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但我們現在必須來看看,兩人相處關係中莎拉的各種缺失。首先,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項,必然就是:「她老是獨自外出。」按照原先計畫,莎拉小姐應該是每星期休半天假,在包特尼太太看來,這已經算是前所未見的慷慨了,因為這等於是承認莎拉的地位比其他女僕高一些,而她完全是看在莎拉得負責分發小冊子這點上,才勉強同意這樣的安排。在剛開始兩個月,似乎一切都沒問題。但有天早上,莎拉小姐居然沒來參加馬伯若莊的晨禱;女僕奉命去找她,卻發現她還躺在床上。包特尼太太親自去看她,而這次莎拉沾滿淚水的面龐,卻讓她忍不住火冒三丈。儘管如此,她還是請醫生到家裡來替她看病。醫生跟莎拉兩人關在房裡密談了很久。等他走下樓,去見早就等得不耐煩的包特尼太太時,他先概略介紹了一下憂鬱症這種疾病——他遠比他所處的時代和環境都要先進許多——接著就命令她該讓這名罪人多些自由時間,好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
莎拉發展出一句簡短的客套話:「這是包特尼太太的心意,請仔細閱讀並用心領會。」她說話時坦然直視那些鄉下人的雙眼。那些原本心存嘲諷的人,不再露出輕蔑的微笑;而那些最愛道人長短的三姑六婆,也因此變得啞口無言。在我看來,他們從那雙眼中所學習到的東西,甚至比那些硬塞到他們手中,印滿密密麻麻佈道文字的小冊子還要多上許多。
莎拉在不用分發小冊子的時候,她的外出活動總是依循簡單的固定模式;她通常在下午開始散步,沿著陡峭的龐德街,往下走到陡峭的布洛德街,再從那裡走到「剋波門」,這是一片俯瞰大海的正方形平台,跟柯布堤毫無關連。她會在那兒倚在牆邊眺望大海,但通常不會看太久——大約就跟一名謹慎船長登上艦橋察看的時間差不多——接下來她不是往下走到考克摩伊(Cockmoil),就是往西邊走去,順著一條大約半哩長的小徑,繞過一片寧靜的海灣,走到柯布堤。她若是走到考克摩伊,多半都會彎進教區禮拜堂,花幾分鐘時間禱告(這一點費利太太自然認為不值一提),然後再沿著教堂旁邊的巷道,爬上教堂崖上的碧綠草地。這片草坪一路往上延展至黑文崖的傾圮牆垣。人們常看到她散步越過這片草原,邊走邊不時轉頭眺望大海,一路走到已被黑文崖侵蝕吞沒的夏茅斯古道與小徑交會處,再從此處出發返回來木鎮。每當柯布堤人滿為患的時候,她就會選擇走這條路線。但是當天候不佳或是出現一些其他狀況,使得柯布堤上空無一人時,她常會改走另一條路線,踏上柯布堤,佇立在查爾斯第一次看到她的地方;據說在這裡讓她感到最靠近法國。
這分出於直覺的深刻洞察力,是她生命中所遭遇的第一個詛咒,而第二個詛咒則是她所接受的教育。那其實也不是多了不起的高等教育,只不過是在埃塞特(Exeter)一家三流淑女學校念過書。她在那裡半工半讀,白天上課,晚上就替人補衣服,或是做其他卑賤工作來賺取學費,有時甚至工作到深夜。她跟其他學生處得並不好。她們看不起她,而她則對她們視而不見。這使她閱讀過的小說和詩作,遠比其他同齡女孩多上許多,因為詩和小說,向來就是孤獨者的兩大避難所。對她來說,書本取代了經驗,她等於是讀萬卷書勝行萬里路。在不知不覺中,她看人的角度已不再受限於自己貧乏的歷練,而開始用華特.史考特(Walter Scott)和珍.奧斯汀的標準來評斷他人;她把周圍的人全都當作是小說裡的人物,並對他們做出詩化的判斷。但可惜的是,她自己所學習到的一切,仍敵不過周遭的社會大環境,往往令她感到有志難伸。她徒具淑女的外貌,卻成為這個階級分明社會的標準犧牲品。她的父親強迫她脫離她自己的階級,但卻無力讓她晉升到上層階級。對她原來階級的年輕男子來說,她已變得高不可攀,讓他們不敢心存妄想,而對她所渴望進入的那個階層而言,她卻又顯得太過平庸。
