗暴。他厚顏無恥,痛恨他的工作,而且很有女人緣,想來應該是個精力旺盛的人。
他倒是發現了。
十一月二十一日
我還在下面,他根本沒有那個意思。
我也曾經有一兩次懷疑這會不會是個陷阱,就像下棋時犧牲一個棋子一樣?如果那天我在樓梯上說,你要我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叫我走?
我想要求明天上去,我要看他是否真的在準備。
我睡不著,我快瘋了,必須一直點著燈。亂七八糟的夢,以為有人在這裡,有爸和米妮。
我不想死,我有韌性,我要生存,我會活下去。
我恨,恨入心坎裡。
我說(我當時很震驚,因為從他平日的言行,我一直以為他必定是個工黨黨員,我知道他曾經一度是共產黨員。),我寧願我們的社會有「新人類」,也不願有窮人。
我對他、對他的殘忍一肚子仇恨,我不需要食物。
幸好我有許多書可讀,他也會繼續帶香菸(他要是不給,我也不會開口要)和食物來給我,我對他的需求僅止於此。
知識豐富,但生活經驗不足。
但是疑慮消除了。
他想知道G.P.是不是那種潑墨塗鴉的傢伙,我白他一眼。
他的禁錮太荒唐了,我和他談話的態度就好像他很正常,好像他不是一個把我關在這裡的瘋子,而是一個喜歡和開朗的女朋友打情罵俏的善良青年。
但這件事證明了我可以做到。
我們本來躺在沙發上,這時我站起來,跪在他身旁,溫柔地呵護他叫他放心。不久我們都穿上衣服。
他說,他常想像我們一起躺在床上,純粹躺著,沒別的。我提議試試看,但他不肯。他的最底層除了獸|性與乖張外,還有極度的天真無邪,它統領他,他必須保護它。
我已經從震驚中恢復,他不能把我擊倒,我不會屈服,我不要被他打倒。
最後我把石塊塞回去,(盡我所能)把水泥粉末填上去,再拿水跟爽身粉混在一起,把洞補一補做偽裝。看來我是真的要被困在這裡了——我恍然大悟,原來挖地道是需要漫長的時間,我太蠢了,竟然以為可以一蹴即成。
我拒絕他,但事實上我錯了,因為比起需要幫助的兒童,我的驕傲並不重要,於是我後來還是替他捐了半個克朗。
他用水泥把石塊又補回去,他說牆裡面到處都是堅硬的石塊。
接著談到她的女兒。
十一月一日
啊,醜惡的新世界。
但他的態度讓我覺得這一次他會遵守承諾。
聰明的卡門.格雷永遠知道該說什麼。
但他一聽說在漢普斯德,立刻察覺有異,他想知道我是否認識這個喬治.派斯頓。我說不認識,只聽過他的名。但他不怎麼相信。我怕他不肯買他的畫,只好說他是我的一個普通朋友,年紀很大了,但是個好畫家,而且他很需要錢,何況我也很喜歡他的幾張畫。我們買回來可以掛在牆上,如果你直接向他買,我們就不用付錢給畫廊了。不過我看你好像不敢去,我說,那就算了。他當然不會輕易上當。
(下午)今天早晨我和他聊了一下,我叫他擺了個模特兒的姿勢坐下,然後我問他到底要我做什麼。要我當他的情婦?我的問題嚇了他一跳,他紅著臉說他如果想要那個,他可以在倫敦花錢買到。
我的身體再也不重要了,如果他要的是我的身體,他大可拿去,但我不可能像安東妮一樣,成為蒐集男人的蒐藏家。
我上去洗了個澡,我們還去看了我要住的房間。他已經開始動工了,但他還要看看是不是能買到一張古董溫莎椅。我把椅子的圖樣畫給他看。
他很生氣,他發現了冷酷的事實,但真正讓他吃驚的是他發現我會害怕,他無法想像他會殺我或強|暴我,問題就在這裡。
我以為我在黑暗中點了一盞燈火溫暖我們,不料我看到的卻是他的真面目。
我很躁動不安,沒法子在這裡寫,我已經有逃出去一半的感覺。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他買來椅子,拿到下面來。椅子很漂亮,但我不要放在這裡,我不要從下面帶走任何東西,我要徹底的換新。
如果我把一個挨餓的孩子擺在他面前,給他食物,讓他看著他長大,我想他會願意給錢,但除此之外,他對他看不到結果的付出與收穫都心存疑慮,他不相信外面的世界,他只相信他所居住並看得見的天地。他才是被禁錮的囚犯,在他自己構築、充滿怨恨的狹隘天地裡。
