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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中尉的女人

作者:符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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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馬丁.葛登能《雙面宇宙》(一九六七年)
而此刻他漫不經心地倚在欄杆邊,用他那戴著戒指的大拇指與中指的指關節,輕輕夾了一下鼻頭。你可以感覺到,他有著滿腔壓抑不住的欣喜。他露出一副神氣活現的主人架式,望著羅賽蒂先生的住宅,就好像那是他新買下的劇院,而他有信心可以讓這裡座無虛席。他在這方面倒是沒多大改變:他把世界看作是他的財產,任他予取予求。
他惡狠狠地瞪了她最後一眼,表明他的拒絕,接著就踏出房間。她沒有再多做挽留。他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前方,他似乎是感到,那些懸掛在兩邊牆壁上的畫像,此時全都在默默冷眼旁觀。他是一名最最不堪的罪犯,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絞刑台。他真想痛哭失聲,真想吶喊狂呼,但卻努力忍住,他絕對不要在這棟住宅中淌下一滴淚水。當他走到玄關時,剛才那個帶他上樓的女孩正好從房間走出來,她懷裡抱了一個小孩。她張嘴想要說話。但查爾斯那既狂亂又冰冷的神情,使她硬生生閉上嘴。他走出房子。
小說寫作技巧有一項已由時間印證的法則,那就是在故事將近尾聲時,絕不能讓重量級的新人物登場。拉拉芝這個角色或許還可以獲得諒解,但接下來這位外表極端重要的角色,在乍看之下,似乎是嚴重違反了這條寫作法則。在剛才最後一幕場景中,他一直靠在河堤欄杆上,面對著切恩道(Cheyne Walk)十六號,也就是但丁.加百列.羅賽先生的住宅。我原本並不想讓他出場,但他這個人向來就愛出風頭,受不了別人冷落他,他出門旅遊必坐頭等艙,眼裡只看得到第一流的東西,其他一概不列入考慮,總而言之,他處處想爭第一,腦袋裡就只想到最頭等的待遇,而我向來不願去干涉別人的天性(即使再惡劣也不例外),所以他就這樣硬闖了進來——或和_圖_書是按照他的說法,這次他是以他的本來面貌登場亮相。我不會在此多費唇舌,解釋他先前曾以偽裝面貌出現過,因此他並不能算是第一次出場;但各位大可放心,這個角色雖然相貌堂堂,但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事實上,他就像加瑪射線微粒一樣渺小。
但那其實是一種錯覺,只是五月微風不經意的吹拂。因為莎拉此刻依然待在畫室裡,低頭凝視下方的花園,凝視花園中的一個小孩和一名年輕女子,或許是孩子的母親吧,她正坐在草地上,忙著編一個雛菊花環。莎拉眼中是否閃爍著淚光?我跟她距離太遠,無法看清楚;窗玻璃在夏日晴空映照下閃閃發光,而她此刻只是亮光後方的一個陰影。
她又喊了一聲。他感到她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再次像被定住了似地停下腳步,心裡暗暗痛恨那隻抓住他的手,痛恨自己的軟弱,為何光只是一隻手,就讓他完全喪失了行動能力。她似乎是想要對他訴說出,某些她無法用言語傳達的情感。或許她只不過是想要藉此表達遺憾與歉意。要真是這樣的話,她應該一碰到他,就立刻把手收回去才對;但這顯然不只是一種表示挽留的舉動,而是真的緊抓住他不放。他非常緩慢地轉過頭來望著她,而他震驚地發現,她的嘴角雖不曾揚起,但她的眼中確實帶著一絲笑意,這種奇特的笑容他並不陌生,以前當他們兩人差點被山姆和馬麗發現時,他就曾經看過一次。這是一種嘲諷,叫他別把生命看得太嚴肅嗎?還是最後一次因他的慘狀而感到幸災樂禍?但要是這樣的話,當他用毫無笑意的痛苦目光,深深望進她的眼底時,她應該會立刻鬆開手。但他感到她的手仍然抓得很緊,而她彷彿是在說,難道你看不出還有另一條出路嗎?