「我有件不太愉快的事情,要向妳報告哩,夫人。」
莎拉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現在是初夏時分,窗外飄進來山梅花與紫丁香的芳香,山烏在遠處啁啾鳴唱。莎拉朝那片人們不允許她眺望的大海凝視了一會兒,然後再回過頭來望著那位老太太。她冷酷無情地端坐在扶手椅中,看起來活像是位坐在王位上的女皇。
莎拉抓住機會接話。「我真的非常感激妳,夫人。」
在莎拉走馬上任,也就是說,開始負起拯救包特尼太太靈魂的重責大任之後,才不過短短幾個禮拜,這個奇妙的轉變就悄悄出現了。有天早晨,這位老太太以她那慣有的敏銳嗅覺hetubook.com•com,發現家中出現嚴重失職的弊端:上房女僕應該固定在每星期二,去替小客廳——這是供包特尼太太和她的女伴使用的房間——裡的羊齒植物澆水,但她居然怠忽職守,忘了這項工作。羊齒植物本身寬大為懷,依然綠意盎然;但包特尼太太卻大發雷霆,氣得臉色發白。她立刻把罪犯叫到面前。女僕坦承自己忘了澆水。包特尼太太原本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不去追究責任,但這個女孩最近一連犯了兩、三次類似的小過失。她的喪鐘已然響起;而包特尼太太帶著她那有如鬥牛犬準備咬住竊賊腳踝般的嚴格責任感,開始宣判她的命運。
——馬修.阿諾德,〈告別〉(A Farewell)
在那段時間,費利太太有好幾個月都感到日子很不好過。莎拉只要一停下來眺望大海,就立刻會有人來跟費利太太通風報信,只可惜這種情況不常發生。況且,莎拉可憐的受難者形象,讓包特尼太太有所顧忌,反倒不敢對她太過嚴厲。而最重要的是,有一項間諜和女主人兩人常常互相提醒的事實,那就是,可憐的「悲劇」已經瘋了。
莎拉扶米莉回到女僕住的地方,讓她躺在床上休息,而當莎拉回到原先的房間時,卻輪到包特尼太太提出一個令人驚訝的問題。
莎拉的確非常聰明,但她擁有的是一種罕見的智慧,而那是我們現代各種智力測驗,都絕對檢驗不出的天賦才能。她拙於分析,也不善於解決問題,這點可從她吃盡苦頭,卻老是學不好數學看出端倪。就算是在她最歡樂無憂的歲月中,也不曾顯露出任何過人的靈巧或是機智。她的長處說來有些不可思議——像她這類從來沒去過倫敦,完全沒見過世面的人,通常無法擁有這種能力——她可以輕易分辨出人們的真正價值,一眼看穿他們的心思。
於是那最珍稀的寬恕花朵,終於在馬伯若莊植下脆弱的根苗;而當醫生到家裡來替女僕看病,並宣告她得了萎黃病時,包特尼太太也出乎意料地感受到一絲行善的喜悅。接下來又發生了兩次類似的事件,雖不像第一次那麼戲劇性,但過程大致相同;在這之後,莎拉總是搶先一步做好嚴格的檢查,因此家裡最多也只出過一、兩次小狀況。莎拉已經摸清了包特尼太太的脾氣,她就像是一名軟弱教皇身邊的世故主教,很快就把老太太治得服服貼貼的,但她的目的可比主教要高貴多了。