斯德法諾與特林鳩羅就是足球彩票,他們的酒就是他贏來的足球彩金。
關於外表。我知道對外表存有先入為主的觀念是錯誤的,皮爾斯吻我時我好高興,有時還會一直盯著他看(趁他不注意時,因為他很自大),仔細去感覺他的外表。就像把一個醜陋的東西畫成一幅美麗的畫,你會忘了它的醜陋。我知道皮爾斯在道德上和心理上都醜陋——平庸、無趣、虛假。
因此我要用大方(對我自己)和溫柔(我要親吻野獸)和去除羞恥心(我依照我https://m.hetubook.com.com的自由意志而做),和原諒(因為他不由自主)來應對。
我愛誠實、自由與付出,我愛創造,我愛行動,我愛充分的發揮。舉凡不是坐著看、模仿,以及心死了的東西,我都愛。
它令我吃驚的程度不下於去年讀《金屋淚》時。我知道他們非常聰明,能夠寫出像阿倫.西利托那樣的文章該有多棒!真實,不虛假,有什麼說什麼。他如果是個畫家該多好(他一定會像約翰.巴特比,甚至比他更好)!他將能畫出諾丁罕,用顏料呈現它的美,因為他描繪得太好了!把他所見真實地描述出來,人們一定會欣賞他。然而光寫得好(我是說,文字用得精準與否等等)還不夠成為一個好作家,因為我覺得《年少莫輕狂》很噁心,主角亞瑟.希頓也很噁心,而且最噁心的是阿倫.西利托並沒有顯示他因此厭惡他的年輕朋友,也許他們覺得那樣的年輕人還不算太壞。
她請我喝咖啡。我很傻,我應該撒個謊才對。我們聊了一些有的沒的,談我、談她的女兒、談藝術。她的人面很廣,想用一些名字來嚇唬我,但我真正尊敬的是人們對藝術的感受,而不是他們認識哪個藝術家。
儘管我說我知道這些錢會用在正途也沒用,他說,妳怎麼知道?我當然沒辦法回答他,我只能說我相信沒問題——這些錢必定會用在最急需的地方。然後他微微一笑,彷彿我太天真,根本不瞭解真相。
我氣瘋了,拿起一罐墨水扔向他。
這個意念如此明顯,直逼著你。
後來我對G.P.提起這件事,他只說,可憐的傢伙,他說不定會跪在地上祈求上蒼讓他忘了妳。
卡力班很安靜,算是休戰了。

十二月
他看我的眼光,彷彿我很令人厭惡。
我很不舒服,所以我沒說話。沒力氣表達我的憤怒。
她滔滔不絕地談三〇年代末期和戰時的夏綠蒂街,還有狄倫.湯瑪斯和G.P.。
第三幕第二場。「我哭起來,希望再作一遍這樣的夢」,可憐的卡力班,那是因為他始終得不到彩金的緣故。
然後我犯了一個錯誤,我覺得我剛才做的一切是無謂的犧牲,我覺得我應該讓他感激我的所作所為,這樣他才會放我走——於是我試著告訴他。這時他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我吃驚的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現在除了我們(連我們都被感染了)以外,人人都有他自私和粗暴的地方,不管它是隱藏的、膽小的、有悖常理的,或是明顯而原始的。宗教已經死了,沒有東西可以壓抑這些「新人類」,他們會日益壯大,最後吞沒我們。
我在發燒,覺得噁心想吐。
我要躺在床上把這件事好好再想一想。
我躺在床上,很快便停止哭泣,我在黑暗中躺了幾個小時,思索。
米:那就算了。
我寫不下去了。
我將會傷心、失落、遍體鱗傷、飽受打擊,但在這個黑暗的洞穴待過之後,這些都算一片光明。
我無法假裝生病,因為我穿著鞋子。他手上拿著一個東西(一把鐵鎚?),圓瞪著雙眼,我相信他是準備要攻擊我。我們面對面呆立了一會,兩人都不知該怎麼辦,後來我轉身跑回去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停下來細想。他跟上來,但是看到我進去後(彷彿我本能地知道他會如此,彷彿那底下才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他停下腳步。我聽到他過來把門關上,再拉上門閂。
什麼樣的樣子?
