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我才不會呢!」愛麗絲憤慨地喊道。
這類目光若是只持續短短一分鐘,或許還可以理解。坐火車很無聊,而且監視陌生人還挺有趣的。但這專注熱烈的凝視,不僅超過了一分鐘,甚至還開始出現明顯的嗜血意味。直到火車駛到湯頓(Taunton)車站,月台上的喧鬧聲把查爾斯吵醒時,這樣專注的凝視才暫時中斷。但是當查爾斯再度昏昏入睡,那對眼睛又開始像是水蛭似地緊盯著他不放。
「只要國王一醒過來。」腿得兒弟又補上一句,「妳就會就像蠟燭熄滅一樣,噗嗤一聲立刻消失。」
——路易斯.卡洛爾,《愛麗絲鏡中奇遇》(Through the Looking-glass,一八七二年)
「妳想得美!」腿得兒弟滿臉不屑地反駁,「妳哪兒都不在。哎呀,妳只不過是他夢中的某個東西罷了!」
我從外套口袋中掏出錢包,取出一枚兩先令銀幣,放在右手大拇指上,我把銀幣彈到空中它旋轉著竄了兩呎高才落下來,我用左手把它接住。
那就這樣吧。我突然發現,查爾斯此時已經張開眼睛看著我。現在他的目光已不只是不滿了,他認為我要不是賭徒,就鐵定是個神經病。我用同樣不滿的眼神回瞪了他一眼,把銀幣收進錢包。他抓起帽子拍了拍,除和*圖*書掉絨布上看不見的灰塵(其實他真正想除掉的是我),然後戴在頭上。
現在我可以利用你嗎?
現在我該如何處置你?
有一段時間,同車的旅伴完全沒注意到早已昏昏入睡的查爾斯。但隨著查爾斯的下巴越垂越低——他早就把帽子脫了下來——這個活像是預言家的大鬍子,就開始毫不顧忌地盯著查爾斯,他知道自己不會被發現,而他的好奇心完全不會受到驚擾。
「就是現在這裡呀,那還用說。」愛麗絲說。
才一會兒,查爾斯就在火車平緩節奏的催眠下,開始做起甜蜜的白日夢。倫敦是一個大城市,但她很快就必須去找工作。他有時間,有資源,還有堅強的意志;只要再等一、兩個禮拜,她就會出現在他面前,或是又在他信箱裡塞進另一個新地址。轟隆隆的車輪聲似乎是在訴說:她——不——會——那——麼——殘——酷,她——不——會——那——麼——殘——酷,她——不——會——那——麼——殘——酷……火車穿越遍佈著紅花綠葉的山谷駛向卡隆頓(Cullompton)。查爾斯看到卡隆頓的教堂,卻完全沒認出那是什麼地方,沒過多久他就閉上眼睛。他昨晚沒睡好。
更精確地說,這就是我心目中全能的神——如果真有這種荒謬事物存在的話——所應該擁有的目光。但這目光並不是我們想像中那般神聖,而是帶有明顯的m.hetubook.com.com惡意,和卑劣可疑(如同法國新小說理論家所說的)的道德觀。我在那張凝視查爾斯的大鬍子面孔上,清楚看到這樣的特質,這張臉我實在太熟悉了。而我已不想再繼續偽裝下去。
「哎呀,還有妳啊!」腿得兒弟得意洋洋地拍手喊道,「他要是不再夢到妳,妳想妳會在哪兒?」
有時候你在偷偷打量別人的時候,會不小心被逮個正著,而查爾斯現在不僅被發現,還遭受到譴責的目光。那人兇巴巴地斜睨了查爾斯一眼,顯然是在警告他少盯著別人看。他趕緊把目光轉向窗外,自我安慰地想著,至少這個人跟他一樣,懶得跟陌生人攀談。
但預設戰鬥結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對讀者呈現出作者的世界觀——不論是悲觀,樂觀,或是其他任何看法都行。我已假裝自己溜回到一八六七年,但在現實生活中,那個年代自然已經是一世紀前的陳年往事了。不論我呈現出悲觀、樂觀,或是其他任何看法,顯然都毫無意義可言,因為我們已經對那之後所發生的事了然於心。