「史密森先生!」
他再多猶豫了片刻;他的面孔就像是一堵瀕臨崩塌的堤防,滔滔滾滾的詛咒洪流即將決堤而出。但接著他就咬緊牙關,急急轉身走向房門,就跟莎拉的內疚來得同樣突然。
此刻正逢漲潮時分,河水高高湧起,而他低頭凝視著灰暗汙濁的河流,卻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這代表他將會返回美國;這代表他這三十四年來力爭上游的奮鬥——一和圖書切都已完全落空,落空,落空,而他已深深沉入谷底;這代表他的心靈也將跟莎拉一樣,一輩子孤寂終老,對此他深信不疑;這代表——不論他展望未來或是回顧以往,所有事物所代表的含意,全都開始如一場黑暗的雪崩般,紛紛塌落到他的身上。
他茫然地穿越街道,走向堤防,不曾再回頭瞥過一眼。堤防邊杳無人跡,只看到一輛馬車正輕快地駛向遠方,當他走到欄杆旁邊時,馬車正好繞過轉角,完全失去了蹤影。
虔誠就是依照自己所知道的去行動。
——馬修.阿諾德《雜感集》(Notebooks,一八六八年)

進化只是當機遇(自然輻射使核酸螺旋體產生的隨機突變)與自然法則共同發揮作用,創造出更適於生存的新生命物種的一種過程。
這番話他已經在心裡憋很久了。這是他最有力,但同時也是卑劣的指控。他說話時渾身簌簌顫抖,他的忍耐力已達到極限,他快要壓不住滿腔的憤慨怒火了。他用痛苦的眼神再瞪了她最後一眼,然後硬起心腸走向敞開的房門。
可想而知,你們或許會認為,查爾斯太過愚昧,當莎拉伸手挽留他的時候,他竟然不肯接受她所暗示的情意;因為這個舉動至少透露出,莎拉先前的絕情態度似乎不夠堅決。你或許會認同她的做法:她爭奪領土的戰鬥,只不過是在遭受長期侵略下,所做的正當反擊罷了。但你可千萬別認為,這個故事的結局不太合理。
他走到大門前,突然感到前途茫茫,而他一時間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他感到自己彷彿又重新誕生,雖有著成年人的才能和過往的記憶,但卻像嬰兒一樣無助——一切都得從頭來過,一切都得重新學起!

他突然明白了。他低頭看看她的手,再抬頭望著她的面龐。彷彿是在回應他的注視,她的面頰漸漸泛起紅潮,眼中的笑意也消失無蹤。她鬆開了手。他們兩人繼續互相凝視,彷彿他們的衣物在瞬間褪除,而他們此刻正面對著彼此赤|裸裸的身體。但對他而言,這並不像是一種肉和-圖-書慾的裸裎相見,反倒像是醫療性的客觀診斷,在這樣的檢視目光下,那隱藏的癌瘤,無所遁形地顯露出最醜惡的真面貌。他搜尋她的雙眼,想要看清她真正的意圖,而他所看到的,只是一種為了自己不惜犧牲一切的精神——為了保住這種精神的完整性,寧可放棄真相、情感,甚至所有女性的淑靜美德。在面對著她可能會做出的最後一次犧牲時,他一時間感到有些心旌動搖。他此刻已清楚看穿她的把戲,而他擔心她剛才根本沒說真話;他要是聽信她的違心之論,答應跟她保有一份柏拉圖式——就算未來關係變得再親密,也永遠不可能結合——的友誼,那將會讓她受到莫大的傷害。
「不,我說得沒錯。妳不只是一刀刺進我的胸口,而且還喜孜孜地轉動刀鋒。」她凝視著他,彷彿被催眠似地,身不由己地站在那兒,就像是一名即將接受判決的倨傲罪犯。他開始宣判她的罪行:「妳總有一天會遭到報應,為妳對我的惡行付出代價。要是天堂有正義的話——妳將會受到永無止盡的懲罰。」
但他立刻就看出,這種安排會讓他落到什麼樣的下場——他將會成為這座敗德之屋的祕密笑柄,一名拘謹古板的求愛者,一頭任人玩弄的笨驢。他這才看出,他真正比她優越的地方:不是出身或是教育,也不是才智或是性別,而是一種可以去給予的能力,和一身絕不輕易妥協的傲骨。她給予完全是為了要去佔有,而只佔有他一個人,她是絕不會滿足的。這究竟是因為他的個人因素,還是她的佔有慾太過貪得無厭,光只是征服一次無法令她滿足,因此她必須不斷地攻城掠地——他並不知道,而他永遠也無法明白。
這是通俗劇的台詞,但語言有時無法完全傳達出背後的深刻情感——而這些話是查爾斯發自心靈的絕望吶喊。隱藏在話語後的激|情並不像通俗劇,而是深沉的悲劇。她仍在繼續望著他,久久都不曾移開視線;她的眼中映照出他靈魂深處的可怕憤怒。她突然急急垂下頭來。
「你確定嗎?」