我以前不但從沒感覺到這些,連想都無從想像。不只是仇恨,不只是絕望。你不能恨你觸摸不到的東西,我甚至無法知道多數人對絕望的感覺,它超越絕望,就像我再也沒有感覺一樣。我看得見,但是感覺不到。
她又說,這樣說妳不害怕嗎?
將來成為女人之後的樣子,他說。
我一整天都躺在床上。
他說,他打電話問過我給他的名單上的每一家畫廊,只有唯一的這一張。
他說如果我不依,他以後都不給我洗澡,也不讓我離開地窖,我要一輩子待在這裡。
我相信我做得到,至少他很愛乾淨,他身上除了肥皂香外從來沒有其它味道。
這件事讓我很快樂。
少數的一群。
一點也沒錯,他說。他在用汽油洗手,非常冷靜,一本正經。所以我才不得不請妳離開我,還我平靜。
我說,不會。接著我又說,不知道。

我一整天都這樣,有一種緩慢流動、無邊的恐慌。
我一一拆開他買回來的東西,首先是G.P.的畫,那是一幅女孩(年輕女子)的素描,一幅裸女,和我見過其它的畫都不一樣,我猜一定是他早期畫的。這確實是他的畫,他簡單的線條,增一筆都不行,他的托波斯基風格。她半側著身,好像要把衣服掛在鉤子上,或從鉤子取下衣服。臉蛋漂亮嗎?很難說。有點像馬約爾所雕塑的豐腴軀體,比不上他後來的一些作品。
天真無邪、破舊、驕傲、傻氣。
我不再在乎了。
我不能失去理智一逮到機會便往外衝,他會看著我,我知道。我很難想像他會怎樣防備,窗戶一定會用木板封起來,門也會鎖上,但總算可以見到白日,而且早晚總有機會逃走(要是他不遵守諾言放我走的話)。但我知道我只有一次機會,要是再被他抓到,他肯定會永遠把我關在下面。
卡:我覺得他很聰明,能寫出這樣的書。
我說,請不要讓這種狀況維持太久。
他各方面都不如我,唯一勝過我的地方是他有辦法把我關在這裡,那是他唯一的能力。他在行為、思想、語言或其他任何方面都無法超越我——比我差一點——所以他會一直是那個「海邊的老人」,直到我設法擺脫他為止。
他唯一不尋常的地方是——他深深愛我。一般「新人類」不可能像他愛我那樣愛任何東西,那種愛是盲目的,絕對的,像但丁與畢翠絲。

我沒想到這一招會靈,但它的確成功了。他忽然覺得我不可能做出任何傻事,不可能撿到任何東西(我出來時,他都把東西鎖在抽屜裡),所以他走到門邊,只有一秒鐘的工夫,但我像閃電般彎身撿起鐵釘,放進我的裙子口袋裡——特別縫上去的——當他快速回來時,我依然站在原地不動。我就這樣拿到我的釘子,又讓他覺得他可以信任我,一石兩鳥。
十二月
十二月
他一定會有反應。
這就是暴力,我所痛恨和畏懼的一切。
十一月十二日
真想拿他的頭來撞牆。
又是新的一個月,新的運氣。挖地道的念頭一直在我心頭徘徊,但截至目前為止的困難,仍在於要把裡面的水泥挖出來。昨天我在上層地窖運動時發現一根鐵釘,一根粗大的舊鐵釘躺在遠處一個牆腳下。我故意把手帕掉在地上,好蹲下去看仔細。我不能把它撿起來,他一直密切地看著我,而且綁著手也不方便。然後今天,我站在釘子旁邊(他總是坐在階梯旁),我說(我故意的)去拿根菸給我。香菸就擱在門邊的椅子上,他當然不去拿,他說,妳想玩什麼花樣?