來木鎮的牧師曾說她的父親「自律甚嚴」,但實情恰恰相反,他可說是集各種惡行於一身。他當初會把莎拉送進寄宿學校,並不是因為他關心自己獨生女的未來,而是一心想要重振祖先光榮的家風。在四代以前,他父系方面的祖先是一位頗有聲望的紳士,好像跟德雷克家族還有些遠親關係。這原本只是未經證實的傳言,但說久了也就變成事實,於是他們就這樣成為法蘭西勳爵的嫡系子孫。他們家確實曾在達特穆爾(Dartmoor)和埃克斯穆爾(Exmoor)之間的翠綠陰冷荒原上,擁有一塊小小的封邑。莎拉的父親曾親自前往探視了三回,而當他回到他那向擁有龐大領土的梅瑞敦爵爺所承租的小農莊,就開始悶悶不樂鎮日苦思,一心進行籌劃,夢想要重振家聲。
「但他們偏偏就是這麼想。他們說妳是眼巴巴地盼望撒旦駕船回來接妳。」
你必然已猜測到事情的真相:她外表看來像是瘋了,但其實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至少絕對不是世人所認定的那種瘋狂方式。她對世人展現出她的恥辱,其實是懷有某種目的;而懷有目的的人都知道,他們只有等到完全達到目的之後,才能暫時停下來休息。
真是大驚小怪!但包特尼太太似乎不這麼認為。她的嘴巴倒是做出了某件異常的舉動:驚訝得大大咧開。
莎拉在此展現出她的外交手腕。在某幾位常來往的熟客造訪時,她會留下來待客;而其他不熟的客人,她不是只待上幾分鐘就託辭告退,就是趁僕人已通報訪客姓名,但卻還沒帶領他們進入前,就趕緊悄悄離開。這就是蒂娜為何從來沒在馬伯若莊見過她的原因。她這種做法,至少可以讓包特尼太太滔滔不絕地描述自己所必須背負的十字架,訴說這種善舉有多麼麻煩難纏,只可惜這座十字架不是早早告退,就是死不露面,難免暗示出這位女主人背負十字架的技巧有待檢討。但她也沒辦法去挑莎拉的毛病。
「妳怎麼決定都好,夫人。」
莎拉的第二項缺點是:「家有訪客時,經常不肯露面。」這讓包特尼太太發現自己陷入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兩難困境。她自然非常希望讓大家見識到她的善行,這表示莎拉至少得露面亮相。但莎拉的面龐,卻總是讓訪客無和*圖*書法享受到賓至如歸的作客樂趣,她那憂傷的表情,彷彿在控訴人世間的眾多苦難。此外,她雖然很少參與談話,但只要她一開口——往往是因為有人問到一些關於她過去的問題,而不得不簡短回答(一些比較聰明的常客,很快就學會不時禮貌性地轉過頭去,望著這位談吐不俗的祕書兼女伴)——卻總是令他們感到老大不自在。這倒不是因為莎拉故意要讓話題出現冷場,只是有些聊天素材,就是得刻意複雜化才談得下去,莎拉卻天真地一語道破其中的簡單道理或是常識,自然令人再也搭不上腔。對包特尼太太來說,每當出現這種冷場時,莎拉簡直就像是她在少女時代所看過的一個絞刑台上的人影,老是陰沉沉地令人感到萬分掃興。
不知是因為突然聽到這充滿同情的語聲,或是本來身體就不太舒服,這個女孩突然跪倒在地,摀住臉孔不停搖頭,把包特尼太太嚇了一大跳。莎拉小姐連忙趕到她身邊,才一會兒就問清楚,這女孩的身體真的不太舒服,上個禮拜已經暈倒過兩次,但她害怕得不敢告訴任何人……
我似乎把莎拉描述成一名宗教狂,但她其實對神學不感興趣。她可以一眼識破世人的本來面目,她同樣也可看穿愚昧無知,看穿維多利亞時代教堂汙跡斑斑的粗俗玻璃,和那食古不化的狹隘心態。她看到世間的種種苦難,祈禱上蒼讓世人不再受苦。我不知道她在我們這個時代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但她若是早生數百年,不是成為一名聖人,就是淪為帝王的情婦。我會這麼說,並不是因為她一方面擁有宗教情操,另一方面又饒富女性魅力;真正的原因是,她的人格具有一種融合了諒解與激|情的珍貴力量。