此刻當我在注視查爾斯的時候,我想提出的問題,跟上面兩個問題不太一樣。我要問的是,我到底該怎麼處置你?我曾想過,就讓查爾斯的故事在此時此地宣告結束,任由他永遠停留在前往倫敦的旅途上。但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傳統,是絕不容許交代不清的開放式結尾;同時我也在先前大力鼓吹,要讓筆下的人物自由發展。因此我的和*圖*書問題很簡單——查爾斯的需求夠清楚嗎?的確是很清楚。但女主角的需求就不是那麼清楚了。我甚至不太確定她此刻人在何方。當然,他們若是現實生活中的兩枚碎片,而不是我想像世界中的兩枚碎片,那就顯然面臨了一個難以取捨的兩難困境:兩種需求互相爭鬥,總是會有一方獲勝,另一方落敗,現實生活就是如此。小說向來總是喜歡假裝符合現實:作者把兩種互相牴觸的需求放入競技場,然後描述戰鬥的過程——但事實上,他早就事先設定好結局,讓他偏愛的一方獲勝。而我們評斷小說作者的標準,第一是看他們在預設戰鬥結局時所展現的技巧(換句話說,也就是誘使我們相信他們並沒有預設結局),第二則是看他們所偏愛的是哪一類型的戰士:好人,可憐人,壞人,滑稽的人等等。
我們駛入支撐派丁頓車站屋頂的巨大鐵樑下。我們終於抵達目的地,他踏到月台上,揮手招來一名挑夫。他對挑夫交代了一些事情,過了一會兒才轉過頭來。那個大鬍子已經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因此我繼續注視查爾斯,而對於他即將展開的這場戰鬥,我顯然沒理由要事先預設勝負。這讓我有兩種不同選擇。我不是毫不干涉地任由他們進行戰鬥,只要負責觀察記錄;就是主動去介入,但不能偏袒任何一方。我凝視著那張看似軟弱無能,但並非毫無作為的面孔。當我們快要駛到倫敦時,我想我終於找到了一個解決方式;那就是,我原本以為的兩難困境是不存在的。我唯一和*圖*書能不介入戰鬥的方式,就是寫兩個不同的版本。所以目前我只剩下一個問題:我無法同時呈現出兩個不同版本,總是會有先後次序,而第二個版本,由於是出現在最後一章作為終結,將會具有壓倒性的主導地位,讓人以為這才是「真正的」版本。
這個晚來者低聲說了句:「不好意思,先生。」就走到車廂最遠處的角落,坐了下來。這是一個大約四十歲的男人,高頂絲質禮帽戴得端端正正,雙手擱在大腿上,正在呼呼咻咻地大聲喘氣。這個人看起來有點不太好惹;他可能根本就不是一位紳士……一個野心勃勃的僕役長(但僕役長不會坐頭等車廂),或是一名事業成功的傳道人——就是那種盛氣凌人的禮拜堂佈道家,一位明日的司布真(C.H. Spurgeon),老愛用些永墮地獄的陳腔濫調來恫嚇他人,逼使他們改變信仰。這顯然是個討人厭的傢伙,可說是這個時代的典型代表,查爾斯暗暗打定主意,要是這傢伙不識相的前來搭訕,他就要板起臉孔讓他知難而退。
你未來可能也會遭受到同樣的目光。而且在我們這個比較不知節制的世紀,你很可能會察覺到有人猛盯著你瞧。那些專注的觀察者可沒耐心等你睡著。你一定會感到不太舒服,那就像是某種意淫的情慾表現……渴望能認識你不想讓陌生人知道的和_圖_書一面。根據我的經驗,世上只有從事某種職業的人,才會有著這般獨特的注視,那是一種摻雜著好奇與權威、嘲諷與懇求的古怪目光。
第二天早上,查爾斯異常準時地到達火車站;他親自下海做了些有違紳士體面的粗活,把行李送上行李箱,再選個沒人的頭等車廂,然後就不耐煩地等著火車出發上路。不時有些其他乘客探頭進來張望,但全都被英國人向來最拿手的蛇髮女妖瞪視(此車廂禁止閒雜人等進入)給一一逼退。火車汽笛鳴響,查爾斯還以為他可以安然享有他所渴望的孤獨旅程。但就在最後一刻,他的車窗外出現了一張留著大鬍子的面孔。查爾斯冷冰冰地瞪著那個男人,沒想到這個急著趕上車的乘客,用更加冰冷的眼神回瞪著他。
他的目光十分獨特:一種仔細打量,審視評估的眼神,讓人感到很不舒服,就好像他可以一眼看穿查爾斯的底細(就跟查爾斯自以為一眼就可以看穿他的底細一樣),但卻對他所看到的一切感到不以為然,或者該說是,他根本就不喜歡查爾斯這種人。在無人注意到他的情況下,他看起來其實不像先前那麼冷漠與霸氣,但他的臉上仍然帶著一股令人不快的自信——就算他不是對自己充滿信心,至少可說是他自信很有識人之明,知道可以從他們身上獲得多少,期望多少,榨取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