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我們要在這兒過夜嗎,先生?」
我先前曾經提到過,雖然真正提筆寫詩的人並不多,但我們其實全都是詩人。同樣地,我們也全都是小說家,這也就是說,我們都有著替自己虛構未來的習慣,只不過我們今日慣用的媒介已不再是小說,而是電影了。我們在心中放映種種假設性的場景,想像我們可能會採用的言行舉止,虛擬各種可能會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而當真實的未來逼近眼前時,這些小說式或是電影式的假設場景,對我們實際行動的影響,往往遠超過我們的想像。
山姆恨恨地咬著手指甲,心裡氣得要命。然後他就開始快步離去。
「淋點雨沒什麼大不了的。」
山姆態度沉穩地坐上馬車。馬車很快就趕上了查爾斯,他走得很慢,似乎是正在悠閒地散步。但等馬車一失去蹤影,他就立刻加快腳步。
查爾斯的背影逐漸遠去。接著他停下來,抬頭看了看。他又朝山姆的方向往回走了幾步。然後他似乎對自己的猶豫不決感到不耐煩,毅然決然地轉過身來,踏入其中一棟房子。山姆從柱子後面溜出來,跑下階梯,穿越街道,走到「安笛卡的家庭旅館」旁邊。他躲在轉角處等了一會兒。但查爾斯並沒有hetubook•com.com再出現。山姆的膽子變大了一些,開始沿著旅館對面的倉庫牆壁信步閒晃。他走到可以看到旅館大廳的地方。裡面空盪盪的。有幾個房間亮著燈光。過了十五分鐘,突然下起雨來。
因此讓我們把山姆從他那假設性的未來,重新踢回他在埃塞特的現實生活。火車一停下來,他就走到主人的廂座。
「好,你替我盡快趕路上席普去,待會兒會多賞你一點錢,老兄。」
山姆沒等多久,就看到眼前出現一個高大的人影,他的心不禁怦怦狂跳。這個人影顯然弄不清方向,正在向一個小男孩問路。男孩連忙把問路人帶到山姆可以看到的轉角處,隨手指了一下,從男孩臉上開心的笑容看來,他得到的賞錢可不只是兩個便士。
山姆的心沉了下來。
「說真的,查爾斯先生,我覺得不太好。眼看就要下大雨了。」
「喂——你聽過安笛卡的家庭旅館嗎?」
「知道在哪兒吧?」
「是。」
我在前面提到,查爾斯在倫敦度過那個放蕩的夜晚後,在第二天就下定決心要乖乖和蒂娜結婚,而我並沒有說謊;這就跟他當年決定(或者該說是一種衝動反應)要從事神職一樣,是他認為自m.hetubook.com.com己該做出的正當決定。但我確實是有不夠誠實的地方,我並未去深入探討,「安笛卡的家庭旅館」這七個字對他所造成的長久影響。這個地址折磨著他,縈繞在他心頭揮之不去,令他感到無比困惑。他越想越覺得,單單只送個地址過來——其他什麼都沒有——果真就是莎拉的標準風格。這種行徑完全符合她平日的行事作風,而且只能用矛盾修辭法才能傳達出其中的精髓:誘惑的退卻,複雜的單純,驕傲的乞求,辯護的控訴。維多利亞是個囉哩囉唆的時代,不習慣使用神諭式的簡潔謎語。
此刻的我或許該就此亡故!