「我該怎麼做?」
「那些不清楚狀況的人,會以為妳還是執迷不悟,根本沒有誠心悔改。」
在他那年滿十八歲的女兒重返家園時,他或許曾感到大失所望——天知道他曾幻想過什麼樣的奇蹟?——而在他大放厥辭,吹牛吹得天花亂墜時,她卻坐在榆木桌對面,帶著冷靜審視的目光靜靜瞅著他,令他感到深受刺|激,覺得這女兒簡直就是毫無用處的工具(他是德文郡人,而這地方的男人,向來把錢看得比天還要大),氣得他終於開始發狂了。他索性不再租房子住,自己花錢買了一個農莊;但他的買價實在便宜得過分,一開始他還暗暗慶幸自己佔了大便宜,後來卻發現其實是當了冤大頭。接下來有好幾年時間,他除了努力籌措債款,還拚命想要維持住荒唐虛假的紳士派頭,落得身心俱疲苦不堪言,最後他終於真的瘋了,被送進了多塞特郡瘋人院。一年後,他在院中溘然長逝。那時莎拉已開始自力更生了一年之久——她先是在多塞特郡的一戶人家裡工作,好就近照顧父親。在他去世之後,她就開始到陶柏家擔任家庭女教師。
「她走到,夫人,走到陶器野(Ware Commons)去了。」
葛羅根醫生跟牧師不一樣,他不需要靠包特尼太太的經濟援助過日子;說實在,每當來木鎮上有人需要他簽署死亡證明時,他總是比包特尼太太傷心多了。這時他勉強按下怒火提醒她,她每天下午都在睡午覺,不需要人侍候,並再次表達他強硬的立場。於是莎拉就這樣託醫生之福,每天下午都可以休上半天假了。
因此,陶柏太太絕口不提她心中對於包特尼太太的種種疑慮,建議莎拉接下這份工作。於是這位前任家庭女教師就跟小保羅和維琴妮亞吻別,回到來木鎮接受命運的磨難。她信任陶柏太太的判斷力;但一個聰明的女人,若是去信任一個愚蠢的女人,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就算這笨女人再好心也是枉然。
若是把她們兩人之間的角力當作是在下棋,莎拉這時就算是使出了一項棄俥保帥的妙招,因為包特尼太太緊接著就慈祥地表示,並不是要完全禁止她到海邊去透透氣,她還是可以偶爾到海邊去散步,但萬萬不可老是待在海邊——「拜託不要杵在那兒呆看。」簡單說,這可算是兩個偏執女人所訂下的一項交易。莎拉主動表示要離開的險招,讓這兩個女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同時看清了事實。
我前面曾提出兩個明顯的理由,來說明莎拉.伍若夫為何會願意出現在包特尼太太面前,任由她百般盤問。但莎拉向來就不是一個愛講理由的人,不論是多麼直覺性的原因,她都不會列入考慮,何況她會做出這個決定,另外還有許多其他因素——畢竟她對包特尼太太在來木鎮中下社會環境中的名聲也略有所聞。她猶豫了一整天,然後就去找陶柏太太商量。
這一切在經過適度的加油添醋和扭曲抹黑之後,全都毫不保留地報告給包特尼太太知道。不過,她那時才剛得到莎拉這個新玩具,尚處於新鮮感濃厚的蜜月期,因此她平日雖脾氣乖戾、生性多疑,對莎拉倒還能保有一份同情。儘管如此,她還是毫不遲疑地讓這個新玩具吃了一頓苦頭。
我把莎拉最嚴重的缺點,留到最後再談。那就是:「顯然對
和圖書那個引誘她的男人舊情難忘。」