十月三十一日
這時皮爾斯過來了,想知道她在笑什麼。

我們倆在那個房間裡,沒有過去,沒有將來,一切只在那個當下,有種萬物勢必走到盡頭的感覺,音樂、我們自己、月亮、一切的一切。當你感受到事物的內在時,你會發現一切都是悲傷的,永無止境,但那種悲傷是美麗的、銀亮的悲傷,像耶穌基督的臉。
我和鏡中的我坐在絕對的岑寂中,在一種神秘的狀態下。
我會死。
但那次與她見面後,我感覺到G.P.確實愛我(想要我),我們之間有某種深沉的牽絆——他以他的方式愛我,我以我的方式喜歡他(甚至愛他,但不是肉體上的)——彷彿我們都在摸索著相互妥協。我們之間籠罩著一層說不出的情慾和悲傷,這是別的女人(好比那個叫妮爾珊的女人)永遠無法理解的。
你去哪了?我劈頭便罵。他一臉吃驚,並沒有說話。我說,你好像遲到了。
「我的奴隸卡力班,從來沒有一句好話回答我們。」
他始終在虐待我,從一開始到現在,從那個有關狗的謊言開始。他利用我的同情心,然後一再踐踏它。
他做不來。
他的完美的圓滑。
但他什麼也沒做反而令我害怕,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我一直在思索這件事。
肉體會擊敗理智,她說。
不要讓我死。
半夜了,我還是睡不著。
否則我怕我會墮入憐憫他的舊陷阱。
我對我的身體很小氣。
我太自大了,我不是他們中的一份子,我渴望成為他們中的一份子,這是兩回事。當然,卡力班不是典型的「新人類」,他是無可救藥的老古板(他把唱盤叫作「留聲機」),而且他缺乏自信心。新人類則不會為自己感到慚愧,我記得爸說過,說他們認為一旦有了電視機和車子,他們的地位就跟大家不相上下。但追根究柢,卡力班也是屬於這種人——他們厭惡任何人與眾不同,要求每個人都一樣。除此之外,他濫用金錢。這些人如果不懂得如何用錢,讓他們有錢做什麼?
他還不是完全明白,目前仍然努力對我友善,但是快了,有一天他會清醒過來,對自己說——我討厭她。
最近這幾天我一直有無神論的感覺,我覺得自己更乾淨、更清醒、更理智。我還是相信上帝,但祂太遙遠、太冷漠、太不可能。我認為我們應該過沒有上帝的生活,祈禱、崇拜、唱讚美詩全是愚蠢而白費力氣。
巴爾托克的「打擊樂與鋼片琴樂」。
他們同樣都有一個我最不能忍受的男性名:喬治。說不定這其中自有一番深意。
我恨他們。
噢上帝,噢上帝,不要讓我死。
有一天我在美容院遇見她,她剛出來,而我正要去幫卡洛琳預約。她見了我,立刻擺出一付她那種年齡的女人見到我這種年齡的女孩時所慣見的噁心的愉快表情,也就是米妮說的「歡迎加入女人一族」的表情,這表示她們將會視妳為成人,但又不真的這樣做,總而言之,她們嫉妒妳就是了。
接著我又作了另一個夢。我站在一棟大房子(雷迪蒙特?)的二樓窗口,一匹黑馬在樓下奔跑。牠怒氣沖天,但我覺得很安全,因為牠在一樓,又在戶外。不料牠忽然朝著屋子的方向奔馳而來。令我大驚失色的是,牠竟然用力往上一躍,龇牙咧嘴地直衝向我來。只見牠破窗而入,那一刻我還心想,牠完了,我還是安全的。誰知牠在小房間內橫衝直撞,我這才恍然大悟,牠是來攻擊我的,我已無處可逃。夢到這裡我又醒了,嚇得我起來開燈。
我說(喋喋不休地說了至少一個鐘頭以後)我話太多了。
我無比憤怒,那第一天晚上。厭惡得發狂。他那雙獸|性的手正色迷迷地摸我、脫我的絲|襪,噁心極了。
他直挺挺地坐在我旁邊。
床鋪很潮濕,我的胸口好痛。
我睡不著,又起來播放G.P.的大鍵琴唱片,或許他也正在聽,並且想著我。這首「創意曲」中我最喜歡的部分,是他最愛那首的下一首——他最愛第五首,我最愛第六首。於是我們並躺著聆賞巴哈。以前我總覺得巴哈很乏味,此刻卻讓我深深著迷,他是這麼有人味,有豐富的情感與柔情,旋律優美,主題簡單又深刻,我聽了一遍又一遍,就像以前我在臨摹喜歡的畫一樣。
昨夜我想到一幅,那是一片奶油黃(麥田加奶油的黃)的田野,一直延伸到亮白的天空,太陽剛剛升起,一抹奇異的玫瑰紅,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它充滿寂靜,萬象初始,那是一首沒有雲雀的雲雀之歌。