因為我在繞了一大圈之後,又重新回歸到我最初的原則:如同我在本章所沿用的第一段引言,除了我們所能看到的世界之外,並沒有一位可以主宰一切的神祇;因此和*圖*書我們只能藉由機遇所給予我們有限能力,來創造出屬於我們自己的生命價值,而生命的定義正如馬克斯所說的,是人類(包括男人與女人)在力圖達到目的時所做的行動總和。正如我相信我主導了莎拉的一切行動,我也認為,應該讓上述這項基本原則主導一切行動,因此我沿用了本章的第二段引言。現代的存在主義學家,無疑會將「虔誠」這個字眼換成「人性」或是「真實」,但他們必然可以理解阿諾德的用意。
接著馬車就輕快地駛向遠方。
他再次轉過身來,朝他剛才走出的那棟住宅望了最後一眼,在樓上一扇敞開的窗戶前,似乎有人剛把白色窗紗拉上。
(全書完)
他斷然舉起手杖,朝停在幾百碼外的一輛分頂式四輪馬車揮了一下。馬車輕快地駛過來,停在他身旁的邊欄前。僕人跳下馬車,打開車門。歌劇院經理爬上車坐下來,大剌剌地靠到背後的猩紅色皮墊上,僕人拿了條繡上姓氏花押字圖案的毯子想擱在他腿上,卻被他隨手推開。僕人重新跳上車,彎身行禮,然後就跟另一個僕人一起坐在車艙上。劇場經紀人大聲吩咐,而馬車夫用鞭柄碰了一下他那別著帽徽的帽子。
「這不是證明我剛才說得沒錯嗎?我們兩人最好這輩子都別再見面了,你說是不是?」
他終於看出,她早就料到他會拒絕。從一開始,她就將他玩弄於股掌之間。直到最後,他仍然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妳這麼說,好像我早就看出妳的真面目似的。但我過去根本就不了解妳。」
這條由神祕的律法與神祕的選擇所形成的生命之河,緩緩流過一道荒涼的堤岸;而此刻查爾斯在另一道荒涼的堤岸邊,開始緩緩前行,彷彿正準備以隱形的砲火飲彈自決。他是否即將走向輕生的結局?我想不會;因為他終於找到了一絲自信,一種足以讓他建立起完整人格的真正的獨特性。縱使他滿腹怨恨地拒絕承認,縱使他眼中閃爍著倔強頑抗的淚光,但他已開始了解到,雖然莎拉看來相當適合扮演人面獅身獸的角色,但生命終究不是一種象徵,不是一個無法猜透的謎,不是一張夢寐以求的唯一容顔,不是一場只下錯一次注和*圖*書就全盤皆輸的賭局;而是不論如何失意落魄,仍然空虛且絕望地一步步深入城市冷酷的心靈,並默默忍受。然後再重新出發,投向那深不可測、阻隔一切的鹹澀海洋。
「史密森先生!」他繼續往前走了一、兩步,然後停下來,回頭瞥了她一眼;接著他感到一股怒火往上湧,打定主意絕對不原諒她,於是又轉頭望著他前方的房門底部。他聽到她衣服的輕柔窸窣聲。她就站在他的背後。
「要是我明明知道,我不能像妻子愛丈夫那樣愛你,卻還答應嫁給你,這樣我不是更自私嗎?」
以他的本來面貌登場亮相……而他的本性也實在不討人喜歡。他過去那像長老似的濃密鬍現在已修剪成時髦的法國樣式。還有他的服裝,有著繁複刺繡的夏季背心,戴在手指上的三枚戒指,套著琥珀菸嘴的細長雪茄,鑲著孔雀石的手杖,在在顯示出一股虛華浮誇的紈袴氣味。他看起來就像是拋下了原先的佈道工作,開始迷上了大歌劇,而這份新工作顯然更能讓他發揮所長,做得比先前更加得心應手。換句話說,他看起來活脫脫就是一名飛黃騰達的歌劇院經理。
現在他挺起身軀。在雀兒喜漫遊是段相當愉快的小插曲,但他現在有更重要的工作要辦。他掏出他的錶——是寶璣錶(Breguet)——再拉出另一條金鍊,從一大串鑰匙中挑出一把小鑰匙。他調了一下時間。看來他的錶好像快了一刻鐘,但照理來說,像這種出自製錶大師之手的精巧工藝品,應該是不會出錯才對。而更奇怪的是,這附近並沒有時鐘,他怎會曉得他的錶時間不準呢?但原因可想而知,他大概是想找個藉口,來解釋自己下場約會為什麼遲到罷了。有些商業大亨即使是在最無足輕重的地方,也絕不肯讓人抓到半點錯處。
查爾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過去曾有一段時間,妳告訴我,我是妳唯一的依靠,妳生命中最後的一絲希望。現在我們的處境已經完全顛倒過來。妳根本懶得理睬我。很好。但妳千萬別為自己辯護。這對我來說等於是雪上加霜。」
「我本來覺得,妳在來木鎮的女主人既自私又蠻橫。但我現在感到,若是跟妳一比,她簡直就是一位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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