讓我們來做個大膽的想像,就在查爾斯逃離因婚約帶來的麻煩義務,深深沉浸在他那帶有濃厚科學色彩的世外仙境時,包特尼太太拿出了一張紙,開始分別列出莎拉的好處與壞處。當天下午她確實有可能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因為莎拉,嗯,該說是馬伯若莊的莎拉小姐正好外出不在家。
「該不會是跟伍若夫小姐有關吧?」
包特尼太太向來深居簡出,就算出門也從不肯自己走路,總是駕著四輪大馬車,到跟她地位相同的大戶人家去串門子,因此她若是想要知道莎拉在家門外的各種行動,就必須仰賴另一雙眼睛來替她提供情報。她很幸運,身邊正好有一雙這樣的眼睛,而更棒的是,這雙眼睛的主人懷著滿腔的惡意與憎恨,十分樂意向行動受制的包特尼太太打小報告。這名間諜自然就是費利太太。她雖然一點兒也不喜歡讀經,但地位突然被莎拉所取代,彷彿在瞬間被降級,讓她怎樣也嚥不下這口氣。況且,莎拉小姐雖然對她禮貌周到,並小心翼翼地謹守本分,避免侵犯到女管家的職權,但還是免不了有些小衝突。費利太太的工作量減輕了不少,但她一點兒也不開心,因為這代表她的影響力同時也降低了許多。莎拉拯救米莉的義舉——另外她還有好幾次在僕人受責時暗暗伸出援手——使她博得眾多僕人的愛戴與尊敬;或許費利太太最氣的就是,她居然不能跟她的手下說這位祕書兼女伴的壞話。她是一個暴躁易怒的女人,而她這一生最大的樂趣,就是凡事先往壞處想,並總是在做最壞打算;因此她開始對莎拉懷恨在心,最後甚至釀成深仇大恨。
莎拉表現得確實很不錯,但除了早禱之外,她還得通過第二回合的宗教考驗。僕人們獲准在廚房中進行晚禱,由費利太太帶著漠不關心的神情,用她那急促平板的嗓音負責主持。這時莎拉就得在樓上讀經文給包特尼太太一個人聽,而在這些較為親密的禮拜儀式中,她的嗓音顯得格外優美,並顯現出驚人的感染力。有一、兩次,她甚至造成不可思議的效果,讓那雙頑強嚴酷的金魚眼淌下了一滴眼淚。她並非有意要營造出這樣的氣氛,這份驚人的感染力,其實是源自於這兩個女人之間的深刻差異。包特尼太太信仰一位並不存在的上帝;而莎拉認識的卻是一位有血有肉的真神。
但她仍然不肯透露口風;要是有第三者在場的話,他也許會大感好奇,不知她會說出什麼駭人聽聞的恐怖事情。看她這麼驚恐失措,你會以為莎拉突然脫得精光,跳上教區禮拜堂聖壇去了呢。
……我知曉這顆心,
莎拉相當遵守交易協定,至少在散步路線方面,她從未違反規定。她現在很少去柯布堤,但在她偶爾造訪時,她有時仍會像本書開頭所描述的一般,杵在那裡癡癡凝望。不過,來木鎮周圍有許多適合散步的鄉間小徑,而幾乎每條小徑都可以看到大海。如果莎拉只是渴望能眺望海洋,那她只要越過馬伯若莊的草坪,就可以看得到了。
「沒有下次了,我不會讓妳繼續待在我的屋子裡。」
「喔,夫人,求求妳,夫人。」
「真希望不是,夫人。」女管家面色凝重地望著女主人,彷彿是在考慮,是否要讓主人共同承擔這份不安。「我恐怕非說不可,因為這是我的責任。」
她知道莎拉現在生活貧困;她晚上躺在床上,回想她在少女時代讀過的浪漫文學作品,並想像書中出現的各種畫面。比方說,飢寒交迫的女主角蜷縮在白雪覆蓋的階梯上,要不然就是躺在某個會漏水的簡陋閣樓裡發著高燒。其中有個畫面——事實上是舍伍德夫人(Mary Sherwood)教化小說中一幅栩栩如生的插畫——最讓她感到驚恐萬分。一個被人追捕的女人縱身跳下懸崖。一道閃電劃過天空,照亮了上方追捕者猙獰的面孔;但最可怕的是,那名垂死犧牲者的蒼白面孔上,露出驚恐尖叫的駭人神情,而她那漆黑寬闊的斗篷隨風飄揚,宛若一對烏鴉的羽翼幽幽墜入死蔭谷底。
「我可不把妳的感激放在心上。妳應該先想到,要怎麼向上帝交代才是啊。」