我恨上帝,我恨創造這個世界的神,我恨創造人類的神,我恨創造出卡力班這種人和這種事情的神。
我把爽身粉擦在臉上,等他今天早上敲門時,我便用水吞下所有偷藏的鹽巴,然後抓準時間挖喉嚨催吐,他進來時剛好看到我在吐。我表演得很逼真,披頭散髮躺在床上捧著肚子,身上還穿著睡衣和睡袍,忍著小聲呻|吟,假裝很勇敢的樣子。他只是站在床邊迭聲問:怎麼啦?怎麼啦?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話,卡力班不想帶我去醫院,我苦苦哀求他,但他忽然又改變主意,喃喃說些什麼「完了」的話,然後就衝了出去。
他的可恥的膽怯。
我太蠢了,我派他出去一整天,我有好幾個鐘頭的時間逃逸,但我從未真正想過問題的癥結所在。我只想到我會挖出一杓又一杓鬆軟的泥土,沒想到釘子不管用,根本無法挖出水泥,我還以為它會崩落下來,沒想到它那麼硬,花了幾個小時才弄出一個石塊,裡面根本不是泥土,而是另一個石塊,更大的石塊,一整塊的石塊,我連它的邊都看不見。我又從牆上挖出另一個石塊,但也於事無補,後面依然是更大的石塊。我開始洩氣了,我看地道也無望了,氣得我用力搥打門板,我企圖用釘子去撬門,結果把手也弄傷,這事就到此為止,結果我不但手臂痠痛,連指甲也弄斷了。
「好心腸不能使你感恩,只有鞭笞才能教訓你。」
剛讀完《年少莫輕狂》。我很吃驚,為這本書的情節,也為我自己的處境。
他現在才下來。我睡在被褥上。我在發燒。
如此自私自利,如此邪惡。

(晚上)沒有憐憫,沒有上帝。
晚飯後(我們恢復正常了)卡力班遞給我《麥田捕手》,並說,我看完了。我從他的口氣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我覺得不怎麼樣」。
另一次逃亡,差點成功,就差那麼一點點,可惜功敗垂成。他是個魔鬼。
我幾乎可以確信他說謊,就像他對支票的事說謊一樣,他就像是這種人。不過既然說什麼他都不會寄,我只好假設他已經寄出去了。
我無聲地哭了。
我是眾多蝴蝶標本中的一個,當我揮動翅膀想逃之後,他開始討厭我了。我應該是死了的,被釘死了,永遠維持一個樣子,永遠美麗。他知道我有一部分的美麗是活的,但他希望我是死的,他希望我成為一個活死人。我今天有這種強烈的感覺,對他而言,我還活著、不停改變、有另外一種思想、還有情緒,這些都成了惱人的麻煩。
我太早放棄卡力班了,我必須換一種新的態度對待他,囚犯與獄卒的想法太愚蠢,我不要再唾棄他了,當他激怒我時,我要保持沉默,我要視他為一個需要我同情與瞭解的人,我要繼續教他有關藝術的常識,還有其它。
我很難用文字來形容他這番話。憂傷,幾乎是帶點勉強。柔情似水,卻又略含苦澀。他語出坦誠,沒有揶揄,也沒有勉強,直接出自他的真我。我們談話時我一直望著地上,但他的話讓我禁不住抬頭看他,我們的視線相遇,我知道我們之間有個什麼東西在傳遞,我可以感覺到。幾乎是一種肉體的接觸,逐漸改變我們。他的肺腑之言,以及我的覺知。
他卡力班式的野蠻。
我才二十歲。
我們將會知道我們的處境。
十二月六日
我愛的是妳,不只是另外那回事。
我要搬到樓上去,他將改裝一個房間。他說需要一個禮拜的時間,我說好,但他要是再拖延……
不會比其他事更讓我害怕。
那天晚上我很可能和他上床,假如他提議,假如他過來吻我。
我們都站起來,他緊緊抓著我,粗魯的把我推向門口。但只有這樣而已,我還是一樣的感覺——覺得噁心。
無論如何,都將真相大白。
十一月三十日
光吻他不行,我一定要給他一個很大的刺|激他才會放我走,因為你不可能禁錮一個把她自己奉獻給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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