「是,查爾斯先生。要我吩咐他們準備晚餐嗎?」
於是跟自己打賭的山姆,就這樣贏了一筆永遠拿不到的一千英鎊財富,而幾分鐘之後,他就跟主人一起站在車站外面,望著車夫把查爾斯的手提行李,牢牢綁在一輛老舊出租馬車的車頂上。查爾斯顯得十分浮躁不安。最後行李終於全都捆綁妥當,就等著他下達命令。
「好啊……不過……還是等我回來再說吧。我說不定會去教堂參加晚禱。」
「前邊第一條街左轉就到了,先生。」
而
m•hetubook.com•com前文中那個「我」,那個用些似是而非的狡猾理由,讓莎拉淹沒在遺忘陰影中的自主獨立體,其實並不是我本人;它只是一種對萬物冷漠態度的擬人化化身,由於邪惡的惰性而選擇站在蒂娜這一邊,讓查爾斯覺得它總是愛跟他作對,使他無法把它想成是「上帝」;而它似乎早就設定好事情的發展方向,就跟查爾斯所搭乘的火車行駛方向一般萬難更改。
「是。」
「謝謝你,老兄。來,賞你兩個便士。」在付過這吝嗇得可恥的(即使對埃塞特的鄉下人來說,也算是夠小氣的了)小費之後,山姆就拉下帽簷蓋住眼睛,踏入黃昏的暮色。他沿著街道往前走了一會兒,看到在馬車夫指示的地點對面,有一座美以美教會教堂。教堂的山形牆下,矗立著幾根宏偉的大柱子。這名生手偵探躲到其中一根柱子後面。天空灰濛濛的,夜幕已然落下。
查爾斯開始爬上山丘,朝城市的方向走去。山姆面色陰沉地盯著他的背影,過了一會兒,才轉過身來問馬車夫。
最重要的是,他感到自己已快要走到故事的結局,但他不喜歡這個結局。你在閱讀前兩個章節時,若是注意到有些地方突兀得不近情理,人物性格顯得前後不一致,完hetubook.com.com全無視於查爾斯內心潛在的可能性,僅用寥寥數語,就交代完查爾斯家此後長達一百二十五年左右的家族記事;你若是心存懷疑,認為作者犯了文學史上屢見不鮮的通病,還沒跑完全程就感到筋疲力盡,只好趁著自己尚未露出敗相前就斷然結束比賽,那麼我必須請你先別責怪我;因為我前文中所描述的種種情感,或者該說是擬想出的情感,確實曾在查爾斯的腦海中活生生上演過。在他看來,他人生的書籍,彷彿就即將畫上一個潦草的句點。
為了使我重新脫胎換骨,
但最重要的是,這個地址似乎為查爾斯提供了另一個選擇;他雖然痛恨選擇,但在這段往西前進的漫長旅程中,我們可以隱隱窺探到他內心深處的祕密,他在抉擇時機逼近時,心裡不禁感到興奮莫名。他並不會使用存在主義者的艱深術語,但他此刻的感覺,事實上就是存在主義所謂的自由的焦慮——也就是說,當一個人意識到他確實擁有自由時,他同時也會意識到,自由其實是一種恐怖的處境。
查爾斯自然也不例外;前幾頁所描繪的事情並未真的發生,只不過是他在從倫敦返回埃塞特的漫長旅途中,在腦海中所做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像罷了。可以確定的是,他想的自然沒有我剛才敘述的那麼詳細、那麼具有連貫性;我也不敢保證,他會對包特尼太太的死後遭遇,勾勒出這般趣味橫生的細節。但話說回來,他是真的希望她下地獄,因此我也不能算是信口開河吧。
查爾斯看了他一會兒,久久無法做出決定,然後再將目光移向山姆的上方,望著陰沉沉的天空。
——丁尼生,《穆德》
「山姆,坐火車真是難受得很,我想去散散步活動一下筋骨。你先替我把行李送到旅館。」
山姆嚥了一口口水,俯身鞠躬。
我已為這篇小說寫下一個極端傳統的結局,不過,我最好還是解釋一下,我在前兩章中所描述的情節雖然確實發生過,但卻跟你想的不太一樣。
山姆旅行經驗豐富,懂得該如何應付懶洋洋的鄉下旅館。他熟練地卸下行李,選擇最好的客房,點燃爐火,把睡衣和其他必需品整整齊齊地擱在床上——總共只花了短短七分鐘。然後他就快步走到街上,馬車夫仍在那兒等著他。馬車又行駛了一小段路。山姆先小心翼翼地張望了一會兒,才跳下馬車,付錢給車夫。
「好像要下雨了。我們就到席普去住一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