「到別的地方去散步。別再到處出洋相,大剌剌地對別人展示出妳的恥辱。這是我的要求。」
包特尼太太心中暗暗一驚。莎拉又再一次用她那直指事情核心的單純態度,讓她積了滿肚子的怨氣,像洩了氣的皮球似地瞬間消散。莎拉的聲音,和她其他的迷人魅力,讓包特尼太太像上了癮般地深深著迷!更糟的是,莎拉要是離開的話,她就可能會失去她好不容易在天國帳本上所累積的利息。現在她的語氣變得緩和許多。
「我希望妳能表現出,妳的心裡完全沒有這個……呃,這個人的影子。我知道妳已經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了。但妳得表現出來才行呀。」
讓我們
m.hetubook.com•com有個愉快的開始,先來看看好處的部分。上面所列的第一條項目,在一年前她甚至連做夢都不會想到。她或許會這麼寫著:「促進家庭愉快氣氛」。驚人的是,莎拉來了之後,家裡竟然沒有任何僕人(根據資料統計,通常被解雇的大多是女僕。)被解雇。「妳要我離開這個家嗎,夫人?」
「我會照妳的吩咐去做的,夫人。」
「我要怎麼表現?」
「我親愛的夫人,的確是有必要。而且我非常堅持。否則出了事我可不負責。」
「我聽說,伍若夫小姐,妳在外出時間,老是會去同一個地方。」莎拉在那譴責目光的逼視下垂下頭來,「妳總是面對著大海。」莎拉依然悶不吭聲,「妳現在已經深深悔悟,這點我很滿意。照妳目前的處境,我相信妳是非悔改不可。」
她在唸誦經文時,並不像大多令人尊敬的教士和權貴們一般,故意要達到一種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式的不自覺疏離效果(「現在由你們的市長來讀一段《聖經》」),恰恰相反,她是直接訴說出耶穌基督,這名出生在伯利恆的男子所遭受到的苦難。她彷彿跨越了漫長的歷史,偶爾在房中燈光黯淡時,她彷彿完全忘了包特尼太太的存在,彷彿真的看到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出現在她面前。有一天,當她唸到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為什麼離棄我時,唸著唸者,她的聲音就開始變得結結巴巴,終至完全沉默下來。包特尼太太轉過頭來望著她,這才看到莎拉臉上淌滿了淚水。這珍貴的一刻發揮了無窮的救贖力量,使得莎拉得以渡過日後所遇到的眾多難關;而當老太太站起身來,伸手按住女孩垮下的肩頭時,或許有朝一日,這個難得的舉動,會讓包特尼太太在煉獄中受苦的靈魂得到救贖。
「我下次絕對不敢了,夫人。」
最後——這是可憐受難者最嚴酷的試煉——莎拉還通過了分發佈道小冊子的考驗。包特尼太太就跟許多與世隔絕的寡婦一樣,非常信賴這種小冊子所代表的力量。雖然拿到小冊子的人,十之八九都看不懂裡面的內容——其實有許多人根本連大字也不識一個——更別提那些既看得懂,又確實讀過的人,絕大多數都無法理解這些令人敬佩的神學作家到底在寫些什麼,但每當莎拉發出去一疊小冊子,包特尼太太就彷彿看到,每個拿到冊子的人,靈魂都因此獲得拯救,而她在天國的善行記錄本也再添上一筆功勳;此外,看到「法國中尉的女人」在大庭廣眾面前,做這種贖罪性的苦行,更讓她心中感到喜樂滿溢。其他來木鎮居民們,或者該說是較貧困的來木鎮居民們,也可以感受到跟她同樣的喜樂;但話說回來,他們的心地可比包特尼太太想像中要善良多了。
但心底仍有某處在燦燦發光,如此奇異,如此不安,如此難馴。
女孩低聲咕噥道:「這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對包特尼太太來說,這句話就像是漁民司空見慣的暴風警報,聽起來十分熟悉;但她還是按照她們往常的慣例一步一步來。
莎拉垂著頭站在那裡,沉默了好一陣子沒答話。但接著她就抬起頭來,直視包特尼太太的雙眼,這是她到這裡工作之後,臉上第一次出現一絲隱約的微笑。
「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
她生性精明狡獪,自然懂得不要在包特尼太太面前流露出這份恨意。事實上,她常常假裝她非常同情「可憐的伍若夫小姐」,並在她打小報告時,加入大量的「我擔心」和「我恐怕」等用語。她的偵探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這不僅只是因為,她由於職務所需,經常會進城裡去辦事,除此之外,她手下還有一大堆親朋好友可供她差遣。她在他們面前假傳聖旨,暗示說包特尼太太希望——自然是基於基督徒的慈悲心懷——大家能提供情報,把伍若夫小姐在馬伯若莊園高聳石牆外的行為全都告訴她。結果從那時開始到現在,柯布堤就像是一塊長滿蛆蟲的藍乳酪似的,充滿了許許多多的流言,而莎拉在自由活動時間的一舉一動,也都經過惡意的誇大與渲染,絲毫不漏地傳送到費利太太耳中。
「這樣實在太不方便了。」但醫生硬起心腸並不搭腔。「那我就每個禮拜讓她休兩個下午的假好了。」
她還有一些其他長處:她懂得如何與包特尼太太相處,不太容易惹老太太生氣,而這是一幾乎可說是獨一無二的驚人本領;此外,她默默承擔各種家庭雜務,卻謹守本分不侵犯到他人職權,而且她做的女紅也非常出色。
從未領略過不朽的愛情;
莎拉那時也在場,包特尼太太原本正在口述信件要她抄寫,這hetubook.com.com些信大多都是寫給主教,或至少是使用寫信給主教才會用的口吻。這時莎拉只開口問了一個問題,但造成的效果卻相當驚人。首先,她在包特尼太太面前所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居然跟她分內的責任毫無關連。其次,這問題隱約跟老太太的判決互相牴觸。第三,她問的並不是包特尼太太,而是那個女孩。
「妳說得是。」
在包特尼太太那張想像中的優劣表上,第二項優點就不那麼令人意外:「她的聲音」。這位女主人在關切僕人俗世生活方面縱有千般不是,但她對於增進他們靈魂福祉倒是不遺餘力。他們每個星期天都得上兩次教堂,每天固定進行晨禱——唱聖詩、做日課、祈禱樣樣不缺——而且還是由自命不凡的老太太親自主持。她過去總是感到十分苦惱,就算在她最嚴厲目光逼視下,那些僕人依然不能達到上帝(以及她自己)的基本要求,表現出謙卑順從與誠心懺悔的宗教情懷。他們通常都是帶著一臉既懾於包特尼太太淫|威,又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的呆滯神情——根本就不像是痛改前非的罪人,反倒像是一群侷促不安的迷途羔羊。但莎拉改變了這一切。
「既然是妳的責任,那就沒什麼好顧慮的了。」
「費利太太會把薪水算給妳。」
然而,就在我這個故事開始前的一、兩個禮拜,費利太太有天突然穿著她那咯吱咯吱響的緊身束腰來找包特尼太太,而看她臉上的表情,簡直就像是要來通報一位密友的死訊。
包特尼太太後來又多打探了幾次,企圖套出莎拉犯罪的細節與目前的悔恨程度,她就像是一名最優秀的母親,深深渴望能聽到她那誤入歧途的子女,在自己面前懺悔告白。但莎拉在這方面就跟海葵一樣敏感;不論包特尼太太如何拐彎抹角旁敲側擊,這名罪人總是立刻察覺到她的用意。包特尼太太若是索性攤開來直接詢問,她回答的內容總是跟她首次接受盤問時大致相同,只不過說法有些差異罷了。
她的嗓音優美動聽,既穩定又清晰,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並經常流露出強烈的情感;而最重要的是,她的聲音十分誠摯感人。這是包特尼太太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她那不知感恩的小生活圈裡,看到她的僕人們帶著真正的專注神情,有時臉上還散發出耀眼的虔誠光輝。
「我這個人其他事不會多計較,但妳這是犯了我的大忌。」
她雖然沒有豐厚的嫁妝,但她人長得漂亮醒目,因此身邊總是追求者不斷。但每當有追求者出現,她與生俱來的第一項詛咒,就會開始橫加阻攔;她一眼就可看穿那些自信滿滿的追求者虛張聲勢的外表。她可以看出他們內心的刻薄,他們的優越感,他們的施捨心態,與他們的愚蠢。因此大自然雖耗費數百萬年的時光,來極力阻止她步上這樣的命運,但她還是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名老處女。
「他們要是了解我的情形,夫人,他們就不會那樣想了。」
她具有某種慧眼識英雄式的特殊才能,她在這方面跟經驗豐富的馬販相當類似——他們總是可以立刻分辨出劣馬跟良駒;或是讓她跳到下一個世紀,人們就會稱讚她是天生心中就有一部電腦。我會用心這個字眼,是因為她所注重的多半是心靈層面的價值,與心智頭腦無關。她若是遇到空洞膚淺的言論、虛有其表的學識、偏頗不實的邏輯,她都可以立刻識破它們裝腔作勢的外衣。她總是能看到事物的本來面貌,不會被它們虛妄的假象所蒙蔽,但她說不清這是為了什麼,就像電腦無從解釋它們的運算過程一般。若說她是一位傑出的道德審判者,卻又太過簡化,她對人們的理解遠比這更深更廣,再說,如果她只是將道德視為判斷人的唯一標準,她就不會做出那樣的行為——她在威茅斯的時候,其實並沒有跟她的表姊住在一起。
「妳還好吧,米莉?」
陶柏太太人心地非常善良,但她終究只是個沒什麼見識的年輕女人;她雖然很願意讓莎拉再回到她家工作——事實上,她先前還堅決提出邀請——但她心裡也明白,以莎拉目前的狀況,是絕對無法負起家庭女教師的職責,持續一整天把心思專注在孩子們身上。但她還是非常想要能夠幫助莎拉。
包特尼太太沒立刻答話,趁這段訓斥僕人的寶貴時間,細細品味女孩的眼淚。
莎拉小姐迎上她的視線,而她臉上的神情,讓莎拉接下來的答話,不得不向傳統屈服。
在包特尼太太過生日的時候,莎拉送給她一個椅套——其實包特尼太太家裡的椅子並不需要這種額外的保護,但那時候的椅子要是沒加上這類裝飾品,就會顯得光禿禿的不太好看——上面繡著一叢精緻的羊齒植物與谷中百合。這讓包特尼太太十分開心,而在此之後,每當這位家中女妖坐上她的王位時,這個椅套就此以一種狡黠且永久有效的方式——就這點看來,或許莎拉真的可算是一名世故的主教——提醒著她,她的被保護者還是有著值得原諒的地方。由此看來,這個椅套雖不太顯眼,但就像不死鳥對查爾斯的守護意義一般,對莎拉提供了同樣的保護功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